扯不断的女人缘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扎堆议论这件事。
有好事者讲得眉飞色舞,唾沫乱飞。最激动要数金博士了,他兴奋得眼睛发亮,脸红脖子粗,不时还和别人争论什么。稍停,他端着一海碗稀饭兴冲冲地来到金成家。
金成开始并不以为然,这年头,这种事实在太多了。金博士告诉他,今天上午队里批斗小铜匠汪四,姑娘将会“身份不明、形迹可疑”地当众“陪斗”。
金成纳闷,怎么会身份不明呢,姑娘难道是个哑巴?她只要张开嘴巴稍加解释,一切不就十分清楚了。
“嘴硬着呢,直到现在还一声不吭。”金博士显得有些得意,稍显花白的短发上直冒热气。说起金成的堂兄金博士,故事可多了,上到夏商周,下至元明清,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通,故人称“金博士”。他知道定军山武侯墓中没有诸葛亮的真身,只有一块石碑,连石碑上写的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吃醉了酒,他卷着舌头嘟哝道:“他妈的什么文化大革命,把功臣全整死了,好改朝换代。”慌得金成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批斗汪四,村里人都知道。汪四是小镇上有名的铜匠,人称“小铜匠”。汪四人聪明,头脑活络,除了摆个铜匠摊头,还偷偷养了七八箱蜜蜂,每年也有上千元收入,这在当时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引得队里谁不眼红。为了割掉汪四资本主义的尾巴,队里派出十多个青壮年男劳力,三下兴化,四去林场,钞票用去几千元,才将汪四的蜜蜂逮住。根据大队革委会的决定,召开群众大会公开批斗汪四。金成妈听说还抓了一位姑娘陪斗,低声叹息道:“作孽啊,还是一个黄花闺女,这当众出丑丢人,叫人家丫伢今后还有脸面嫁人?”
“想知道那丫头的模样吗?我全看清了。”金博士微仰起头,卖起了关子。
金成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金博士这才悠悠地说道:“这丫头长得俊,圆脸庞,大眼睛,还有一对漂亮的虎牙……”
金成心里一凛,他已顾不上听金博士在讲些什么,“噌”的一下就蹿出了门,抓住停在门外的自行车就走。
世界上的事有时就是怪,你越不愿意搭理的事,它偏偏就找上你。金博士的“圆脸、虎牙、大眼睛”这句话,直把个金成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老天保佑,别真的是她?金成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反正,他不希望这是真的。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全中国几亿女同胞,为什么一定会是她?
关人的地方是生产队仓库,那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地方。远的不说,近几年阶级斗争搞得勤,稍有问题的只要提起去仓库,没有不变色心跳的。金成快要赶到仓库时,远远瞟见仓库的铁门虚掩着,心里直纳闷,守夜的民兵呢?他悄悄停好车,四周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正要挨近铁门,忽然听见里边有骂“流氓”的声音。他吃了一惊,知道守夜的民兵宏宝是出了名的色鬼,碰见稍有姿色的女人,就像猫闻到了腥味,没有不动手动脚的。他又侧耳细听了听,果然是小文的声音。他来不及细想,猛一下推开铁门,正和小文揪扭在一起的宏宝倒一下愣住了。小文的上衣已被脱掉,宏宝正发疯似的褪她的裤子。金成突然冲进来,宏宝抓住裤子的手急忙缩了回去。他凶狠地瞪着一双暴眼睛。
“你来干什么?”金成搅了宏宝的好事,他直把金成恨得牙痒痒的。
“刘队长正四处找你呢。”情急下,金成把生产队队长刘金根抬了出来。宏宝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这时,被叫做小文的姑娘猛地推开当门站着的宏宝,抢过门外金成停着的自行车,蹭蹭骑远了。很快,远处甩过一句话来:“小镇是个土匪窝。”
金成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懵懵懂懂的宏宝呆若木雕,稍停,操着粗嗓门吆喝道:“抓住她,快抓住她。”
金成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了。说起他和小文的认识,实属偶然。那还是两个月前,天气预报真准,说着11号台风要来,风就越刮越紧。天快要黑了,挟裹着浓重雨意的云团满天空翻滚着,不知名的小动物在草丛中惊慌失措地乱窜,这些更增加了金成对这鬼天气的敌意和恐惧。金成的自行车跑了气,车上的两大兜草山一样沉,眼瞅着这茫茫荒滩上没个人影,风又催命似的呼啸得厉害,腹中空空的他知道要在荒滩上过夜了。
雨终于下了。瓢泼似的大雨一个劲地往下倒,浓烈的雨帘罩住了天,罩住了地,天地间霎时被黑暗所笼罩。前边终于有一个看草窝棚,金成急忙推开虚掩着的柴门冲进去,人也像一堆肉一下子软瘫在地上。
第二天,当他醒过来时,只感到眼皮铅一样重,脑袋里似乎塞满了乱草,头都快要炸裂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狠狠地摇了摇头,这才看清棚顶上的苇席和塞在破洞里的塑料纸。在他身旁的地上,站着一位梳着两条小辫的姑娘,圆脸上两只亮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自己。
他问姑娘是谁,怎么会到草棚里来?姑娘摇了摇头,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仍然停在金成的脸上。金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在面孔上摸了摸。
“你一个劲地大喊大叫,是害怕了还是想吃东西?”她笑起来很甜,露出两颗漂亮的虎牙。金成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海滩上除了茅草就是苦涩的咸水。此时他的胃里好像有一头小鹿乱撞着,难受得简直要吐酸水。姑娘别转过身,变戏法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黍饼来。金成的眼睛突然亮了,犹似荒漠中发现了甘泉,他很想从姑娘手里把饼子拿过来,可又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要?想吃就点点头。”姑娘顽皮地歪着头,金成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抓过饼子就啃,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姑娘“咯咯”笑个不停。
胃里有了一点东西,身上也有了力气。金成用手抹了一下嘴,人也似乎自在了,他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姑娘想了想说,你就叫我小文吧。
两人就此熟识了。
小文是上海人,今年才十七岁。母亲去世早,跟着外婆在城里上学,现在城里革命闹得凶,外婆不放心,打发她到她爸爸这儿来了。金成问她爸爸是谁,她迟疑着,轻轻说道,就在附近的场子上,金成明白她所说的场子就是附近的上海农场。刚解放,上海市十万劳改劳教人员来到了毗邻的黄海滩,那时没听说什么地方主义,国家决定了,用笔在地图上圈圈,几百万亩土地便划入了上海市的管辖,可是地方和农场的矛盾也跟着来了。


第一部分第2节 “身份不明、形迹可疑”(2)

金成想知道小文怎么会到窝棚里来,小文告诉他顺着草地一路采拾蕈子找了过来。金成笑了起来:“错了,春天下雾天才有蕈子,而且要有灰茅草地。现在都深秋了,又是黄茅草,你拾不到的。”小文疑惑地摇了摇头,坚持说她爸爸前天还采了一篮子。金成不想和她争论了,他得尽快补好漏气的轮胎,快一点回家,他知道母亲肯定急坏了。
茫茫海滩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哪儿有修车的地方?金成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窘境。虽然他家距离海滩只有几十里地,但那儿家家户户做饭的炊草却奇缺,当地人每年都要去海滩刈草,不少人还靠卖草为生。这可是一桩重体力活,人累死累活不说,要命的是还必须通过农场设立的卡口。大海每年向东方推移,每年要给平原涨出一块新草滩,三五年后茅草又长得繁茂森森。早先临海的农场,如今已被一条新的海堤所阻隔,农场,成了农民来去海滩的必经之路,这围绕茅草芦柴的纠纷也就经年不断,有一年甚至惊动了中央。农场设卡口不让通行,要扣下经过的草车。农民吃了亏要报复,大骂农场唆使劳改犯殴打贫下中农,是阶级报复。农场则抱怨农民偷他们的草。经过多次协商,数量多的草车不受影响,而走单的可就吃苦头了:兜中的草全部扣下。不过若要说句公道话,十有八九是农民专偷农场的草。金成可就犯难了,天地良心,他刈的全是海滩上的草,可草上又没字,谁能证明他的清白?
小文要帮他看草,让他好找地方修车,金成拒绝了。他实在不想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为他的事着急,他决定绕开六支河卡口经过夏家墩回去。
这真是一场毅力和力量的考验。一条废弃的河道,刚下过雨,河床上的小径泥泞不堪,不少地方还汪着一摊摊积水,瘪气的轮胎直接撞击着崎岖不平的路面,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比平时多几倍的力气。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满含积水的残枝败叶,脚踏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穿过废河道,从一片草地中弯过去,前边的岔道口就能奔向夏家墩方向。
“终于能绕过去了。”金成刚松一口气,突然,他看见前边道口坐着一个人,松弛的神经立刻僵凝,仿佛小鬼看见了阎王:陈麻子,怎么会是他?
被称为“陈麻子”的人五十多岁,干瘪的脑袋,干瘪的身躯,面孔上隐着淡淡几个白麻子,走近了才能看清。下海刈草的人都怕遇到陈麻子,当地人有个说法,叫“陈麻子看草无路可逃”。此时陈麻子正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道口的一块草皮上,笑眯眯地瞅着远远走来的金成,那神情就仿佛专等猎物落进陷阱的老狼。金成头皮发麻,心里直发怵,他已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
金成佯装没有看见陈麻子,只管自己走路。“站住!”陈麻子的声音并不高,金成只感到炸雷在头顶上响起。
“老规矩,走人,草留下。”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规矩。”老头儿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讲不讲理,不是你场里的草,凭什么要扣下?”
“这个理没法子讲,谁叫你从这儿经过?”老头儿悠悠地说着,身子仍然没有动一下。
“我若不给呢?”
“那恐怕由不得你了。”
金成暴怒得像一头发狂的雄狮,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可恶的麻子一刀给捅了。陈麻子仍然笑眯眯的样子,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发怒的金成,就仿佛老虎在恣意玩弄掌中的猎物。“谈个交易怎么样?”想不到陈麻子先开了口,“你的胎跑气了,我给你补胎,你把草留下。”金成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年轻人,我反正没有事,你可耗不起这辰光。”狡猾的陈麻子瞅准了金成的“软肋”,狠狠地补了一句。
看不出陈麻子倒是修自行车的行家,不一会儿,破了洞的轮胎就被补好了。
“年轻人,你的外胎也该换了?”陈麻子一边收拾工具,仿佛不经意地又补了一句,“你出外刈草,还有时间看书?”
金成开始一愣,想起一定是补胎时老家伙看见了他塞在草兜里的书。陈麻子鬼精,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抽出书看了看封面,点了点头:“《茶花女》是本好书,可惜也被禁了。”这时,对面白花花的盐碱地上,火红的盐蒿丛里,一条大嗓门甩了过来:“陈麻子,快来装车。”陈麻子什么也没有讲,就沿着机耕田里的小径匆匆走了,就像出现时那样突然。
金成一下倒被弄蒙了,一切都像在梦中,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金成再次碰到陈麻子,已是第三天的上午。拐过六支河桥头时,金成的自行车前轮胎突然又瘪了。“真见鬼了,到了陈麻子的地盘就爆胎。”他想去找陈麻子住的简易窝棚,橼柱就地取材,堤旁的刺槐树削去枝丫,用绳子绑扎一下,顶上苫满了茅草。茅棚顺着大堤的走势,盖成当地人常住的那种顶头式,前边一间放满了各式杂物,地上堆满了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山芋。靠门的墙脚支着一口用草垡头垒成的土灶,后边的房间里睡人。靠西的柴壁上开了一个小窗,棚里并不显得昏暗沉闷。金成刚跨进门,一眼就瞅见靠窗的小台旁坐着一个人。
“小文!”金成高兴地叫了起来。
小文冲她点点头,脸上的神色有些不高兴。“怎么啦,谁惹你不开心了?”虽然才见过一次面,金成觉得已像老朋友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让读这些书?”小文嘟哝着,随手把台子上的书往旁边推了推。金成已经明白小文就是陈麻子的女儿,他叹一口气,这个世界真小,小文怎么会是陈麻子的女儿呢?前天的那只黍饼,简直就是救命饼,现在想起来还心存感激。可那个凶神恶煞的陈麻子……他真不愿意想下去了。


第一部分第3节 “身份不明、形迹可疑”(3)

小文读的是一本初中英语,金成问她懂不懂,她老实地摇了摇头:“早就停课闹革命了,谁还读这种书?再说,书读多了又有什么用,像我爸,一肚子锦绣学问,到头来还不是发配到荒草滩上劳改?”
“你放屁。”小文话音刚落,门外炸雷似的一声响,陈麻子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只见他麻脸紫涨,双目含威,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小文早就吓得蜷缩在桌旁不敢吭声。
金成觉得应该帮着小文讲几句话了,劝道:“大叔,小文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满腹文章,不能充饥,现时斯文扫地的年代,谁还愿意做读书人?”听了金成的话,奇怪的是陈麻子只是直直地盯视着金成,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蔫霜的秋瓜,低垂着脑袋,然后径自向河堤下走去。
一场争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小文感激地对金成说:“幸亏有你在,要不我爸不把我揍扁那才怪呢。”
秋天的海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不知名的野花把草原打扮得分外妖娆,雪白的芦花雪片似的乱飞,白茫茫的盐碱地上,一簇簇盐蒿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烧红了半个海滩。野黄牛早已绝迹,丹顶鹤(当地人俗称风鹤)在草丛中“咯咯”乱叫,看见有人临近就慌忙逃开,鲜红的鹤冠在秋日的阳光下分外醒目。芦花白,茅草黄,煮盐割蒿跑海忙。这就是黄海滩上特有的景象。
脱离了陈麻子的管束,小文快活得像挣脱笼头的小羊,只管在蒿丛中乱跑,带来的英语书早就扔在一边。金成说:“你不读书,你爸又要骂你了。”小文说:“管他呢,我爸就是烦,别人家的书早就烧光了,他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这本破书,一个劲地叫我读。”
太阳开始西斜,海滩上的动物又开始忙碌起来,草丛中一片“沙沙”的声音。“嘘”,小文突然伸出食指,止住金成继续向前,然后弯下身子,悄悄地向前摸去,不一会儿,只听她突然高兴地叫道:“抓住啦!抓住啦!”右手紧抓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肥草鸡。
“这下你爸可开心了,不会再骂你了,多好的一道下酒菜。”金成也显得十分高兴。突然,小文的神情显得有些僵凝,抓鸡的手也停在那儿不动了。“怎么啦?”金成不解地问道。
“还是放了它。”
“为什么?”
小文什么也不讲,慢慢松开了手,不一会儿,获得自由的草鸡很快飞向不远处的草丛中,看见了妈妈的小草鸡又欢快地尖叫着。
碰见陈麻子已不是一件令人心惊胆战的事了,金成和他已成了忘年交。小文还是那样,看见金成来海滩,和陈麻子讲一声,怀里揣着英语书,就跟着他走了。陈麻子也不阻拦,一声不吭,看着两人走远。金成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长着一张圆脸、两颗虎牙、笑起来泛起两个酒靥的小姑娘。不过,他倒是像大哥哥一直在督促小文认真看书。
“别像我老爸一样老管着人,烦不烦?”小文装着不高兴的样子,嘟哝着小嘴埋怨道。
“小文,别任性了,你爸要你念书是为你好。读了书人能长知识,思想才开窍。我学过高中英语,我来教你。”
小文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金成,不响了。小文天性聪颖,一般的知识一经点拨马上领悟,金成讲课时,她就用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金成,神情专注严肃。那一次,她突然嫣然一笑,脱口说道:“金成,我看你像一个人?”
“像谁?”
“我不说……”不知怎么,她的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霞。
有一次,小文半躺在草兜旁,两眼直直地看着远处飘动的云团,一动也不动。
“你在想什么?”
“海滩。”
“海滩?”
“大海每年都向东方退去,照这样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会和地球上的其他国家连在一起,你说对吗?”
“奇谈怪论,哪来这么多的问题?”金成笑了起来。不过,他也觉得小文的问题既荒诞又似乎有些道理,但他无法反驳。好长一段时间,两人一句话也不讲,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凝结了,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
“小成,”小文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这和她才十七岁的年纪极不相称。“人干吗要互相争斗呢,像乌眼鸡一样,非要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看,我妈死了,我爸原来是一名教师,就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这荒草滩上来。我真害怕,害怕我的将来也和爸妈一样……”话未说完,她已倚在草兜上“呜呜”痛哭起来。金成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走过去,抚摸着小文稚嫩的肩膀,小文就抱着金成的身体,哭得更伤心了。
两颗孤寂的心使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金成邀请小文到小镇他家去玩儿,她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尴尬事。


第一部分第4节 “三十里”(1)

放走了小文,当天,金成就被“请”进了大队的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
参加学习班的对象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即所谓的“五类分子”。金成只是家庭出身不好,他算什么,其实什么都不算,可又什么全能沾上边。那年头,你是不好较真的。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况且,宏宝一口咬定金成假传圣旨,放走了重大罪犯小文,金成就是浑身是嘴,也别想说得清。
因为小文顺利走脱,了却了金成一块心病,自觉心里十分坦然,金成妈可就急坏了。金成家是小镇的大姓,据老辈人讲,远在明太祖“洪武赶散”时,金家就拥有八百里风洼(海滩),金老爷子当年“跑马圈田”、“插草为标”,其家产人不可比,人称金老爷子“芦花龙”。然而到了金成爷爷辈时,金家败了,东西南北四大墩,有出息的子孙屈指可数,金成家只剩下屋基地一亩三分,土改时倒也定了个中农。后来搞什么“四清”,那时金成妈收养的干女儿巧英还没有出嫁,她不喜欢大队主任常春官,拒绝了他的求婚。这下捅了马蜂窝,常春官串通工作队给他家定了个“破产地主”。从此,金成家的厄运也就开始了。金成是遗腹子,他父亲担任过共产党的镇长,后来为国民党军队交过两次公粮,在二次土改时被误杀了。这样的两重黑背景,多少年来直把金成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金成,金成妈二十年来黑更是忍辱负重,艰难度日,现在听说儿子出事了,一下子吓得六神无主,整天恍恍惚惚的,像掉了魂一样。她先找到生产队长刘金根,刘金根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胖嘟嘟的圆脸,一副好人模样。一听金成妈讲这事,他先用手搔着头皮,显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大妈,不是我刘金根不肯帮忙,实在其中还多了个不好过的坎儿。这事的主动权全在大队,生产队插不上话儿。再说宏宝咬死是金成偷放了人,要叫宏宝改口,太难啦。”
听到刘金根把话说死了,金成妈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大队主任常春官为了拒婚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睡梦中都想找茬儿对她家下手,现在金成遭了事,他还不就坡下驴来个斩尽杀绝。当下昏沉沉走回家,不吃也不喝,死人一般躺在床上,嘴里只是重复着“是我害了小成,是我害了小成”。好在干女儿巧英得到消息赶忙从婆家赶回来,连哭带劝,才没出大事情。
学习班里的生活倒很有规律。每天天不亮,先集中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直到此时,金成才吓了一跳,怎么,我成了反动的东西了?我又反动在哪里?随后就去清扫街道。宏宝怨恨金成坏了他的好事,尽管两人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可他监督金成特别凶,那一天正好被刘金根看见了,没头没脸被臭骂一通,这才老实地呆在一旁不吭声。可这事对金成的刺激最大,他想,我金成不过暂时遭了难,从小一起玩耍的朋友,也敢欺人欺在脸上,真应了那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老话。他恨恨地立下誓言:无论怎样努力,将来也一定要出人头地,誓做人上人。
金成立下誓言的第二天,他终于听人说起,凡进学习班的人全部要站在台上挨批斗,遭打遭骂不说,全部剃成阴阳头,面孔要用墨涂黑了,脖子上挂着几十斤重的黑板,头上戴着几尺长的高帽子,众目睽睽下受尽人世间所有的凌辱。士可杀不可辱,金成的“人上人”的愿望看来很难实现了,他第一次想到了死。他从借住办学习班的这户人家悄悄找到了一小瓶“乐果”农药,藏在屋后的草堆里,准备夜深人静时偷偷服下自尽。下午,大队正式通知明天要召开批斗大会,所有的人全要写自我批判材料。学习班里的“五类分子”大部分目不识丁,这下可苦了金成,他是老三届生,算是这儿的最高学历,那些“五类分子”又是叔伯爷儿辈的,全都苦着脸哀求金成做做好事帮忙写批判稿,就这样,从下午写到清晨,金成手腕写肿了,还要仔细检查,防止出现错字漏句,万一再添上个政治纰漏,麻烦就更大了。就这样,几次想借故离开找个地方去喝药水,可身边总有人跟着,他连自杀的时间也没有了。
批斗会定在上午9点。金成拖着沉重的脚步,脑袋里乱轰轰的,神经一片麻木,他偷偷拭去眼角的清泪,内心充满紧张和恐惧,真不知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场面。正当他处于绝望和无奈时,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五类分子已经排好队,几个民兵拿着剪刀和墨汁正在一旁伺候着。大队通讯员杨瘪嘴匆匆走过来,对着负责学习班的民兵营长小声讲着什么,不一会儿,民兵营长喊道:“金成出列,其他人齐步走”。看着那些“五类分子”规规矩矩低着头走远时,金成一下子被弄蒙了。
杨瘪嘴将一张通知递给他,让他后天去县里报到。“我?”金成大张着嘴,仿佛一下子被人从地狱里拉出来又“啪”一声扔进云端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杨瘪嘴说:“管他呢,弄错了你再回来,总比呆在这个鬼地方强。”金成想想也对,拿着自己的两件衣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家。后来才弄明白,今年开春,县里通知各地整理有关阶级斗争的故事,队里舞文弄墨的不多,高中生更是凤毛麟角,商量来商量去,只有金成了。写了三个月,完成了几千字的文章,说是带着感情来写那是骗人,还不为了几个工分。文章交出去后把这事也忘了,这次省里要求各县组织创作民兵斗争故事,有人找出了金成写的这篇文章,决定抽调金成来县参加创作组。还有一个插曲,那是金成不知道的。县里的通知送达时,大队主任常春官正好到外地参加学大寨现场会,杨瘪嘴将通知交给大队书记徐明,徐明本来就认为常春官送金成进学习班是公报私仇,颇有微辞,当即决定金成马上去县里报到,也算金成有一点小运气,才躲过了这一劫。等到常春官从外地回来知道这件事时,气得直跺脚,吆鸡撵狗乱骂人,吓得通讯员杨瘪嘴连着多少天看见他就躲。
抽调金成的是县人武部。政工科何科长,一位长得十分壮实的安徽人,和金成握握手,让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创作组的三位成员全来了。组长赵一,师大毕业生,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一双浓眉下边两只闪亮的眼睛,儒雅而似乎带有一丝女人气。另一位组员是位下乡女知青,叫吴卫,圆盘脸,笑起来两只黑亮的眸子弯成两张小弓,妩媚而姣好,但她那貌似谦恭的眼神中,盛满了张扬和目空一切的傲气。金成初来乍到,神情有些腼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吴卫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见多识广,人又长得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显示出一种优越感。自卑感很重的金成言语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听别人讲话。
“金成,你别光听不说,这次你得提出主导意见来。”在讨论采访计划时,吴卫开始将金成的军。金成笑了笑,没有讲话,从她黑亮的眸子中,金成看到了“瞧不起”和“不以为然”。刚才,作为组长的赵一提出了自己的考虑,在完成初步的采访任务后,集体讨论写作提纲,然后确定谁来执笔完成。吴卫心高气傲,初来乍到,很想露一手,提出三人各写一篇,最后挑一篇基础好的重点润色加工。赵一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公开叫板,心里十分生气。他在学校是高材生,写篇把文章难不倒他,但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来教导他。心里不痛快,脸色就有些阴沉。看他们这架势,金成心里有些发毛,工作还没开始,就闹不团结,往后还怎样相处?
“你们看这样行不?”金成犹豫着说,“大家一起采访,共同讨论文章的框架结构。赵一组长事情多,文字工作就由我和吴卫来完成。”这个方案,既顾了赵一的脸面,又让吴卫有表现自我的机会。冷场片刻,谁也没提反对意见,第一次出现的矛盾就这样结束了。
初冬的太阳下山早,吃过晚饭后,暮色已经降临。赵一喊上金成,两人顺着招待所后边的田间小道信步走着。赵一问金成对今天发生的事怎么看,金成笑了起来:“你还真的当回事了,年轻人初涉社会,谁不想冒尖表现,况且又是一位漂亮女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写文章也和做人一样,得凭真功夫才行,还是那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话不是这样说的,”赵一显得十分生气,“她首先必须学会尊重人,尊重别人也就尊重了她自己。另外,你别看她嘴上硬,她写的东西我看过,标准的学生腔,底气不足。这次抽调她,我鼎力推荐,想不到先和我较上了劲,你说气人不气人?”赵一显得很生气,镜片在夜色中熠熠闪光。


第一部分第5节 “三十里”(2)

第二天下午,赵一回人武部找何科长汇报工作,金成正在房间里看书,吴卫敲敲门进来了。她刚进门就质问金成不该和赵一一起穿连裆裤来欺负她,把个金成弄得莫名其妙。“你们昨晚一定讲了我不少坏话?”她涨红了脸,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生硬。金成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吴卫,不就写一篇东西吗,你太敏感了,也值得这么当真?即使都写得字字珠玑,最后也只能用一篇稿。有机会碰在一起不容易,干吗不多想高兴的事,非要弄得面红耳赤整天不愉快,那又何苦呢?再说,赵一毕竟还是组长,比我们年长,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也要尊重他。”
“话不能这么说。”吴卫显得不依不饶,“你的家庭情况我知道,你要求他,我可不求他。我们这次被抽到县里来,完全是凭真本事,不是谁想帮忙就能帮得到的。再说,事事都迁就他,他也不一定会领你的情的。”
金成算第一次领教了她的大小姐脾气,他已听赵一介绍过,吴卫在学校是有名的校花,下乡后也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已经准备安排她到学校去当教师。她的生活道路平坦,到什么地方都有人宠着捧着,不自觉地就认为高人一等。
一连几天,吴卫都显得心事重重,看见金成也借故走开。金成不想主动凑上去,热脸去贴冷屁股,也就当没事人一样,干自己的事。他有自己的处世哲学:谈得拢,大家朋友相处;合不来,权当路人碰面。这样一来,自己倒也感到十分坦然。
经过几次反复比较,再报人武部领导同意,创作组确定了自己的报道对象:一个人称“三十里”的老民兵英雄,据说抗日战争时期他每天要跑三十里路来回取情报,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从而保证了几次重大战斗的胜利。
“我看,故事名称就叫‘英雄三十里’,如何?”金成首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谁也没表示反对意见,故事名称很快就定下来了。
“三十里”活动的范围在范公堤一带。传说这是宋朝名臣范仲淹在担任西溪盐官时修筑的一条海堤。
“三十里”早已不在了,听说只有一位当年的游击队副队长还健在,在一家发绣厂担任党支部书记。
发绣厂里乱糟糟的,到处贴满了大幅标语和大字报。工人们早就不上班了,车间里静悄悄的。在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子里,他们见到了当年游击队的副队长。如果不是有人介绍,金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典型的糟老头儿,满头乱蓬蓬的头发,眼皮耷拉着,脸上堆满了惶恐和谄媚的笑。听说当年他还亲手杀死过两名鬼子。镇革委会李主任一看见老头儿,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马上拉下了脸:“郑大树,你给我听好,今天县里的领导亲自下来,你必须把自己所知道的犯罪事实毫无保留地全部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同时还要检举揭发其他人的罪行,不允许有丝毫隐瞒,以减轻你的罪责,知道吗?”说完,讨好地笑一下,请赵领导作指示。
金成他们全都怔住了,堂堂的民兵英雄怎么一下子成了罪犯,打鬼子的行动怎么成了犯罪事实?赵一脸上毫无表情,先把郑大树训斥了一番,然后说,镇革委会李主任很忙,就不麻烦了,这才把这位领导送走。
只剩郑大树一人了,赵一递给他一杯水,让他坐下,然后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郑大树同志,你的情况我们是了解的,你是一个好同志……”赵一话未说完,郑大树已经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他告诉金成他们,为了让他承认有投敌叛变行为,他们吊他打他,二百支光的电灯整夜对着他,让他连续多少天不能睡觉。这位镇革委会李主任原是他们厂里的造反派,“文革”前偷厂里发绣曾被他处理过,现在斗他最凶最狠了。他实在熬不过,不得不违心承认自己是叛徒。“我实在冤啊,我对不起死去的‘三十里’,对不起牺牲了的同志们啊……”
屋里的空气有些凝重,谁也没有想到采访会是这样。如果郑大树的问题不能及时得到解决,所有的采访计划就将全部泡汤。赵一连夜赶回县城汇报情况,金成和吴卫就在镇招待所住了下来。
南北走向的串场河穿过古镇,穿过苏北平原的腹地,当年为了贯通苏北三十六家盐场而开挖的串场河,成为运输淮盐的主要通道,也使古镇成为南北交通的水陆码头。镇上店肆林立,商业十分繁荣。镇中心副食品店卖一种地方特产虾油,味道鲜美,金成母亲可喜欢用这种虾油了。他想去买两瓶,于是随手关上房间门,正要走时,冷不防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来人是吴卫。
这几天,吴卫的日子并不好过。表面上,人前有说有笑,其实她在心里一直问着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啦,是自己太过于尖刻苛求,还是别人挑剔自己?她感到做人太失败了,刚到创作组,就和组长闹翻了,和金成的关系又不冷不热,照这样下去,自己想创造条件留在县城的努力只能告吹。思前想后,决心调整自己的一些做法缓和与大家的关系,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她想去找金成,没想到金成要出门,看到金成愣怔的神色,她揶揄了一句:“瞧你看人的眼神,怪人的。我又不是老虎,用得着你这样来打量。告诉我,一个人偷着出去,该不是和什么人约会?”金成还是第一次看到吴卫和他开玩笑,心想:今儿太阳该打西边出了,没头没脑跑来开玩笑,一定有什么事。然后搭讪道:“和我约会的人,还在娘肚皮里搁着呢。”吴卫问他去哪儿,金成说反正闲得无聊,街头上转转去。吴卫眼睛翻了翻,说赵一不在,一定要金成请她的客。
金成记得古镇十字街有一家鱼汤面店,那儿的鱼汤是用经年汆兑的黑鱼熬煮而成,汤汁稠浓,状如乳汁,银丝面配上细细的蒜花,那味道实在妙不可言。吴卫见金成请她吃鱼汤面,脸上有了笑意,两人一路说着话走了过去。虽然已过了上午九时,吃面的人仍然很多,两人挑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坐下,金成要了两碗汤面,二两汤包。
面条很快送过来了。“真好吃。”吴卫赞许地点点头。她又看一眼金成,有些不高兴地说:“给我讲老实话,我是不是很惹人讨厌?”金成笑了:“你干吗和自己过不去,这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多少人想献殷勤只恨没有机会,你怎么还贬低自己。“你别和我耍贫嘴。”吴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金成,待人要真诚,你真的没有必要和别人一起来气我。”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金成有些急了,说道:“吴卫,我真的不骗你,不管是我还是赵一,大家对你都很好。你想想,你一个姑娘家,我们有什么理由对你不好?如果要我讲真话,就是觉得你太敏感了,有时甚至十分多疑,弄得别人都不敢对你多讲话。你有上进心,只是太要强了。你也知道,这次创作完全是集体行为,谁也不会署上自己的名字,干吗那么顶真。”
听金成一番话,吴卫气得差一点又要跳起来。金成赶忙说道:“我们不谈这个,还是说一点其他的吧。”吴卫这才不响了。稍停,吴卫说:“郑大树的问题不解决,部里会同意继续报道‘三十里’吗?”金成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想会的,我们宣传‘三十里’,不是宣传郑大树。再说,郑大树问题再多,也只是副队长,影响不了大局。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吴卫抬眼四处看了看,突然一本正经地对金成说:“金成,问你一个问题,可不许撒谎。听说农村都时兴订娃娃亲,对不对?”
“无稽之谈。”金成肯定地摇了摇头。但不知她怎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别骗人了,你屋里一定有一个小媳妇?别不好意思,回答我,是不是你父母包办的婚姻,你若不乐意,可以演一出新时期的逃婚记。”金成真的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正不知所指何事时,吴卫凑过脸来,悄悄地说:“别回头,从我们进门开始,就有一个人一直盯着你,你不信,自己看去。”金成回过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第一部分第6节 来人竟是小文(1)

来人竟是小文。
小文骑上金成的自行车回到农场,当天就听下海的农民讲,金成被关进了学习班。这下可把她急坏了,事情是由她引起的,现在账全算在金成头上,似乎太不公道了,当下就想重返小镇,被陈麻子喝住了。再后来,又听说金成去了县城,她一下子有如坠入云雾中的感觉。她再也等不及了,留一张条给他爸,说有事去了县城,三两天才能回来。骑上金成的自行车,直往县城赶去。好不容易找到县人武部,警卫告诉她,创作组现在在古镇。这下她可傻眼了,古镇离县城一百多里路,乘公共汽车,她才不想花这个冤枉钱;走着去,她又不愿干这种傻事。正犯愁时,忽见不远处一辆满载山芋的手扶拖拉机正“嘟嘟嘟”地开过来,她心中暗喜,冲着驾驶员拼命挥手。驾驶员以为出什么事了,“咔”一下把车停住了。小文走上前去,乘驾驶员不注意,先把装山芋的网兜弄破了,山芋“哗哗”的掉了满地。
“师傅,你太大意了,网兜破了,你看地上全是山芋。”说着,俯身帮忙捡拾地上的山芋。驾驶员十分感动,忙问小文去什么地方,小文说去古镇,驾驶员手一挥,十分爽快地说:“姑娘,就冲你今天这股热心劲,我就是多走几十里地,也要把你送到那儿。”直到夜半时分,小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镇招待所,传达室的门卫一定向她要介绍信,小文撒了个谎,说介绍信乘车时丢了。不管小文怎样解释,人家就是不信,玲珑剔透的小文这下没辙了,只好在招待所门前的廊檐下蹲着。正犯迷糊时,忽然感到有人在推她,急忙睁开惺忪的睡眼,不好,眼前怎么站着几个戴红袖套的人,正凶神恶煞般地喝问她是什么人,向她讨要介绍信。小文一看这架势,知道麻烦来了,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遭受到的这番辛酸和艰难,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由于痛彻肺腑,哭得又是那样情真意切,那几个人一时间倒也没了主意。其中一个人指着灰头土脑、衣服上粘满草屑和泥巴的小文,不耐烦地对另一人说:“你还有完没完,没看见这是一个小盲流,弄到指挥部去,还要管吃管住,值得吗?”另外两人不响了,闷着头又到别的地方巡查去了。小文这下大胆了,索性找来两张报纸,摊在地上蒙头就睡。正睡得香时,迷迷糊糊听到有进进出出的说话声,慌忙抬起头,看到太阳老高了,正疑惑自己在什么地方,看见金成和吴卫从招待所大门里走出来,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凉意,也不讲话,慢慢地跟在他们后边。眼看他们交谈时的那股亲热劲,小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味道,恨恨地想:为了你,别人吃了多少辛苦,你倒好,和别的女人又亲又热的,一点良心也没有。可转眼一想,又觉得十分好笑,金成算是你的什么人,他和别的女人交往关你什么事,真是自寻烦恼。她只感到心烦意乱,脑袋里像塞进了乱麻,白茫茫的一片。面前的一碗面条,吃了两口就停住了,对着金成他们坐的方向呆呆地直发愣。不想却被吴卫看见了,一个劲地打趣金成。
“小文,怎么会是你?”金成猛一下看见小文,又惊又喜,他见小文似乎有些不高兴,关心地问道,“是遇上事了还是哪儿不舒服?”小文只感到鼻头酸胀,心里全是悲伤的感觉,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拼命地摇头,满眼眶的泪水强忍着才没有掉下来。
“她很漂亮,是吗?”回到招待所房间,小文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谁?”金成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还能有谁,吴小姐嘛。”她好像极不情愿说这几个字,两眼并不看金成。金成这才恍然明白,笑道:“瞧你,真是人小鬼大,想到哪儿去了,人家多高的条件,能看上我这样的人?再说,赵一已告诉我,有一个当兵的在追她,据说那人的来头很大。”“那也不一定,凡事还有个例外,日久能生情,我看吴小姐对你挺有那个意思的。”金成心里不是滋味,要小文别瞎想了。
古镇镇西有一天妃山,山上筑有一“讲书楼”,那还是范仲淹在山上讲学时修筑的。金成陪着小文正要攀爬,忽见旁边的生产队里,几个农民正在瓶子里鼓捣一堆烂泥,他心里疑惑,停住了问他们在干什么,一位年长的告诉他:“这叫‘920’发酵菌肥,可以大幅度提高庄稼的产量。”“真有这么神?”他将信将疑地追了一句。那人有些不高兴了:“骗你干吗?是骗钱用还是骗你饭吃。”说完不再理睬他了。金成见他一脸认真的神色,眼中不由得迸射出兴奋的光芒。小文不解地问道:“怎么啦,看你神经兮兮的,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金成抿着嘴说:“回去告诉你。”小文一甩手:“什么大不了的破事,我还不想听呢。”其实这么多天来,金成一直担着个心思,学习班的事,是彻底把大队主任常春官得罪了,如果不取得大队书记徐明的支持,他在小镇就无法立足。他知道徐明重视科学种田,于是想通过赵一走通古镇李主任这层关系,为小镇找回一种新的有效菌肥,那时徐明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他倒不是想做官,哲人自保,现在连最起码的做人条件都无法保证,还奢谈什么大丈夫乘长风破万里浪的空话。有了大队书记的信任,常春官再刁难,也得再考虑考虑了。但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小文。
对面的干场河边,是汉代卖身葬父的董永墓。金成要带小文过去看,被她一口回绝了:“一个坟堆有啥看头?写书人后来造出《天仙配》的故事,那是借事说人的。管你恩恩爱爱,卿卿我我,该分开还得分开,弄了个夫妻永分离、天上人间不聚首的结局,有什么好?人家董永是个大孝子,也不该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编书人是不是毒了一点?”
金成想不到小文会如此激愤,诧异地打量着两颊飞红的小文。小文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凡事都讲个缘分,有了缘分,茫茫人海中就能找到感觉;没有缘分,见面碰头不相识。老天爷让我认识了你,你说,是不是缘分?”
金成被她问住了。他把小文当妹妹看,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现在小文发问,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说:“你还小,人世间的事太复杂太微妙,有时很难一句话就能说清的。”
“去你的吧,一开口就说人家小,你才多大,也就比我大了三岁,就敢摆老资格?”小文脸涨得通红,她最讨厌金成说她年纪小了。
回去的路上,走到海春轩塔前,小文问金成今天什么日子,金成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知道你不关心我!”小文有些生气,眼眶里似乎还有泪花,“往年过生日,都是我妈给我过的,我妈没了外婆给我过。我爸除了逼我看书学习,才不管你过什么生日。你说我找谁去?”金成听说今天是小文的生日,当下提议去吃面条。
“吃饭太俗气了,还是去拍照片吧。”小文翻了翻眼睛,提议道。金成不太喜欢拍照片,感到有些为难。小文真的生气了,秀目含威,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金成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文,我真服你了,走吧,对面有人来了,让人瞧见,还真以为我欺负你了。”“你当然欺负人,要是吴卫喊你,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小文叫了起来,眼泪也下来了。
“小成,你一定在心里骂我,再也不想理睬我了?”回到招待所,小文先主动示好。她笑起来,露出一口漂亮的洁白的牙齿,非常好看。
她突然变得十分柔弱娇怜,楚楚动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喜欢你,害怕失去你。”还没等金成明白是怎样回事时,小文就跑上前去,双手搂住金成的脖子,踮起脚尖,对着他宽厚温湿的嘴唇忘情地热烈地吻着。


第一部分第7节 来人竟是小文(2)

一切都是那样的突如其来,金成仿佛置身于云雾山中,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没有了,只剩下他和一条骚动着的、无所顾忌的躯体,剩下一张疯狂而不顾一切的香唇……好一会儿,他才从遥远的遐想中回到现实中来,看清自己搂着的是小文洋溢着青春朝气、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我是怎么啦,竟做出这种事来?”他的心在疯狂地跳动着,内心痛苦地谴责自己。
“你怎么啦?好像犯了罪似的?我完全是自愿的,我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我的。”小文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和癫狂中,粉脸灿若桃花,原本白皙的圆脸上红云朵朵,金成似乎第一次发现小文原来也十分漂亮。
就这样,他们两人一直静静地坐着,互相对视着,什么话也不说。
吴卫为了给小文腾房间,请假回自己插队的大队去了。第二天下午回来后,看到小文还在,打趣道:“情意缱绻,难舍难分,小九妹乐不思蜀了。”金成讪笑道:“小文要当面和你告别呢,你倒好,好心当成驴肝肺,净想着挖苦人。”“得了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这时,小文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隔老远就叫起来:“吴姐,你可别冤枉人了,我整整等你一天,上有天下有地,都能证明我没说诓语。”吴卫天生伶牙利齿,可这时竟也无话可说。
和吴卫同房间的一位县工作队的女同志要回县里办事,小文用不着和吴卫同被窝了。吴卫似乎明白小文留下不走的意思,两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后,她不经意地问:“小文,我看你和金成感情不一般。”小文一下来了精神:“吴姐,金成家庭情况不好,但他人好。我们相识虽然不长,彼此觉得合得来,有共同语言,和他在一起,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有一种安全感。女人吗,居家过日子,就图个家和万事兴。不知怎样,就想和他在一起,人背后老想着他。你说怪不怪?”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是爱上他了。”吴卫看她一眼,轻轻说道。
“我也不知道。”小文低下了头,仿佛在沉思。“你问过金成吗?”“没有,不过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人嘛,都是感情动物,我为他做了这一切,他还看不出来?”“傻丫头,”吴卫笑了起来,“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一厢情愿呢。我们都是女人,都有自己的向往和追求。作为大姐,我讲几句心里话,世上的事,缘分到了,自然成功,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男女感情。我希望你幸福,更希望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用情专一是对的,不过最要紧的是随缘,婚姻毕竟是终身大事,不能草率,更不能由着性子来。你要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吴卫讲得诚恳,小文也受了感染,好一会儿,她动情地说:“吴姐,你真好,我爸常对我说,人生要有目标,要有不被别人左右的信念,认准的事一定要锲而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想,还是你说得对,随缘最好。不过,认准的事我会坚持的。”
赵一终于回来了,他带来了县革委会领导的最新指示,在郑大树的问题弄清之前,文章中只涉及“三十里”,其他的人全用化名。
几千字的文章写起来很快,只用两天时间,两人的初稿都好了。金成文笔流畅,口语化的语言朗朗上口,故事味浓;吴卫的文章优美的词汇多,又大多用的欧式句,读起来拗口,不像一篇故事,倒像一篇能获高分的学生作文。
赵一的不满终于可以发泄了。他先让吴卫评判两篇文章的优劣,吴卫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不开口。金成认为两人有些小题大做了,他首先考虑的是,创作完成后,自己怎么办?他说:“两篇文章的优缺点都十分明显,不如集思广益,扬长避短,保证能出一篇好文章。”吴卫立即附和,赵一倒不好坚持了,他是组长,又是男人,太和女同志计较会让人瞧不起的。最后,还是金成执笔,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平息了。金成的第二稿写得很苦,他缺少抗战的生活,领导规定的条条框框又多,为了跳出原来的构思,金成反复取舍,又几次去找郑大树,在闲聊中无意发现了许多有用的线索,如获至宝,设计了不少悬念,节骨眼儿上卖卖关子,更增加了文章的故事性。吴卫谦虚多了,主动帮助料理生活上的事,有两次还帮金成洗了衣服,直把个金成弄得很不好意思。
省军区催得急,部里也几次催问进度,等到金成写好最后一个字时,早没了原稿的影子,金成也累得直不起腰了。
赵一乘早班车回了县城。金成一觉睡到九点钟,此时吴卫“咚咚”敲门了,要金成用自行车驮她去她插队的大队。毕竟是冬天了,又是顶头风,不一会儿,金成额头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来。“男子汉同志,这讨女人欢心的事可不容易做,还得再学学。”吴卫打趣道。“去你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坐享其成还说风凉话,累不累?”金成故意反唇相讥。
吴卫说:“金成,小文对你用情可专啦,别看她人不大心眼可不少,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她可能已经当一回事了。“你别瞎猜疑,小文还是个孩子。”金成肯定地摇了摇头,他告诉吴卫:小文的身世也很苦,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曾相识。命运对他们是太过分了!
“同情怜悯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怜悯不是爱情。小文很可爱,不过我感觉她不适合你。”金成没有吭声,吴卫接着说道:“你有才气,文化底蕴深厚,又受过一定的教育,具有文人学者的气质,只要有机遇,你总归不会永远寄人篱下的。而小文,她对人对事完全凭感觉,凭自己的一时冲动,她还不明白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刻骨铭心,也许她今天做的,明天就会后悔,她属于那种冲动型、感情型的人,她无须对自己做的事负责的。”
金成被她讲得心里很乱,他承认吴卫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他更相信小文是一个感情专一的人,这倒不是他真的爱上了小文,只是觉得这样评价小文似乎并不公平,从短短几个月的相处来看,小文是那样的清纯如一,如同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串场河水一样。
两人都沉默着。路上的车辆很少,这时一辆空载的卡车疾驶而过,扬起的漫天灰尘挟裹着他们,自行车被砖块绊了一下,金成急忙把车头往外边打,吴卫吓得整个人紧紧抱住金成。金成跳下车,吴卫感到了自己的失态,粉脸上全是红晕,撩一下微乱的黑发,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金成笑道:“又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况且,这样的艳遇并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去你的,”吴卫用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原以为你挺老实,想不到也这么坏!”
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金成推着车,吴卫跟在后边慢慢走着。“金成,”稍停,吴卫抬起头,看一眼他轻声地问道:“你考虑过以后吗?”
“说不考虑那是假话,可叫人怎样考虑呢。现实就是这样,还能蹦哒出什么?只能走走看看了。”
吴卫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好一会儿,她抬头注视着金成,两只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热望和期待:“光有理想和愿望还不够,要紧的是抓住机遇,乘势而上,社会对我们这一代不公平,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看你怎么走了。你有才气,可凭着你的身世社会又不容你写作,不行找找人,谋个教师也不错呀,至少有一个稳定工作,学到的知识也能派用场了。”
看着吴卫说话的轻松劲,金成的心却像浸透了黄连汁那样苦涩,谋一个教师位子谈何容易,得找多少关系,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岗位,结果只能是谁的关系硬谁上,何谓公平可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部分第8节 枯沙无水隐千舟(1)

部领导大体认同了《英雄“三十里”》的定稿,只是在几个地方提出了修改意见。大家松了一口气,两个多月的劳动没有白费,几个改动的地方工作量并不大,再有个把星期就能全部结束了,也就是说,临时创作班子的历史使命也将到此为止了。
小镇大队书记徐明来县城找过金成两次。因为赵一帮忙,小镇很快从古镇搞到一批“920”菌种,听说效果还不错,徐明几次在大队会议上公开表扬了金成,说他很有责任心,时刻不忘家乡的建设和发展。那一次徐明到县城来,赵一特地撺掇人武部何科长请了一顿饭,这让徐明有些受宠若惊,觉得很有面子,酒吃多了,舌头开始打圈,吐词也有些模糊。他称赞金成有水平,让他别理睬常春官,说他是公报私仇,他一定会给金成安排工作的。
吴卫对金成说,你们书记人挺爽,一口答应安排你工作,看来肯定会兑现的。金成笑道,酒席上的话从来不算数,况且还有个常春官在作梗,不过他会珍惜每一个机会,来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人有时确实需要一点阿Q精神,金成只能用天无绝人之路自我安慰了。
这一天,吴卫来找金成,沉默片刻后,突然凝视着金成,告诉他,根据内部通报,要恢复高校招生了。金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十分吃惊,不过他知道追吴卫的那个军人路道很粗,她的消息源于上层,应该是可靠的。
“还听讲,”吴卫说,“这次考试和以往不一样,采用从工农兵中招收大学生的办法,就是说,不通过公开考试,全凭推荐。”
“推荐,那不等于让开后门公开化、合法化了?”
吴卫没有答话,稍停,她告诉金成,实际情况确实如此,具体操作凭各人的关系、力道和后台背景了。招的名额有限,一个公社才一名,多少年大学不招生了,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一个名额,竞争激烈的程度差不多可以用“残酷”两个字来形容了。
金成无奈地低下了头,这个消息对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不管论政治条件还是社会背景,他什么都没有,他缺少任何竞争的手段,更不要说众目睽睽下的生死拼杀了。吴卫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说:“为了体现政策,听说还要招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有一种说法叫什么‘可教育好子女’。你参加了创作活动,正好可以作为推荐理由提出来,再请部里出个证明,我看还是有说服力的。前次你们书记还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安排你,正好让他兑现承诺。”
金成苦笑了一下:“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不要把任何事情看得太认真。我希望抓住机遇,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只能看老天爷了。另外,我有一点始终不明白,你说这‘有成分论、不惟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应该怎样解释?”
吴卫不明白他的意思,定定地看着他的脸。金成突然提高了嗓音:“世界上最卑鄙、最无耻的莫过于提出这几句话的人了。这一定是哪个混蛋吃醉了酒说出的昏话。它和印度的种姓制度、日本的贱民又有什么两样?他把人在娘肚里就分成了三六九等,还美其名曰阶级分析。他利用了人们的自私本性,在人群中播种、散布仇恨,来达到镇压、统治的目的,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阴险、更能激起人们互相残杀的怨仇?”吴卫有些担心地四下里看了看,还好,路上的行人不多,谁也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金成,平日里你胆小怕事,阿弥陀佛,怎么一下子说出如此出格的话来!要知道,祸从口出,被别人听到,要出事的。”金成叹一口气,自嘲道,平时也没有人说说心里话,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我知道这些话犯忌,闷在肚皮里难受,讲出来,也算一吐为快吧。他问吴卫上大学的事落实得如何,吴卫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作为知青,她的把握可能大一些。她讲得含糊,金成看她不愿讲,也就不便追问。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金成脑海里翻江倒海般不能入睡,他太想上大学了,他也明白只有通过上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处境。可他面前生生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政治的坎,怎样才能跳过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他确实无法知道,但他不甘屈辱、出人头地的愿望反而变得如此强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只相信一点,自己立下的誓言一定要实现。也不知什么时候,金成迷迷糊糊睡着了,忽听有人“咚咚”的敲门,敲门声挺急,金成一下子被惊醒了,和吴卫同住一个房间的小王语气挺急地告诉他,吴卫不知吃了什么,吐了一地——昨晚部里为了表示感谢,请吃晚饭,其他人都好,脏东西却让吴卫碰上了。金成也顾不了多想,慌忙背上吴卫就往县人民医院跑。此时的吴卫死人一样,温软的身体松瘫在金成背上,嘴里只有“哼哼”的劲儿。急诊室紧锁着门,金成拼命地喊,好一会儿才有医生眨巴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真是急抽风碰上个慢郎中,医生似乎没有看见痛苦呻吟的吴卫,仍然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就诊器械。金成急了,央求医生快一点,遭到医生一顿训斥,说他这个男人缺少责任心,女人病成这种样子,为什么不早送医院?


第一部分第9节 枯沙无水隐千舟(2)

吴卫有晕针的毛病,看见医生拿着针筒过来,吓得赶忙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握着金成的手,身体在不停地哆嗦着,金成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她的背,这才打好了一针阿托品。
“金成,你今天可讨我一个大便宜,医生的话我全听到了。我现在有些困了,你好好抓住我的手,算是对我的补偿。”挂一会儿盐水后,她的神态开始恢复正常,她真的把手伸过来,金成握着她细嫩柔软的手,心跳得很厉害,身子也微微有些颤抖。吴卫感受到了他的心跳,笑着说:“可不准动坏脑筋。”说着话,竟慢慢地睡着了。
“真像白玉雕成的女神像,这么洁白,这么高雅。”金成喃喃自语着,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吴卫光滑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吊了一夜盐水,吴卫完全康复了。她看见金成,先说了一声“谢谢”,接着喊他一声“傻猫”。金成睁大眼,不明白她的意思,吴卫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径自跑开了。
金成找到赵一,说起大学恢复招生的事,赵一皱了皱眉,又问了他两个问题,感到把握不大。他对金成作了一个比喻:好比一群饥渴的人,前边放着一桶救命的甘霖,你说,谁会高姿态公开申明退出这场游戏呢?金成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不肯放过这一线希望。他们一起找到了何科长,请他帮这个忙。何科长搔了搔头皮,看着赵一欲言又止。赵一笑着说:“何科,帮人一次,胜造七级浮屠,这次对小金恐怕是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次机会。小金的工作表现你是清楚的,水平出类拔萃,这也是为国家输送合格人才嘛。”
何科长笑了起来:“赵一,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在作梗,其实这事真正难办。据我了解,出身不好的指标全县只有两名,你说小金成功的概率有多少?听说早内定好了。”赵一并不罢休,一定要何科长死马当做活马医,吴卫也在一旁敲边鼓,何科长被缠得没有办法,提笔给小镇人武部长写信,说金成在县城协助工作期间,工作能力、工作表现都很好,这次能否作为公社推荐对象上报,请部长帮助做做工作。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在招待所昏黄的灯光下,金成和吴卫面对面坐着。“招生的事你可要认真去办,必要时我会帮你的。”吴卫期待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在金成的脸上。金成的神色有些黯然,低声说道:“说句心里话,我真的很想上大学,做梦都在想。可是,又不得不面对无法回避的现实。也许何科长是对的,对象早就内定了,一切不过作作形式,摆摆样子,用我们家乡人的话说叫骗骗老百姓。不管结果怎样,我都很感谢你,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以成败论英雄,参加这次创作活动的最大收获,是让我认识了你,所以,今后不管在什么工作岗位上,我都不会忘记你的。”金成显然动了感情,声音有些沙哑,眼圈也有些红了。吴卫低下了头,她显然在思考什么,停了停,轻轻问道:“如果不成功,你准备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天下的道路九千九百九,我相信总有一条路适合我的。”
吴卫点点头:“人最可怕的是绝望,对生活失去信心,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千万不能泄气,更不能自暴自弃。如果我们能一起在校园里学习、散步,谈工作、谈理想、谈未来,那该是一种多么令人陶醉和向往的生活。这样,社会对你才算是比较公平的。”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和追求,这使她那双原本就妩媚的眼睛更加娇羞逼人。吴卫问有什么临别赠言送给她,金成犹豫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她,说是他在百无聊赖时涂写的,虽依律诗格式,却在平仄上不甚讲究。吴卫轻声念道:“遨游太空意何如?轻取白云仍作裘/环宇展眼风鼓瑟,扬波大海芦笙幽/野松逢雨叶亦翠,村荷淋露花含羞/沉锚肃言艄公意,枯沙无水隐千舟。”
吴卫反复吟诵了两遍,说她喜欢最后两句,很有唐诗的韵味,既大气,又让人有联想的余地。不像有些诗,太直白了,反而像喝白开水,一点儿味道和意境都没有。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中国结来。这是一个红红的中国结,那鲜艳的颜色仿佛流动在心灵深处的殷殷鲜血。
还是何科长说得不错,特殊招收的两个对象是被打倒的领导干部的子女,金成空忙活了一场,气得整整三天躲在家里不想见人。这一天,忽听门外不远处的巷道口有人扯着嗓子在喊“金成”。


第一部分第10节 流氓事件(1)

来人是大队通讯员杨瘪嘴,他要金成马上到大队去,说徐明书记有急事找他。
徐明倒没有食言,为了金成的工作安排,他和常春官争论了好几次。常春官仍然坚持,金成出身不好,社会背景复杂,又私自放走了有重大嫌疑的劳改人员的子女,阶级立场值得怀疑,不适宜安排工作。徐明则不以为然,说谁要也给我联系上一个可以提高农作物产量的菌种来,我也给他个干部当当。这话实在,常春官也不好响了,不过他仍不甘心,去公社向
一位私交很好的副书记反映,那位副书记批评徐明缺少阶级斗争观念,要他用人时多从政治上考虑,同时批评他的话没有原则性。徐明有些冒火,可又没有办法。这一天上午,徐明突然接到电话,让他立即到公社去。徐明来到书记办公室时,公社李书记阴沉着脸并不看他,随手递给他一只信封:公社革委会接到县革委会转来的上海农场的一封公函,说他们农场的员工子女陈文在小镇被非法关押,同时遭到看守人员的流氓行为,身心受到极大伤害,要求严查肇事者,否则他们将通过上级部门以求问题得到公正解决。那时“四人帮”中上海势力极盛,这事给县革委会极大的压力。县革委会主任批示的措词十分严厉,除了要求惩办肇事者外,还要求处分当地领导。徐明见是这事,头皮也一阵阵发麻,他没料到事情竟会是这样。李书记先是虎着脸把徐明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认为小镇工作粗糙,竟会发生耍流氓的事情。说明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很有必要,要把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统统揪出来,不能让他们蒙混过关。
“你说,在这件事上你们大队谁要负主要责任?”李书记睨视着徐明,冷冷地问道。徐明的手脚都有些冰凉,他十分清楚这个回答关系着乌纱帽,稍有不慎,将会悔恨终身。他小心地答道:“民兵工作是常春官分管,干坏事的人是生产队民兵。”“我不管你那么多!”李书记叫了起来,同时提出三点处理意见:一要常春官做出深刻检查,对他的处理公社党委会按照他认识错误的程度再决定;二是大队主要负责人必须亲自到农场说明情况,当面道歉,以挽回不利影响;三是对宏宝以流氓罪在公社范围内游街,从重批斗,必要时报请县公检法批捕,决不姑息。总的原则是让农场满意,县领导满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留后遗症。徐明感到事情难办,特别是要让常春官对这件事情负责,他一定会火冒三丈,和自己大吵大闹的。可眼下管不了这么多,支部分工确实是他分管民兵工作,再说,他对金成公报私仇,才惹出今天这些麻烦出来。在支委会上,没等徐明把话讲完,常春官就一蹦三尺跳了起来:“这他妈撞那门子邪了,我抓民兵,专搞阶级斗争,反而搞出个错误来。我想不通,现在到底是不是毛主席领导?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阶级敌人要翻天了!我就他妈的不检查,看谁还能把我怎样?”其实徐明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他马上跑到公社,如此这般向李书记学说一番,李书记勃然大怒,立即召开会议,决定撤销常春官大队主任职务,同时由公社人武部出面拘捕宏宝。这一下实在厉害,整个小镇全被震动了。
徐明决定亲自到农场去登门负荆请罪。他知道这件事处理好了,就能赢得李书记的赏识,攀上李书记这棵大树,况且,扫清了常春官这个障碍,小镇就全是他的天下了。他想事情是因为陈文来找金成惹出的,不如让金成陪着一起去。只要陈文气顺了,下不追上不讨,事情马马虎虎就算过去了。他们先找到“陈麻子”陈祥瑞,陈麻子言语不多,只是听着,一旁站着的小文起劲了,先把查夜的民兵骂了一通,讲到宏宝的罪行时她是动了真感情,大骂宏宝禽兽不如,说如果不是金成来的及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徐明当面向他们父女道歉,告诉他们宏宝已被抓了起来。在农场场部,负责人听了他们的处理意见后表示理解,但要徐明当面保证,今后决不允许再发生此类事情,徐明唯唯诺诺,好话说了万千箩,只差做孙子下跪了,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回来的路上,徐明问起小文有何背景,金成老实地摇摇头,他说只是一面之识,其他的事无从知道。徐明沉思着点点头,说小文他们不显山不露水,肯定有后台,否则农场不会为一个普通员工如此兴师动众的。他要金成多和他们接触,说不定啥时候能为小镇办出好事情来。这个结果倒真出乎意料,也是金成始料未及的。其实农场考虑的是,小镇是农场员工回上海的必经之路,如果这次不让地方上吸取教训,让下边的人规矩一些,以后的麻烦就多了,才决定出这封公函。回到大队后,徐明一锤定音,决定让金成担任大队扫盲辅导员,负责全大队的扫盲工作。其他人听徐明介绍陈文背景不简单,倒也吸一口冷气,对金成的任用也不敢说三道四了。
这天,金成刚回到家,忽见屋里多了一个人,仔细看时,见是小文,不觉惊喜地叫了起来。小文还在抱怨,说前天要不是金成陪着去,她非把那位书记骂得狗血淋头,撵出门去。金成笑道:“你别得理不让人,太凶蛮了当心找不到婆家!”小文白他一眼:“你替我担什么心,我哪儿都不去,就到你家来。”金成妈买了点心正好回来,听到小文最后一句话,赶忙接过话茬儿:“小文说得对,就到我家来。”金成对他妈说:“妈,你抄头不抄尾的,就知道乱搭话。”金成妈见儿子当着客人的面抢白她,心中不开心,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小文赶忙解释道:“阿姨,我和小成逗着玩的,你别往心里去。不过,小成在人背后净欺负我,阿姨你可得管教管教他。”金成妈这才回嗔为喜,说:“看谁敢欺负小文,我可饶不了他。”——自打小文进屋,金成妈见小文长得眉清目秀,嘴又很甜,从心里喜欢上了。
金成妈去厨房忙活晚饭,小文赶忙从包里掏出一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顺手递给金成。金成赶忙打开,见是一件毛衣,打趣道:“小文也知道疼人了。”“去你的,”小文有些不好意思,圆圆的脸上飞起红霞,“试试看,合身不?”“不用试,肯定合身。”金成一边说,一边往身上套毛衣,小文帮他在身后翻着衣领。金成来回走了两步:“很好,挺合身。”小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前后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金成有些奇怪,问小文怎么知道他的身高体长,小文不高兴地提高了嗓音:“我是介头?你别忘了,除了吴卫,我也是女人。”
把个金成闹了个老大没趣。


第一部分第11节 流氓事件(2)

正吃晚饭时,忽听门前有吵闹的声音,金成正自纳闷,眼见得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来,看见小文“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嘴里连连说着“菩萨姑娘救命”。金成看时,原来是宏宝妈。小文大惑不解,脸上满是询问的神色,金成急忙一边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宏宝妈,一边告诉小文:“她是宏宝的母亲,宏宝已被公社抓起来了。”
听见是那个企图侮辱她的人的母亲,小文的神色大变,大着嗓子说道:“你的儿子又不是我抓的,你找我没有用。再说,他干了坏事,抓他也是罪有应得。”一听小文的话,宏宝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说姑娘是菩萨心肠,千万请你到公社讲讲好话,否则,她今天就死在地上。
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金成妈几次想扶起宏宝妈,那个妇人就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金成无奈地说:“婶,你跪在地上也不是办法,就是要解决,也得坐着说才行。你老这样,让我们还能说什么?”这个妇人真是铁了心了,不管别人怎样劝说,只要小文不肯松口,她就愣是赖在地上。
正闹着,忽听门外有说话声,金成看时,原来是徐明来了,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徐明先朝小文点点头,表示他们已经认识了,然后转过脸,阴沉着嗓音喝问道:“你真的敢这样闹,我明天就把宏宝往县里送,不判他个十年二十年,你看我还能在这儿站着?一听徐明的话,那个妇人呼天喊地地在地上滚成一团。霎时徐明的眉头皱成了疙瘩,转身对金成喝道:“你给我去喊两个民兵,把她关起来,明天全大队游街。”宏宝妈被徐明一下子镇住了,金成妈连劝带拉,才把她送回家去。
徐明满脸绽笑,对小文说:“欢迎你常来小镇,金成不好好招待,让我来教训他。”说着问小文什么时候回农场,他会派拖拉机送她的。金成心里明白徐明为什么来套近乎,小文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如坠云里雾里,心里挺纳闷,不明白金成的领导怎么突然会如此客气?
晚饭后,金成妈在厨房里洗刷碗筷,小文看一眼金成,仿佛不经意地说:小成,明天我要回上海了,是来向你辞行的。
金成问是不是回城分配工作,小文摇了摇头,她告诉金成,她们这一届全部下乡,最远的要去新疆、黑龙江,她江西有亲戚,想去投奔他们。
金成突然感到心里很乱,这才发觉,他十分在意小文的行踪。小文看他神色有异,忙问怎样了,金成说,担心她一人在外,人地生疏,会吃亏的。
“别说得那么恐怖,我也算走南闯北的人了。再说,还有一个知青政策扛着,谁不想活了?”金成看她说得那样自信,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别光摇头,好像别人老有错似的。”小文不满地叫了起来。
金成对这个任性的姑娘真的没有办法,小文反而得意地笑了。
金成家是两间普通的茅草屋,金成妈睡里间,金成在外间搁一张床,小文来了,和金成妈同被窝,临睡前,她把金成喊过一边,神秘地眨了眨眼,告诉他,过些日子她想把户口从江西迁到金成家来,他妈也同意了。再说他们书记对她如此热情,领导那儿不会存在障碍的。
“你疯了,到这儿来受穷?一天的工分才挣一毛钱!别人早想跳出这个穷坑,你倒好,愣着头硬闯进来。再说,你在江西每月还有知青补贴,总比老农民强多了。到这儿来,什么都没有了。”
“我愿意。”她故意拖长了话音,仿佛在和谁赌气。金成有些急了:“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大事,不是闹着玩的。实话告诉你,连我都想跳出龙门远走他乡,你还不知深浅硬要跳进来?”
“你真的要出去?想去哪儿,看我能不能帮你?”小文调皮地歪着头,一下子来了兴趣。金成告诉她,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人挪活树挪死,天下实在太大了,创业的机会也很多,只要有可能,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创造机会去外边闯荡。自古布衣多英雄,驰骋跃马执长弓。他不相信自己会永远屈居人下,既然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为什么一定要死守小镇一个地方?
第二天,小文要走了,金成已请好假用自行车送她,徐明还算守信,手扶拖拉机准时过来了。小文很失望,眼望着那棵枝叶婆娑的柳树似乎在想着什么。柳树高挺,树冠大,树身一人也抱不拢,枝条繁茂,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金成笑着说:“你也权当爱护我,算我欠你一次,行不行?”说着,顺口吟道:“灞上柳,送亲人,但愿天涯同此心。”本来还在和金成怄气的小文,闻听此言,脸上泛出异样的神色,什么也没有讲,跳上手扶拖拉机就要走,金成不明白她突然变脸的原因,问她又不肯说,想想还是送她回去,小文的脸上才有了笑意。
过了潘堡河桥,沿着河堤铺成的沙土路变得更加崎岖不平,路中央有两条深深的车辙印,那是木轱辘牛车长年累月碾轧造成的。路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小文觉得很难受,一个劲想吐。前边就要下坡了,坡度很陡,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怪叫,叫得人毛发悚然。金成心中一懔,抬头看时,只见一只从未见过的大鸟正在上空盘旋。他下意识地朝前边望去,突然看见驾驶员回过脸来也看了他们一眼,他心里打一激灵,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时,本来应该减速的拖拉机不知怎么突然加速,呼啸着向滔滔河中心冲
去,驾驶员早就跳下了车,金成一看不好,来不及多想,抱住小文就势滚到旁边的蒿草丛中。真险,离水边只有两公尺了,拖拉机早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秃鹰,疯狂地冲到了河中央。
还好,金成只是扭伤了脚踝,小文也只是脸上擦破了一点皮,两人惊魂甫定,直到这时,金成还是紧紧抱着小文不肯松手。小文一个劲哼哼着,金成慌忙问她哪儿痛,她一会儿说这儿,一会儿说那儿,金成明白她在恶作剧,不好意思松开了手。小文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差一点我们就成梁山伯与祝英台啦,不过这样也好,我们的名分全有了。”金成又好气又好笑,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思开玩笑。”小文说:“天又没有坍下来,看把你急的。”说着问金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金成没有吭声。他已隐隐地感到,这是常春官设下的圈套,驾驶员是常春官的一个远房兄弟,本来想趁小文不备时造成交通事故,谁知道金成又上了车,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可他不能把这些告诉小文,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了,更何况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呢。他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是一桩谋害案,更不要说站出来指证常春官是幕后凶手了。也许驾驶员突然悟到自己是在干一桩杀人的勾当,满脸惶恐地跑过来想扶起他们,被金成拒绝了。


第一部分第12节 桃色事件(1)

这次扫盲采用互换的办法,相邻东坝大队的教师全部来到小镇。作为大队扫盲辅导员,在第一次开碰头会时,金成简单介绍了本大队的情况。他说,需要扫盲的对象多,任务重,工作比较艰巨,不过,完成这次任务的条件也比较充分。金成站在小学的讲台上,面对一屋子的教师,仿佛授课老师一样侃侃而谈,全大队六个生产队,两名教师负责一个生产队,计划两个月时间完成全部任务。金成的话刚讲完,下边就“叽叽喳喳”议论开了。教师们的问题比较多,集中起来有这么几点:路远的教师晚上住宿怎么办,是否按文盲程度分班授课,脱盲的标准如何统一,等等,金成一一作了解答。这时,一位个子不高,肤色较黑的女教师举手提问,她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扫盲对象无故缺课如何处理?金成看了她一眼,只见这位女教师二十出头,梳着两条短辫,戴一副白边眼镜,显得文静而有修养。这个问题刚才己经讲过,金成又耐心地解释一遍,女教师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正是麦收时节,天气出奇地热,知了躲在树丛中,不知疲倦地叫得正欢。农民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集中学习。大教室里几十个人安静地坐着,燃烧煤油的汽灯发出“咝咝”的响声,惨白的灯光引来了无数的昆虫。讲台前,梳着两条短辫的女教师正认真地上课,尽管水平不一,大部分农民都在专心地记笔记。金成悄声问一旁的公社文教顾干事,那位女教师是谁,顾干事告诉他,她是东坝小学的老师,也是一位下乡知青,名叫任静静。任静静讲得很细,也注意突出重点,她的深入浅出的讲法农民很容易接受,金成听得连连点头。
下课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生产队给讲课的两位老师每人下一碗面条,金成拉上顾干事也各盛了一碗,正吃时,任静静端着碗走过来,微笑道:“金老师,帮帮忙吧,我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说着从自己碗里挑一些面条给金成。金成也不推辞,打趣道:“那我就多吃多占了。”
任静静借住的农舍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顾干事先走了,金成不放心任静静一个人走夜路,提议送她一程。
初夏的夜晚很美,星星在黑色的天幕上调皮地眨着眼睛,鸣虫躲在草丛中啾唧,不知名的小动物裹着黑暗到处乱窜。农民还在忙着,不远处生产队的打谷场上,脱麦子的脱粒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金老师,你在想什么?”任静静轻声问道。“这浓浓的夜色很有点诗情画意。夜色朦胧,朦胧就是距离,朦胧就是美。不知不觉中,美也就产生了。”
“你是在讲生活还是讲哲理?”任静静轻声发问,仿佛这暗夜中昆虫细柔的鸣声。“什么都不是,只是发发大兴,无病呻吟。”“不,你很有才气,你不是平庸之人,那天你在动员会上的讲话教师们全夸着呢。”金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任老师,你今天的课上得真好,村民反映能听得懂。”
“为什么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是认为我没有水平不配和你说这些?”金成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顶真,赶忙赔笑道:“鄙人岂敢。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你还是为人师表的老师!我吃豹子胆了,敢小瞧你们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别耍贫嘴,其实,你从心底下瞧不起人。”金成看着她那双执拗的、隐藏在镜片后边、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的黑眼睛,一时倒也无话可说。前边就是任静静借住的民房,金成不准备进去,站在门前和她说声再见,任静静没有吱声,稍停,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问金成以后能否经常送她回宿舍。金成犹豫片刻,看到任静静期待的目光,很爽快地答应了。
金成终于收到吴卫的来信。吴卫如愿以偿,成为首批工农兵大学生。信中,吴卫讲了学校的情况,讲了学员的构成。她说她十分留恋在一起搞创作的日子,留恋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特别在她食物中毒时,忘不了金成为她所做的一切,忘不了陪伴她的分分秒秒。她希望金成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又要招收第二批学员了,只要锲而不舍,胜利永远属于笑到最后的人。信的末尾还附了马克思青年时代写的一段话:因此我们要敢作敢为,永不停步,永不休歇,切莫抑郁苦闷,沉默不语,无所期求,无所事事。吴卫的意思十分清楚,她需要金成被推荐上大学,早一点改变自己的农民身分。金成苦笑了笑,这个一厢情愿的姑娘,真好像自己也和她一样,有一位来头不小的追求者,凡事总能心想事成。
六队的队长陈林和金成从小一起长大,金成来检查扫盲情况,他便硬拉着他一起喝酒。酒是山芋酿成的瓜干酒,既辛辣又呛口,金成心情不好,吃了两杯,头就有些晕,可他还是一杯杯地猛吃。讲话时舌头便有些僵硬,开始有点语无伦次。“你成分好,不嫌弃我,你够朋友,我金成背运,可我不相信一辈子全他妈倒霉,麻雀也有飞高的时候……”说着,眼泪也快下来了。陈林知道金成酒量大,不明白今天怎么就醉了,叫他爱人拧一把热毛巾,又端上一碗醋。喝下醋后,金成有些清醒了,站起身要走,陈林让他别走,就住他家,金成说还有事,推过自行车就走。经过大柳树下边时,忽然想起任静静不知回宿舍了没有,折回去看时,学校里黑灯瞎火,一点声音也没有,转过身正想离开,忽听有人喊他。他努力睁大眼睛,依稀看见黑暗中蹲着一个人,正是任静静。他怪任静静太实心眼儿,任静静却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的。
金成让任静静坐在车的后座,任静静的身体紧挨着金成,一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此时,劣质瓜干酒开始往头上涌,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一个劲只想吐。眼看前边就是任静静借住的农舍,金成再也忍不住了,冲到路旁的田里大口大口地吐个不停。任静静慌了,急忙跑过来,掏出手绢帮他擦,金成让她快走开,她仿佛没有听见,用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捶着。金成吐得厉害,胃里的东西全吐空了,黄水也吐出来了。任静静吓坏了,要送他去医院,他拒绝了。任静静扶他进屋,吃下两片阿托品后,要扶他在床上躺下,金成连连摇头,任静静又好气又好笑,正说着话,忽听床上已响起轻微的鼾声。
任静静轻轻地走到床前,帮他脱下鞋和弄脏了的衣服,盖好被子。灯光下,只见金成脸色苍白,方正的面孔上横卧着两条黑眉,厚重的嘴唇上一排淡淡的髭须,任静静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对着金成的嘴唇忘情地吻着。金成动了动,睡梦中仿佛想起了什么,猛一下抓住任静静的手,嘴里不停地喊着“吴卫”,任静静的脸刷的惨白如纸,眼里噙着泪花,她犹豫着,还是让金成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金成睁开眼睛,窗外阳光灿烂,觅食的鸡在树阴下“咯咯”乱叫,割麦子的农民顶着日头忙碌着。日头已近小晌午了,不知疲倦的麦收鸟仍在“麦枯草枯”地叫着。金成吃力地抬起头来,感到像笆斗一样沉重。“我这是在哪儿?”他努力想支起身子,这才看见任静静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台子旁,正在细心地批改作业。他看见自己的罩衫洗干净了,晾在外边的铅丝上,这才想起昨晚喝多了,有些不好意思,一看到自己躺在任静静的床上,慌忙要爬起身,身体却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任静静止住了他:“别一本正经了,都躺了一个晚上,要有闲话早就有了,还在乎一时半刻!”金成被她的话闹了个大红脸,愣怔在床上讲不出话来。任静静熬了稀饭,金成胃里早空了,一碗热粥进肚,感觉舒服多了。想起一宿未归,老母一定不放心,慌忙起身要走,任静静说:“别说风就是雨,早捎信给你母亲了。”
金成忽然想起罩衫口袋里吴卫的那封信,担心被洗坏了,急着要去拿,任静静不声不响地从台子上举起一只信封:“看把你急的,是这封信吧?”金成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是你女朋友的信?否则不会如此着急。”任静静仿佛不经意地开了一句玩笑。“你拿我开涮了,我能有什么女朋友?前次在县里搞创作认识的,也是你们W市的下乡知青,去上大学了。”“是不是叫吴卫?”金成怀疑她已看过了信。任静静告诉他,她们是中学同学,吴卫也给她来过信,还谈起了金成。“她说我什么?”金成很想知道吴卫对他的真实想法,任静静看他一眼:“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吴卫的话就这样重要?再说,女孩儿之间的悄悄话,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知道?”


第一部分第13节 桃色事件(2)

金成的神情有些尴尬,他没料到任静静柔弱的外表后边竟会隐藏着“不肯饶人”的锋芒,像一泓深不可测的秋水。“我太了解吴卫了,她人长得漂亮,又活泼,到哪儿都是注意中心。说句不客气的话,她对你并不合适。”金成没有料到任静静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讲话,一时间真有些受不了。“吴卫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她追求和企盼的目标有时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不管从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你们家的情况都十分糟糕,尽管你似乎认为吴卫对你很好,那只是一种感觉,热情是不能持久的,你无法满足吴卫所希望得到的,因此,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任静静的话既直白又一览无余,金成就好像突然间被人剥光了衣服,整个人裸露着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尽管任静静讲的都是事实,金成也心知肚明,可真的一下子让她点破,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猛一下掉进了冰窖里,他弄不明白任静静怎么突然给他讲这些话,而且讲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自行车铃声,金成抬头看时,只见一位个儿高挑、圆脸盘、大眼睛的姑娘迎着门站着。姑娘二十不到,一看就知道下田干过活,肤色白里透红,看见任静静,喊一声“任老师”,再打量一眼金成,显得腼腆和有些难为情。
来人是任静静的学生,名叫孙凤英,她到小镇来买东西,顺便来看望老师,匆忙中却把门前铅丝上晾着的金成的罩衫掉在地上。金成接过已被弄脏的罩衫赶忙告辞,孙凤英红着脸要帮他洗刷,被谢绝了。孙凤英悄悄问任静静,金成是她的男朋友?一句话把任静静羞得满脸通红。“那他晚上怎么住你这儿?”姑娘仍然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弄得任静静无话可说。
谁知道第二天,关于金成和任静静的传闻已不胫而走,最后变成了两人明铺暗盖搞起了同居。公社党委李书记也收到了人民来信,信中把金成写成了地道的流氓,一贯玩弄女性,不仅提到了小文和吴卫,还特地提到了任静静的学生孙凤英亲眼看到了他们弄脏的短裤。“怎么又是这个金成?”公社书记有些火冒,派人找到徐明,明确指出金成不宜使用。徐明感到压力很大,他把金成找来,直截了当地问起这件事,直把个金成弄得一头雾水。他把那天夜里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遍,要求大队找陈林了解情况。徐明摇了摇头,宣布了金成不再担任扫盲辅导员的决定。金成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刹那间,呆在那儿一言不发。
任静静并不知道金成已被解职,只是从那晚以后再也没有看见金成,感到十分纳闷,问其他人也总是支支吾吾,眼神明显躲闪着她,凭直觉知道金成一定出事了。她再也按捺不住,晚上下课后便跑到金成家来。金成正大睁着眼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完全没有料到人心会险恶到如此地步,自己处处谨慎,谁知道一举一动全有人在背后窥视,挖好了陷阱让自己跳,今后在小镇还怎么做人?这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看见任静静站在门外,他感到十分为难,不让她进来不礼貌,让她进来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金成妈也起来了,见是一位姑娘深更半夜来找金成,不知又出什么事情了,见金成一直沉默着不请人家进屋,嗔怪道:“小成,看你越来越不懂事了,怎么不请姑娘进屋说话?”金成默默地把任静静让进厨房,同时掩上了门。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沉默片刻,任静静问道。金成苦涩地摇摇头,没有接过话儿,任静静一定要他把事情讲清。金成说:“都已经过去了,再讲还有什么意义。”说着把事情简单复述一下,末了苦笑道:“只怪我们少不经事,才惹出这么多麻烦出来。也罢,经一事长一堑,以后学乖就是了。”“话不能这么说,”任静静一听事情的经过原来这样,气得满脸通红,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他们往我们身上泼脏水,这分明是欺负人。我们越是忍耐,他们就越相信这是事实。我偏要去找他们理论,要讨回公道,否则,就这样让他们骑在脖子上拉屎,白受欺负了,我就不相信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公社文教顾干事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听了任静静的申诉,只能好言相劝。他劝任静静不要太顶真,反正也没有哪一个领导相信这件事。“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嘴在别人身上长着,你也没有办法让别人不说。”他要任静静放宽心,安心工作,不要生闲气。“什么,你说我在生闲气?”任静静叫了起来,“金成都被撤了扫盲辅导员的职,那就是说你们领导已经相信了,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再说,这可关系到我的人格和清白,我们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受气的。如果公社不能秉公处理,我就向上一级反映?天外还有天,我就不相信没有人来主持公道?!”任静静的话分量很重,顾干事担心会出什么事,可他又不敢向李书记汇报。这一天,任静静径直闯进李书记办公室,开始李书记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他没必要把一个普通知青教师放在眼里,等到听了任静静一番慷慨陈词后,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这里涉及到知青政策,万一真的闹出人命来,那他的书记就算到头了。不过他也听出了任静静的弦外之音,就是为金成鸣不平,如果金成的职务不恢复,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他把顾干事找来,要他去找徐明,让他按照实际情况来处理这件事。他的话说得含糊,顾干事一下子愣在那儿,不明白让他去找徐明的真实用意。李书记没好气地对他说:“你是否连吃饭也要我来教你?扫盲辅导员只是个临时性质的工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去和徐明商量,只要息事宁人,你们酌情处理就是了。”顾干事无端受了一番抢白,这才恍然明白李书记的良苦用心。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金成更显憔悴了,人前背后也更加谨慎,有意无意总好像在躲着任静静,这让任静静十分痛苦。这一天晚课放学后,她叫住了抬腿要走的金成,空旷的教室里汽灯惨白地照着,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声。“你大概讨厌我,怎么老是躲着我?”任静静执拗的眼神紧盯着金成消瘦的面孔,金成低垂着头,稍停,说道:“既然发生了这件事,又闹得满城风雨,我们还是少接触好,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其实这也是为你好。”“你错了,你太自私了,你像驼鸟一样只知道逃避,可是逃避又能解决问题吗?它只能给人以口实,默认传说中的是事实。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一切,不要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即使有了,那也是很正常的男女接触,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那些制造谣言的人不攻自破。你要明白,在中国,但凡所谓桃色事件,我们女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真想不通你干吗先要一个人躲起来?”
任静静言辞恳切满脸真诚,金成也受了感动,他告诉任静静,他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把她和自己绑在一起让人数说太冤枉了。
这一晚,他们俩都各自敞开了心扉,谈得很多,互相也对对方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第二部分第14节 湿银盘紫浸芙蓉(1)

两个月的扫盲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任静静也要回到她所在的东坝大队去。这一天晚上,她又来到金成家。她说就要分手了,不知他会不会想起她?她试探的眼神在金成脸上逡巡着,金成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他会记着她的。任静静问金成,扫盲结束了,大队还会安排他新的工作吗?也许这句话问到了他的心病,他的眼神霎时迷茫起来。这个问题他想过多少遍了,他真的不知道前边的路怎么走,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也许教师工作适合你,你应该去争取,至少,你能有一个相对安定的工作环境。”金成苦笑了笑,吴卫也劝他争取当教师,现在任静静又提这件事,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希望和可能永远是一对矛盾,这让人恨让人爱的人世间啊!
“等有新的打算你一定要告诉我。”临行前,任静静再三叮嘱。金成答应了。
这一年夏秋时节,苏北里下河地区发生了历史上少有的特大洪水,由于泄洪通道不畅,洪泽湖一百多亿立方米的积水无法及时排出,大片农田被淹,拓宽疏浚通榆河成了今冬明春水利建设的重中之重。根据规定,凡是成年男子,五十周岁以下的健全人,都有上河工的任务。每年这个时候,逃避上河工成了青壮年男劳力的无奈之举。金成的扫盲工作已经结束,金成妈一直担心,金成也会被送到河工工地去。
这一天天刚落黑,金博士端着饭碗又来串门,闲聊中说起小铜匠汪四挨批斗后,几箱蜜蜂由于无人管理,已死掉大半了,生产队队长刘金根急得眼睛冒火,正忙着找放蜂的人。因为工作没有着落,正被母亲絮叨得心烦的金成脑海中忽然冒起一个主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外出放蜂,既能见识大好河山,又能逃避那谁也无法说清的是是非非,难道不是一种活法?!找到刘金根,提起这事,想不到一说即合,事情就这样算定下来了。
后天就要起程了,金成还什么都没有准备。任静静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连夜赶来了。“你要出远门,去南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任静静平静地问道,不过,眼神中隐藏着深深的哀怨。“又不是去做官!按照九儒十丐的排位,下等的放蜂人大概排在第十一位,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还敢大呼小叫,让满世界都知道?”金成故意说得轻松,其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答应过我的,有什么事一定会告诉我,可见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压根儿瞧不起我。”任静静说着,眼里已满是泪花。“静静,你别这样,我也是昨天才定下来的,什么人都来不及告诉。另外,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在小镇总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每时每刻都企图算计我,窒息我,让我时刻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惟有离开,或许是一条生路。”任静静理解地点点头,别转身跑到里屋帮助金成妈收拾东西。
金成妈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认出是晚上来找过金成的姑娘,知道是位教师,模样也还中看,就是皮肤黑了一点,心里高兴,招呼任静静快歇歇。任静静看出金成妈接受了她,心里也就安定了许多。
吃过晚饭,金成妈把金成喊进厨房,说静静挺文静的,又是教师,论条件全比你强,为啥对静静不冷不热的。金成怪母亲多虑。“人要知足,你看我们金家,三十大几的男人讨不到老婆的多得很,还不是成分害人?你别挑三拣四的了,好好对待静静,我们家什么都不如别人,人家姑娘这么主动,该是你的福气!”
“妈,我的事你别瞎操心了,烦不烦?”金成还在想着什么,冷不防顶了母亲一句。“好啊,翅膀硬了,现在也敢嫌妈烦了。”金成妈的声音高了起来,要不是任静静在,她真要哭出来。金成见妈生气了,慌忙解释道,他不过是随便说说,他会对静静好的。金成妈说:“小文今天又来信了,要你别脚踩几只船。和小文讲清楚,早一点了断了,免得夜长梦多,耽误了人家姑娘。”金成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他对待小文像亲妹妹一样,抱怨母亲不该往其他地方去想。
“你把妈当傻瓜了,妈也这把年纪,是过来的人了,什么样的事没有遇到过,小文对你的那份心意,呆子也看得出来。”
金成不响了。
任静静第二天清晨要赶回学校去上课,临行前把金成喊到一边,吩咐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写信。“你这不是存心折磨人吗?我最懒了,从来不喜欢写信的。”金成委屈地叫了起来。“算了吧,写信算什么,还有时间写诗呢。”任静静讥讽道。
晚上,任静静又来了,她把金成带的东西全部看了一下,对金成妈说:“阿姨,南方气温高,棉衣不用带了,带一件毛衣吧。不过,一路上全在野外生活,得有一件耐脏耐磨的罩衫才行,要不,我到店里买去。”金成妈连连点头,说还是静静想得周到。金成看着任静静镜片后边闪烁的眼神,笑着说她真像不折不扣的管家婆。任静静说:“你自己的事,还要别人为你操心!坐享其成还好意思打趣别人,累不累?”说着,递给金成一本日记本:“每天给我写日记,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详细写下来,日后搞创作,这都是不可多得的素材。别人用钱都买不到,你有天赐良机,为啥不好好珍惜?”
日记本很精致,看得出经过精心挑选,扉页上写着一行字:磨难是一所大学校。“你说我去受苦?告诉你,这叫自我放逐。屈原被放逐到汨罗江,苏东坡被放逐到海南岛,金成自我放逐到福建,你看,历史竟会惊人的相似。”“看你臭美的,也敢和名人相提并论。”金成用这种调侃的语气和她说话,任静静有着从未有过的高兴。
明天就要离家远行了,一时间,金成反而有了依恋之情。任静静说:“你放心去吧,我会来陪伴阿姨的。”有了任静静,金成妈心里踏实了许多,说道:“别忘了给静静写信,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个媳妇管着,也用不着妈来唠叨了。”任静静知道金成妈的意思,满脸羞红跑到里屋去了。金成耸耸肩,眼中充满了迷惘。
W市火车站是沪宁线上的一个大站,南来北往的列车很多,喷着巨大黑烟柱的火车不可一世地吼叫着,车站上空整天笼罩在一片黑黑的烟雾中。过路天桥还是民国时建造的,高大而丑陋,长年烟雾熏染,早已一片漆黑。在一片废弃的路基旁,大大小小安扎了几十顶帐篷,全是南下越冬的蜂场。金成的帐篷和小钱小李的连在一起,互相能有个照应。同行的老姜他们前天就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车皮计划排在十天以后,也就是说,趁着天气晴好还要放飞蜜蜂,否则蜜蜂会在途中闷死的。


第二部分第15节 湿银盘紫浸芙蓉(2)

金成是新手,对养蜂一窍不通,小钱已养蜂两年,人又聪明,不时点拨几句,但碰到关键技术时就有些吞吞吐吐了。好在同去的老姜也算一个文艺爱好者,听说金成搞过创作,自觉共同语言比较多,互相探讨一些文学现象,大家也就熟悉起来。金成趁机请教养蜂技术,老姜耐心指点,使他从中偷学了不少东西。
按照小钱的意见,金成必须准备抗生素和治蜂螨的药品,这一天,他和小钱小李说好,一个人进城了。W市傍太湖兴市,城市规模不大,街道狭窄且不规则,除了解放环路两旁法国梧桐长得很盛,其他行道树却很少。金成在海边长大,偶见太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感觉。文征明的“岛屿纵横一镜中,湿银盘紫浸芙蓉”的句子真是太恰切了。此时,金成突然激起写诗的强烈欲望。
谁言太湖少春意,包孕吴越三千事。
浪激岣岩江山改,云涛轰鸣林鸟惊。
七十二峰景不够,澄澜堂前波翻天。
我欲纵横倚天剑,敢将鼋头还镐京。
凑成八句后,金成真想立时勒石兴文,以逞胸臆,忽见不远处挂一木牌,上边标着一行字:严禁乱涂写。不觉哑然失笑,涂鸦之作,又缺少韵律,竟也有传世的非分想法,实在愚蠢可笑。自言自语倘佯在林阴小径,只见前边不远处“包孕吴越”的石壁前,一对年轻人依偎着在拍照留影,心想也算老天有眼,今生有缘到此一游,以后还不知牛年马月再来这儿,干脆也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借摄影师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把凌乱的头发简单地梳理了一番,照了一张黑白照。摄影师问要不要邮寄,金成想赶明儿谁还会来这儿?认真写好信封,付钞票时,一下子愣住了,口袋中只剩下一毛钱。他决心跑回城去。这段路好长,足足有十多里。他绕开大路,抄近路从围湖造田的圩埂上斜穿出去。虽是冬天,江南平均气温高,山林仍是一片青翠,草丛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不远处的湖边,一位老人悠闲地在垂钩远钓,湛蓝的湖水中浮映着淡淡的云天,金成在心里叫好,真是一幅绝妙的田园牧歌式的图画,若能在这儿安家落户,那真是上苍的恩赐了。
到了三岔路口,金成不知从哪儿才能去市区,正踌躇时,忽见前边一位姑娘骑着自行车远远地来了,金成迎上前去,拦住了姑娘的自行车。姑娘中等个子,长圆脸,下巴有些尖,微微下吊的两条眉毛很黑,她跳下自行车,上下打量着金成。
“你是小镇人,去南方放蜂的。而且,我还知道你的名字——金成,是第一次跟人凑群去南方的。”姑娘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不规则的牙齿。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仿佛敲击破锣发出的声音。金成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姑娘的身份。
“我是来找你的,怕你人生地不熟迷了路。我叫王前,以后你会熟悉的。”她故意提高了声音。金成恍然明白,他已听小钱讲过,W城下放教师王老师的女儿王前也有一箱蜂,要和他们一起去南方。
一路上王前不停地说笑,有时还用手拍打着金成的身体,弄得金成很不自在。“别像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娘们儿,干什么都忸忸怩怩的。男人和女人,说穿了不就那么一回事吗,害什么羞?来,我先来教教你,免得你难为情。”说着,两只手猛地箍住金成的腰,两只乳房牢牢地贴着金成的后背,还在不停地摩挲着。霎时,金成只感到血直往头上涌,心中火烧火燎,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快别这样,让人撞见了,还以为我在耍流氓。”
“得了吧,瞧你针尖一样大的胆,就这样没出息,我不怕你怕什么?我还盼着他们把我弄进去呢。”王前不以为然地讥讽道。“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金成脑海中涌出这个念头。
前边就是露营的地方,金成正要将车头拐过去,突然间一块砖头从斜刺里飞过来,金成慌忙避让时,连人带车都摔在地上。“你会不会骑车?哎哟,这个跟头摔得好重,说不定骨头都断了。”坐在车后座的王前正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冷不防一个死跟头,四仰八叉跌在地上,嘴里直哼哼嚷痛。金成正要寻找扔砖头的罪魁祸首,猛抬头,小文涨紫着脸,怒气冲冲地站在他们面前。金成知道她误会了,急忙上前解释,小文咬着牙恨恨道:“看你们两个人,简直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怕不怕难为情?”王前已经明白谁是扔砖头的人了,她一蹦三尺跳起来:“你个黄毛丫头,乳臭未干也敢来戏弄老娘?告诉你,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老娘不会让你过门!”小文正要找茬儿寻事,她才不理睬王前的虚张声势,正当两个女人雌老虎一样又撕又咬时,金成慌忙把两人劝开了。他对小文说:“小文,你真错怪人了,一个小时前我还不认识她,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瓜葛。再说,我对放蜂一窍不通,还有闲心思招惹女人。”小文说:“这个女人一看就是荡妇,你和这样的女人一起外出,让人怎能放下心?”金成奇怪她去江西了,怎么会来到W城?小文白他一眼,幽幽地说:“怎么,嫌我碍手碍脚,让你不能放胆和坏女人在一起?”
金成急忙打住话头,陪她去了一家面店吃面条。两人正吃着,小文看一眼金成,一脸严肃地问他,是不是有些烦她,金成坚决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你没对我讲真话。”小文白他一眼,问他家里的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他未来的媳妇?金成一下子被她的话弄蒙了。“别装蒜了,那个女人戴一副眼镜,皮肤有些黑,看你妈对她的样子可亲热了。”金成明白她说的是任静静,搪塞道:“你搞错了,那是一位远房表妹,答应我走后常来看望我母亲的。”小文看着金成的眼睛说:“小成,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可别做对不起我的事情。离地三尺有神灵,人如果缺少坦荡真诚,那是要遭报应的。”小文说得严肃认真,仿佛在宣读神圣的檄文,明澈的眼神中满是希望和信赖,大而明亮的眸子中盛满了期待和不安。金成的心在滴血,他不知道未来,不知道明天和后天,他愧对小文一片充满了爱和希望的赤诚之心。如果说还有明天的话,他又将如何面对?
沉默了一会儿,小文继续说道:“这次到你家去,尽管你妈还是那样客气,但从她躲闪的眼神中我总感到我们之间多了些什么,究竟为何,我无法回答,可我又极想知道答案。不知你是否意识到,你高大英俊,相貌堂堂,又有才华,是个很能吸引女人、颇具女人缘的男人。尽管现在落魄,你仍然那样具有魅力,穷困潦倒掩盖不了你的光芒,谁也无法否认,这是你身边总闪动着女人身影的原因,也是我放不下心的主要理由。我不知道我们的结果如何,可我不甘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全力去争取的。现在我必须回上海,等办好事情后,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小文还要乘夜班火车回沪,她的外婆病了,她必须赶回去。


第二部分第16节 卑劣无耻的女人(1)

装运蜂群的车皮来了,这是一节陈旧得略显破败的闷罐子车厢,蜂箱靠厢壁堆放着,靠车门的地方——说是车门,其实门的上半部分截空了,那是为了保证通风,防止蜜蜂闷死——挪空了作为人生活睡觉的场所。男人还好对付,最苦的要属王前了,只能少吃饭,不喝水。车皮安排的是慢车计划,有时刚行驶了几分钟,就在一个无名小站待上几个小时。开始大家吃的是干粮,后来慢慢地摸出了规律,问清停车时间后,匆忙到车站附近的小店里吃上一碗热面条,这样胃里会好受一些,人也有了精神。跟车的日子实在无聊,大家天南海北地胡吹,渐渐地王前成了主要打趣对象,不管谁怎样说,话的颜色怎样黄,她也不气不恼,有时还随着别人的话音来段更荤的,引得那些男人像逐臭的苍蝇,更加“嗡嗡”得起劲。
老姜名叫姜山河,毕竟年长几岁,从不参加这类说笑,有时玩笑过头了,还要提醒几句,免得伤了和气。
火车到了漳平,路轨分成两股,一股去厦门,另一股就是金成他们的目的地——福建龙岩。他们到达龙岩车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龙岩虽是终点站,但下车的乘客并不多。几盏昏黄的路灯无力地照着,停放货车的货场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金成的脚刚踏上道轨旁的土地,心头立刻涌出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此时他真想面对太阳,振臂高呼:自由万岁!因为安全到达,大家的情绪都很高。王前洋洋得意地说:“老天爷保佑我们,过武夷山,人的心全提在嗓子眼上,说不定火车什么时候会从山脊梁上摔下来,那我们全成肉团团了。”小李不等她说完,就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你真是个乌鸦嘴,净说晦气话,我们还要乘火车回去呢。再说,人嘴里毒气大,说多了会变成真的,到那时看不撕烂你那张臭嘴?”
金成和小钱他们一起被安排在一个叫西桥的山村。这儿农民的住宅大多是宽敞的木瓦结构,房型高耸宽大,但很简陋,也许建造的时间久远,显得苍老而破旧。金成和小钱他们合伙租住的是一幢进士府。虽然岁月流逝,当年进士府的豪华气派依稀可辨,骑马石、石幢静静地躺着,高大的门楼拆除了,三层进深的房屋似乎还在告诉人们,当年的主人妻妾成群,呼奴唤婢,何等荣耀。进士的子孙却少有喝墨水的读书人。老大三十大几了,还没讨到老婆。老二在煤矿上挖煤,去年刚刚结婚,至今小媳妇的肚皮还没有鼓起来。老三长得像《沙家浜》中的刁小三,獐头鼠目,看见金成他们,大老远就会高叫:养蚌的(闽西话:养蜂的)。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嫂嫂——那个矮胖圆脸的小媳妇就会走出来骂他。她的语速极快,又是谁也听不懂的闽西话,反正,每当小媳妇一开口,刁小三立马蔫拉下脸,像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开了。
好多天没有洗澡了,大家的身上搔痒难耐,散发出令人讨厌的怪味儿,村里有一只公用的大锅,村里人要洗澡,灶膛里架起木柴,不一会儿就有热水了。金成他们不习惯,商量着去龙岩县城。龙岩县城不大,建筑却很有特色。这儿华侨多,房间大多按照南洋风格建筑。道路两旁的桉树,长得枝繁叶茂,风吹过,发出“飒飒”的响声。龙岩浴室坐落在街的尽头,浴室很大,也很干净,洗澡的人却出奇的少,一打听才知道是为内迁的上海人修造的。
浸泡在清亮爽滑的池水中,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和舒坦,金成他们微微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难得的快意。开始大家还坚持说要好好睡一觉,二十分钟不到,个个大汗淋漓,直喊吃不消,满头大汗爬出了水池。金成很快穿好衣服,信步走出浴室大门时,忽见王前慌慌张张地从对面走过来,看见金成迎门站着,脸上飞起一片红云。金成有些纳闷,没听说她这儿有亲戚,她干什么去了?
南国冬天温度高,快要过年了,大家还穿着短袖衬衫。这一天恰逢集场,小媳妇连说带比画,大家总算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决定去看看闽西的集场有什么特色。离开他们住的村子六七里地,是石陂公社所在地。这是一个较大的集镇,方圆几十里的农民扶老携幼全赶来了,挑的、扛的、背的,有的是自产的蔬菜瓜果,有的是手工编织的生产生活用品。城里的商店送货下乡,路两边搭了不少售货棚。
山路弯弯,路边山涧里流水湍急,块石散布在沟底,急水直泻而下,冲起大团大团白茫茫的浪花。山涧之间没有桥,一块一块散铺着的大石块成了冲不垮的便桥。涧水大了,抑或山洪暴发,连接两岸的土坝成了一道道天然瀑布,当地人俗称“漫水坝”。山民习惯了这样的道路,走起来如履平地毫不吃力,可苦了金成这些从平原来的人,大家像体育赛跑一样,非得依靠耐力和决心才能冲过河去。
赶集的人真多,农民们没有多少钱,全靠将自产的产品变卖后再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有些就直接以物易物。这儿山上出产木材,木制品很多,价格也很便宜,可惜携带不太方便,无法将它们带回去。金成买了一张木制躺椅,才两三块钱。小钱他们也买了笔简、竹椅等小件物品。这儿的农民淳朴敦厚,你出价钱后,心算一下,觉得差不多,就算成交了。
金成发觉,这儿的蔬菜特别新鲜便宜,油菜碧绿碧绿的,青翠欲滴。一种形似莴苣的植物青脆可口,味道特好。更有那各种野生菌菇鲜美姣嫩,让人馋涎欲滴。他买了一些蔬菜,还有一只腌制的腊鸭,计划要请小钱他们吃一顿。
第二天中午,金成正在检查蜂群,王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悄悄掩在金成背后,猛地用手蒙住金成的眼睛,金成知道只有王前才会开这种玩笑,制止道:“别闹了,让人看见多不好。”王前说:“你别假正经了,昨天你看我的眼神极不正常,是不是想打我的坏主意?”金成冷笑一声:“你听说过邻人丢失斧头的故事吗,自己心中有鬼就会一直怀疑别人也和他一样,我真怀疑你患上了妄想症,在这儿胡言乱语。”王前说:“金成,我说不过你,不过,我们可以来谈一个交易。”
金成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她能讲出什么高论。“你的蜂是公家的,财大气粗,而我呢,私人的一点蜂。你完全可以关照我。作为回报,我可以满足你,让你高兴,逗你快活,免去一个人孤旅天涯的寂寞和冷清。这样的买卖最合算了,双方受益,谁也不吃亏。”金成想不到这个女人这样不值钱,懒得再和她言语了。王前白眼珠翻了翻,狠狠地朝金成瞪了一眼,转过身走了。


第二部分第17节 卑劣无耻的女人(2)

晚饭金成请客,买了两瓶当地生产的白酒。酒味道冲,十分呛口,刚进口时眼泪都下来了。小李吃了两口辣得话也说不出了,王前不甘示弱,抢过酒瓶猛吃了两大口,直噎得猛烈咳嗽,脸憋得通红,只是一个劲地捶胸顿足。
“别吃了,吃坏了身子自己倒霉。”金成劝道。
“你瞧不起我?”王前醉眼惺忪,沙着嗓子嚷道,两条倒挂眉似乎更歪斜了,“我们再来吃。这个世界上谁怕谁?”小钱抢过她手中的酒瓶,就要搀扶王前去房间,被她甩手挡开了:“男子汉,来点绅士风度,送送老娘。”金成看她醉得厉害,也不和她计较,小心地扶起她,王前打了几个踉跄才没有摔倒。此时,她已像死人一样,整个身体完全压在金成身上。
送走了王前,三个男人完全放开了。小钱说:“这个鸭翅膀真香,不知是用什么方法腌制的。”小李说:“我们老家的风鸡味道比这个好。”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舌头开始打卷,吐词都不清楚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金成忽然醒过来,发现小李已经走了,小钱伏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他推醒小钱,两人摇摇晃晃地向房间走去。也许是劣质酒精的作用,金成感到头痛欲裂,草草地洗了把脸,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金成从梦幻中清醒过来,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月光,他这才看清,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旁边,像美人蛇似的躺着的竟是王前。王前同样一丝不挂仰面躺着,一只手枕在脑后,长发凌乱地散披在前额。也许刚才用力过度,样子显得有些疲倦,不过,双眼中却充盈着淫邪的目光。
“怎么会是这样,你怎么在我这儿?”看到眼前的情景,金成又急又怕,急忙寻找自己的衣服。他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还好意思问人家,中午就说你不怀好心,果不其然,还真让我说中了。我还是个处女,现在生生被你糟蹋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你看这事如何处理?”
金成的头轰一下大了,一个早就精心设计的圈套,傻乎乎的金成却埋着头钻了进去。这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什么吃醉酒要金成送她回房间全是装出来的,那她的目的呢?
“其实很简单,你强奸了我,这是证据——”说着,她抄起床上金成的短裤,在自己的阴部用力擦拭了两下,“这个证据我将长期保存,到时会派上用场的。”她把短裤折迭好压在自己的臀部下边。
金成简直要疯了。这个无耻的女人,看来她使用这办法不是第一次了,小钱说不定也是这样就范的。
“我的要价不高,负担我回去的全部路费,等你的蜂群发展后再给我两箱蜂。”说完她咧开满嘴不规则的牙齿,得意地嘿嘿大笑,乳房挑衅似的高高耸起,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浸漫的乳晕,一条光腿高高地跷了起来。“你必须考虑后果,否则,只要我去告发,你得坐五年以上的牢。”
负担回去的路费?就是说,队里要多开支一千多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金成心里有些发怵,费用开支过大,队里要说话的。现在碰上这个可怕的女人,进行如此的敲诈,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窘境?王前仿佛看出他的心事,告诉他,如果现在还钱有困难,可以先写一张欠条,保证一年中还清欠款。
金成看着眼前这张丑陋而略带夸张的面孔,真恨不得一拳把它砸扁了。王前说:“再给你三天时间,最后给我一个答复。告诉你,我可不怕你赖账,这条短裤就是铁证。”说着打了一个哈欠,说:“刚才被你折腾得够戗,说实在的,你真棒,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看不出你床上功夫十分了得,怪不得后边有这么多女人跟着。我还想问一句,刚才你嘴里一个劲喊‘吴卫’,她是谁,你的女朋友?情人?还是相好的?她一定长得漂亮,比我中看,对不对?”
金成不愿理睬这个令人恶心的女人。正在穿衣服的王前突然停住了手:“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别觉得一次出这么多钞票亏了。要知道我可是正宗的处女,‘开处费’起码就要你掏几千元了。”
金成简直要发狂了,天底下竟有如此卑劣无耻的女人。


第二部分第18节 长风知我意,高云无尽期(1)

冬天到南方繁殖蜂群,其实是养蜂人一年中最清闲的日子,虽说寒冬腊月,北方早已是滴水成冰的日子,而南国冬天却温暖如春。油菜花盛开,金灿灿一片,更有那不知名的野花,争奇斗艳,把个南国冬天打扮得更加妖娆迷人。西桥村前边,蜿蜒的石溪河顺流而下,在三水汇合的地方,高高耸立的危岩上,千年古塔——龙古塔巍然屹立。相传朱德元帅率红四军“直下龙岩上杭”时曾在龙古塔前留影。时已数九寒冬,龙古塔前江水正烈,四边山上树木葱茏,一座石桥连接石岸和古塔。姜山河提议,人生有缘来相逢,这次闽西之行,也算缘分,不妨拍个照以作纪念。
这时,一位姓林的福建养蜂人来找姜山河,看情形他们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彼此都很熟悉,讲起话来也无拘无束。金成看见,这人似乎和王前也很熟,说话时的样子很随便,不时说笑着什么。金成觉得纳闷,王前什么时候又和这位福建人搞在一起了?真是一个既可怕又让人不可思议的女人。
中午多吃了酒,回到房间,脑海中不时浮现起昨夜发生的那些倒霉事,特别是王前的讹诈,自觉心中怨愤难平,欲哭无泪,直骂自己窝囊。想起龙古塔的雄浑伟岸,勇立中流砥柱的大丈夫气概,当下挥毫写道:
龙古何轻狂,敢拒千重浪。
浅水群山水,悬石落万丈。
湍流多飞瀑,咆哮声萧萧。
寒山少翠色,疏云何渺茫?
跋涉万千里,肩负霜雪苦。
作伴三分虫,立世在闽中。
长风知我意,高云无尽期。
颐指南国风,男儿欲展雄。
终于收到家里的来信。看得出,老母亲的信是任静静代写的,无非是让他一个人在外千万注意身体,安全第一,决不能有什么差错。任静静的信写在另一张信笺上。信上说,她反复思量,养蜂这工作无论如何不适合他,这样会毁了他的一生。她已经为他在争取,估计很快会有结果,究竟什么结果信中没有明说,只是希望他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她还说,他走后,她总是做噩梦,梦见金成被人欺负,甚至被人殴打,浑身鲜血淋漓。好几次,她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人痴痴地靠在枕头上坐到天亮。信中没有写,但金成知道,她一定是流着眼泪坐到天亮。
想起那一天晚上的事,金成也流泪了。他精神萎顿,心情郁闷,这种事让谁摊上都窝心。现在短裤这个把柄握在王前手上,他只有任这个女人宰割的份了。来信的字里行间他清楚地感觉到,任静静对他用情很深,他甚至能觉察到她跳动的脉搏。他十分感谢静静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送来了问候和祝福,送来了一个女人真诚的爱。他第一次对任静静动了真情,他在回信中写道,他也很想她,他会照顾好自己的。最后,他将《诗寄龙古塔》寄给了她。
夜深了,金成久久不能入睡,正迷糊着,忽听窗外有轻微的响声,他悄悄地爬起来,隔着窗棂朝外边看,只见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那人个子不高,像是女人的身影,但王前的个子要高多了。
“会是谁呢?”他在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反复思考着。“小媳妇?!”当他头脑中闪过这个身影时,吃惊地睁大眼睛。深更半夜,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转眼间就要过农历除夕了,小媳妇家从生产队分到了大半木桶牛骨头汤,喜滋滋地提回了家。金成看了看,除了萝卜,其他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吃晚饭时,小媳妇端给他们一碗经过重新加工的牛肉汤烧萝卜,大概又加了作料,总算还能入口。吃饭时金成看见,刁小三几次伸筷要挟牛骨头,都被小媳妇打掉了筷子。金成想起自己来时曾带来一块二斤多重的咸肉,本来准备过年时大家吃,现在想到王前就恶心,干脆送给小媳妇。
这一天,金成从姜山河那儿回来,远远看见小媳妇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手里拿着一封信。金成奇怪又是谁来信了,接过信才明白是小文的。信是用航空寄来的,“这个丫头性子就是急,写平信可以了,还要加航空,仿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等到读完信后,他才猛然想起,一直忘了给小文去信,怨不得她在信中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陈世美、王魁、潘仁美,估计她搜尽枯肠,把古装戏中能够想到的坏人名字全部拿来了,她觉得还不解恨,又在信的末尾加上负心郎、玩弄感情等词语,金成看后都笑了起来。不过信的末尾的几句话却让他吓了一跳:她马上就会赶到龙岩来。还特地加了一句,说金成肯定被王前这只母狗勾引坏了。
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文一到龙岩,他和王前的事肯定要穿帮,那还了得,整个世界都会翻天的。前天,他已经答应王前,决定负担她回去的路费,喜得她两条倒挂眉不停地颤抖。夜里,王前又来敲门,要和他发生关系,被他坚决拒绝了。他得赶快写信制止小文,这时,小钱跑来敲他的门,因为分摊来回的路费,他们和姜山河发生了第一次冲突。
龙岩上杭一带是福建著名的木材产地,每年姜山河他们南下繁殖蜂群时,总是将蜜蜂压缩在几只蜂箱里,到龙岩后再买当地生产的新蜂箱,这样既省了不少来时的路费,回去又增加了需要的新蜂箱。姜山河他们来时的蜂箱少,分摊的运费也少,可回去就不一样了,他们的蜂箱增加了好几倍,姜山河仍坚持按照来时的路费计算,理由是他去找关系联系车皮,多用了钱也贴了不少人工,应该得到补偿。小钱不同意,他并没有增加几只新箱子,他说通路子送礼的费用已经多分摊了,再提就没有意思了。两人几乎红了脸,为分摊费用的事不欢而散。金成认为小钱是对的,只是碍着姜山河的面子不便讲出来。


第二部分第19节 长风知我意,高云无尽期(2)

这一天,姜山河让人捎信来,说他偶然觅得一首诗,想请金成赐教。金成见诗意平庸,缺乏意境,为不拂他的雅兴,拈笔附一首《七绝•和友人》:
相逢何须曾相识,异国佳节逐笑颜。
三分小虫纵横处,共向闽西一枝春。
姜山河也是老高中生了,读到高中毕业时,老母亲要抱孙子,决意叫他回乡结婚务农。他中等个子,方脸盘,看上去敦厚老实。他拖长尾音抑扬顿挫地朗读着金成的《七绝•和友人》,连声赞道“好诗好诗”,说着一定要留金成吃饭。金成连连摇手,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今天这饭不吃了。”姜山河制止道:“不可,就凭你老弟一席话,饭是一定要吃的。我从不吃酒,今天高兴,破戒也吃两盅。”
姜山河叫人炒了两个菜,拿来两只饭碗,各倒了半碗酒,金成先敬老姜,端起碗一饮而尽。姜山河翘起大拇指夸道:“好酒量,文人豪饮,李太白斗酒诗百篇,金成也是酒兴催诗兴,下笔如有神。我也来凑个雅兴。”说着,端起碗也干了个底朝天。立时,血直往头上涌,脸涨得通红,眼里似乎也有了血丝。金成见状,慌忙要夺他手中的碗,被他用手挡开了。“你真的以为我不能喝酒,你错了,其实我挺能喝的,今儿咱老哥儿俩来个一醉方休……”他缓一口气,看一眼金成,继续说道:“小钱那家伙不是东西,他想挤兑我、羞辱我,他还嫩了一点。我姜山河吃的咸盐比他喝的水多,跑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多,他凭什么和我计较?今儿不是说酒话,我不会带他去江西了,让他一个人留在龙岩,看还敢凶不凶?”
姜山河的话让金成大吃一惊,真要这样,麻烦大了。除非特大的蜂场,小蜂场是单独包不起一节车皮的。另外,车皮计划十分紧俏,需要通关子送红包提早预订。现在姜山河要单独甩下小钱,其实是最狠的一招,在小钱的“软肋”上猛插了一刀。
“我看不会吧,老姜也是世面上走的人,最起码的信誉总是要讲的。”小李怀疑地说。“不过,酒后吐真言,我觉得倒像是真的。”王前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说事情十分简单,只要满足了老姜的条件,那就全解决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金成此时反而有些清醒。老姜怎么会因为一首破诗特地来找他?从不喝酒的他又突然抢酒喝?他是敲山震虎,通过我来向小钱发警告:如不乖乖就范,我就有好果子让你吃。
小钱决定去找福建人老林,问清他和姜山河商谈的情况。老林不在西桥,在古田。小钱和金成转了几次车好不容易才找到古田。说起古田,连小学生都知道,红军在那儿开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从而奠定了古田在中共党史、解放军建军史上的地位。古田(当地人叫做“苦田”)是一个典型的闽西山村,四边峰峦起伏,山高林密,油菜开花要比西桥那儿晚几天。
来古田越冬繁殖蜂群的不多,居住分散,很不好找。他们走过一个长长的林地,翻过一个小山包,碰到一个老农模样的人,小钱打着手势要找养蜂的人,老人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茫然的目光,急得小钱抓耳挠腮没了主意。金成灵机一动,跑到路边采了一枝野花,然后张开双臂做了一个蜜蜂振翅飞翔的动作,老人恍然明白,指着前方的树林连连点头,嘴里不知在讲些什么。他们绕过一片山坡地,在长长的向阳田埂上,十几只蜂箱一字排开,一个戴着蜂罩的人正在忙碌着,小钱走上前正要打听,那人也抬起头来。
“老林!”金成和小钱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老林很热情,告诉他们,本来想和他们一起去江苏,姜山河要价太高,他无法接受,现在已谈妥和另外一拨人一起去上海郊区,不日也要起程了。这时小钱心头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金成突然想起龙古塔前他和王前打招呼的事,于是问他以前是否认识王前?老林感到有些奇怪,说几年前王前来南方放蜂他们就熟悉了。“她早就开始放蜂,那她为什么还欺骗人,说她对养蜂一窍不通呢?”金成看了小钱一眼,见他的眼神也有些茫然,两人都没有再讲什么。
金成他们回到进士府时已经是深夜了,一路上山路崎岖,车辆颠簸,两人早已筋疲力尽,草草吃了一些东西后只想快一些睡觉。金成洗好脚连灯都没有点就急忙钻到被窝里,刚躺下就感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摸时,似乎是一件衣物。他正想推到旁边去,仿佛忆起了什么,点亮灯一看:“短裤?!”他吃惊地叫了起来,眼前放着的正是自己那条被王前拿来讹诈他的短裤。他来不及细想,悄悄摸下床,对着油灯就烧了起来。
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是谁,暗中在帮助我?”他把熟悉的人一个个排来排去,突然,一个名字跃入脑海:小媳妇。那天晚上的神秘身影终于知道是谁了。这一晚,他睡得十分香甜,自打到龙岩来,今晚睡得最踏实了。
第二天一早,王前像鬼魂一样幽幽地来了。金成刚起床,正在院里刷牙,王前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皱着眉头问道:“你烧什么了?一股焦味道,怪难闻的。”金成满嘴白沫,刷得正起劲,他已听清了王前的问话,又故意问了一句,这才“哇”的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水,仿佛吐掉了满嘴的不愉快。“这还用问,不是快要动身了吗?把晦气全扔在这个鬼地方,一身轻松到江西去,这样最好。”王前似乎并不理睬金成的回答,说道:“老姜又来催了,你赶快把钞票给他送去,账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金成对她翻了翻白眼,表示不明白她说话的意思。王前阴冷着面孔,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成看。金成笑着打趣她大清早跑这儿来发无名火,太过分了。“你想赖账?”王前恼怒地叫了起来。“我没有借过你什么,赖账的话从何说起。再说整天打不义之财算盘的人,是要遭报应的。不过——”金成突然逼前一步:“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撒谎说你是第一次来南方放蜂?这里到底有什么阴谋?”
“金成,算你狠,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谁最后能斗过谁?”王前恨得咬牙切齿,气得七窍生烟,两条倒挂眉在微微颤抖着。
两个多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动身前往江西的日子也定下来了。这一天,金成他们和小媳妇结清了房租和伙食费用,金成又递给小媳妇一百元钱。小媳妇接过钱后愣了一下,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解。金成说:“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终于使我摆脱了噩梦,成为一个自由人。我很惭愧,任何方式都无法回报我对你的感激之情。”开始小媳妇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到弄清楚他的意思时,她的脸由红变紫,渐渐有了愠怒之色,她把一百元钱扔在地上,转身一言不发地跑回屋里,倒把金成弄了个老大没趣,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正躲在房间里偷听的王前突然明白了一切,恨得咬牙切齿,说道:原来是这个小贱人坏了我的好事。当下气得在房间里兜圈子,恶狠狠地把窗棂上裱糊的窗纸连捣了两个大窟窿。


第二部分第20节 泪流满面(1)

这儿属鹰潭郊区,距离鹰潭镇三十多里路。鹰潭规模不大,一条窄小的街道,路面上铺着不规则的石块,沿街全是老式木板房,陈旧而破败。但鹰潭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它地处赣东北,鄂浙赣、鹰厦和皖赣几条铁路的咽喉,素有“江南重镇,六省通衢”之称,雄视东南半壁河山,国民党曾在此驻扎了十万部队,品字形兵营互为犄角。这儿还有华东地区最大的铁路中转站和编组场。
天下着大雨,能见度很低,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区行驶,满是泥泞的道路十分难走。山道弯弯,红色砂壤土黏性大,饱含雨水的泥土像胶泥一样让你无法走路,汽车有好几次陷在淤泥里不能动弹,车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帮助推车。幸好蜂箱体积虽大并不重,绕过几个小山包后,总算在一个小山村里停下了。
雨过天晴后的赣东北山区实在美丽。这儿属典型的丘陵地貌,山不高而俊秀,水不深而清澈。在春日的阳光下,青翠的马尾松和那一片一片富含铁质的红壤土煞是好看,丹崖碧水,美不胜收。映山红开了,那一嘟噜一嘟噜红色的春花竞相绽放,引得一群一群的蜜蜂追花逐蜜,“嗡嗡”声响成一片。
江西农村景色很美,但农民生活却很糟糕。这是一个破败的乡村小镇,凌乱、肮脏,碎石铺成的街道,硌得人脚生疼。不知谁家的猪在街上乱窜,把路面拱出一个一个大坑。现在不是莳秧季节,村里满是懒懒散散的人群,穿着深颜色的衣服,黑瘦的脸上满布着阴冷和漠不关心的神色。金成他们租住的是村西梢的一户人家,家中有四口人,三间瓦房,倒也宽敞。圈着一个很大的院子,堆放着农具和杂物。这家主人姓董,除了种田,农闲时还经常去鹰潭火车站跑跑运输,在他们这个村里算是精明强干的能人了。他告诉金成,他们村位置适中,靠近公路,后边就是信江,汛期木船可以一直停在房檐下边,交通十分方便。这儿距离火车站又不远,每年都有养蜂的住在他家,他火车站认识人,联系车皮什么的也比较容易。
天放晴了,紫云英开得正盛。蜜源足,工蜂飞进飞出特别忙碌,有两只已经挂上了蜂王包——这是快要分蜂的标志。金成估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速度,到洋槐花期结束时,繁殖十箱蜂的任务能够完成。
“看把你喜的,就怕乐极生悲,到时怕想哭也来不及了。”一串冷冰冰的声音把金成吓了一跳,抬头看时,王前正阴沉着脸看着他。自打短裤事件发生后,金成对她处处设防,从不单独和她在一起,王前恨得牙痒痒的,只是没有机会下手。
“和你商量一件事。”王前卖关子似的故意顿了一下,她不等金成回答,接着说道,“看在我们总算有一夜情的份上,你蜂群旺,送我一些行不?”听她讲这件事,金成沉下了面孔:“你吃错药了是不是,这是集体的财产,我有什么权利送人?再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和老林他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讹诈的阴谋又是如何出笼的?”“算你狠,算你有种,我们后会有期。”王前咬一咬牙,愤怒地跑开了。
这一天天刚擦黑,小李来喊金成吃晚饭。本来他们想请老董爱人帮忙烧饭,但看到他们家烧的芋艿,上面厚厚一层全是红辣椒,让人看后直咋舌,仿佛嗓眼里全是辣味道,决定四个人轮流烧煮。
金成的蜂就放在院门前的山坡上,前边是一片松树林,松林下边种着大片紫云英。金成匆匆吃完两碗饭,就急着往外边走。老董喊住了他:“看你急吼吼的样子,为个啥?实话告诉你,我们这儿虽穷,还从来没有少过蜜蜂!再说,这儿的人心拙脑袋瓜笨,蜜蜂这玩意儿又特难侍候,你就是有心送给他,他还嫌麻烦呢。”
金成还是不放心。这儿靠近公路,车来人往,还是小心为好。他刚跨出院门,忽见前边树林里有个人影闪了闪,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好,那个家伙一定是来偷蜂的。他加快脚步追过去,近前看时,远离松林的两箱蜂不见了。
他的头“嗡”一下大了,自己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不管自己如何小心谨慎,还是让人钻了空子。他匆忙回到屋里,告诉大家自己被偷了两箱蜂。老董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决不相信还有这种事。金成不想浪费时间,从院门旁抄起一根棍子,急忙往松林里追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在蓝色天幕上眨着眼睛,小虫在放声啾鸣。刚下过雨,青蛙和癞蛤蟆组成了大合唱,疯狂的叫声吵得人耳膜生疼。林子里黑黝黝的,根本看不见前边有些什么,金成手里拿着木棍,不时被树枝藤蔓勾住了衣服,有两次还摔倒在地上。但他坚信,小偷手里拿着重物,除非有人接应,否则是跑不远的。老董和小李也来了,小李还把那把大号手电简也带来了。人多胆也更壮,老董自告奋勇向大路的方向追去,金成和小李分头从东、南方兜过去,在树林的尽头,老董找到了一截绳子,扯着嗓子喊他们不用找了。在松林和公路汇合的地方,地上有两排脚印向着公路方向消失在大道上。
“回去吧,贼又不是傻子,等着我们来捉他,早走远了。”小李劝道。金成再也不敢在屋里住了,小李帮忙,在松林旁搭起了帐篷。他躺在地铺上反复思考,其实贼早就叮上他了,连逃走的路线也都谋划好了。仅仅是外贼,还是有内鬼?这次偷走的两箱全是强势蜂群,而且远离松林,不了解内情的人不会如此选择。他突然想到吃晚饭时王前不在,小钱说她身体不太舒服,去镇里药店买药去了。这么巧,我丢失蜂时她不知去向?他又想起昨天王前说的一番话,越想心里的疑团越大。她会勾结谁来干呢?他忆起在龙岩浴室不知她偷偷去见过谁?放蜂人老林的话又让他如坠雾里,越来越感到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实在太可怕了,真是防不胜防,不由得一股寒气从脊背上升起。
第二天,他特地到小镇的铁匠铺里买回来一条铁链条,用铁环把四只箱子串联在一起,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王前来了,她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前刘海儿被精心梳理过,配一件浅色的碎花布衬衫,两条倒挂眉似乎也上扬了一段距离。隔老远,她就套起了近乎:“金成,听说你丢失了两箱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听人说,江西这个地方还是挺安全的,怎么倒霉事都摊到了你的头上?让你送一些蜂给我,你死活不肯,要不,我还欠你一个人情!这下倒好,人情没捞着,连个谢字也没落下,人还蹲在这狗窝似的帐篷里活受这份罪,何苦呢?不过话又说回来,破财消灾,迈过了这道坎,你可就太平无事了。”
“王前,我还正要找你,你昨晚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听金成的话,王前做作地叫了起来:“哎哟,都说天下没有冤枉人的事,你们看,这不是生生地往人身上泼赃水。俗话说,官还不限病人。现在可好,连看病吃药都成疑犯了,这还到底让人活不活?”金成说:“你别胡搅蛮缠,我已准备好了,你再不讲老实话,我就报案去了。”两人正闹着,王前突然故作亲热地对金成说:“你别这样无情嘛,毕竟我们还上过床,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要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呢,到那时,不定你要把我当祖宗一样地供着呢。再说,明年我们还一起出去,那时我一定会让你比今年更快活。”
王前的话一下子刺中金成的痛处,他顿时火冒三丈,正想跳起来,冷不防一块泥疙瘩狠狠地砸在金成身上,把个金成痛得“哇哇”大叫。金成跳了起来,正要发作,猛转身突然看见小文粉脸涨得通红,一脸怒气地站在他身后。王前见状,捂着嘴偷笑着跑开了。
“小文,你来了?”虽然金成早就知道小文要来了,但真的看见了,心里还是感到惊喜。小文不讲话,眼眶里满是泪水——那是委屈、心酸、失望的泪水。金成以为她累了,赶忙拉着她的手让她进帐篷坐下说话,却被她狠狠地甩手打掉了。
“你怎么不讲话,讲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每次都看见你和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搅在一起,让人看了恶心。她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得给我交代清楚?”
金成苦笑了一下说,我被偷了两箱蜂,这个女人嫌疑最大,我正拷问她呢,说着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下。小文说:“我就是看不得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尤其是这个恶心婆。”


第二部分第21节 泪流满面(2)

金成陪小文去街上惟一的饭店吃饭。店里客人很少,可供选择的菜也少得可怜,而且加了许多辣椒,让人不敢下箸。小文先到厨房关照了炒菜师傅,菜要如何如何烧,好不容易凑成两菜一汤。小文吃得很慢,似乎心事很重,金成不解地问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小文慢慢抬起头来,两只俊气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泪水。金成吓了一跳,语气急促地问道:“又怎么啦,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文又低下了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金成,俗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首,也许老天爷为了惩罚我,才让我认识了你。”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泪珠也滚了下来。金成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隐隐感到小文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文再也不讲一句话了,两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饭。
山区的夜晚清新宁静,昏黄的煤油灯光在深邃的暗夜中鬼眨眼般闪烁着。不远处的山洼里,农夫趁着夜色正在犁田,羸弱的老牛喘着粗气,艰难地行走着,苍老的吆牛声在沉寂的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
“回帐篷吧。”小文叹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道。
“不,你就在我那张床上将就一个晚上,明天我再想办法。”
“还有明天?”小文反诘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还等什么明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话怪怪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金成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小文,小文也不回避,主动拉着金成的手,一起向帐篷里走去。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帐篷,金成找来火柴,想点燃马灯,小文制止了他。“这样最好,除了黑暗,就是我们,谁也不会来打扰,让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分手。”
金成已经完全确信在小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坚持要小文把一切全告诉他。
“告诉你可以,你必须答应和我亲热,拥抱我,吻我,让我高兴。”金成考虑了一下,答应了她的要求——他太了解小文了,你不答应她,打死她也不会说的。
刹那间,又像原来那个小文,热情、大胆,更多了一些女性的成熟。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拼命地狂吻着金成。黑暗中,金成看见了她那双祈求和渴望的目光,看见了两性肌肤接触后的亢奋、癫狂和不顾一切的冲动,小文一边用手紧箍着金成的脖子,一边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金成完全麻木了,他只是慌乱地、但声音很轻地说:“小文,不、不能这样……”小文并不讲话,她很快解开了他的衣服,很快找到了她所需要的,霎时,金成只感到血直往头上涌,自己已被高高抛在九霄云外,周围缠绕着万千云雾,一个肤如凝脂、洁白如玉的仙女紧紧拥着他,他的舌头很快和小文的交织在一起,两根舌头蛇一样缠绕着,缠绕着,小文抓住他的手慢慢向前引导,突然间,小文轻轻叫了起来,嘴里快活地呻吟着,金成的动作更急了,小文呻吟的声音更响了。“快吻我,快,我快要死了,真的,我要把初夜权给你,这是我当初答应你的,我说得到做得到。对,对,……哎哟,我好惬意,我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真的,我好开心……”金成大汗淋漓,他终于支持不住了,小文开始叫了一声,很快,她把金成抱得更紧,他们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她舒畅的叫声让人心动……很快,她将金成压在下边,自己高高地挺立着,仿佛无畏的勇士在指挥一场大战。暗夜中,金成终于看到,小文已经长大、成熟了,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她的身上,散发出青春女性特有的迷人气息,有一股勾魂慑魄的力量。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小文原来这么漂亮,这么动人,完全不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姑娘。
终于,他们都筋疲力尽,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两人赤裸着身体,仰面躺在床上,小文的脑袋紧紧搁在金成的胳膊上。
金成终于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小文插队的那个大队书记一直想打她的主意,他们威胁她,说她有一个劳改犯的父亲,如果不顺从,他们将编造罪名批斗她。小文性格刚烈,如何肯甘心受辱,她到公社告状,结果被说成是反革命子女诬陷革命干部,让大队书记派人抓了回来,给关在大队部,准备第二天批斗。小文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假意答应了大队书记的要求,喜得书记眉开眼笑,晚上要来成就好事。书记让人弄来酒菜,小文陪着喝酒,直把个书记灌得烂醉如泥。小文一不做二不休,掏出随身带着的剪刀——自从大队书记起了坏心思后,她就一直带着防身,“咔嚓”一声,把个书记的命根子剪了下来,直疼得那个色鬼在地上打滚。为这事,他们到处张贴通缉令,缉拿要犯陈文。
“天无绝人之路。天下之大,还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小文沉思片刻,坚定地说道。
“不,你一个女孩家能到哪儿?干脆和我在一起,反正我现在也是四海为家,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等风头过后,那时看情况再说。”想不到小文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未婚夫,他们也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不想连累你,如果你因为我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将会抱憾终生的。你知道,上次在小镇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几天都没有合眼,如果他们继续折磨你,我就上北京告状去。不过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真的出事了,那个没了命根子的书记岂肯轻饶了我?”说着小文抱住金成号啕痛哭起来,金成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这时,帐篷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谁?”没有人回答,脚步声反而响得更急了,很快就跑远了。金成急忙穿好衣服,跑出来看时,从背影上认出是王前。两个人相视无语,稍停,小文坚决地说:“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必须立刻走,这个女人会去告密的。”金成拿出身上仅有的三百多元钱,小文只肯拿一百,金成有些急了,嗔怪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推三阻四的,小文这才把钱收下。
路口,正好一辆解放军的军车打着大灯从这儿经过,小文招了招手,一位年轻的战士见是一位女知青要搭车,赶忙把车停下了。临上车前,小文突然停下脚步,直视着金成的眼睛:“小成,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什么事我都会答应的。”
“如果遇到真正爱你的女人,就和她结婚,忘掉我吧。有了这一次,我一辈子都满足了。”也不等金成回话,就跨进驾驶室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成早已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军车开走了,直到被远处的黑暗完全吞没,他还痴痴地站着。


第二部分第22节 谁是任组委?(1)

送走了小文,也送走了金成的心。每当想起小文,鼻头就发酸,躺在被窝里有时还暗暗流泪。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儿了,会不会被那个阉割了的书记抓回去?回想这几年,一次又一次的坎坷遭遇,让他对人世险恶这句话有了真切的体会和了解。“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他在心里问着苍天!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着,憋得人难受,第二天,他起大早步行了七八里地,来到姜山河放蜂的村子。这个村子规模较大,房屋也整齐,前边的丘陵下边,紫云英开成一片花的海洋,引得蜜蜂顶着露水忙着采蜜,田野里一片“嗡嗡”的声音。姜山河戴着面罩,正忙着摇蜜,看见金成来了,招呼他在凳子上坐好。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吹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姜山河打趣道。金成说:“心里憋得慌,出来随便走走。”说着把丢蜂的事讲给姜山河听。姜山河沉思片刻,告诉金成,他今天不来,他也不会主动去说,其实那户姓董的,手脚很不干净,凡是住在他们那儿的年年少蜂。本来想给他们提个醒,看小钱的德性,就懒得开口了。前天他的徒弟小徐去鹰潭,看到王前和姓董的在西边道上说着话,小徐回来一学舌,他猜着又要干坏事,果不其然,这次让金成倒霉了。
金成恍然明白,那晚姓董的硬拉他说话,原来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自己的同伙跑掉。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蜂,金成回到住地时,村民兵营长和治保主任正候着他。他知道两人一定又是为了小文的事。昨晚,小文的预感是对的,王前将小文犯事的话告诉了老董,老董兴奋不已,这可是个邀功的绝好机会。当下喊上两个民兵,准备半道上去截小文,谁知赶到时,看到小文上了一辆军车,三人狂叫“快停车”,军车理也不理,加大油门绝尘而去。三人又去找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他们都想立这个功,算计来算计去,惟一的办法就是让金成开口。他们说金成是黑五类子女,随时可以对他采取无产阶级专政,同时威胁要扣下金成的蜂群。想不到金成突然放声笑了起来:“我想你们有没有搞错,这蜂不是我金成的,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本来我就不想走,两箱最好的蜂在你们地界上被偷走了,你们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干什么去了?我报了案无人理睬,现在倒好,还向我要什么剪命根子的女人?这实在欺人太甚了!告诉你们,就是现在让我走,我还不想走呢!非要向你们讨回两箱蜂来。”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被说得哑口无言,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金成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浪漫、冲动和激情,他第一次感到很累很累,他太需要休息了。他已经决定,一到苏南,马上就和小钱他们分手,待花期结束时,让队里派车直接拉到林场去。任静静来信说,为金成申请民办教师的报告县里很快就要批下来了。金成感到十分意外,可他不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反正只要事情成功就行。
天刚擦黑,小李折过来了,他特羡慕金成有小文这样的红颜知己。金成告诉他,男女私情也许是世界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人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古人的诠释,它代表了一种境界、一种信念、一种思想。现在的人,要革命、要造反,是不能讲儿女私情的。小李说:“去你的,人家特地来和你说说心里话,你倒好,打起官腔来了。”他又告诉金成,昨晚小钱故意把他支开,又和王前干那事。今天小钱又偷偷将三箱蜂送给王前,反正他都记好账,到时不怕小钱抵赖。金成说,其实小钱也不想拿集体的东西送人,可他被人要挟着呢。
结束了苏南的花期后,队里派来的汽车终于把金成送到了和小镇毗邻的林场。
这是一片偌大的防护林带。解放不久,国家为了根治危害沿海人民的风沙灾害,动用几万劳力沿着海岸线植树造林,既挡住了肆虐的风沙,又改造了盐碱土壤。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速生树种——刺槐树早已长成了绵延几百里的林带。每到5月,那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刺槐花如粉砌玉琢,浓郁的花香引得无数昆虫乱飞,更有那蜜蜂追花采粉,日夜辛劳。林子大,蜜源足,忙碌了几个月的金成仿佛一下子进入世外桃源,整个人完全进入了放松状态。
金成在林子中间的空地上架起了帐篷。任静静说晚上来陪他,被他断然拒绝了,其实金成根本不知道,任静静的舅舅已官复原职,担任了省革委会副主任。县革委会知道任静静有这层关系,立马提拔她为公社组织委员。这可是一个有实权的位子,解决金成民办教师的问题实在是小菜一碟。不过任静静了解金成的性格,很有一点中国文人的臭脾气,事先并没有告诉他。金成找来了他的堂兄弟,一个十七岁的男孩金二小来陪他。平时,金二小去不远的村子里挑水——这儿到处有水,但全是不能吃用的咸水。有时还得去镇上买米买菜。
清晨,林子里空气清新,不知名的鸟儿躲在树丛中清脆地啼鸣,兔子,更有那扑腾翅膀的野鸡,在林子里窜来窜去,显然不欢迎不速之客前来骚扰它们宁静、安详的生活。春花烂漫,不知名的野花,在田头、地旁、野外,在沟边、树丛、圩埂,一丛丛,一串串,凡有生活的地方,都有它们希望的笑脸。
金成完全陶醉了。这儿真好,没有倾轧,没有阴谋,更没有明争暗斗和尔虞我诈,仿佛置身于世外,忙时摇蜜采浆,闲时躺在树阴下看书,那份闲暇和安逸,真赛过神仙过的日子。特别是暗夜中的林子,静谧、安详,风儿不吹,草儿不动,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死去了,惟有猫头鹰那一声恐怖的啼鸣,才让你从沉寂的黑暗中苏醒。


第二部分第23节 谁是任组委?(2)

金成的蜂群已经超过了汪四原有的水平,他自认为对得起生产队了。这一天,金成从清早开始就忙开了。忽见远远一个人向这个方向走来,他在心里打着问号,待到来人走近时,他的血液都快凝结了。
“吴卫!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吴卫比原来更漂亮了,上身穿一件红色的毛线外套,一条薄呢浅灰裤子,黑发梳成长波型,白皙的皮肤透出更加迷人的靓丽和青春朝气。金成问她怎么来了,吴卫反问她怎么就不能来?
“腌地方难留高贵人的脚印,这地方不适宜你来。”金成的话中透着辛酸和苦涩。吴卫很优雅地四处看了看,点点头说这儿环境不错,很有一点情趣。金成苦笑一声:“你有没有搞错,穷人忙着填饱肚子,哪有闲工夫来欣赏闲花野景?”想不到吴卫叫了起来:“金成,我是你的客人,你说话干吗这样尖刻?千方百计来挖苦人。要不是看在相知相识的份上,我可要拔腿走人了。”说着,指了指金成手中的蜂刷,询问他一辈子真打算干这个。金成皱了皱眉头,他很不习惯吴卫居高临下的说话口气,故意叹口气,说命该劳苦,再蹦也得认命。吴卫看着他穿着回纺布做成的衣服,脏兮兮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说话的口气也非常恳切:“金成,听我一句话,重新选择工作吧,你的前途会被耽搁的。”
金成从来厌恶别人把他看着可怜虫,更讨厌别人用救世主的口气和他说话。他已清楚意识到,他和吴卫之间已没有共同语言,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吴卫告诉他,她大学毕业了,留校任教,这次到他们县来招生,听人说他在这儿,特地请假来看他的。金成点点头,似乎有些感动。
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讲话。
饭后,吴卫要走了,金成送她到林场车站。许久,她仿佛无意间说道:“金成,我就要结婚了。”
尽管她说话的语气很轻,金成的心仍然被猛烈撞击了一下。立时,他的心里涌起无名的悲哀,他直在心里骂自己混蛋,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你发什么痴?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祝贺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
开往县城的汽车来了,临上车前,吴卫回过脸来看他一眼:“金成,听我一句话,任静静很好,她和我是高中同学,我了解她,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她一直在夸你,不知你是怎么考虑的?”
这一晚,金成辗转反侧无法合眼,他感到自己理想主义的人生失败了,像那肥皂泡沫一样一个一个破碎了。他现在惟一要做的,就是面对现实,面对眼前的一切。而这一切,又正是自己极力要回避的。希望不能建在沙砾上,任静静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终于明白了最终抉择意味着什么,生活不是电影、戏剧,它完完全全又实实在在,哪里有那么多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那么多的缠绵浪漫。他是凡夫俗子,也有七情六欲,而更主要的,为了活下去他首先必须拥有生活。他似乎终于弄懂了一个其实十分浅显而又平常的道理,为了理解这一点他兜了好大好大一个弯,这一晚,他睡得很香很甜。
第二天,中学的一位同学请金成吃饭,吃得醉醺醺的他日头偏西才回到帐篷,正要倒头睡觉,金二小告诉他,任组委来了。
“任组委!谁是任组委?”金成一脸茫然,不知来人为何方神仙。
“就是那个女的,经常和你一道的,还帮着大婶干活的……”二小本来就有些结巴,问急了,更是讲不出话来。金成终于明白,任组委就是任静静,任静静早就荣任任组委。“她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一直瞒着我呢?”金成恼怒地僵凝在那儿,一大半酒全醒了。
“早一点告诉你怎样,晚一点告诉你又怎样?你能改变眼前的一切吗?现实如何,你比我更清楚,宏宝算个什么东西,可他也差一点搞得你身败名裂,这样的教训还少吗?!”任静静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神情安详地站在他面前。
“你应该学会尊重人!”金成暴怒得像一头雄狮,不知是因为心中郁积的怨愤、愁苦太多,很想狠狠宣泄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怜,很长时间了,他都没有这样发过火。任静静不瘟不火,静静地看着他,金成见她这样,倒也一下子愣怔住了,痴痴地盯着任静静看。任静静说:“你还懂得发火,说明你还像一个男子汉,男人的刚烈火性还没有完全泯灭,这让我放心了。”金成想不到她会这样讲话,似乎不认识似的,瞪着两眼看着她。
任静静支开了金二小,当天晚上,她必须和金成彻底摊开,好好谈一谈。


第二部分第24节 “农大”(1)

这年秋天,金成先是被安排在镇属小学初中班任初二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不久又调到公社农大当语文老师。
所谓“农大”,其实是电影《决裂》播放后的衍生物。这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里边杂草丛生,当地农民曾在这儿种过庄稼,后来遇大水,庄稼遭了灾,颗粒无收,地块全都泛了盐碱,农民就抛了荒。
农大负责人原是一位大队书记,姓孙,个子不高,人挺和气,他对公社党委派他来农大工作很有看法,嘴上却不便讲出来。根据公社党委安排,农大培养的毕业生,将来都是大队、生产队干部的培养对象,因而不少干部都希望子女能进农大深造,将来也好谋个一官半职。
学校条件简陋。墙壁用草垡头垒成,茅草盖顶,学员全部住宿,和当年抗大的条件相差无几。金成很喜欢这些比自己小不了几岁、连“X”都没有听说过的年轻人。这一天,他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忽听门外有人喊“金老师”,抬头看时,一个高挑个儿、圆脸的女学员站在门外。金成觉得有些面熟,又想不出是在哪儿见过的,点点头让她进来。女学员向他请教了问题,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金成正要发问,女学员先自我介绍,她叫孙凤英,并说他们已经见过面。看见金成疑惑的眼神,她说她是任静静的学生。金成猛然想起那次在任静静借住的农舍里,因为醉酒遇到过孙凤英,结果飞短流长,搞得沸沸扬扬,还惹出那么多麻烦,脸上微微有些红。孙凤英似乎没有注意这些,刨根究底还要打听金成和任静静的事,金成说那纯粹是一场误会,任静静现在是公社领导了,这种事更是无从谈起。想不到孙凤英竟附和着点点头,认为金成说得有道理。
任静静来过两次,一次是跟随公社李书记来看望农大学生,一次是给学校员工作有关形势的报告。不过,任静静和金成谈恋爱的传闻,在全公社传得沸沸扬扬。为这事,李书记特地找任静静谈话,要她站稳阶级立场,保持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金成划清阶级界限,不要再和他来往了。
“你要明白现在的身份,你是公社负责组织人事的领导,不是一名普通教师,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在这种敏感问题上如果不注意,或者一意孤行,那是自毁前程。从现在起,你必须狠下决心,决不能再和金成有任何来往。否则,那样的结果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最后,李书记加重了语气,话语中甚至带有威胁的意思,任静静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
这一天晚上,金成刚从学校回到家,任静静不知怎么得到消息赶来了。看着面容憔悴的任静静,金成说:“静静,你完全没有必要再和我接触了,我是个被打入另册的人,这样会完全毁了你的前程!”任静静没有讲话,只是用忧怨的目光看了看金成。
“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连累你,我会永远得不到安宁的。”金成继续说道,“你帮我争取到了教师工作,这是帮了最大的忙,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的。如果我们仍能像一般朋友那样相处,我就十分满足了。你知道吗,今天,孙书记突然找我,他先夸我工作如何努力,又说我书教得好,当时我就纳闷,孙书记今儿怎么啦?慢慢的,他开始步入正题,他说你年轻有为,舅舅又是省革委会领导,前途无量,让我少和你接触,尽量不要妨碍你。你知道这话的分量吗,我都变成你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用不着这样敏感,我都无所谓,你害怕什么?谈恋爱又不犯法,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大惊小怪的。”金成似乎第一次看到任静静如此坚强,如此毫无畏惧,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女性。
“这样吧,静静,我们先冷却一段时间,待双方认真考虑后再决定今后的发展。我们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呢。”
任静静考虑再三,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她舅舅已经来信批评她政治上不成熟,在事关自己政治前途的大事上根本不应该有如此的轻率之举,要她快刀斩乱麻,决不能留下任何政治后遗症。目前她也只能同意这样的安排,不过她警告金成,在他们的事了结之前,她不会容忍他和其她女性来往的。
任静静刚走,金成妈从里间屋走出来,不高兴地嘟哝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不能嫁过来,又不愿别人结婚,这样牛年马月才能娶上媳妇?抱孙子不成了下辈子的事了。”金成不愿听到这样的话,抱怨道:“妈,也不能全责怪静静,其实她心里也很苦,她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她是公社领导,她的婚姻是大事,得由组织上来管。”
又是一年秋收季节,农大学生必须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孙书记要求两位老师利用农忙时间,到各大队走访,了解学员在家的现实表现。本来金成也想到各队走走,听听反映,好改进教学工作。
一天,金成蹬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戴着一顶草帽,沿着潘堡河向北骑去。9月中午的阳光还十分火辣,一件的确凉衬衫早已湿透,他想找一块有树阴的地方歇歇脚,忽听前边棉田里有人在喊“金老师”,抬头看时,孙凤英正在向他招手。
孙凤英笑着迎了上来,问金成去哪儿。孙凤英穿一件浅花布衬衫,脸上晒得红扑扑的。金成说去她们大队,孙凤英说我带你去,和小姐妹们打个招呼,很大方地坐在金成车后的车架上,赶到队部时,干部都去吃中午饭了。孙凤英要金成去她家吃饭,金成拒绝了。
“金老师,不就一顿饭吗,出外谁还能把锅背在身上?要不,下次我到你家去补吃一顿。”不由分说,推着金成的车子就走。
这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农舍,顶头式,前后三间,进门一间堆放农具杂物,后边两间住人。孙凤英姐妹四人,她是老大,父母都是很本分的农民,看见金成,只是笑笑,连话都不讲,就全到厨房去了。屋里屋外全凭孙凤英张罗,养成她泼辣大胆的性格。她让金成坐好,沏上一杯茶,自己指挥几个妹妹里外忙活着,不一会儿,台子上摆上了四菜一汤——这可算这家农户最好的招待了。


第二部分第25节 “农大”(2)

孙凤英在金成面前摆上酒杯,自已面前也放上一只。金成把酒杯往旁边推了推,推说自己不会吃酒,让她快盛饭来。“你骗人,都说你的酒量大得很,那次醉酒听说你吃了一斤多。”孙凤英脸上浮起不无得意的笑。天气热,又忙活了半天,一杯酒下肚,孙凤英脸上红通通的,更显出年轻女性的朝气和活力。
“金老师,你看我吃酒的样子难看吗?”孙凤英见金成注意她,故意问了一句。
“不、不,我在想,你一定能吃很多酒。”其实金成在想,看不出这位长相标致的女学员性格如此爽朗,酒量又如此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两人又吃了几杯酒后,孙凤英看一眼金成:“金老师,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不会生气吧?”金成肯定地摇摇头。“听说你和任老师的事,上上下下全反对,真是这样吗?”孙凤英扬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金成,弄得金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别转过脸去。
“你快回答我啊?”孙凤英半娇半嗔,金成搔了搔头发,脸上露出无奈的笑。“你快说啊。”她又逼进一句。
“这么说吧,她是公社领导,我是穷教书的,两人的地位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说有这种可能吗?”
“金老师,这就对了,谈对象也讲个七不离八,地位不一样,结婚后也不会幸福的。你说呢?”金成想不到孙凤英年纪不大,考虑问题倒挺复杂,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发觉她正直勾勾地紧盯着自己,心里猛一激灵,不好,别闹出什么影响不好的事来,赶忙说道:“小孙,我们吃饭吧。”“不,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小孙,男女情感的事其实十分微妙,有时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分不出个是非曲直来,有道是剪不断理还乱,在这件事上,我真的无法再讲什么。”
“那也好,我们不说这个。金老师,你知道同学们怎么议论你吗?”听她说这个,金成的态度一下子严肃起来。孙凤英叫了起来:“你怎么啦,板着个面孔,那么严肃,怪吓人的。”……她开始不喊“老师”,而改用“你”了。金成催她快说,她只是摇头,急得金成倒也拿她没有办法。
“要我说可以,你先认个错,自罚三杯。”金成想了想,端起酒杯连吃了三杯。“这下总该说了吧?”孙凤英还是摇头。
“你说话不算话?”
“我是跟你学的。”孙凤英狡黠地一笑,“你必须再自罚三杯,我全讲给你听。”金成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感到今天吃得多了,不能再吃了,孙凤英父母已经下地干活去了,他还要到大队部去。
“同学们真的说了你许多,我就是不告诉你。”金成被她的话撩得心痒痒的,没奈何又吃了三杯,此时,他感到孙凤英的面孔开始在眼前飞转。“这样吧,我再陪你吃一杯交杯酒,算扯平了。”说着端起杯子走到金成身边,金成此时已完全被酒精麻木了,后边的事他已经无法回忆了。他仿佛记得,孙凤英说,同学们夸他长得很棒,一定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还说他很有女人缘……随后,她就捧着他的嘴唇疯狂地吻着,他究竟怎么离开桌子,又究竟怎么上了床,再也想不起来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任静静来了。进门后,她先喊金成妈一声“阿姨”,然后转脸对金成说,组织上要调她去县革委会担任副主任,过几天就要动身了,她希望金成能经常去县城看她——她舅舅为了彻底阻断她和金成的联系,要求县委调她去县城工作。金成无望地摇摇头,希望她到县城后多注意身体,政治上争取更大的进步。
“你是在挖苦我,还是巴不得我早一点离开,好让别的女人进门?”她神情黯然,气冲冲地责问道。金成苦笑一下说:“静静你太多心了。”
“不过,我还得告诉你,不管多长时间,我都等你,你也必须等我。”一听这话,金成妈急了:“静静,你现在是县里的大干部,我们家小成配不上你,还是结束吧!你们还是朋友嘛。”任静静温和地笑了笑:“阿姨,请你放心,我不会耽搁你家小成的。”
这时,前边巷口传来孙凤英的喊声:“金成,快来帮忙!”……自打那一天后,私下里他们都以名字相称了,金成倒也慢慢喜欢上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原来,她从家里驮来了一麻袋山芋,累得满头是汗,正要金成帮她一把。
“她是谁?”任静静脸色霎时变了,声音有些颤抖。孙凤英也看见了任静静,神情有些尴尬,低低地喊一声“任老师”。“孙凤英?!”她也认出了:“你怎么来了?”
“她是农大的学员。”金成解释道。
“你们农大有没有规矩,没有特殊关系,学员可以直呼老师的名字?”金成妈慌忙出来解围:“静静,你别多心,他们只是随便叫叫,没有其他意思。”任静静再也不讲一句话,别转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孙凤英正在做功课,孙书记让人喊她去办公室。孙书记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老手,他先问起她家的情况,又说孙凤英的表现如何如何好,然后话锋一转,说他们大队因为缺少妇女干部,提出让孙凤英提前回队的请求,尽管学校舍不得放她走,但考虑到大队的实际情况,还是决定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孙凤英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愣了一下,问道:“孙书记,你给我讲真话,会不会有其他原因?”孙书记很肯定地摇了摇头:“你多虑了,是人才,谁都会抢着要的,还能有其他原因?”孙凤英还是将信将疑,但她又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能悻悻地走了。
金成听说这件事后,马上知道这是任静静的主意,他十分气愤,向孙书记请好假,骑上自行车就往公社赶去。任静静正在李书记办公室,看样子是来做最后的告别,金成有她宿舍的钥匙,开着门坐着等她。任静静知道他来的目的,故意磨磨蹭蹭在各个办公室转游,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到宿舍,看到金成后开言道:“谢谢你还抽空来看我。”金成本想语气平和地和她说这件事,刚一开口,火气就冒了上来,没好气地说道:“你是县里的大干部,我一个穷教书的也敢来凑这个热闹?我还有其他事情想问你!”任静静不急不恼,笑道:“亏你还是人民教师,说话就不能客气一点,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劳你大驾!在我的记忆中,你可从来没有为我的事这样着急过。”
“静静,我们之间的事,怎么又扯到孙凤英身上,她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人,而且你还做过她的老师,你就不能放她一马?你知道,这样的处理有时会毁掉一个人的。你是搞组织工作的,你也清楚,对人的处理最要慎重!”
“看架势,你今天是来教导我的,告诉我怎样做人,怎样去做组织工作。不过我得提醒你,我现在已不是组织委员了,我明天就要去县里上班了。”她说话的声音仍然不紧不慢,但却锋芒毕露,不依不饶。金成有些激动了,声音也大得吓人:“静静,就算我求你了,让孙凤英继续在农大学习,我和她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搞错,我有那么大的权力吗,可以决定一个农大生的去留?况且让学员和老师谈恋爱,搞什么师生恋,那是校纪不允许的,也违背了当初开办农大的初衷!”
“可并没有这种事啊。”金成委屈地叫了起来。
“我都亲耳听到了,还说没有!多亲热啊,只差喊‘哥’啊‘妹’了,肉麻不肉麻?”


第二部分第26节 “农大”(3)

金成差不多要光火了,他不明白任静静怎么会变得这样不讲道理,变得这样难以理喻,甚至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他还想作最后的努力:“静静,你比我还清楚,孙凤英家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她一个女孩还算出道,你要让她断了生活的勇气,说不定会出大事情的。”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好啊,在我和你接触以来,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关心人,可谁又来关心我呢?”任静静的语气急迫起来,她把门关上,声音悲戚地对金成说:“我虽然是一名干部,可我也是人,首先是一名女人。眼看着我最心爱的男人将会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说我会无动于衷,甚至还会为你们互相撮合,投怀送抱,成就这番好事吗?世界上找不到这样的蠢女人。”说着话,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金成心中的怒气早就没有了,一刹那间他似乎突然明白,静静的心在滴血,他没有权利来责备她。
“金成,既然今天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给你讲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有时我真不想再干这个干部了。本来我们是多么好的一对,偏偏你家成分又这样,弄得大家不死不活的,你说谁受得了。也许我们早一点结婚,事情也就这样了。”
任静静吐出肺腑之言,金成终于第一次听到她直白的心声,他完全被震撼了,他发觉自己并不了解任静静,不了解这个爱他、怨他又无可奈何他的女人的心。当下,任静静说:“也好,今儿我再给你做一顿饭,算是分手饭,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说着,摘下眼镜,用毛巾擦干净泪痕,自己在小煤炉上忙起来。不一会儿,就烧好了两菜一汤,她从食堂打来饭,两人默默地吃着。稍停,金成看一眼任静静,说道:“静静,别再折磨自己了,认命吧,我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中国的政治不允许我们在一起的。如果有合适的,就确定下来,这样总算有个归宿了。”
任静静招起头来:“金成,你今天给我敞开心扉讲出心里话,你对我的感情到底如何?”
“我不骗你,我很珍惜你对我的这份情意,特别是你这样关心体贴我,我将会把这份珍惜存放在心中,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别在骗人了,从你刚才劝我的话就能看出,你并不爱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皮肤黑不漂亮,可我真是鬼迷心窍,偏偏爱你爱得发狂,这才真是人作孽不可恕。”说着又泪如泉涌。金成最烦女人的眼泪了,这时有人来敲门,金成趁机走了。
星期六,学校放学早,金成推说要批改作业,待人全走后,骑上自行车,往东坝大队方向赶去。路不好走,十几里地的距离,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孙凤英家在村西一片树林里,大概方位金成还有印象,七拐八拐最后还是被他找到了。
孙凤英躺在床上,几天不见,人又瘦又黄,下巴也更尖了。看见金成进来,抱住他号啕大哭起来,仿佛一个受委屈的孩子突然看见亲人一样。金成也忍不住落下眼泪来,她家里人看见这样,全都到厨房里去了。
“她不该这样对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叫我回家?”金成掏出手帕帮她擦干眼泪,爱怜地看着她黄瘦的面孔,忍不住吻了起来。孙凤英也紧紧抱住金成,任他在自己身上摸捏。好一会儿,金成责怪道:“你干吗糟蹋自己的身体,不管遇到什么挫折,人都应该坚强地活下去。”
“我感到冤屈,我不应该受到这种不公正的对待。”她像小孩一样依偎在金成怀里,气色明显好多了。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三沟六坎的,何必那么在意。如果你愿意,我会每个星期来给你上课的。你看行不行?”
“真的?”孙凤英睁大一双很俊的眼睛,紧盯着金成的面孔问道。尽管孙凤英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女人,但她质朴、直爽、敢作敢为,实在让金成佩服。特别是她身上农家妇女的洒脱真诚,让金成有着充分的信任感。他从心里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有一次,讲好课后,孙凤英手托着下巴还在沉思,金成笑道:“你又在动坏脑筋?”
“去你的,人家在认真考虑一个问题,你说你妈喜欢我呢,还是喜欢任静静这样的女人?”
“你们是两种类型完全不同的人,那是无法比较的。”
“不对,前天你妈对我说,让我住到你们家去,陪陪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喜欢你呗。”
“就仅仅是喜欢?”
“我不知道。”
“你说嘛。”她撒娇似的嘟哝道。
“我妈要你做她的儿媳妇。”金成妈说过多少次了,都被金成挡了回去。这次老人耐不住了,终于自己亲自讲了。
“那你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
“怕你不答应那多难为情。”金成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骗人,觉都被你睡了,还能不答应。”孙凤英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早就要和金成谈这件事了。其实金成不是没有考虑过,可结婚的费用呢?他不想让孙凤英受委屈,但又要考虑自家的承受能力。
“凤英,实话对你说,目前结婚我家经济条件不允许,我想再过一到两年,等经济上稍稍宽裕一些再办,办得风风光光的,那样也对得起你了。”
“我又不是图你家的钱财,只是看中你人好。有钱排场大,没钱凑合着也能对付,你说呢?”她深明大义的话让金成深受感动。略停了停,她盯着金成看了看,欲言又止。
“怎么啦,神神秘秘的,再不说我就不理睬你了。”
孙凤英垂下了眼皮:“再等恐怕来不及了,已经几个月不来——你要做爸爸了。”
“你说什么?”这个消息太突然,他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谁骗你,前几天就想告诉你,你嬉皮笑脸的,就又拖了下来。”金成再马虎,再无所谓,肚皮里的小人却是说下来就下来的。他不敢怠慢。临别时不知是感激还是惊喜,他狠狠咬了孙凤英一口,痛得她“哇哇”叫了起来。


第三部分第27节 她还好吗?(1)

对金成妈来说,金成带来的消息简直是天大的喜讯,盼星星,盼月亮,想不到天上掉下个大头孙子来,这真让她睡梦里都要笑醒。有几次,她又不放心,偷偷问金成,肚皮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直把个金成羞得满脸绯红,答又不是,不答又不是。看这架势,金成妈点点头,八成是自家的孙子了。老人自丈夫去世后,守寡二十多年,这次真算喜从天降了。
说心里话,金成妈观察孙凤英有一段时间了,原来担心农村人泼辣、不讲道理,特别担心不守妇道,让家里不得安宁。看看孙凤英,人很本分,懂礼貌,遇事主动请教人,模样也长得讨人喜欢,做事从不藏藏掖掖的。相比较任静静,知道她人实在,心细,多疑,和她说话都得多长个心眼,生怕她费猜忌难解释,格外赔个小心。两相对比,觉得还是凤英人爽快容易相处。
金成担心结婚缺钱,金成妈挺爽快:“你愁钱,肚里的小孩可等不及,还是和凤英父母打个招呼,欠他们的钱不赖不躲,三年后再补五百。让凤英说去,不是俺老金家耍赖,不给他们面子,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说办酒,头二十桌人总要吧,也得千把块。另外手头再紧,凤英几身衣服无论如何总要置办,布置新房也要花钱,我们不能把话别人说。我想好了,坐庄请会,这样里外凑凑,结婚的钱也就七不离八了。”
金成觉得母亲筹划得在理,晚上又来到孙凤英家,她们一家人正围着吃晚饭,看见金成来了,她的父母赶忙站起来让座。孙凤英有些不高兴,制止道:“爸妈,说过多少次了,都成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也不怕别人笑话!”说着,转脸吩咐金成,给她到厨房盛一碗饭去。
很快吃完了晚饭,其他人都到厨房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知道吗,我是第一次给女人盛饭。”
“知道。”孙凤英垂下眼皮,并不看他。“你知道什么?”“你才不会为我,是为了肚皮里的孩子。”孙凤英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道。金成倒也佩服她的精明,嘴上却说道:“你错了,我其实是为了你,你是孕妇,为了你,也就为了未来的孩子。”
“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肚里有几根蛔虫我都知根知底。说说今天来的目的,是不是结婚缺钱不好办事,让我替你向父母解释?”金成简直惊呆了,孙凤英简直成诸葛亮了。
“你刚进门的神色不自然,一脸尴尬相,我就知道你在为结婚缺钱的事犯愁。不过我明白地告诉你,要说你和我父母说去,我才不去。你倒好,什么事全想趁个现成,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孙凤英和往日判若两人,金成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孙凤英推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就顾自上床睡去了。
金成也跟到床前,看到孙凤英在暗暗流泪,心中一惊,急问发生什么事了,她又不响。无奈之下,跑到厨房探问究竟,她大妹告诉他,村里原有一个青年追求过凤英,现在半道上杀出个金成,这个青年恨在心里,到处放风,说金成的父亲如何反动被镇压了,金成又和几个女人乱搞,还被剃阴阳头、批斗游街,以及耍流氓把孙凤英肚皮搞大,先奸后娶等等。那个青年的话说得难听,农村里飞短流长的事又传得最快,孙凤英最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如何受得了,和那个男青年大吵了一场,跑回家自己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几个晚上,把个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一样。金成默默听完了这些话,当时就想折转身回去,又担心孙凤英有身孕,闹出什么事来,那时吃后悔药就来不及了。忍了忍,还是等天明和她说清后再作打算。
厨房里搭着一张床,金成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忽然觉得被窝里钻进一个人来,正迷糊着,又听有嘤嘤的哭声,接着,一双拳头擂鼓般拼命捶他的后背。金成猛一下睁开眼,看见是孙凤英。
“凤英,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激动,惹动胎气会影响胎儿发育的。”
“我就知道,你只考虑胎儿,从不为我着想,早知这样我把他流了。”她的话刚一出口,金成慌忙捂住了她的嘴:“人嘴里毒气大,你怎能说这种话?再有什么不是,小孩没有过错,今后千万不能这样!”金成说着,把她轻轻搂在怀里,孙凤英不哭了,任凭金成帮她揩干眼泪。过了一会儿,金成说道:“婚姻是大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逼我去死。”她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为了你,人家承受多大的压力,吃多少言语冷眼,那么多难听的话也从来不肯告诉你。你倒好,现在来作贱人,专挑戳心尖的话说,来谈分手的事。你的心好狠啊!”说着,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金成说:“不是我变心,实在是怕你受委屈。我家出身不好,你是知道的,我也从来没有想瞒过你。至于别人怎么说,嘴在别人身上长着,我们没有办法叫人家不说。如果换上我,只有一个办法:不予理睬。”孙凤英不哭了,头紧紧靠在金成臂弯上,稍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谁像你们男人,遇事大度,我们女人气量小,碰上揪心事谁都会哭得个昏天黑地的,不然干吗人家都叫我们小女人?”说着话,两人更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结婚的日子终于定了。金家是大姓,虽说早已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亲戚朋友还有很多,前前后后竟办了三十多桌酒席,直把个金成妈累得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
说是新房,其实是在柴壁上糊了一些白纸,金成自己在红纸上写了副对联,倒也增加了不少喜庆气氛。孙凤英出身农家,遇事随和,自然不会计较。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金成可就惨了,大家都知道他能吃酒,敬酒时一定让他吃双份,几十桌敬下来,早已头重脚轻,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幸好几位儿时朋友仗义,挡掉了不少酒,这才让他没有当场出洋相。孙凤英扶他慢慢进了洞房,刚挨着床边,身子就歪斜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去了。孙凤英爱怜地摇摇头,帮他脱去衣服鞋袜,睡着睡着,金成嘴里突然喊起“吴卫”的名字,眼中还流下眼泪。孙凤英见后心里不由得一愣:吴卫是谁,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心中存着疑团,因为是新婚之夜,不想搅了这份好心情,压在心底没有声张。


第三部分第28节 她还好吗?(2)

第二天上午,公社通讯员来找金成,说顾干事让他去一下。金成找到顾干事时,老头子正在接电话,他抬手让金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顾干事圆脸,戴一副白边眼镜,模样慈祥,整日里笑眯眯的,即使在发火时你也看不出他的怒容。放下话机后,他未言先笑:“先恭喜你,结缡之喜,人生大事,琴瑟和鸣,凤凰于飞,可喜可贺。”顾干事读过私塾,古文底蕴深厚,说话时半文半白,更显出他的国学功底。他看过金成写的文章,大加赞赏,这次金成能去农大,也是他保荐的结果。
“知道找你什么事吗,有人给你送贺礼了。”说着,掏出一个自制的红纸袋,正中画着一个很大的心状图形,袋里装着二百元钱,没有片言只字。二百元,这在那时可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金成已经知道是谁送来的,他深深地埋着头,半晌,才问道:“她还好吗?”
“知道你决定结婚的消息后,她很快答应了一位军人的求婚,婚礼大概在下月举行。她向你们夫妻问好,祝你们幸福美满,要你方便时去县城看她。”金成明白任静静的婚姻是赌气的结果,可是造成这一切的责任并不是他金成,他太渺小了,他无力改变政治婚姻的现实。回到家后,他仰脸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看着纸糊的屋顶,心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像这屋顶一样,是那样脆弱,那样不经风雨,一捅就破。
春节过后,孙凤英的肚子已经一天大似一天,金成妈再也不肯让凤英干活了,金成不经常回来,星期天也只是干干挑水、忙自留地的粗活,然后和凤英说话聊天。凤英的妊娠反应很厉害,脸上布满了斑,金成妈说,看这架势,孙子是肯定的了。金成妈人好,为人厚道,凤英又不多话,婆媳关系十分融洽。有时凤英看到婆婆实在太累,想帮一把,婆婆也不同意,只是叫她别动,惹动了胎气,会弄出事来。孙凤英母亲来过两次,看到女儿白了,人也胖了,金成妈待女儿很好,也就放心了。孙凤英要母亲分娩时一定要来,母亲答应了。
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金成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广播,当他听到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整天都讲莺歌燕舞,形势一派大好吗,怎么突然冒出个“反革命暴乱”?他百思不得其解,踏着自行车急往学校奔去。学校里也议论纷纷,上边布置追查反革命,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哪里有反革命?过不久,公社通知农大孙书记去县委党校听形势报告,孙书记推说身体不好,让金成代替他去了县城。
参加会议的人坐满了县大会堂。作报告的是一位军人,看上去气宇轩昂,他讲得很激动,手在空中不停地画着圈子。他的话十分明白,北京天安门事件的黑后台是邓小平,只有彻底打倒了邓小平,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才能真正得到贯彻执行,而江青,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实执行者。这人口才极好,讲话极具煽动性,台下不时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金成向旁边的人打听,那人小心地告诉他,他是军委办事处的负责人,这次来给当地驻军送江青著作,县革委会请来作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专题报告的。
晚上安排看新拍的电影《渡江侦察记》,金成看过不下五遍了,画面虽然漂亮,总觉得没有老片真实动人。正准备躲在房间里看书,忽听有人敲门,打开门时,看见党校的王主任陪同任静静站在门外。金成想不到她会找来,有些惊喜地喊了一声。王主任很知趣,说“任主任你们谈吧”,便赶忙走了。金成看任静静又黄又瘦,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任静静并不回答,在床前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的空气显得非常沉闷。“静静,想开一些,何苦折磨自己,我们都是很平常的人,无法改变现实,但可以适应现实。我不知道我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是否伤害了你,如果真是那样,我深深感到遗憾。”
“你的遗憾能值多少钱?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你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我需要的是真诚,是两心相印的真诚。……不过,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说得金成脸上飞起片片红云,羞赧地低下了头。
“知道今天谁给你们作报告吗?”任静静盯着金成的眼睛问道。金成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的情敌、吴卫的爱人沈刚,他现在是江青的得意门生呢。”闻听此言,金成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该为吴卫高兴还是担心?金成问起她爱人的情况,任静静冷冷地说道:“你还算有良心,还能想起问这事。他回部队去了,不过他说一直想见你,他弄不懂你到底算怎样一个人,能让任静静这样的蠢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有时我也在想,要说有钱,你是一个穷光蛋;要说有才,至今还没看见有什么大作问世。你说,你凭什么让人爱你?”
“静静,一切都成过去了,大家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再说这些,对你对我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金成近乎于恳求了。
“为什么不呢,你受不了啦,觉得不舒服,我还没讲上几句,你就想挂免战牌。”任静静怨恨万分,意犹未尽:“我一直在骂自己,当初如果坚强一些,不贪图什么干部身份,下定决心和你结婚,现在的我就不会是这副模样。有时我也在想,即使我们苦点累点,但我们两情融融,内心快乐,那样的生活才叫幸福。可现在,这都是梦中的情景了。”说着话,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眼又汪满了泪水。
金成已无法讲下去了,他知道任何劝解的话对任静静来说都毫无意义,他怕话匣子一打开,任静静又收不住了。任静静站起身,她要金成用自行车送她回去。夜很静,行人很少,任静静紧紧依偎在金成后背上,脑海中不时闪现出当年扫盲时,金成每晚用自行车送她的镜头,不由得叹息道:“要是时光倒流,那该多好!”
金成回到党校时,党校的王主任正在房间里等着他。


第三部分第29节 近乎疯狂的怒狮(1)

这几天,孙凤英的睡眠一直不好,吃什么全没有胃口,金成妈有些担心,特地煲了有味道的汤让她喝,也不肯让她多走动。这天起床后,孙凤英看到婆婆里外忙活着,开始灰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飘动,心中好生不忍,就偷偷帮忙提了一桶水,晚上肚子便有些痛,下身开始流血,到了半夜就疼痛难忍。婆婆吓慌了,赶忙叫人送往公社卫生院。经查,孙凤英胎位不正,胎儿横卧在子宫里,但稍动手术或剖腹产都能让母子平安,可是偏偏这夜值班医生是一位刚从赤脚医生转上来的新手,对接生一知半解。金成妈赶紧让人去请一位熟悉的张医生,奇怪的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张医生的影子。这位医生不耐烦了,认为瞧不起他,说自己什么全干过,人医兽医一起上,赌气自己来接生,结果闹出个大出血。那位张医生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到时,胎儿总算保住了,孙凤英却只剩下一口气了。
长途电话七拐八转,最后总算找到县委党校,王主任知道是个急事情,赶忙找过来。金成的头“嗡”一下大了,到小镇的公共汽车最早也要早晨7点多钟,金成心急如焚,还是任静静帮忙,要了一辆吉普车载着金成连夜回到小镇。
金成来到公社卫生院时,孙凤英已经快不行了,当她看到金成时,微弱的眼神突然迸射出亮光。才一天工夫,人已变得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她颤抖着身子,努力向金成伸出手来,金成赶忙抓住她的手,大滴泪珠滚落在床沿上。他流着眼泪,大声恳求张医生想想办法,千万保住孙凤英的性命。张医生摊开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已经尽力了,能想的办法全用了,医生只治病不医命,死生有命,他也回天乏力。闻听此言,金成放声大哭。
孙凤英的母亲已经哭成泪人一般。女儿真是命苦,刚摊上一个宠她的婆婆,疼她的男人,又添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就撒手西去了。老太婆越想越恨,冲进医生办公室揪住那个庸医就要拼命,吓得那个医生一边用手护着头一边大喊“救命”。
金成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头涨得厉害,仿佛随时要爆炸似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切都还像在梦中。直到后来他都无法相信,活生生的凤英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没有打?特别是刚出生的儿子,连口奶水也没有吃到,妈妈就离他而去。他真的不敢往下边想了。
孙凤英母亲已经几次大闹卫生院,她家是贫农,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公社李书记大发雷霆,责成人武部长带一帮人成立专案组负责处理此事。造成孙凤英致死的医生是公社文教顾干事的外甥,顾干事感到压力很大,已几次找过金成,请求他劝劝丈母娘别再闹了,人死不能复生,答应给他家一定的经济补偿。同时告诉他,那天晚上,他妈去请的张医生本来可以及时赶到,半道上遇到常春官,他一定要张医生先帮他去看牙,那天他牙疼,结果把时间全耽搁了。
“又是常春官?”怪不得金成追问这件事时,张医生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他也不敢得罪常春官!金成痛苦地低下了头。
金成的老母亲最可怜了,一边要劝儿子和亲家母宽心,一边还要讨百家奶水喂嗷嗷待哺的孙子。自己忙得瘦了一圈,夜里还要为孙子勤换尿布。好在小家伙仿佛知道家中遭了不幸,喂饱后不哭也不叫,不过也真怪,小家伙竟长得又白又胖,喜得金成妈整天乐颠颠的,逢人便夸小孙子的一百个好处。
这一年真的是多灾多难,唐山发生大地震的第二天,上级紧急通知,城乡居民全部搭建防震棚居住。学校已经放假,金成整天呆在防震棚里,陪伴儿子金鼎。金成想带着儿子去看外公外婆。也许感觉到能出远门,小鼎显得特别兴奋,嘴里不时发出喔喔的叫声。道路不平,天气又特别热,到达孙凤英家时已是小晌午。一家人正坐在门前的大树下纳凉,看见小鼎后都高兴地叫了起来。回屋后,这个抱,那个亲,小家伙不认生,谁抱对谁都笑,引得几个小姨你争我夺,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温馨气氛。这时,凤英大妹从隔壁人家讨来一杯刚挤出的羊奶要给小鼎喝,金成慌忙问羊奶卫生吗,要不要消毒?凤英妈说,这儿的孩子都喝这种奶,也没见出过啥事。金成还在犹豫,凤英大妹早把奶瓶嘴送到了小鼎嘴里。
等到日头偏西往回赶时,金成总感到小家伙有些不大对劲,开始哭闹了,嘴里还往外吐奶。金成有些慌了,赶到家时,母亲正不放心向东眺望,看见他们回来才松了一口气。金成说,小家伙有些哭闹,接着把羊奶的事讲了讲,金成妈有些沉不住气了,急忙让去卫生院,正好熟悉的张医生在,细心检查了一番,金成看医生眉头皱起来,感到有些不妙。
“小孩症状不明显,又像菌痢,又像急性肺炎,我先开一些药吃着,你们最好马上去镇桥,最近W市有一支医疗队在那儿,他们有一位儿科医生很有名,还是请他看看,别误了事。”
听到张医生一番话,金成的眼泪快下来了,怎么这样倒霉,偏让小孩又闹了个毛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好?金成妈也慌了,一定要跟着去镇桥。金成蹬着自行车,金成妈抱着孩子坐在后边。金成妈嫌慢,让儿子能不能快一些?金成还是中午吃的饭,腿都软了,偏又碰上个顶头风,自己不好说什么,正着急时,一辆吉普车突然停在身旁。金成回脸看时,见是任静静,满心欢喜。任静静并没有细问事情的缘由,扶着金成妈坐进车子,小车“呼”一下开远了。金成绷着的心一下子全松了,不知怎的,从看到任静静的那一刻起,第六感觉就仿佛告诉他,小鼎没啥危险了。
等金成骑车来到镇桥医院时,那位著名的儿科医生已经帮小鼎检查过了,静静正用W市方言和医生讲话。静静告诉金成,小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得了急性菌痢,幸好送得早,再晚一个小时,恐怕就有危险了。医生责怪他,为啥给孩子乱吃东西?其实人乳是最好的营养品。医生其实不知道,小鼎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你都听说了?”金成的声音压得很低。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我为凤英难过,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偏偏就让它发生了。苦了凤英,苦了这个没娘的孩子。我到小镇好几天了,一直避免碰到你们,你叫我能说什么?结果还是遇到了,恐怕算是天命难违吧!”说着任静静把脸别过一边。
第二天,金成去请任静静吃饭,任静静说:“饭就不吃了,看看你儿子去。”小鼎见有人逗他,喜得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乱比画。任静静抱着小鼎,对着小脸亲了又亲,嘴里还一个劲地让他叫“妈妈”。金成妈看见任静静这样喜欢小孩,忍不住说:“静静,也生一个吧?”
任静静摇了摇头,苦笑道:“阿姨,生小孩也和人世间的事情一样,都得随缘。有时你想得很好,偏偏事与愿违,谁也强求不得,想开了,也就无所谓了。”
金成明白她话中有话,不便搭腔。金成妈说:“静静,你也不是外人,阿姨弄了一些粗茶淡饭,将就吃一些,也算阿姨的一点心意!”静静笑道:“阿姨,这次防震,组织上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吃请,你们的情我领了。坐着说说话,比什么都好。”金成妈还要讲什么,金成使了一个眼色,他妈不响了。


第三部分第30节 近乎疯狂的怒狮(2)

任静静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金成注意到,从进屋开始,任静静就没有朝他房间里看一眼。
“小鼎太像你了,特别是那眉毛和眼睛。”在送任静静回公社的路上,她仿佛无意间说了一句。
“你喜欢,就认作干儿子吧!”金成诚心诚意地说。
“那我得好好考虑一下,看怎样来培养我的干儿子。”
没有几天,任静静给小鼎买来了鱼肝油、奶粉,还有一身婴儿衣服。金成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眼光,任静静选择的衣服,不管是颜色、质地、还是款式,都让他感到与众不同。金成由衷地向她表示感谢。
任静静摇了摇头:“你其实并不懂得女人、了解女人的心。一个女人倾注的,有爱、有恨,或者是爱恨交加,永远割不断的,其实是那一往情深、又无法了结的缕缕情丝。什么叫痴情女,也许女人天生是一个情感动物,她对感情,要比男人更专一、更具体。”
这一天,金成妈说要包饺子吃。过几天静静要回县城了,她思量包好饺子让金成给送去,也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饺子是韭菜馅心,挺香,金成吃了两只,意犹未尽,母亲说:“先别吃,快给静静送去,让她也能吃上热饺子。”
金成先看了看天,夜色早已笼罩,家家的煤油灯亮了,昏黄的灯光投射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公社那儿是轧花厂送去的电,由于电压不稳,橘红色的灯光不停地跳动着。金成抄小路从巷道里折过去,拐过公社围墙的小门,看到静静房间亮着灯,心想,静静今天没有开会,用手轻轻敲了敲门,压低声音喊道:“静静,快开门!”
门“咯吱”一声开了,金成正想说俏皮话,忽抬头见是一位解放军,吃了一惊,心想敲错门了,说一声“对不起”,正想退出来,那人上下打量着金成,问道:“你找任静静?”
金成知道是她男人来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搪塞道:“也没什么大事,听说任主任回来了,顺路来看看。”
正在这时,任静静正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看见金成站在门前,笑着说:“金成,来得好,快进屋坐坐。”金成真不希望此时任静静叫他的名字,讪笑道:“我妈让送些饺子叫你尝尝。”说着,进屋放下饺子就要走。任静静说:“急什么,认识一下,陈卫东,人民解放军副团职干部。金成,农大教师,今天总算有机会认识了。”
金成显得有些不自然,陈卫东鼻子里“哼”了一声:“有特别的地方吗?癞蛤蟆碰上臭牛屎——对上味了。”
任静静冷笑道:“这叫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有些事说白了就是两个字:喜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陈卫东发怒道:“我让你去喜欢!我让你去爱!”还没等金成缓过神来,金成送来的饺子已被扔在门外的地上。
任静静怒叫道:“陈卫东,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人,在外边玩女人,回来还有脸面教训人?你要真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你就敢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管对方的事。”
“你想得倒美,如意算盘打得挺精,离了婚,你就好嫁给这个臭小子!我偏要耗着你,还要到公检法告你们去,告这小子破坏军婚,非得让他进去呆几天!”说着,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你这个臭流氓,不得好死!”狂怒使任静静的面孔都扭歪了。争吵声惊动了大院里的人,人们纷纷走了过来,金成赶忙捡起地上的瓷碗,悻悻地走了。
陈卫东的父亲和任静静的舅舅是老战友,作为高干子弟的他,养了一身纨绔子弟的脾气。虽然早就送进了部队,拈花惹草的性格仍然改不了,本来任静静的舅舅早就想做成这桩婚事,无奈任静静坚决不松口。金成结婚后,她感到心灰意懒,同意了这门婚事,谁知道陈卫东婚后仍然积习难改,夫妻两人早就分床睡了。今天闹到这样撕破脸皮,其实也是意料中的事。眼前的一切实在让金成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静静过得很幸福。
金成把这些告诉了母亲,母亲沉思着说:“小成,强扭的瓜不甜,看这架势,静静的婚姻长不了。静静闹成今天这样子,一大半为了你,人要有良心,等到她的事情解决了,你们如还有缘分的话,就结合吧!静静是个不错的孩子,懂道理,能吃苦,对小鼎又好,没有了静静,也没了你的今天。”
金成不说话了,不过,他最担心的。却是陈卫东处心积虑要报复他!其实,任静静何尝没有想到。当天,她给舅舅去了一封信,先讲了陈卫东的为人,再讲了他们的婚姻状况。信中说,陈卫东到处扬言,说这桩婚姻是老头子包办的,他本人并不同意,话说得很难听。开始,老头子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听说陈卫东到处告状,说静静舅舅包庇任静静破坏军婚,老头子勃然大怒,陈卫东所在部队的师长是老头子的战友,最后找个理由让他脱下军装回家。陈卫东的父亲看着事情闹大了,带上陈卫东来到静静舅舅家负荆请罪,老头子对陈卫东没了好感,严词斥责他虐待静静,最后两家大人当面讲定:好离好散,协议离婚,别伤了大家几十年的友情。一桩政治婚姻又在政治的干预下“寿终正寝”了。
农大结束了,金成被调到邻近一所中学担任高二班主任。上午课多,金成上完两节课后正准备回办公室,教务主任匆匆走来,让他快去听电话。电话是任静静打来的,她先沉默片刻,直到金成“喂”了几声后,她才开言道:“金成,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消息吗?”也许消息太重要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快说吧,我怎么会知道。”金成在电话这头老实地摇了摇头。
“马上要恢复高考啦!这就是说,你可以有机会上大学,来圆自己的大学梦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也太重要了,金成不知道是怎样放下话筒,又是怎样回到办公室的。上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他实在太希望有机会到高等学府去深造,能让自己像块海绵在知识的海洋中拼命吮吸。可是,静静的消息太简单,这次招生,对年龄有没有限制?结了婚的要不要?政治条件是否还是那样严苛和惟成分论?特别是招生规模,十年没有真正招过大学生了,能有这么多的学校满足招生吗?这一夜,他失眠了,从床上爬起来,提笔给任静静写信。他知道最近任静静心情不好,“四人帮”进了监狱后,清理“三种人”的工作又开始了,任静静虽不是造反派,但像她这样“坐火箭”提拔的年轻干部必须全部接受组织审查,等待处理。他让静静最近无论如何回小镇一次,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星期六的下午,静静坐公共汽车来了。她让小鼎喊她“妈妈”,小家伙倒也伶俐,“妈妈”喊得特别亮脆,喜得静静又是抱又是亲。
待他们疯过一阵后,金成让他妈抱过小鼎,静静扶正眼镜,理了理略显散乱的头发,看了金成一眼,揶揄道:“这几天没睡好觉吧?告诉你,最近要公开这个消息。根据内部传来的信息,对于恢复高考,中央高层有不同的看法,争论十分激烈,还是邓小平一锤定音:耽搁了十年,我们实在耽搁不起,高考一定要恢复,选拔人才一定要经过考试体现公平竞争的原则。7月份来不及,就放在秋天,总之,高考的事今年一定要进行。听说为了体现对老三届学生的关心,对婚否、年龄都要放宽。有人提出了政治条件,据说小平有个讲话:什么政治条件,二十多岁的娃有什么?只要自己表现好,其他不要多考虑。这对你是个福音,只要政治上不卡你,我对你的考试成绩很有信心。”
静静带来的消息对金成无疑是一剂兴奋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他对完成考试信心十足。
“静静,一起去考吧?”
“我不是你,井底之蛙,鼠目寸光,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明日在何方。我如果参加考试,不是又多一个竞争者吗?”任静静不动声色地说,“不过金成,我早想问你,你走后,小鼎和阿姨靠谁生活,这个问题你考虑过了吗?”金成一下子被问住了。


第三部分第31节 近乎疯狂的怒狮(3)

任静静莞尔一笑:“大丈夫安天立命,定国安邦,可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后顾之忧不解决,还考哪门子大学?”
“静静,你脑门子活络,帮我出出主意看。”
“你把球再踢给我,主意是不错。不过我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凭什么给你出主意?”
金成妈此时走了出来,笑着对静静说:“静静,小成是个实在人,别再埋汰他了。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你同意,倒不如选个日子把事情办了,这样人分两地,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眼下成分的事,不像前两年那样抓挠人,你们结了婚,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了。”
任静静没有讲话,慢慢低下了头,脸色反而有些苍白。金成觉得不解,说道:“静静,好歹也得给我妈一句话啊!”
任静静沉下了脸:“为什么是你妈,为什么不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为啥让你妈出面?当年娶孙凤英你妈可从没插过一回手,现在为啥一声不吭了?”
金成满脸通红,难堪地低下了头。
结婚没有举行仪式,只是把新房的柴壁换成砖壁,布门帘换成了木门。没有大操大办,一桌酒请了几位至亲。静静的父母远在W市,都是普通工人,静静写信告诉了这事,父母回信说最近事情多,工作忙,没法过来了。其实静静知道,她的父母希望她调回W市。
第一批录取通知下来了,第二批、第三批也下来了,金成都不在其中。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的几位学生反而被名牌大学录取了。金成被浓重的失望所包围,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静静看他整天失魂落魄似的,答应他再到县招办查问一下。静静回来后,闷着头坐在那儿一声不吭,金成感到奇怪,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稍停,静静扬起面孔,问他是否有什么仇人,金成知道又横生事端了。静静告诉他,有人给县招办写信,举报金成道德败坏,流氓成性,一贯玩弄女性,除了孙凤英、小文外,又加了破坏任静静军婚的罪名,本来金成已被投档录取,结果却被刷了下来。
此时金成简直像一头近乎疯狂的怒狮,血红着双眼,似乎要吞噬撕咬面前的一切。他已经明白谁会做出这种卑鄙下流的龌龊勾当,谁会在这节骨眼上射毒箭放冷枪,可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招生办明白,他是被诬陷的,他清白无辜。静静说,这种事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到慢慢查清后,高校招生也早结束了。好在她和陈卫东闹离婚,县里主要领导都了解,为了金成,她决心撕破脸皮再去找县委书记。
这一天晚上,金成正要脱衣上床,静静斜靠在床沿上,两眼定定地看着他。“怎么啦,有觉不睡,搞什么名堂?”“你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什么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金成有些不以为然。
静静有些冒火了,别转过身子脸朝里躺着,不再理睬他了。金成看她动了真气,赶忙俯下身子赔不是,静静这才转过脸来:“你又要做爸爸了。”她抿着嘴低声说道。
“真的,要有两个儿子喊我爸爸了!”金成显得有些兴奋。
“你有没有想过,你用什么来养大你的儿子,如果我从县里退下来还当教师,收入肯定减少,你又只有民办教师的工资,如何来养活五个人,你考虑过没有?”
金成抓了抓头皮,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没想那么细。”静静说:“生活不讲情面,柴米油盐酱醋茶,少一分钱都买不回来,居家过日子全得靠精打细算!这次我不管,让你来当家。”
“我当家,这个家要坍天了。”金成开玩笑说道。
下午,学校召开教务会议,金成靠门坐着,心情沉重地在想着心事。这时,邮递员小张看见金成,在很远的地方就扬一扬手中的信封。
“喂,想什么呢,你的挂号信——录取通知书到啦!”
金成一下子跳了起来,别的教师也纷纷围了上来。金成真有一点范进中举的味道,回到家中,静静正在逗小鼎玩,看见金成问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这么早就回来,也不怕校长责怪?”金成也不答话,只是抿着嘴笑。
“怎么啦,捡到大元宝还是搞到一笔钱,像喝了笑婆娘的尿一样傻笑?”任静静奇怪地看着他,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跳起来:“快说,是不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
金成再也忍不住了,高声嚷道:“我被录取啦!”说着一把抱起任静静,在地上打着旋转。金成妈听说通知来了,也喜滋滋地跑过来,看见金成抱着静静在打转,慌忙叫他停下:“小成,你真不懂事,静静有了身孕,哪能这样转圈,要出事的。”
已经夜里1点多钟了,静静好不容易才收拾完东西准备休息。躺在床上,静静拉住了金成乱摸的手:“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去上学后,我们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我再生了,我想把肚里的做了。”
“你疯啦!”金成叫了起来,“你也二十大几了,往后再想生就困难了,再说,我每月还有二十元助学金,足够我用的了,听说还可以勤工俭学呢?”
“你别把什么全想得那么好,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千万要珍惜。我不要你去搞什么勤工俭学,你给我认真学习,钱不够我会想办法的。”金成还要讲什么,静静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她不让他再讲话。她温柔地抚摸着他浓密的黑发,身体更紧地依偎在他宽大的胸怀里,两人忘情地热吻着。
静静告诉金成,今天她到池塘去洗衣服,看见塘边那棵柳树枯死的半边又抽新枝了。金成将信将疑来到塘边,果不其然,开春来枯死半边的柳树真的绽出了浓浓一片新绿。看见柳树,金成就想起小文,想起在柳树下边蜷缩了半夜险些遭辱的那个性格倔强的姑娘。“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也不知小文生死如何,现今人在何方?想到这,神色有些黯然。
静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旁,看到金成神情陡变,关心地问他怎么啦。金成缓缓气说道:“记得我去南方放蜂,有一位姑娘来找过我,她就是小文。”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叹息道:“真是一位苦命的姑娘,也不知在不在人世了?”
静静没有答话,稍停,问道:“如果小文还健在,你会和她结婚吗?”金成想不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愣了片刻,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女人心眼就是小,小文是否活着都不知道,还结什么婚?”静静说:“随便说说而已,你当什么真!”
晚上,金成搂着任静静,很动感情地说了不少感谢的话。静静摇了摇头:“夫妻间用不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讲谢就见外了。我不图你什么,只要你真心待我,我就满足了。另外,我不得不提醒你,大学里年轻女性多,可别忘了自己是一个已经结婚,有了妻儿老小的人了。大丈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来才能成为利国利民的栋梁之才。希望我这些话不会成为你的耳边风。”
这一夜,夫妻俩推心置腹讲了好多心里话……


第三部分第32节 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1)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龄班,全班五十多名学员中,统计出的子女超过一百人,最多的有四个小孩。学员的性质也复杂,少数为带薪生,绝大部分得靠学校的助学金。开学没多久,一位大龄学生申请退学,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他需要抚养三个孩子。
金成的情况要好一些,毕竟静静拿工资,他最担心的倒是静静肚子里的孩子,这是他和静静爱的结晶。为了做母亲,静静准备了多少年,她对小鼎的爱是她内心真情的流露,是博大母性的自然烘托。现在,为了他能安心读书,安心把学业修完,她准备做出最大牺牲。可是,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当夜,金成提笔给静静写信,讲了学校,讲了班级,最后他特别叮嘱,孩子一定要保住,尽管目前苦一些,但办法总是有的,千万别做遗恨终身的事情。
任静静收到金成来信时,她已经到医院做了人流。根据县委的决定,免去了她一切职务,仍安排在小镇当教师。通知到达时,其实她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她不想挺着一个大肚子站在讲台上。金成走后,经济上也不允许再生一个,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做了,等以后经济条件好一些时再圆此愿。为此她整整哭了一夜,这毕竟是她怀的第一个亲骨肉。第二天,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金成妈,金成妈吓了一跳:“静静,你可不能做这种糊涂事。我们女人,总要有自己的孩子。再说,俺们家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再难,也不能亏了孩子。”
静静哭着说:“妈,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我家这种状况养不起两个孩子。听说金成班上已经有学生因为困难退学了,为了金成,我也不能要这个孩子……”话未说完,号啕大哭起来,金成妈也泪流满面。
这一天上现代汉语课,金成还在为自己刚刚读完的一篇小说而激动,没有注意进来的老师。当老师开讲时,熟悉的声音让他一下子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的表情突然间僵凝了。
“吴卫!怎么会是她?……”
吴卫比从前瘦了,脸色更显得苍白,仿佛白玉雕琢成的一样。上身穿一件浅色西装,下身穿一条与上衣成套的裙子,显得优雅而落落大方。她的普通话很标准,读起汉语来更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从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压根儿没有朝金成坐的方向看一眼。是怕金成难堪,还是不知道金成来了,反正,这个方向看都不看,回答问题也只找别人。
“也许,她并不知道我被录取了?”金成在心里打着一个个问号。
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金成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阴道旁的树阴里,同座的大胡子徐伟松“哇”的叫了一声,把金成吓了一跳。
“看什么呢,是不是漂亮的女教师把你的魂勾去了,这么着迷?”大胡子徐伟松当过兵,提了干,“文革”期间还在一个县公安局当过军代表,他是班里少数几个带薪生。据说新生入学时,从车站到学校足足有五里地,其他学生肩挑背驮,惟有他两元钱叫一个挑夫,优哉游哉地前来报到,被人笑称为带着满脸胡须书僮来就读的梁山伯。他性格开朗,能说会道,绝对是个人才。
金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胡扯什么呀,谁看了?——哎,知道这位女教师的名字吗?”
“刚才上课你在干啥?一定瞎想心思。她自我介绍姓吴名卫,别人全听到了,你肯定在动坏脑筋。”
下午自习课,金成拿着一本《现代汉语》走进了办公室,吴卫不在,他微笑着问一位年岁稍大的老师,那位老师看他一眼,告诉他,吴卫应该在宿舍里。金成说一声“谢谢”,就退了出来。
那是一排老式的宿舍楼,经年风雨侵蚀得外墙残破不堪,“爬山虎”遮去了大半个墙壁。过道兼做厨房,摆满了做饭的煤球炉,空气中充溢着呛人的气味。金成问清是中间第三个门,轻轻敲了敲,门“吱”一声开了。
“进来吧!”吴卫并不看金成,抬手让他进了屋。金成感到有些奇怪:“你怎么问都不问,就把门打开了?”
“现在除了你,还有谁敢进我家门?世态炎凉,你应该十分了解这种滋味的。”金成看她情绪不好,知道她男人沈刚出事了,又不好问,稍停,解释道:“不知道你在这个学校,否则,早来看你了。”
“我是早知道你扩招进来的,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不找我,我不会去找你。我才不愿意热脸去凑别人的冷屁股。”
“你干吗这样自悲,你连造反派也不是,又没做对不起人的事,谁又能对你怎样?”
“亏你还是黑五类家庭出来的,才几天时间,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什么叫株连九族?中国人其他不行,就这个精通。沈刚有什么,一个当兵的,跟错了队,就非把他往死里整,你说好笑不好笑。”金成从吴卫嘴里了解到,沈刚作为江青死党,江青出事的第二天,就被抓进了秦城监狱,而且不允许家属探望。
“天道无常,人心难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曹雪芹真是太深刻了,当年多少追着拍我们的人,现在像躲瘟疫一样躲避我们。特别让人气愤的是那些得过我们好处,或者被我们帮助过的人,反我们最凶了。最可怜的是我的苏苏,她还这么小,偏也不放过她,嘲笑她,歧视她,你说还叫人过不过?”她说得十分动情,两颊早已泪流满面。
金成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骄傲的公主如今变成了丑小鸭,也全没有了往昔的矜持和自信。吴卫的话让金成忆起“四人帮”时期的种种劣行,心想,那时才叫黑暗呢,但他没有讲出来。
“静静待你好吗?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人很实在,做事也很有理智。她多次对我说起你,她认为你很有才华,人又诚实正派,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她并不因为你的家庭而嫌弃你,她比我强。”
这时,一个脑后扎着大蝴蝶结的女孩走了进来,看见金成,忽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金成。“苏苏,过来,快喊叔叔!”苏苏闷着头,低低喊了一声。
为了庆祝“五一”,又是新生入学第一年,学校决定进行大演大唱比赛。班级成立了专门班子,要求有特长的学员自动报名。老三届生多才多艺的人多,点子也多,遇到的最大难题是服装。不少农村来的学员从没穿过西装,有的甚至不知领带为何物,况且一套西装几百元,对这些穷学生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服装,争论十分激烈。徐伟松是总策划、总导演,他认为整齐划一的服装,首先能带给人先入为主的视觉冲击,是保证活动成功的基础。他有一句名言:要么别参加,参加必须第一。
“钱从何来?”有人提出了核心问题。
“我试试看!”


第三部分第33节 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2)

徐伟松还真的有办法。当天,他找到了负责基建的何校长。学校最近要在一排平房的基础上造大楼,拆房工程原计划由建筑公司负责,徐伟松提出让大龄班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承担部分工程,既解决了活动经费,还能让大龄生经济上得到补贴。想不到这个意见学校十分重视,当天召开校务会议研究,明确徐伟松负责整个勤工俭学活动。学校还同意预支部分经费用作服装费用。
大龄班在全校举行的大演大唱活动中获得第一名,徐伟松也人气飙升,在不久的选举中当选为班长。
金成十分佩服徐伟松这次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一次晚饭后散步时,金成不解地问道:“大胡子,你在仕途上颇具潜质,已经是公社干部了,国家工作人员,为啥还来读书受这份罪?
大胡子哈哈一笑:“金成,我已注意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你很有才气,人很聪明,可惜太重感情了。你知道,感情型的人女人喜欢,可惜是为官的大忌。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人要做到该出手时就出手,这种人能成大事业。这次如果我不及时站出来解决服装问题,谁还知道我大胡子有这种能力和水平,能心甘情愿地投票选你当班长?你问我为啥还来读书,你有没有注意,《伤痕》小说的发表,这是一个信号,全国都在反思。反思什么,我们的国家还要不要文化,需要什么样的文化?工农兵大学生是种现象,或者是一股逆流中的小小浪花,它是对文化的嘲弄和扭曲,国家要建设、要发展,需要大批更高层次的文化人。我有种预感,别看今天像我们这样的大学生很了不起,错了,用不着十年,你就会感到自己不行了,落伍了,决不是危言耸听,它代表了今后几年社会发展的潮流和方向。你必须适应这种发展,否则就要落伍,就要被淘汰。”
金成从心底下承认,大胡子具有一种超前的敏锐力和洞察力,具有一种普通人缺少的能力和天赋。
大龄班的勤工俭学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按照学校规定,勤工俭学只能利用晚上和星期天时间,这些大龄生不少人当过教师,知识基础扎实,学习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勤工俭学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学习。不过,拆迁工地的劳动量很大,大量的废弃砖瓦水泥缠粘在一起,需要多人共同劳动才能完成。好在这些学生在农村吃过苦,劳动强度大不算什么。徐伟松又推行按照工程量来计算报酬的劳动管理,大家的积极性十分高涨。
从进校开始,金成一直想办一份校内刊物,大胡子十分赞赏,校方也表示同意。校刊具体由学生会负责,所需经费学校提供,每周一期。试刊两期效果不错,师生反响比较热烈,也开始有学员投稿了,不过这却占用了金成大量的精力。现在搞勤工俭学,这给金成出了个难题,他实在太需要通过劳动增加收入,可是,新办的刊物总不能让它半途而废。
徐伟松给他出主意:“我是带薪生,勤工俭学对我无所谓,我先为你代管刊物,让你集中精力先捞分,等你钱兜鼓起来我立即移交权力,决不恋战。”金成回他一拳,还是同意了他的意见。
夜晚的拆迁工地上灯火通明,同学们依靠简陋的工具干得十分起劲,不少人赤着膊干得满头大汗,虽然已经超负荷了,但一些困难学生仍然一再要求增加工作量。
“大胡子,我看不能这样干,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弄得不好,适得其反。你看高志的腿伤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勤工俭学的指导思想应该引导学生干力所能及的轻体力活,前提是不影响学习。”听了金成的话,想不到大胡子咧开大嘴“嗬嗬”大笑起来:“现在该承认我的话是正确的了吧,你发表在上一期校刊上的那篇文章是导向错误,还说大龄生通过自己的劳动不但解决了自身困难,有的还为家庭分忧。你首先摆错了位置,学生第一要读好书,其他全是次要的。现在弄得有些人学习无心思,一心只想搞创收,这是本末倒置,它使勤工俭学整个儿变了味。要根据学生特点,适度,适量,关键不能影响学习和身体健康。”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事,看到远远的灯光下有人走过来了。
“贺超然校长?!”
贺超然个子不高,扁脸,戴一副白边眼镜。他原来是一家报社的编辑,“文革”中左冲右杀,最后担任了大学校长。金成听过他的讲话,言辞锋利,还是极具煽动性的。
他和徐伟松握过手,又上下打量着金成,徐伟松说:“大一班的,叫金成。”
“哦,就是在校刊发表文章的那一位。文章文笔犀利,行文流畅,有观点,有思想。不过年轻人,我还得泼一点冷水,该文最大的缺点就是以偏概全,缺少辩证法。今天来,还想和你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徐伟松笑了起来:“贺校长,金成刚才已经主动认识了文章的片面性,计划在下一期校刊上从事情的另一方面阐述。”
贺超然点点头:“这样看问题就全面了。勤工俭学只是补不足,切不可当做谋生的手段,要分别不同情况区别对待,不要搞‘一视同仁’,更不要一窝蜂。要告诉同学们,千万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首先要搞好学习。特别不能影响学习。个别家庭确实有困难的同学,学校一定会帮助想办法,而不会坐视不管的。”贺超然说得很动情,灯光下,他的脸色泛出青白色。
金成静静地听着,他觉得这是一位平易近人,关心下属的领导,如果打分的话,今天贺超然的讲话可以获得八十分。想不到不久后发生的“食堂泼菜风波”,使他对贺超然的印象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第三部分第34节 偶然事件(1)

这确实是一个偶然事件,可它的爆发又在必然之中,差不多震动了整个城市。
一天食堂卖午饭时,一位低年级同学发觉食堂工作人员打给他的菜太少,而给另一位熟人多打了菜,两人发生争执,正在一旁的大龄班学生看不下去了,指责了打菜师傅几句,没想到此人恼羞成怒,竟把一盆菜全泼到他的身上。这一下引起公愤,全校学生心中郁结的怒火和怨气霎时间全部爆发了。
这是一家师范院校。国家按照录取学生人数发给助学金,不过这笔钱全部由学校总务处掌握,用于学生伙食开支。刚开学时,食堂伙食还可以,过了一段时间,菜的质量越来越差。大胡子徐伟松是校学生会生活部长,前几天公推他代表学生向总务处交涉,金成也作为学生代表和校刊负责人参加了对话。总务处处长——一个镶着满口金牙的胖老头,对学生提出的问题根本不以为然。
“说食堂的菜不如先前是不可能的。你们看,食堂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账目笔笔清楚,所有的钱全部用在伙食上。另外,趁这个机会我还要告诉大家,由于夏季菜缺价高,学生助学金少,这个月学校食堂还要亏本。”
他的话一下子激怒了学生代表。大胡子要他立即公布所有的账目,金成认为食堂没有进行必要的成本核算,另一位学生代表则要求他解释几十名食堂工作人员日常吃喝的费用……总务处处长大动肝火,拍台子要学生代表滚。这次泼菜风波让学校炸了锅,由老三届生发起,大字报把学校食堂里三层外三层贴了个严严实实。同学们还不解恨,强烈要求总务处处长下台,否则就要罢课。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省委宣传部、省高教局要求学校采取切实措施,立即平息事态发展,决不允许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贺超然校长急了,赶忙找来大胡子,有一点十分明确,事情归事情,也一定会解决,决不能出现罢课的事。
“伟松同志,你是共产党员,又是学生会干部,一定要站稳立场,分清是非,决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次事情的性质是严重的,造成的影响也很坏,怎么能向党示威?向党提条件?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希望你能和校党委站在一起,检举揭发有问题的人,这对你将来的毕业分配大有好处。”
“贺校长,你把我放在了广大学生的对立面,这样一来,同学们还能信任我吗?”
“同学的信任只是一个形式,校党委的态度才是主要的,希望你牢记这一点,不要辜负党委对你的期望。特别是在目前这样的形势下,正是考验一个人的关键时刻,大风大浪最能分清大是大非,这是党性原则问题。”
“贺校长,校领导能否和学生面对面对话,大家把话摆在桌面上,开诚布公,所有的问题就全能解决了。其实说穿了,对食堂伙食有意见也不是大不了的事,采取措施改进就行了,何必闹得如此满城风雨,好像快要天坍地陷一样!”
“话不能这样说。”贺超然声色俱厉:“同志,你这是左派幼稚病!我们看问题要看本质,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是借着这件事来反对党对大学的领导,这才是问题的主要症结。再说,你让校领导和他们对话,你把校领导看成什么了,什么事都可以讨价还价,和学生谈条件,那我们不成国民党了?你要注意五七年反右派的教训,那时的学生闹得比你们还要凶,结果呢,我不说你比我更清楚!况且,这次你们能跨进大学校门应属法外开恩了,校党委为了你们能继续学习动了多少脑筋,校舍不够,腾出仓库;经济有困难,开展勤工俭学。可你们倒好,感谢的话一句没有,到头来了个聚众闹事。”贺超然阴沉着脸,蔑视的目光在镜片后熠熠闪光。
谈话似乎有点不欢而散。
徐伟松把他和贺超然的谈话告诉了金成,金成有些诧异,贺校长怎能这样,这又不是“文革”时代,还搞政治讹诈。不过,他从贺超然的话中听出了明显的杀气。
徐伟松摇了摇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一位战友从北京写信告诉我,中央关于一些基本路线和政策的争论十分激烈,其中最关键的涉及到对老人家的评价,涉及到如何评价“文革”,评价“文革”中已经定案的人和事,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历史千万不能重演啊!”
金成对学校食堂早就怨气冲天,可他又特别不想乱,徐伟松的话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觉得很有必要在校刊上写一篇文章,食堂风波只能就事论事,而不应涉及其他。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金成的《也谈泼菜风波》犹如一颗重磅炸弹,一时间在全校相继传开。学生们争相传阅这篇文章,认为文章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特别是文章中提出的清理食堂账务,成立由校方、学生、食堂人员组成的伙食委员会,定期公布食堂账目等主张,更是让学生们作为向校方提出的条件。这篇文章让贺超然火冒三丈,大骂分管宣传的副校长怎么竟然把这么重要的舆论阵地丢给了学生们,造成了目前如此被动的局面。校方紧急行动,立即收回刊物,同时连出三期特刊,强调维护校党委的绝对权威和作用,在显著位置重新刊登了几篇五七年反右时发表的文章,而且加了编者按。校方的用意十分明显,借历史的棍子打人。学校不妥协的态度给学生的激烈情绪火上浇油,同学中间已经悄悄传开,校方草拟了一个黑名单,准备开除一批挑头闹事的学生。
肃穆庄严的大学校园里,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味道。
第二天,低年级学生打出了横幅标语,在“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悲壮气氛中,学生们排好队,唱着《国际歌》,准备向市中心挺进。学校也紧急向公安部门提出,有坏人操纵学生,要求配合清查。
真的是一触即发!
贺超然已经拟好了名单,只等学生上街、公安开始抓人后立即公布,开除金成等一批闹事分子。正当他站在窗口,冷笑着看着学生准备走出学校大门时,秘书匆匆走来,递给他一纸上级发来的加急电文,要他立即、无条件地和学生对话,平息“食堂风波”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毕竟老于世故,知道上命不可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通知教务处,马上和学生代表对话。
学生的斗争胜利了。成立了伙食委员会,明确了规章制度,食堂伙食得到明显改善,那个傲慢无理的贺超然的亲威——总务处处长也被免职调到其他单位去了。在不久的学生会改选中,徐伟松被选为学生会主席,金成也被选为宣传部部长。


第三部分第35节 偶然事件(2)

星期六的晚上,照例是枯燥和无聊的,文化生活基本没有,学生们惟一能去的地方,是附近工厂放映的露天电影。这一天,附近的肉联厂放映《冰山上的来客》,金成听吴卫讲起过她十分喜欢影片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看影片。晚饭后,他来到吴卫宿舍,母女俩正在吃晚饭,金成说明来意,吴卫想了想说,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去了。苏苏听后噘起了小嘴:“妈妈最坏,前天还说带我去看电影,今天又变卦了。”金成知道吴卫的意思,也不勉强,笑了笑准备离开,小苏苏的脸拉得更长了。
“这样吧,金成。”吴卫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外的金成,“带上苏苏,可别让她乱跑。”
金成骑上吴卫的自行车,车前杠上坐着苏苏:“金成问苏苏,小朋友们和你好吗?”“不好,”苏苏嘟着嘴说,“他们总在我面前故意‘爸爸爸爸’的,好来气我,我不想上学了。”
金成的心抖了一下,好敏感的孩子!他告诉苏苏,其实小朋友们并不一定是说她的,她应该和小朋友们团结好。苏苏告诉金成,坏人很多,有时半夜还来敲她家的窗户,她很害怕。
“有这种事?”金成吓了一跳,“你妈为什么不去找保卫处,他们会调查处理的。”
“没有用的,他们还说妈妈疑神疑鬼,这些人最坏。妈妈夜里经常哭,她说要想法调走。”
“也许,换一个环境对吴卫有好处,对苏苏的成长也有利。”金成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下午,金成正在阅览室找资料,苏苏跑来了,看着眼睛红红的苏苏,金成忙问出什么事了。苏苏说妈妈病了,做晚饭的米也没了。金成来到吴卫宿舍,吴卫躺在床上,病恹恹的脸上毫无血色。
“怎么啦?快去看医生!”金成一脸的关切。
吴卫无力地摇了摇头:“帮个忙,替我去粮店买些米,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快到下班时间了,路上行人很多,金成正在考虑下一期校刊的内容,忽然感到自行车前轮被什么硌了一下,自己一下子倒在路旁的绿化带里。
“你会不会走路?老娘刚买的一条新裤子被你弄坏了,你赔不赔?不赔,老娘和你拼命。”一个模样长得俊俏、说话却十分粗鲁的女人,仿佛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两眼圆瞪,一把揪住金成的衣领要他赔裤子。
金成倒地时,脑袋正好撞在路旁的树上,痛得他两眼冒金星,眼泪都下来了。那个不讲道理的女人还在纠缠不清,金成火了,指着她的鼻子吼道:“你还讲不讲道理,你横着过马路违反了交通规则,现在还来耍无赖?”那个女人见说不过金成,索性躺在地上干嚎:“打人啦!打人啦!”一下子围过来好多人。
这时,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走了过来,看见自己的女人躺在地上,顿时怒火冲天,也不讲话,对着金成就是一拳。立时,金成的鼻子破了,鲜红的血流了下来,双方扭成一团。
警察来了,当事人被带到派出所。
金成被学校保卫处带回学校时已是夜里12点多钟了,自己觉得十分窝囊,衣服也没有脱,倒头就睡,朦胧间忽觉有人在推他,睁开眼看时,见是吴卫站在床前,正要开口,吴卫急忙做出一个阻止讲话的手势,金成不响了,随着她一前一后走到了宿舍外边。
“还没吃晚饭?”
“别提了,倒霉透了。”金成恨恨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下。吴卫说:“我还以为啥事,这事也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让你受委屈了。”金成感到很背运,偏偏碰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心里十分窝火。吴卫笑道:“亏你还是一个男子汉,连‘好男不和女斗’的古训也忘记了,走吧,到我那儿随便弄点什么吃吃。”
苏苏已经睡了。吴卫往锅里倒些开水,不一会儿水就开了,她又往里边打了两只鸡蛋,很快,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条就好了。
金成饿极了,也不推辞,三口两口就全部解决了。吴卫坐在对面,手托着腮帮,一动不动地看着金成。
金成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舒服地打一个饱嗝,看一眼吴卫说道:“我是猢狲?让你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吴卫有些窘迫,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红晕,微嗔道:“瞎说什么!让别人听见不定会乱想成啥?”
金成看见时钟已过两点了,赶忙站起来:“夜深了,得回宿舍了,明天还要上课。”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谁呀,深更半夜的,乱敲什么门,有事明天再说。”吴卫有些不高兴,大着嗓门嚷道。
门外沉默片刻,一条声音响了起来:“学校保卫处的,我们得到举报,来检查职工宿舍安全的。”
“笑话!我这儿很安全,用不着你们来查。”
来人还是拼命敲门,吴卫火了,大声喊道:“你们要进屋,得有公安局的搜查证,否则我喊人了。”吵嚷声惊动了邻居,不少人开门来看出了啥事。
金成明白了,有人早就设下了圈套,自己却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吴卫再也按捺不住了,疯一样“砰”的打开宿舍门,保卫处处长阴沉着瘦削的脸,一脸奸笑地走进屋里,身后跟着两个人。
“你一个学生,半夜三更混在女教工宿舍,你说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你一个处长官不大忘性不小,你明明知道我12点多钟才回学校,食堂早关门了,我到这儿来吃点东西犯那门子法?”
保卫处处长脸一黑,气势汹汹地吼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能干出什么好事?这儿是大学校园,不是妓院……”保卫处处长话未说完,吴卫早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凶狠地扑上去,保卫处处长猝不及防,脸上早被抓破了五条血痕。这时,苏苏吓得在被窝里哇哇大哭起来。
保卫处处长勃然大怒,正要指挥手下动武,一位副校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一场风波才算暂时平息。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保卫处处长深夜在吴卫宿舍捉奸的消息,第二天整个校园全传遍了。吴卫整整哭了三天,金成的日子也不好过,班级辅导员找他谈话,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末了,郑重申明:“这事无任何过错,一位生病的女教师,又有一个小孩,帮忙买一下粮食,不管是从师生感情还是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来讲,都是应该帮忙的。保卫处处长有什么权利深夜闯进一位女教师的宿舍?显然,这是一个阴谋,而我却成了这个阴谋的牺牲品。”
辅导员沉默了一下,他十分明白整个事情的微妙和复杂,他要金成把全部经过写清楚,越详细越好。


第三部分第36节 偶然事件(3)

学校会议室里烟雾弥漫,一屋子的人神情各异,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对吴卫和金成的问题定性和处理。贺超然沉着脸,听着各人的发言,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与会者明显分成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此事性质十分清楚,根本用不着讨论,事实明摆着的,半夜三更一名男学生在单身女教师宿舍能干什么?此风一开,校风校纪全乱套了,必须给予严肃处理。另一派认为,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现代社会又不是封建时代,男女内外有别,况且男学生帮助缺少劳力的女教师做一点重体力活又何尝不可?争论十分激烈,最后所有的目光全部对着贺超然。贺超然动了动身子,干咳一声,抬眼扫视大家,慢慢开言道:“这看似一件孤立事件,其实是目前大环境大背景的产物。同志们看问题还是要有一些阶级分析的眼光,有些人借口否定文化大革命,全盘否定一切,包括否定我们一些优良的道德传统,鼓吹西方腐朽的‘性自由’、‘性开放’,这是不能允许的。这件事情就是这种思潮的具体反映。”说到这儿,他稍顿了一下,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份材料。“同志们请看,这是什么?这是金成档案中的一封检举信。举报信说,这个金成一贯流氓成性,专门玩弄女性。你们说,这样一个道德品质败坏的人,深夜在一位女教师宿舍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再说上次闹事,还不是他利用窃取的校刊权力,在关键时刻写文章煽风点火,煽动学生闹事,最后酿成了那么大的事件。不客气地说,此人是害群之马,真应了‘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句话,他出事是早晚的,这次的处理决不能手软。校务会议拿出个意见来,是处分还是开除,必须公之于众,以正校纪校风。”
贺超然一锤定音。根据中国官场的规矩,一把手定了调子,有不同意见也只能保持沉默,不便公开表示反对。
处理意见很快出来了:金成作开除处理。
一位和吴卫私交很好的校务委员悄悄把处理意见告诉了她,吴卫真的着急了,如果是这样,是她害了金成,毁了他的前途和一生。她完全明白,当她几次拒绝了贺超然的无耻要求后,他就处心积虑要打击报复她,要彻底搞臭她。她本来要去找贺超然论理,想想不会有什么结果,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沈刚的一位叔父。
老头子七十岁了,鹤发童颜,精神很好,原是大军区副司令员,刚从位子上退下来。沈刚出事前吴卫几次见过他,尽管他那时对沈刚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辞,但老头子对吴卫的印象很好。吴卫把自己的近况讲了讲,说到动情处,眼泪都下来了。老头子勃然大怒:“岂有此理,造反派还在掌权,要翻天了,敢搞打击报复,还有共产党的王法没有?”老头子马上抓起话筒,给省委主要负责人打了电话。老头子火爆性格,嗓门特大,震得客厅的玻璃“嗡嗡”作响。
吴卫还没回到学校,校园里已像炸了锅一样,到处都传开了:根据清理“三种人”的有关规定,贺超然调离学校主要负责人的位子。
晚上,苏苏刚睡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谁呀?”吴卫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是我,贺超然,请你开开门,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门外的声音很低,带有一丝乞求的味道。吴卫犹豫片刻,想想才8点多钟,谅他也不敢干什么坏事,就把门开得很大。
贺超然朝吴卫点点头,慢慢走进屋里,吴卫定定地看着他,他自己找一张椅子坐下。“听说你到省城找人了,其实,我们之间没有解决不了的矛盾,只要你和我讲一声,我会放过你的小情人的。”他的话让吴卫十分恼怒,马上用手指着门让他走。
贺超然不急不恼,依然端坐着没有动:“吴卫,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这次下手也太狠了一点。就说沈刚吧,他在台上时那么张扬,凭我的经验,这种人从来像无根的风筝,飞得再高,没有不栽下来的,我见得太多了。按理说,沈刚进去了,你是没有资格再站在讲台上的,我与人为善,还是让你继续执教。因为这事,多少人对我有意见,我都没有和你讲,想不到到头来你恩将仇报,真让人痛心疾首啊。”
吴卫也不反驳,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有些扭曲的面孔。
“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能否再请你打个招呼,让我去一个比较理想的单位。我知道调令已发出,要我立刻去省委党校学习,不走是不可能的,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你真的以为我是省委组织部部长,想动谁就动谁,那太荒唐可笑了。”吴卫讥讽道。
“不,你别笑,你也许没有意识到自身的价值,省委机关不少人得到你家沈刚的帮助,就说省委组织部那个姓王的部委委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是个实权派,能量大得很呢。他可是沈刚点名提拔的,你只要写封信,其他的事情我来进行。”
吴卫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贺大校长,你太健忘了,沈刚不在军委办事处了,他是阶下囚啊。”
“你不搞政治,你不懂,有些人非常怀念过去了的那个年代,他们还相信有一天会时来运转,卷土重来,这也是赌博呀!因此,这些人从来不把政治上的一次沉浮看得特别认真,这就是为什么还有人看重沈刚的原因。”
吴卫无法相信他的话,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无法合作了,实在遗憾,不过你可能忘记了,在新校长到来之前,我仍然拥有把你的小情人开除的权力。”
他的话犹如一股寒流,让吴卫从头冷到脚,这个政治流氓,是什么坏事也干得出来的。
“我答应你,可以写这封信,不过你也必须给我写一纸文书,保证不给金成添加任何麻烦,否则免谈。”
贺超然反复斟酌,答应了吴卫的要求。——其实吴卫还有其他考虑,万一他用这封信去做文章,她手中也握有他的保证书。
贺超然一边将信折起收好,一边叹一口气:“我好嫉妒金成这小子艳福不浅啊,处处有美人护着,让人好生羡慕啊!”
吴卫不愿再理睬他,贺超然悻悻地走了。
大胡子徐伟松这次真为金成捏一把汗,学校的开除通告已经拟好了,他几次去找贺超然,都被他以“集体研究决定的,个人无权改变”而拒绝了,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又传来金成无碍,贺超然反而下台了的消息。
“你小子一定有什么后台靠山,关键时刻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还有,你小子老实交代,和那位女教师是不是有那么一腿?”
“去你的,我们不过早就认识罢了。”金成老实地把和吴卫认识的来龙去脉讲了讲,不过,凡是涉及到双方感情的全部没有提及。
“你小子一定把最精彩最关键的部分避而不谈,赶快老实交代,否则招打。记得吴卫来上第一节课,你还装着不认识变着法子来消遣我,你说该罚不该罚?”大胡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两个人又互相打趣了一番。不过金成一直在想,自那天晚上发生事情后,也不知吴卫怎样了。一听说学校准备开除他时,他狂怒得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他真不明白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公理,还有没有让人说话的地方?他压根儿不知道吴卫去找人的事,更不知道没有吴卫他的大学生活就算到头了,他也早该卷铺盖回家了。
这一天是星期天,金成正在阅览室看书,忽觉有人拉他的袖管,回头看时原来是苏苏站在身旁。“苏苏,有事吗?”小姑娘不讲话,嘟着嘴让他跟她走。吴卫正在煮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香味。
“坐吧,我一会儿就好。”她很熟悉金成的脚步声,手里拿着锅盖,正俯身在忙着什么,头也不抬。金成等了一会儿,她才走进屋里,手在毛巾上擦了擦,问道:“最近静静来信了吗?”金成很奇怪她把自己喊到这儿来,就为了问静静的事。答道:“前天来过一封,只是问我学校的情况,其他也没有讲什么。”
吴卫没有讲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顺手递给了金成:“我昨天收到的,你自己看吧!”


第三部分第37节 偶然事件(4)

信密密麻麻写满了三大张纸。任静静诉说了自己和金成的相识、相恋,到最后如何结合,诉说了其中不被人理解的艰辛、幽怨和痛苦,诉说了自己为了能让金成圆他的大学梦,狠心打掉了肚子里的亲骨肉,至今还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后遗症——她再也无法生育了。她说她知道金成一直深爱着吴卫,这种初恋情结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在大家都已经成家立业了,行为处事一定要注意影响,注意其他人的感情。她很感谢吴卫那次特地到林场为她劝说金成,她们是好姐妹,希望这种友谊能够长久保持下去。信纸上好几处都能看到明显的泪痕。
金成的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尽管信里没有一处提到捉奸风波,但语意十分明显,静静什么都知道了。
“你很在乎静静的感情,是吗?”
金成点点头:“静静为我做出了太大的牺牲,我发过誓,今生将会真诚对待她,决不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你又没有违背誓言,用不着这么内疚。头顶三尺有神灵,老天爷会保佑一切正直守信的人的。”
“我不明白,谁这么无聊,会知道我家的地址,给静静写这封要她命的信,这人真是太卑鄙可恶了。”
“想知道是谁吗?”吴卫微笑着问道。
“谁?”
“你们敬爱的校长贺超然先生。”
“怎么会是他?我一个穷学生他也犯不着用这种方法来整,这是用高射炮来打蚊子,也太抬举我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还有其他目的。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天找你来,不为别的,最近你得想法回去一次,静静真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另外,我也不留你吃饭了。”
再过几天是国庆节,金成原计划不回去,现在,得向静静把一切解释清楚。到达小镇时,已是晚上9点多钟。任静静正在批改作业,金成猛一下走进来,任静静反而愣怔住了。
“你不是说不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静静一边说,一边接过他手上的包。
“想你嘛!不欢迎?”金成戏谑道。
静静的脸一下子红了,飞快地看一眼一旁的金成妈,嗔怪道:“也没个正经话,让人听到多难听!”
小鼎被弄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怯生生地看着金成。“快,叫爸爸!”静静用手点着小家伙的鼻头,逗他快一点清醒过来。小家伙终于认出是谁回来了,奶声奶气叫一声“爸爸”,喜得金成把他搂在怀里,一个劲亲个不停。
金成说:“静静,你怎么这样瘦?”任静静没有回答,稍停问道:“学校里熟悉的人多吗?”说着,看一眼金成。
“有。吴卫也在那儿,不过她现在是我的老师了。”金成知道问话开始接触主题了。
“那你们经常见面了?”
金成笑了起来:“你以为是小镇的学校,老师会从早晨看你到放学。大学里老师只管上课,其他一概不问。”
“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多年的熟人、朋友,又曾经有过感情,应该是无话不谈的。”金成觉得有必要把买粮被打的前后经过告诉静静,听说金成被打,静静忙问打在什么地方,金成说鼻子出血,其实早好了。讲到深夜捉奸时,静静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凝重。
“不过这个事情你们是有些欠缺,深更半夜,又是曾经有过一段恋情的男女,独处一室,谁能说得清呢!”
金成叫了起来:“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为了搞臭吴卫,我一下子成了牺牲品。现在,连你也不相信我们,那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是不相信,你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况且你们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那就更授人口实了。俗话说,瓜田李下,各避嫌疑。都是生儿育女的人了,更要自重自爱。”
“静静,知道这次我为什么回来,就是为了你。你写给吴卫的信收到了,她说静静误解了,静静含泪写了这封信,她的心一定很苦很累。吴卫说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希望我能向你解释清楚,必要时她会到小镇来看你。另外,她还让我告诉你,这个学校她无法待下去了,最近她就要调到省城去了……”金成讲到这儿,任静静已泪流满面,金成也哭了。两人更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这一夜,他们很晚也没有入睡,互相讲了许多掏心窝的话。
吴卫终于办好了调往省城的手续,金成来送她。母女俩正在吃饭,苏苏嫌吴卫烧的菜不好吃,吴卫脸红了一下:“你嫌妈烧的菜没味道,妈不带你去省城了……”还没等吴卫的话说完,苏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金成哄道:“苏苏是妈妈的宝贝疙瘩,妈妈怎么舍得把你扔下,听叔叔的话,快吃饭。”苏苏这才不哭了。吴卫说:“金成,你有一副好脾性,你在事业上一定会成功的。”金成摇了摇头:“徐伟松说我太重感情,重感情的人做不了大事,他的批评很有道理。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该下手时不下手,这样的人成不了大器。”
“我宁愿看到一个成不了大器的你,也不要那种有毒丈夫,那种人太恐怖了,整日里除了带给人失望和悲惨,还能有什么?另外金成,我想问你,你会到省城来看我吗?”
“那还用问,只要你欢迎,我一定去。”
吴卫不说话,从一个壁橱里拿出一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金成:“送你一样东西,留个纪念。”
“什么稀罕宝物,藏得这么严实。”说着打开报纸时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是一尊玉麒麟,玉色清澄,晶莹剔透,显然是上等好玉雕琢而成。金成慌忙放在台子上:“你和我开玩笑了,这么贵重的礼物谁敢接收?”
“你是当官的,还是手中握有大权?什么都不是,一介穷书生,还怕我向你行贿?是否有一点抓肉往面孔上贴的味道。再说,你为什么不先问一下送东西的理由?”吴卫语带讥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说话干吗那样刻薄,我一介穷酸岂敢收如此重礼,总要问个明白吧!”
“不送了行不行,省得里嗦苏瞎起劲。”吴卫刹那间沉下面孔,站起身不再理睬金成,这下倒把金成弄得十分尴尬。
“为什么这样,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就像吃了枪药一样,连问个清楚都不行,好像是偷来的。”
“就是偷来的,你去报案啊。”吴卫怒不可遏,尖着嗓子嚷道,“你看我当着你的面把它砸了!”说着真要冲上前来,被金成拦住了。金成看着神经质似的吴卫,愣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好一会儿,吴卫才回过脸来,看着金成声音低低地说道:“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对你发火。不知怎的,最近心情不好,一点小事都会弄得火冒三丈。”
金成摇了摇头,干笑道:“你干吗这样,我可差一点被你吓坏了。”
吴卫不再讲话,稍停低声说:“这是当年贺超然为巴结沈刚送来的,希望借着沈刚爬上更高的位子,当然,他的目的达到了。老实说,没有沈刚当年帮忙,他根本爬不上校长的宝座。这个畜生在沈刚出事后竟然打起了我的坏主意。实话告诉你,看见这尊玉麒麟我就恶心,这才是送给你的真正原因。”
金成默默收好玉麒麟,再也不讲一句话了。


第三部分第38节 返城(1)

1979年,整个中国大地在希望和失望、努力和放弃中徘徊。返城,成了当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
任静静的父母写信来,如果她同意返回W市,他们中一个可以提前退休,让她回去顶替。任静静实在想早一点离开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地方,金成还有一年多就可以大学毕业了,自己先办回W市,金成毕业时就可以“照顾夫妻关系”的理由,要求分配到W市。
现在,惟一困绕着的就是小鼎的户口。孙凤英是农村户口,小孩户口跟妈,小鼎也成了农村户口。任静静和粮食部门的朋友商量,有人出主意,小鼎只有上任静静的知青户口,否则无法让他一起回城。这个主意说起来简单,中间经过公安、粮食、计委、计生委等部门的批准,只要有一个环节打堵,那就前功尽弃了。
任静静先是找县计生委,计生委主任和她熟悉,说只要写了不再生育的保证,小鼎户口可以考虑。她又找了计划、粮食部门,问题都很快解决了,最后到县公安局办户口转移关系时,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的前夫陈卫东,现在是负责审批户口迁移的副局长。任静静在心里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碰上他了。
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金成妈过来喊她吃晚饭,见她脸色中藏有不愉快,赶忙接过小鼎,让静静先休息一下。吃过饭后,金成妈一边洗碗一边对静静说:“有什么烦心事不要放在肚子里,讲出来,或许妈能给你打个话出个主意什么的,小成又不在家,你可别有事压着闷着愁坏了身子。”任静静淡淡笑了笑:“妈,真的没什么,你先带小鼎睡,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与陈卫东见面后的几种可能:拒绝批准同意;有条件同意;释前嫌放一马。最后一种方式不是陈卫东的性格,他决不会这样做的。她估计陈卫东不会一口拒绝,这毕竟是政策允许的,他再狂妄自大也不会愚蠢到让别人抓到攻击的口实。她不知道陈卫东会提出什么要求来羞辱她,她已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为了小鼎,她准备承受他的嘲弄和讥笑。
任静静持着原县革委会的证件,很容易地找到了陈卫东的办公室。她轻轻敲了敲门,“请进!”里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静静定了定神,轻轻推开门。
“静静?”陈卫东惊讶地站了起来。
“陈卫东,有件事找你。”任静静停顿了一下,目光定定地看着陈卫东的脸——一张那么熟悉的面孔,张扬而傲慢,轻狂而自信,如今,更多了官场的做作和虚伪。此时,陈卫东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在心里仔细揣摩任静静此行的目的。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讲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他故意把台子上的一支铅笔拿在手里不停地转着,似乎这支铅笔就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事情其实很简单,是政策范围允许的。”任静静并不急于讲清来意,慢慢说道。
陈卫东没有讲话,很有耐心地听着。
任静静讲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揣摩陈卫东的心理活动。
“你自己不想生小孩?”陈卫东绕开了任静静的话题,似乎十分关心地问道。
“响应号召,有一个足够了,都是一样的。”
“不一定吧,恐怕还有其他原因?”陈卫东睨视着任静静,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任静静脸色平静,目光逼视着陈卫东:“我今天来的目的很明确,并不想涉及其他事情。小孩户口政策允许,当然,也是你副局长职权范围内的事。”
“你别急,这是事情的两个方面:你相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可结果呢,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无法养活,反而把别人的孩子当宝贝,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值得吗?另外,农转非需要经过局长办公会议讨论,我一个人是无权签批的。”
任静静倏的一下站了起来:“陈卫东,你应该明白,我今天来,不是来找你,是因为你在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上。你完全应该抛开个人感情因素,秉公处理此事。你当然也明白我的性格,我只要想做的,还没有做不成的……”
“你别激动,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当然,凡是政策规定不明确的,都有伸缩性,也就是说,可以办,也可以不办。按照你这种情况,还是可以再商榷的。你知道,你的离去,让我的感情受到很大的伤害,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只要你的那位‘白马王子’当面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立马就在你的审批表上签上‘同意’。”陈卫东说得很得意,一条腿竟然搁到了办公桌上边。
“你不觉得太无耻了吗?人如果没有廉耻那就和禽兽一样。”任静静冷冷地说道,“你首先应该明白,我今天之所以来找你,那是因为我还把你当成一个人,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不识抬举,这样的让人感到厌恶和无法理喻。你记好,我不会再跨进你办公室一步,到时,我需要的批件你会乖乖给我送去……”话未说完,就“砰”的一声把门碰上,把个陈卫东一下子给愣住了。
任静静在走廊上擦干净了眼角的泪痕,她记得局长刘忠义的办公室在东首第一间,于是快步走去。刘忠义五十多岁了,中等个子,身体微胖,有些秃顶,猛一下看见任静静走进来,反而有些吃惊:“稀客,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说着,起身为任静静斟上一杯茶。
任静静谢过了,打量一下办公室内的布置,这才开言道:“刘局,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了。”
“哦,好哇,只要力所能及,不违反政策,先说出来听听。”任静静把情况简单讲述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掏出所有材料让刘忠义过目。刘忠义掏出眼镜看了看,点点头:“小任,你的材料倒是挺全——这样吧,你把材料留在这儿,我们商量后给你答复。”静静有些急了:“刘局,你别给我来个官话官说,又害得我再来找你。”
“不会,不会。”刘忠义连连摇手,“像你这种情况的还不少,得一起讨论解决。再说,农转非是个大事情,多少人在这上边犯了错误,不能不谨慎啊。”老头儿讲得在理,任静静不好再响了。
其实刘忠义是在官场上走的人,深知任静静的舅舅在省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更了解陈卫东和任静静之间的关系,他必须先弄明白陈卫东的态度,免得开会时他公开反对下不了场。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这件事不管怎样都得解决,与其让老头子出面,这个人情还不如留给自己。他打电话让陈卫东到他办公室来一下,陈卫东没有料到任静静会跑来找刘忠义,听完刘忠义的话,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刘局,这万万不可,这个口子一开,那可就全乱套了。”
“你的话是出于公心,还是包藏害人之心?按照规定,讨论有关任静静的申请时你是应该回避的。”刘忠义虎着脸,不客气地斥责道。刘忠义是出名的包公脸,说变就变,下属都有些怕他,陈卫东虽然骄横惯了,对他也要让三分。他也听懂了刘忠义的弦外之音,虽然心中不服,嘴上却没有讲出来。


第三部分第39节 返城(2)

过了两天,任静静接到公社派出所的通知,让她赶快到所里去办小鼎的户口转移,焦虑了许多天的任静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想赶快把这个喜讯写信告诉金成,让他现在就去活动,毕业后好直接分到W市去。没想到金成先来信了,他说他们明年暑假就要实习了,大家都开始考虑毕业后的去向。几家报社、出版社看过他发表的文章,已经主动和他联系,希望他毕业后能去他们单位工作。经过反复考虑,他认为这些工作比较适合自己,等到工作安定后就可以把她和母亲、小鼎接到城里来一起生活,因此已意向性答应了对方。任静静一看急了,连夜给金成写信,要他赶快回掉对方,他们工作生活的目的地在W市。她又担心信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或者遗失了,又拍了一份加急电报,要金成按照她的意思去办,详情她会在信中讲清。她还特地强调,W市的教学质量全省第一,为了小鼎的成长和前途,他们也必须去W市。
任静静属顶替调动。按照政策规定,顶替对象的工作不好随意变动,她只能顶替父亲去福利厂当工人,好在她有一位远房表哥在这家厂当副厂长,经过活动,她可以去财务科当会计。但最困难的是住房,任静静家只有三十多平米的面积,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弟妹。任静静曾考虑外出租房,一个月几十元的租金把她吓了一跳。
“总会有办法的。”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春节时,任静静提议到W市她家中去过年。——直到现在,女婿和丈人丈母还从未谋面。金成摇了摇头:“都走了,老母亲一人怎么办?再说,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将来小鼎还怎么做作业?”
“你是不是想打退堂鼓?好了,你们都不去,我一个人去!”说着,她竟掩面大哭。金成倒一下子被她弄蒙了,好好商量,怎么又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母亲听到哭声赶忙走了过来。
“怎么啦,看你又惹静静生气。夫妻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也值得如此你争我吵的。”
任静静倒有些不好意思:“妈,没有什么,你忙去吧!”
商量的结果,春节先在小镇过。节后任静静要去W城上班,晚上,她依偎在金成身边。“金成,为了回城,我豁出去了,我有思想准备,不管受多少苦,挨多少罪,我全能忍受,关键你要能理解我,支持我,这也全是为小鼎的将来考虑。”
“我们走了,妈怎么办?”
“我和妈说了,等我们工作安定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就把妈接到W市去。妈说她老了,城里闹不习惯,她还想一个人住在小镇。不过这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的。”金成沉思片刻:“到W城后住房是个最大的难题,这不是作客,一天两天时间,要在那儿工作生活,总不能老挤在你父母那儿,况且还有弟妹。”
一说到房子,任静静心就烦,说话的口气也有些生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了,这事等我回城后再说,到时总不会让你睡在马路上。”
暑假过后,金成他们这一届学生全部分到中学实习——说是实习,其实全部担任正式的教学任务。金成被分到了古镇的镇办中学,走进书记办公室报到时,发觉书记面孔很熟,仔细一看,认出是郑大树。现在的郑大树可不是当年那个糟老头子:略显稀疏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谄媚的神色不见了,脸上挂着的是中国官场上经常看到的虚伪、客套和不务实际。金成装着没有认出郑大树,郑大树也一口一个“金老师”,大家各怀鬼胎,心照不宣。
这一天,金成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忽见门前有个女孩的身影闪了一下,他觉得背影挺熟,急忙走到门外,果然看见孙凤英家的小妹孤零零地站在楼梯口,眼里噙满泪花,正眼巴巴地看着办公室的大门,乍一看见金成,喜得眼泪也滚下来了。金成领她到宿舍,在煤炉上下一碗面条,小妹饿极了,也不推辞,一碗面条很快就吃光了。
吃了东西,小妹脸上的气色好多了:“姐夫,我要来插班上学。”
“爸妈知道吗?”
“他们不管,叫问姐夫。”金成知道,插班生要收一笔不菲的费用,还要看入学考试成绩。金成找到郑大树,郑大树翻着眼皮看他一眼:“金老师,你何必多事,跨地区赞助费五千元,那是一分钱也少不了的。”
“五千元?”金成倒吸一口冷气。
和金成一起实习的W市人张产山,比金成长一岁,开口就喊“老弟”,两人同住一宿舍,几乎无话不谈。他看到金成一脸的不高兴,便问道:“怎么啦,小姨来了,面孔也拉长了,不像话。”金成横他一眼,正要埋汰几句,忽然想起张产山能言善辩,人称“巧嘴鹦鹉”,于是心想让他去和郑大树说说,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想不到张产山挠了挠头:“老弟,这事确实难办,郑大树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你想少交一分钱都难,更何况五千元,你这不是要老头子的命吗!”
金成说:“所以才想到找你来想办法,你巧舌如簧,对老头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就是铁石人也要发发慈悲,高抬贵手一下子就全免了。”“你这是痴人说梦。”张产山坚决地摇了摇头:“除非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否则就是无效劳动。”
“你别这样肯定,先试试看。”
张产山拗不过金成,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不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都是你,我说不中用,你偏不相信,还让老头子好一顿克。”
张产山的话让金成胸中的无名火一下子全冒上来了:“不就是一名插班生吗,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偏不信这个邪。”郑大树戴一副玳瑁眼镜,正在专心研究文件。金成猛一下推开门,把他吓了一跳。
“今天犯邪了,搞起车轮战术,我已经讲得够清楚了,怎么还来烦我?”
“郑书记,不是我不明事理,实在是迫不得已。”金成把孙凤英难产去世,他们全家也只指望小妹能多读几天书,让他们家也有一个识文断字的人的情况讲了一遍,之后又说:“郑书记,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拒绝了小妹,她们全家会怎么想,一定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如果我有这个可能,砸锅卖铁也要交齐这五千元。郑书记也是苦出身,你一定了解没有钱的甘苦……”说到最后,金成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从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泪,这是示弱的表现,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掉下来。郑大树神情凝重,金成的话显然打动了他,最后,两人达成协议,金成毕业后留校工作五年,作为交换,小妹以旁听生身分留校学习。
“你好糊涂啊,这种条件也能答应,这是卖身契,你老婆还等着你回W市,看你将来拿什么向你老婆交代?”不等金成讲完,张产山就跳了起来。
“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张产山低下了头,不响了。


第三部分第40节 返城(3)

金成安排小妹住进了学生宿舍,帮她交了学费和书费。他知道孙凤英家困难,写信和任静静商量,想负担小妹上学期间的全部费用。没想到写过两次信,总不见有片言只字的回音,他明白这事有些麻烦了。
这一天,校长办公室通知,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工作,让各个班级打扫卫生。高一班的班主任家里有事,郑大树让金成负责高一班的工作。金成让同学们擦好窗玻璃,扫好地,就在教室里上自习课。
还有半节课时间,课代表说检查组过去了,请示是否课外活动,金成交代他们不要喧闹,要注意安全。课代表答应一声跑开了。金成正在批改作业,不一会儿,课代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金成说:“金老师,不好了,出事了。”金成叫她不要慌,慢慢说,原来,刚才一班男学生在打篮球,正好检查组的领导又回来了,一位领导为了避让飞来的篮球,竟跌倒在旁边的石灰坑里。幸好坑里只有一半石灰,才没造成意外伤害,不过听说造成了骨折。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是他自己不小心,和你们有何相干?”
“金老师,郑书记在骂人呢,可凶啦,同学们全吓坏了。”
“怕什么,你们继续活动,有事情我来负责。”
不一会儿,郑大树气势汹汹地跑进了办公室,冲着金成吼道:“金成,你胆子不小,办公室通知下午的活动课一律停止,你竟敢让学生上操场。你看,把县局赵股长弄成骨折,还差一点让石灰毁了容。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金成被他几句话说得怒火中烧,也拍一下台子叫道:“县局来人凭什么要把正常的课程停下来,这是哪一级哪一条哪一款规定的?操场这么大,是他自己不小心,怪谁!”
郑大树被金成的话弄愣了,稍停,狠狠地说道:“你有文化,你嘴凶,我说不过你,我们走着瞧。”旁边有教师走过来劝金成少说两句,郑大树心眼小,报复性强,要他当一点心。
这时张产山走进来,一脸神秘地对金成说:“老弟,别为这件事犯愁,我已打听过了,这位股长你熟悉,保不准坏事还能变成好事。”金成忙问是谁,张产山卖关子就是不肯说,被逼急了,这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来:“赵一——”
“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你要记住一点,共产党的干部从来都是满天飞。”
听说是赵一,金成不敢怠慢,买了水果和营养品,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医院赶去。
赵一住在中医院骨科病房。他还是文弱书生模样,脸色白净,眉毛乌黑,缠裹着白纱布的右腿平搁着,眉宇间隐隐透出骨折后的疼痛。看见金成,微微抬起身子:“听说是你小子班上的学生,真恨不得一拳把你揍扁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痛苦全是你给带来的。”因为不小心碰了伤腿,痛得他“哦哦”嚷个不停。
金成忍住笑,说道:“这人世间闹骨折的就你最娇贵,还是大男人,也不怕护士小姐笑话。”
赵一听后叫了起来:“你在说风凉话,你来试试骨折的滋味,我真弄不明白连那个倒霉的石灰塘也欺生,怎么不先把你小子跌进去。”护士正进来换药,听到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调侃够了,护士也换好药,金成问他什么时候混到文教局去了,赵一说:“实话告诉你,听说你考上师院,才想起调到文教局,好来管教你。”说完自己先得意地笑起来。金成说:“和你讲正经话,我想调到W市去,你要动脑筋想法子。”
“这很简单,你也先弄个骨折,我立马把调令给你弄好。”说着两人全笑了起来。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别后的情况,赵一突然问道:“你们学校那位书记叫什么,好面熟,就是想不出是谁?”金成笑了起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的《英雄‘三十里’》全亏了他,否则,无从动笔了。”
“你是说发绣厂那位书记,头发乱蓬,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儿,他怎么到学校来了?”
“那你不也过来了。”金成说,“真的是今非昔比,如今老头儿可神气了,你稍有不敬,他会想办法报复你的。”
“这么厉害?”
“你不信,过来试试!”两人都笑了。
“吴卫怎么样?听说在给你们当老师,这也是老天爷凑合你们,再增加一点喜剧色彩。”谈起“三十里”,赵一想起了吴卫。
“你搞什么搞,吴卫早就名花有主,我也早就为人夫了,要不然,我还找你通什么路子调W城!”说着把双方的情况介绍一番。赵一叹一口气:“这么说没戏啦,我还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呢,要知道,吴卫对你可是一往情深。看来,有情人有时也难成眷属。”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最后,赵一告诉他:“关键是调进W市要有指标,指标有了,这边的事情我来解决。”金成说:“看这架势我是每天都得为你熬骨头汤了。”赵一叫起来:“祸是你惹的,每天熬汤算是最轻的了。”
静静来信了,她告诉金成,指标终于批下来了,她让金成最近回一趟W市,好落实具体的接收单位。金成向郑大树请假,他正在计算学校一块地皮卖给邻近企业究竟能分到多少钱,听了金成的话,目光从镜片后边斜视过来:“请假?小金,你也知道目前学校里人手很紧,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了,就没人顶你的课了。”金成说,我只是请几天假,调一下课,不会误事的。郑大树没有讲话,稍停说道,我们再研究一下,给你答复。金成火了:“郑大树,我想再问一句,是你说请假也要研究?”
郑大树听金成直呼其名,脸都气歪了,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你太放肆了,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请假!”
郑大树气得身子在颤抖,手指着金成,嘴里一个劲“你、你……”地嚷着。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前天在赵一赵股长病房,镇革委会李主任讲话啦!”
犹如一颗突然炸响的炸弹,轰击得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郑大树一下子蔫了,他愣怔片刻,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十分客气地对金成说:“金老师,实在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惹你生气了。这请假按规定应该可以的,况且也是为了解决半家户的困难,刚才没想到这一层,我是有责任的。不过刚才你说镇革委会李主任,他说什么啦?”
“他说你在背后搞他,向上级瞎反映情况,说你是个政治品质很坏的人,你这种人不适合在教育战线工作,他要向上级举报,说你不让他活他也会让你死,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郑大树吓慌了,连连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第三部分第41节 争强好胜(1)

自从郑大树知道金成和赵一的关系很好后,态度立刻改变了,赵一谈起小妹的赞助费,问能否通融一下,郑大树马上表态:“赵股长,你放心,看在你的大面子,一分钱也不会收的。”他甚至还给金成出主意,怎样才能尽快盖到县局的图章。
金成终于办好了调回W城的手续,他被安排在建工系统担任职工教师,负责为本系统青壮年职工进行文化补课。金成拿到调令后并没有急于去报到,看着眼前叠床架屋的样式,顿时胃里涌出一股酸水。他已看好了屋后一块地方,想利用这段时间搭一间简易住房。晚上,他向静静讲了自己的建房计划。
“你先别高兴,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而且还和居委会的王主任接触过,开始,王主任坚决不同意,后来勉强同意了,但有一个要求,棚子决不能搭在让人容易看见的地方。所以你刚才说的地点不行。”
金成皱了皱眉头。
“我早看好了一个地方。”静静停了下来,“屋后那块空地——就是竖宣传牌的地方,我已和王主任说好了,把宣传牌挪一下位子,那儿有十二平米,足够搭一间房了。”
金成说干就干,他请教了行家,借了一辆板车,很快就买齐了所需的材料。
俗话说,动嘴容易动手难,等到金成挖好地基,下边铺上油毡,感到力气已经不够用了。一天下来,倒也砌了三层砖,人也累得只有喘气的份了。
静静4点钟就下班,也来帮着拾掇。她说下边基础部分是不是要粗一些,这样安全坚固。金成不以为然:“你真以为在砌城堡?那么讲究!只要能遮风挡雨,混过眼前,谁还想在这儿住一辈子。一有机会,总要搬走的。”
静静爸钳工出身。开始,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他样子木讷,不言不语,直到静静妈骂了几句,才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把金成已经盖好的顶棚全部拆下,三下五除二,说来也怪,他搭的棚顶,妥帖、牢固、安全,让金成十分佩服。最后,金成又去买了一些石灰,里外粉刷了一番,一间新屋成了。
静静已经为小鼎联系了一家幼儿园,金成准备请假去把小家伙接过来,临行前,静静问他是否还要去东坝?金成说小鼎要和外公外婆告别,毕竟是凤英的血脉啊。他话还没有说完,静静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心中从来没有我,全不为我考虑。小鼎也一天天大了,也该懂事了,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孩子大了会怎么去想?你也知道我不能再生了,为了这个家,我操碎了心,也该过几天安心日子了,小鼎的事为什么不能有个了结,总这样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前两次我为什么不给你回信,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凡是总有个大道理管着:就是要维护我们家的完整性。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执意调回W市,就是要让小鼎离开那个谁都了解他过去的环境,让他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健康成长。”
正是西伯利亚寒流今年第一次侵袭,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尽管车窗已关好,尖利的北风仍然从车窗的缝隙中钻进来,一直钻进了毛衣里边。这次回小镇,金成的心情就和外边的天气一样,寒冷而惆怅。到家时,街上已经有了灯光,母亲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就着最后一线亮光在纳鞋底,小鼎撅着屁股用草棍逗蚯蚓玩。
“来接小鼎的吧?”
金成点点头,告诉母亲,等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接她到W市去。金成妈摇了摇头,说一个人惯了,去城里要闹病的。你们去吧,小鼎是该到学校受规矩了,整天这样野着,也不是个事。走前,让小鼎去凤英坟上叩个头,和外公外婆告个别,人不能忘根本,没有了他们,哪里还有小鼎?进了城,也不能忘呀。金成一一答应着。
河垛河蜿蜒东去,留下了九九八十一个大弯,老人们常说,九九八十一个弯,弯弯住着一个有钱人。在第八十一个弯上,留着一丘土坟。坟上的草早已枯黄,清明时新砌的坟头也早被暴雨侵蚀。
金成默默地站着,小鼎也不哭不闹,听话地站在父亲身边。风在悄悄地刮着,水在静静地流淌着,一切显得那样肃穆,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金成让小鼎给他母亲坟头叩了头,他在心里说着,凤英,我将带着我们的儿子去W市,我们会每年回来看你的……
起风了,草在动,树叶在响,生命似乎在凝固中苏醒、复活了……
路上,小鼎好奇地问爸爸去什么地方,金成说:“到妈妈那儿去,妈妈在等着呢!”
“不,妈妈已经死了。”小家伙不满地撅起小嘴。
“别瞎说,妈妈在W市等着我们呢。……我们的小鼎最乖,不会乱说话惹妈妈生气。”小鼎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将信将疑地不响了。金成心里很乱,他隐隐感到了什么。
小鼎对这间十平米的新家充满了好奇,这儿走走,那儿摸摸,静静问道:“阿鼎,这儿好吗?”
“不好。”
“为什么?”静静不解地问道。
“这儿没有奶奶,没人陪我睡觉。”
“这儿有姆妈,姆妈陪你睡觉。”
“不对,姆妈在小镇,姆妈死了。”
霎时,任静静的脸色惨白如纸,一下子跌坐在床上。金成听到后急忙喝道:“小鼎,你胡说什么,你看把姆妈惹生气了,快向姆妈承认错误。”
小家伙听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任静静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算了,别吓着孩子。来,阿鼎,快睡觉,妈给你脱衣服。”
小鼎睡着了。躺在床上,静静拉下了脸:“我说的话你就当耳边风,这次肯定去孙凤英家了,阿鼎一定听了什么——只怪我回来时没带上阿鼎,好在他还小,记忆容易淡忘。我今天可对你讲清楚了,以后不许再带阿鼎去小镇,让他们说好了,到时给一些钱也就了结了。”
搭了临时棚屋后,任静静就和母亲分开吃了。静静对经济把得很紧,从不乱花一分钱,可对小鼎,买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营养品。金成看着静静黄瘦的面孔,关心地说:“静静,你不能再这样了,我们的生活已经上轨道,该吃的还要吃,这样节省要把身体拖垮的。”
“你别管了,我心中有数,没有自己的房子,还能叫家!”


第三部分第42节 争强好胜(2)

又是一个星期天。因为是春天了,阳光和煦,春风宜人,静静提议去公园。街上行人很多,路边的小摊贩大声叫卖,不远处的桥下边,一种刚推出的塑料鞋引来路人争抢。静静停下车,也凑了上去。
“算了,这种鞋会有的,硬邦邦的有啥好?再说去公园,放哪儿。”
“你别多说了,一直要给阿鼎买凉鞋,错过了就买不上了。”不一会儿,她手中拿着一双式样别致的小凉鞋,喜滋滋地要阿鼎试给她看,忽听不远处有人喊“静静”,回头看时,原来是徐红梅。徐红梅是静静的高中同学,现在市外贸公司任科长。她看一眼静静手中的鞋,责怪道:“这种鞋你也买?我们公司式样、款式比这好的不知道有多少,明儿你去我那儿,随你要几双!”
静静谢了她。她又问起任静静的近况,静静介绍金成和她认识了。等金成领着小鼎走开后,徐红梅悄悄地对任静静说:“你男人好帅啊,你好有眼力。”说得静静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岔开了。她告诉静静,做外贸出口加工很有赚头,要静静问一下她们厂长,如有这种能力,她可以介绍业务。
这一天,工会组织系统内的教师到子弟小学去观摩教学。这所学校规模一般,但校办工厂却办得相当出色。工厂主要生产各种规格的圆珠笔,全部给中百站经销。课间休息时,校长刘庆奎带教师们到车间参观。
“这种圆珠笔市场销路很好,有多少销多少,供不应求,我们正准备扩大生产呢。”刘校长的话语中隐隐透出自豪。
“你们的产品外销吗?”金成无意中问了一句。
“外销?谈何容易!”刘校长揶揄了一句,“我们想了多少办法,没有配额,拿不到订单,只能干瞪眼。现在要是有谁给我牵上外贸这条线,我奖给他一套房子。”
“真的?”
“军中无戏言。汪主席,你来一下……”说着拉过工会汪主席的手,“今儿当着汪主席的面,我向各位保证,有谁给我和外贸公司签订了正式合同,我奖给他两室一厅一个中套。看有谁敢接招!”人群中发出窃窃私语声。“你的话当媛穑俊苯鸪捎淘テ蹋肺柿艘痪洹?/p>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想赖也赖不掉。金老师,我可以给你写保证书,帮我们动动脑筋,成不成都无所谓。”
晚上,金成把这件事讲给静静听,她皱起了眉头。
“我和徐红梅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又没有什么深交,要是人家不肯帮忙,这张脸还往那儿搁。”
“上次她还主动帮你们厂拉单子,这说明她是个热心人。”
“事情又没有成功,也许人家只是说说而已,你却当真了。”静静有些不以为然。
“我看她是认真的。”金成沉思片刻,“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要知道,这可是为了梦寐以求的房子呀。”
一听金成又谈房子,静静的脸拉下了:“你张嘴闭嘴就是房子,烦不烦?要找徐红梅,自己去,我不去。做什么事全变成交易,把人的身分都弄没有了。”
金成被好一顿抢白,又不好发作,只好闷闷地坐在一边。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徐红梅。
市外贸公司在中山路上,金成问了门卫,徐红梅的办公室在二楼。门敞开着,徐红梅正在接电话,他敲了敲门,徐红梅抬手让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那不行!”徐红梅对着话筒大声地说道,“现在外商对款式、品种十分挑剔,你们的式样太陈旧,就是发到国外也要作退货处理的。”对方还要讨价还价,徐红梅生气地把话筒搁下了。
“真是乱弹琴,货样不行,老来烦。”说着,并不看金成,一边写着什么,一边问他有什么事?
金成在心里暗暗叫苦,徐红梅心情不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况且,她连自己是谁也没有认出,站起身,就想往门外退去。徐红梅见对方没有声音,奇怪地抬起头,在和金成照面的一刹那,她猛然想起来了。
“你是任静静的爱人。”
金成微笑着点了点头。
徐红梅抱歉地站起身,给金成倒了一杯水:“对不起,整天埋在业务里,把头都搞昏了。哦,你有什么事?”
金成把来意讲了一下。徐红梅告诉他,文具出口的单子前几年接过,因为操作难度大,后来不肯接了。它的规格要求很高,按照内地标准甚至有些苛刻。她说:“即使来了单子,你们厂也不一定会做。”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金成的心全凉了。
徐红梅看他一眼,要他先回去,等向省公司争取后,能否有机会就没有把握了。金成已经不抱希望了,谢过徐红梅后闷着头走了。
一个星期过后,徐红梅那儿没有消息。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音信全无。刘庆奎已来问过两次,金成红着脸支吾着,刘庆奎知道没戏了,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这一天,金成下班后回到家,任静静已在准备晚饭,吃过饭后,金成洗刷碗筷,任静静说:“你找徐红梅啦?”金成“嗯”了一声。
“她打电话到我单位,让你明天上午去她的办公室。”任静静话不多,说完就走开了。第二天刚上班,金成早早地来到徐红梅办公室。过了好一会儿,徐红梅才姗姗走来,告诉他,经过几次向省公司争取,好不容易答应了,最近香港有一批文具单子,不过内部功能要求很高,不知他们学校能不能做?
金成显得十分激动,他想,不管怎样,请徐红梅先到他们学校去看看,等双方接触后再说。徐红梅想了想答应了。
为了迎接徐红梅的到来,校办厂像迎接中央首长一样准备了三天,还特地向局里借了一辆伏尔加轿车。中午用餐安排在涉外的国宾馆。


第三部分第43节 争强好胜(3)

徐红梅虽年过三十,身体已微微发胖,但她皮肤白皙,圆脸,配着一副漂亮的圆眼睛,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家庭条件十分优越、长年养尊处优的人。刘庆奎知道徐红梅的父亲是外经委主任,她的分量举足轻重,能不能拿到订单全在她一句话,他已多次托人请过徐红梅,都被婉言谢绝了。想不到一下子让金成给请来了,着实让他好一阵高兴。
徐红梅先到学校转了转,又来到小工厂。她很认真地看了看正在工作的工人,最后在包装车间停下了,随手拿起一只包装盒看了看,又仔细端详上边的商标图案,什么也没有讲,一行人在校会议室里坐下了。
“刘校长,各位领导,恕我直言,从我刚才看到的情况,你们的产品适合内销市场,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如果考虑外销,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她稍顿了一下,呷一口茶,慢慢说道。
“外销商品和内销商品最大的区别,除了它的实用性,安全性能首先要考虑。有时一个不起眼的小事故,内地人也许根本不当一回事,境外客户就要和你打官司,索要巨额赔偿。”说到这儿,她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支圆珠笔,“你们看,这只挂钩太锋利,万一小孩划破面孔或遭遇意外事情,他就要你赔偿。另外,这种笔头的造型也太圆太尖,不好看,也容易出事故。你们看这一种,”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支笔来,“这是目前香港和欧美市场比较流行的款式,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仿造?”
刘校长从徐红梅手中拿过笔,反复看了看,然后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行,没问题,徐科长,你这样关心爱护我们,就冲着你徐科长这份心意,说什么也要把这件事做好。”
“还有,”徐红梅很优雅地抬了抬手,“你们这种商标境外听都没听过,要出口必须换牌子,这也是其他企业都认可的。”
“可以,我们听你的。”
徐红梅抬腕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站起身,准备告辞,刘庆奎伸开手臂拦住了:“徐科长,都到吃饭时间了,赏脸吃顿便饭。”
徐红梅摇摇头:“不了,来日方长,改天再来麻烦。”说着话,已走到门外。刘庆奎急忙向金成使眼色,金成真不明白徐红梅是有事还是故作姿态,笑道:“徐科长是个大忙人,不过再忙,饭还是要吃的。刘校长,我看这样,抓紧时间,用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保证误不了徐科长的事。”
席间,刘庆奎谄媚地举起酒杯:“徐科长,早就听说你宽厚仁爱,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为表敬意,我先吃了这杯酒。”说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徐红梅说:“你们也别客气了,大家都是为工作。再说,教师工作最辛苦,能为学校作一些贡献,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谁都是从学生过来的。”
“这话最好,这话最好。”刘庆奎高兴地拍起手来,“诸位请起,为了徐科长这句厚泽千古的话,我们一起干杯。”
刘庆奎看徐红梅连吃了两杯葡萄酒,知道她能吃酒,朝对面的杨书记、肖厂长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各敬了一杯。
金成有些犹豫,他看见徐红梅圆脸通红,外衣已脱了挂在衣架上,担心她酒吃多了出什么事,徐红梅倒先站起来:“金老师,我和你夫人是同学,我敬你一杯。”说着,自己先喝光了。金成也喝了一杯。
刘庆奎又要敬酒,金成不好劝阻,正在暗暗着急,徐红梅先开腔了:“你们都是男人,先把刚才劝我吃的酒全部补上,再开始下一轮。”
众人又闹嚷起来,不一会儿,三只酒瓶早已空了,刘庆奎也怕出事,对服务员悄悄说“快上馄饨”,被徐红梅听见了,连说“不行,今天非得吃个人仰马翻,否则,谁也不准离席”。
徐红梅真的吃多了,走出餐厅时差一点摔了跟头,幸好金成眼快,一把扶住了她。送她到家后,徐红梅的模样很难受,金成知道她要吐了,赶忙递一只面盆在她面前,刚放好,徐红梅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下不打紧,徐红梅有一口没一口地吐了个痛快。
“快快,扶住我!”徐红梅面色蜡黄,手在空中乱比画着。金成赶忙扶住她,手轻轻地在她后背拍着,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
“你干吗要吃这么多?”金成关心地问道。
“这就是我的性格——争强好胜,从来都不服输的。”即使这样,她的口气仍然很硬。
“用不着的,吃酒不过逢场作戏,何必当真,反而伤了身体。”金成劝道。
“你也认为逢场作戏?你们男人都喜欢逢场作戏。”她似乎在自问自答。
金成让她漱了口,问她需要什么,徐红梅摇摇头。金成准备告辞了。
“你还来看我吗?”
金成肯定地点点头。


第四部分第44节 “大哥大”

第一笔外销生意成功后,校办厂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利润,喜得刘庆奎脸上整天都挂着笑。他跑到局工会,要求把金成调到他们学校来,担任副厂长,专门负责外销。金成把调动的事和任静静商量,听说仍然保持事业单位干部身份,就答应了。
刘庆奎不食言,果然给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是一个新建的居民小区,作为全市通管道煤气的首个小区。它漂亮的房屋结构,方便的用气条件,引来了无数羡慕的目光。任静静的母亲来看过后,连说三个“好”字。
金成在饭店请了一桌酒。刘庆奎一定要徐红梅坐上首,徐红梅不肯,硬拉静静父母坐。刘庆奎说:“你是我们厂的救星,你不坐,谁敢坐?”徐红梅今天显得特别优雅,一方面任静静和她是同学,从中可以比较出地位和身份;另一方面,她也必须在刘庆奎他们面前摆摆谱,否则,这些人眼角可势利得很呢。她轻轻地在酒杯上啜了一下,慢慢开言道:“你们有了一个好的开始,还要继续在款式、品种上开拓。出口商品,一靠领风气之先,二靠人无我有,才能占有更多的市场份额。”
校办厂一班人像奉了圣旨一样对徐红梅的话唯唯诺诺,刘庆奎还特地关照肖厂长,一定要把徐科长的话传达到每一位中层干部,让他们明白外贸无小事。
这时,徐红梅包里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那时候,俗称“大哥大”的手机十分稀罕,模样也像砖头一样难看。徐红梅掏出手机,满桌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瞅见。小鼎赶忙从椅子上爬下来,睁着好奇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站在徐红梅旁边。那是香港来的一个国际长途,一位客户将乘明天香港飞上海的航班到W市来。徐红梅抱歉地站起来,她必须提前离席。临行前她告诉刘庆奎,这位香港客人可能要去他们厂。
闻听此言,刘庆奎显得有些激动,到了客厅门前,他让其他人止步,他要一直送徐红梅到汽车上。好一会儿,他满脸通红地回来了,说话的语气也粗了许多。
做了副厂长,金成明显忙多了,应酬也多,小鼎的接送就全丢给任静静。那一天,一份订单有误,徐红梅让他去一下。办好事情后,她叫住了他:“等等,上次静静说的凉鞋,早就拿好了,一直没有时间送去。另外,你和静静讲一下,什么时候请你们吃饭。”
听到徐红梅要请吃饭,金成显得不好意思:“徐科长,你让我们更惭愧了,前天静静还说怎样来谢你,这样吧,让我和静静也有个机会,请请你们全家?”
“请我们全家?”徐红梅失声笑起来,“我先生在国外,谁知道能不能回来,你请得动吗?”
金成觉得自己有些失言,掩饰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真不好意思。”
“你看你,不知者不怪,道什么歉!”徐红梅笑起来很漂亮,两只眼睛显得又圆又大。
又一个星期天,徐红梅特地开着汽车来接金成全家。看见能坐小汽车,小鼎开心得又蹦又跳。
汽车穿过林阴大道后,向左拐向太湖方向,眼前的树木明显多起来,在一片面向湖水的山冈上,片片绿阴掩映着一座座典型的中式建筑。飞檐翘壁,重瓦流丹,汽车穿行在平整的林间小道,一会儿便轻轻停在一座造型别致的太湖石前边。
“这儿真漂亮!”静静由衷地赞叹道。
徐红梅安排了一间临湖的餐厅,透过落地窗,看得见七十二峰的山影,仿佛那胡乱散落在水面上的一个个土丘。偶尔飘过一条捕鱼的船,男人划着船,女人小心地收着钩网,在远处天幕的映衬下,浑然一幅天然山水画。
菜不多,但很精致,配着那讲究的餐具,全成了一件件绝妙的工艺品。静静问徐红梅,这儿的收费一定很贵?她担心带来的钞票不够付饭钱要出洋相的。
“它按星级饭店收费,正常收费也比社会饭店高一到两倍。你看,在这儿消费的,不是外国人就是港澳台人士,还要外汇券,咱们中国人谁消费得起?”
一听这话,任静静暗暗叫苦,听徐红梅的口气,今天一顿饭价格不菲,更何况她根本没有外汇券。小鼎可没有任静静这么多的顾虑,吃了一会儿,就悄悄地跑到徐红梅身边,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的提包。
“阿鼎,干什么,快来吃。”金成叫了起来。小家伙还是不肯走,小手把提包带子动了动,任静静猛然想起,他一定是记起了徐红梅的手机。开始徐红梅不知小鼎要什么,突然也想起了手机,笑了起来,小家伙好聪明,这么长时间了,还能记着这件事。赶忙从包里掏出来,让他抓在手里玩了一会儿,说:“快喊阿姨!”小鼎甜甜地喊了一声。
“阿鼎真乖。”徐红梅说着,连连亲了小鼎两下,她转过面孔,对任静静说:“静静,认个干亲吧!小鼎做我的干儿子,愿不愿意?”
“别开玩笑了,你那么好的条件,我们哪能高攀得上?”
“静静,不是闹笑,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们同意了,将来我一定想办法把小鼎送到美国去留学。”徐红梅的表情十分严肃。
任静静没想到徐红梅会来真的,一下子倒也不知说什么好。徐红梅说:“这样吧,你们回去商量一下,这事不能勉强。”
回到家里,夫妻俩围绕认干亲的事进行了认真的讨论。
“静静,我看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了这层关系,谈个事,还个礼什么的也方便。我还真想将来送阿鼎去国外留学,听说要当地人担保,我们国外又没有亲戚,徐红梅肯帮忙,也不失为一条路。”
静静沉思片刻:“我是怕别人说我们附炎趋势攀高枝,好像我们主动去巴结别人似的,不过从阿鼎的将来考虑,这样可能更好一些。我也看得出,徐红梅是真心的。”
过了两天,徐红梅来到金成家,交给他们一张批条,说已和师范附小联系好了,让阿鼎到那所全市最有名的小学就读。任静静正要说感谢的话,徐红梅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的语气很急,要她立即去市委会议室,有紧急事情需要磋商。


第四部分第45节 只是兄妹关系?(1)

徐红梅驾着自己的“皇冠”车,小心行驶在中山路上。中山路是W市主要道路,人多车多,她将车从一条巷道上拐过去,希望能快一点穿过市区,抄近路早一点到达国宾馆。今天的会谈实在太重要了,香港黄氏集团准备在内地投资一个投资额近亿元的大项目,黄氏集团董事长黄瑞文女士亲自带队考察了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的主要城市,不过根据内部消息,黄氏更希望将项目放在沪宁线一带。市领导对这个项目落户W市十分重视,专门组织了一个谈判班子,因为徐红梅香港客人接触多,有谈判经验,特地作为主要成员参加会谈。
夜间刚下过雨,空气清凉,从湖面上吹过来的风挟裹着浓重的水汽透过落地窗飘进来,更带来丝丝凉意。黄瑞文裹紧了睡衣,斜靠在沙发上默默沉思着,这次进军大陆是黄氏集团对多年来经营策略的重大调整,内地市场实在太大太重要了,这个商机再不抓住,黄氏想在大陆开拓新市场的想法就实在太天真了。所以,她决定亲自来走走看看,综合考察后再决定投资方向。
她抬眼看了看浮现在对面云雾中的三山岛。三山岛由三个小岛组成,中间仿佛乌龟的背壳,头尾各是一个小岛。太湖波谲云诡,浪涛起伏,小乌龟且爬且停,眼观耳听,真有人世间厮杀拼搏的味道。想到这儿,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这时,忽听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了,秘书阿秀走了进来。“董事长,W市的领导来了,正在客厅等候。”
“知道了,十分钟后我在楼下小客厅里会见他们。”
W市计委、经委、外经委的主要领导全来了,徐红梅正在考虑怎样开始她们的谈话时,黄瑞文已经来到客厅,大家寒暄后,分别在主宾席上坐下。
“不知董事长是否来过W市?”徐红梅很快将黄瑞文扫视了一番,黄瑞文面容清秀俊美,凭着女人的直觉,她也就三十出头,保养得很好的身材呈现出成熟女性的柔美与性感。
“那是很早的时候,只是路过,并无太深的印象。”
“W市现在变化很大,各个方面都有长足进展,董事长如果得便,不妨在W市多住几天。”
“这次恐怕没有这种可能了,这儿的事了结后,我马上得飞香港,催我的电报早就来了。”
“真是不巧,否则,我来为董事长当向导。”徐红梅不无惋惜地说道。
黄瑞文用碗盖点了点茶叶,说声“谢谢”,又轻声细语问道:“听说沪宁线上W市吸引外资水平最高,不知有何优惠政策?”
“董事长问这个——”市计委王主任拉开身边的公文包,从里边抽出一沓文件递给黄瑞文,她随手翻了翻,把它交给了阿秀。
“各位,我们这个项目对环境质量要求很高,但据我们了解,太湖的污染触目惊心,不知贵市有否具体的治理方案和措施?”市经委余主任按照市环保局提供的材料,又结合市政府会议精神,详细作了解答。黄瑞文听后沉思片刻,徐红梅知道黄瑞文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又从W市政府准备从清淤治太,打造一级环境质量等几个方面展开了阐述,黄瑞文听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问了几个问题,徐红梅一一作了解答。她讲得正起劲,此时,手机突然响了。
手机是金成打来的,他想快一点告诉徐红梅,小鼎报名的事解决了。徐红梅看了看号码,正想关机,黄瑞文说:“徐科长,你接电话吧,各位,我们休息一会儿。”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金成喜滋滋地正要讲话,徐红梅叹了一口气:“金成,你这个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正忙着呢。”尽管她已把音量压低了,但大惯了的嗓门仍然震得嗡嗡响,说着,把手机断掉了。已经走到楼梯口的黄瑞文突然停住了脚步:“徐科长,实在有些冒昧,我想问一句不该问的问题,接刚才那个电话你好像不太高兴?”
“关键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来。”徐红梅嘟哝了一句。
“对方并不知道你在接待客人。你突然卡断了电话,别人会误会的。”微笑着的黄瑞文,不知为啥对这事十分关心,不依不饶又补了一句。
“不会的,金成不会和我计较的。”徐红梅见黄瑞文感兴趣,碍着市里其他领导在场,尽量压低声音把两家的关系简单讲了一下。黄瑞文把徐红梅请到一边。
“你和这位叫金成的是亲戚?”
“我和他爱人是同学,现在又结上干亲了。”
“你们都是W市人?”
“这话说来就长了,不知道董事长听没听说知青这回事?”徐红梅见黄瑞文听得很注意,又绘声绘色地把知青的来历详细讲了个遍。“金成是小镇人,听说夫妻两人的恋爱很有一番周折,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徐红梅正讲到兴头上,突然发现黄瑞文脸色惨白,手在微微颤抖,吓了一跳:“董事长,你怎么啦?”
阿秀也惊慌地跑过来,看到黄瑞文脸上似乎有泪痕,她也慌了手脚:“董事长,是不是心脏的毛病又犯了?”黄瑞文点点头。
“我去拿药。”说着,噔噔噔的跑上楼。
“徐科长,对不起,有些失礼了,我得先到楼上休息一会儿。”黄瑞文站起身,朝徐红梅点点头,款款地走了。
徐红梅有些纳闷,怎么回忆也想不起自己讲错了什么,这时,阿秀走下楼来笑着说:“各位领导,实在对不起,董事长身体有些不适,她让我向各位致歉,会谈下午继续进行。”她又把徐红梅喊过一边,笑道:“徐科长,董事长让我代表她向你打招呼,刚才实在抱歉,她说徐科长中午如果得便,想请你共进午餐,请你赏脸。”


第四部分第46节 只是兄妹关系?(2)

午餐安排在西花厅。这是一间玲珑精致的套间,黄瑞文就着菜谱点了几样菜,徐红梅暗暗点头,看来她是美食家,点的菜很有特色。黄瑞文先端起酒杯:“徐科长,刚才实在失礼,我这讨厌的毛病说犯就犯,真误了不少事情,也让你受惊了。我先敬你。”说着,轻轻呷了一口葡萄酒。
“董事长大概旅途劳顿,晚上又没有休息好,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我还一直琢磨,是不是我讲话不注意让董事长不开心了。”
黄瑞文优雅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徐科长,其实我很爱听你们大陆上发生的事情,我老家在上海,我的根也在这边。”
“我早就看出了,董事长对我们大陆的感情很深厚。”徐红梅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
“徐科长,刚才你说那位亲戚叫——”
“叫金成。”
“对,是叫金成!他做圆珠笔出口,业务有限。我们公司有一桩新业务,正准备在内地寻找合作伙伴,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黄瑞文稍顿了一下,看了看徐红梅。
“不知董事长说的是哪一种业务?”
“无线电寻呼——至少在十年内它的业务量肯定是有保证的,目前在香港它也算是新兴行业。如果这位金厂长有这个意向的话,我们公司可以用最优惠的价格向他供货。”
徐红梅想不到她这么看重金成,感到有些意外,停了停,她似乎想起什么:“董事长,如果金成不愿意合作的话,我可以再找别的人吗?”
“不行,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双方约好第二天上午仍然还在国宾馆碰头。
“你在香港有什么朋友或者亲戚吧?”徐红梅离开国宾馆后,径直来到校办厂,金成正好在,徐红梅把他喊到走廊上,不解地问到。
“你在开国际玩笑!如果我在香港有亲戚,圆珠笔出口还用得着找你?”金成不等她说完就笑了起来。
徐红梅点点头:“你的话是不错,不过凭着我的直觉,这位董事长肯定对你情有独钟。”
“我的徐大科长,你别再开我的玩笑了,我们一个W市,一个香港,素昧平生,哪儿来的情有独钟?——哎,不过,这件事你别对静静说,我发觉她越来越多疑了,要是让她知道有位漂亮贵夫人这样待我,她还不得像囚犯一样看着我?”
徐红梅笑了起来:“那你今后还怎么工作?你们厂里一大半是女工,静静晚上还能睡得着觉?”金成也被她说得哈哈大笑。
第二天,金成仍然穿着上班时的服装,只是把头发梳了梳。徐红梅嗔怪道:“你干吗不把那件出差的西装穿上,这么寒酸,会让香港人瞧不起咱的?”
“你不知道,静静最近特烦我穿西装了,看见穿,就知道又要出差了,总是脸不脸嘴不嘴的,你说烦不烦?”
“那我什么时候去说说她。”
“没有用的,我已偷偷问过医生,医生怀疑她患有强迫型妄想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麻烦了。”徐红梅想了想,没有讲话。
见面设在咖啡厅里。阿秀早就等在那儿,她说董事长有事出去了,让他们先谈起来。徐红梅先把内地政府有关寻呼行业的规定给她看,目前W市仅市电信局开办了寻呼业务,由于实行了行业垄断,因而对进入这个业务领域规定了许多门槛,不过,这方面的工作她可以帮着去做,她想问一下寻呼机的进口价格。
“这个你们放心,价格绝对没有问题。”阿秀说着话,一直打量着金成,看得金成浑身不自在,心想,她一定看我穿了一身工作服,脏兮兮的,活脱脱一个乡巴佬。金成打量了一番咖啡厅,厅很大,布置得也很别致,偌大的厅里,除了他们三人,在远远的落地窗旁,坐着一位穿着古怪的西方老太太,她正一边品尝咖啡,一边欣赏太湖美景。金成对寻呼业是门外汉,他也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双方商定,等这边工作做得差不多时,就正式签约。
徐红梅看了看,黄瑞文还没有来:“董事长呢?我们得走了。”
“对不起,董事长临时有急事去上海了,她让我向两位打个招呼,并全权委托我处理这件事。”
在回去的路上,徐红梅说:“这事我总觉得有些怪,这位黄董事长昨天还没有说去上海,今天怎么突然走了?我怀疑她在躲着你!”
“你又抬举我了,她干吗要躲着我,我又算是她的什么人?好了,你别多想了,我们又没有预支钞票给她,谁也损失不了什么。”
汽车又向前走了一段。徐红梅问:“寻呼机的事,你准备怎样进行?”
“你说呢?”
“你还是跳出校办厂,挂靠在什么单位,这样你才能得心应手地大干。说心里话,校办厂那班人只会满足现状,干不出大事业的。再说,黄氏集团讲得很清楚,他们只认你一个人。”
“这合适吗?况且学校刚刚解决了我的住房。”
“你太老实了,你得先为自己考虑,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你千万要抓住。学校的事,我来帮你去说,他们还要继续做出口生意呢。”
没想到,金成跳槽准备自己办公司的事,首先遭到任静静的激烈反对。
“你大概安稳饭吃昏头了,还想着天上能掉馅饼?想想学校对你多好,给了房子,给了位子,自己还不满足,又想着开什么公司,天下能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香港公司,连人都不认识,能有什么好果子给你吃。再说,你一介书生,做生意还刚刚学步,倒又做梦想当老板了。你这一跳槽,多年来好不容易苦来的干部身份全没了,事业性质也没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和阿鼎考虑,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全家还有活路吗?”说到最后,任静静已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了。
金成自己也底气不足,他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来为自己的行动辩解,不过有一点他深信不疑,黄氏集团答应先赊账,等他将来有了盈余后再结清前边的欠账。也就是说,他是借黄氏集团的资金来生金蛋。
为这事,金成和任静静一连几天怄气,没有办法,只好又搬出了徐红梅。
“静静,我们老姐妹不说客套话,这其实是香港黄氏集团送给你们的发财机会,到底出于什么动机,这我说不清。你问这里有多少利润空间,保守一点,一年最起码一百万。这是多么大的数字啊,你干上几辈子也别想搞到这么多的钱!我也问过金成,他是否救过什么人,或者给过人家什么恩典,他反而笑我电视剧看多了,也来上演一出现代版的‘英雄救美’。现在不管怎样,黄氏不会占用你们一分钱,这就是目前的现实。至于你考虑的什么干部身份,事业性质,实话告诉你,这些内地很看重的在深圳那边早就被打破了。”
“可我担心被人骗了。”
“被骗?”徐红梅笑起来,“能骗你们什么,钱?物?还是其他什么?什么都没有,那你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静静终于被说服了,勉强答应金成办公司。


第四部分第47节 只是兄妹关系?(3)

最难办的是刘庆奎,他想不到金成会辞职去办公司,他先让人劝说金成收回想法,之后又威胁要收回房子,直到徐红梅最后出面,答应金成走后,校办厂的出口业务不会低于目前的水平,事情才算有了个了断。
金成的“金贸通讯公司”正式开张了,徐红梅通过关系,把它挂靠在一家专门生产出口商品的企业,每年只要交很少的一点管理费,其他就和这家企业没有关系了。
签约仪式场面很大,因为是W市第一家涉足无线电通讯业务的民营企业,连分管副市长也参加了。香港黄氏集团仍然委托秘书阿秀作为全权代表,不过,他们带了专门的摄影师,全程进行了录像。
金成今天特别风光,一身意大利名牌西服,金利来领带,徐红梅特地陪他去市政府接待处,找了全市最有名的美容师帮他做了头发,配上他一米八三的个子,显得英俊潇洒。
“金经理,你好帅好神气啊!”金成在向阿秀敬酒时,阿秀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惭愧,我这是沐猴而冠,实在不登大雅之堂。”金成摇了摇头,“我们诚心邀请黄董事长,董事长就是不肯赏脸,这实在太遗憾了。”
“真对不起,本来董事长已决定一起来,正好接到美国的电报,马上又赶去了,事情就是这样不巧啊。”
阿秀住在临湖一座新落成的山庄里,金成坐着出租车赶来了。他和徐红梅反复商量,最后决定到淡水珍珠养殖场,特地请了珠宝店的师傅一起去,买了一条最名贵的珍珠项链准备送给黄瑞文,另外也送给阿秀一条项链和丝蜜丝面霜。
阿秀二十出头,身材高挑,一头披肩长发,也许刚洗过澡,湿发上透出洗发水淡淡的幽香。金成将两包礼物放在茶几上:“这是太湖地区的土特产,不成敬意,还请阿秀小姐向黄董事长致意,只是一点心意,并无其他意思。”
“金经理,首先让我代表董事长谢谢你,不过我想,金经理的礼物,我们董事长一定会很高兴的。”
金成有些奇怪,阿秀怎么连最起码的客套话也不讲,就把礼品收下了。阿秀给金成沏好茶,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金经理,我冒昧地问一些有关你的私人问题,你不会见怪吧?”
“当然可以,既然已经是合作伙伴,还有什么不可以问的。”
“你是小镇人吧?”
金成点点头。
“我们董事长有一位姨妹,曾经写信告诉她,她在小镇认识一位叫金成的人。”说到这儿,阿秀的一双杏眼紧紧地盯着金成。
“你说谁,董事长的姨妹叫什么名字?”金成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他急切想知道那个名字,也想早一点解开一直郁结在心中的疑团。
“她叫阿文——”阿秀故意拖长了声音。
“你是说陈文?”激动使他突然叫了起来。“她现在在哪儿?她还好吗?”
阿秀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很长时间得不到她的消息了,董事长想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阿文的消息。”
金成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十多年前江西鹰潭的那个晚上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自江西分别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我曾三次到上海南市她外婆家打听过,查找了户籍档案,证明陈文的户口已经注销了,而且她外婆家也已经拆迁,老房子早已荡然无存。后来我又去上海农场,她父亲陈祥瑞右派平反后,早已回到上海,听说也移居海外了。我甚至还去了阿文当年插队的那个大队,那个被她弄残废的书记生病瘫痪在床,他也为当年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不过据他讲,阿文自离开江西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金成停顿了一下,“我想,阿文现在也不知在哪儿,在那动乱年代,一个女孩家,孤苦伶仃,有时真不敢想象阿文会怎样……”说到这儿,金成眼里飘起了片片泪花,声音有些哽咽。屋里霎时静默了。
“你们分手时,阿文带着钱吗?”阿秀又拾起了这个话题。
“我把仅有的钱全部给了她。”
“多吗?”
 “很惭愧,只有几百元钱。不过,这在当时能买不少东西。”
“你记得有多少钱?”阿秀仿佛审判官一样,一步步紧逼着。
“记不得了,当时只要阿文能早一点跑掉,况且,这都是生产队的公款,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金成的眼神中流露出迷惘和依恋,仿佛还在回忆当年的那一幕幕。
“你欠了队里的钱,拿什么来交账?”
“我爱人当年比我强,她可以拿工资,后来帮我填了这个窟窿。”
“那你当时不正和阿文在处朋友?”
“其实,我一直把阿文当做自己的妹妹。我爱人是后来才正式确立关系的,我和她讲过阿文的情况,她对阿文也十分同情。”
“你和阿文只是兄妹关系?”
金成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一晚在江西的情景,脸上飞出片片红晕。
“你的脸怎么红了?”
金成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抬眼看了看阿秀,她正像狡猾的狐狸在恣意玩弄掌中的猎物。“她真的不知道小文的下落,还是明知故问在考验我?”他的脑海中忽地转过这个念头。
阿秀似乎看透了金成的心思,她在地毯上来回走了几步。“金先生,请你不要责怪刚才的谈话是在窥探你的隐私,或者有其他什么想法,我们董事长的母亲非常疼爱她的这个外甥女,为了寻找她我们差不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知道有你这条线索后,董事长的母亲非常激动,非要和我一起来W市,可惜临行前突然住院,她让我详详细细把所有的情况都问清楚,决不能有任何地方遗漏了,这也就是刚才我不厌其烦反复向你打听的原因。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向你表示歉意。”
听她如此解释,金成也觉得是情理中的事,他大度地点点头,表示不会计较。
“另外,也许你一直在想,黄氏集团为何会用如此优惠的条件和你进行生意往来。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你有恩于阿文,特别在江西倾囊相助,集团专门研究了用何种方式来报答你——现在你看到的就是研究的结果。我们也考虑到如果直接告诉你,恐怕你不肯接受,所以迟迟没有讲,我向你表示歉意。但请你相信,我们是真诚的,决无贬低或戏弄的意思。我们董事长再三交代,决不能让金先生有一丝一毫的想法和为难。况且,我们是正常的生意往来,不存在任何施舍或怜悯的成分,在第一笔生意成功后,我们将会如期收回货款。这是我们在协议中规定了的。”
金成没有讲话,阿秀刚才所讲的一切让他仍然有恍如做梦的感觉,因为这一切的发生,太突然太有些不可思议了。
阿秀送走金成后,她把茶几后边的那只微型录音机关上了。


第四部分第48节 无话可说(1)

金成的金贸公司在繁华的人民路上租了房子,这儿原是一家童装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金成把它租了下来。参照电信局的规定,拟定了中文机和数字机的价格,物价局很快批了下来,但申请寻呼机频率需要省无线电管理委员会批准,听说控制很严,金成去过两次,都被他们以手续不全而退回来。
“这可怎么办?”金成似乎有些一筹莫展了。频率批不下来,寻呼台办不了,谁还买你的BP机呢!
他不好意思再麻烦徐红梅,里里外外烦人家够多了。他已打听好了,任静静舅舅的秘书现在担任省经贸委主任,老头子虽然早就退了下来,但余威仍在,只要他一个电话,什么事都会变得轻而易举。他的想法刚一出口,想不到遭到任静静一口拒绝:“不行,我早和你讲了,你的事我不管,也别指望我去找人。”
“那你写封信总可以吧?”
“我为什么要帮你写信?当初叫你不要辞职你不听,总好像有一座金山在等着你,这下好了,也知道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要是下海这么容易,普天下的人早就抢着去了,还能轮到你?”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金成愠怒地嚷道,“人家夫妻间有什么事都互相帮着,你倒好,净等着说风凉话来拆台。”
“我怎么啦,又没有偷汉子做见不得人的事。你给我看看,你在古镇做的好事!”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狠狠地摔在台子上。金成疑惑地抽出信,原来是半年前从古镇寄来的,说他和一位叫张萍的女教师有不正当关系,张萍甚至去做过人流。金成有些冒火了,谁这么无耻,关键这人还知道任静静家的住址。他把所有的人过电影一样筛选了一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郑大树。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真是人心叵测啊。
“这封信早收到了,可为了这个家我一直隐忍着。我整天辛辛苦苦操持家务为了啥?你倒好,把这儿当旅馆了,平日里人影儿也见不着,有了事才想着回来。谁不知道你们单位骚娘们儿多,把你的魂全勾走了,还能想着回家!”说着又“呜呜”的痛哭起来。
金成原本想请静静出面早一点把批文搞到,想不到郑大树背后捅刀子,惹得她整天疑神疑鬼,不知金成在外边干了些什么。今天,积怨甚深的她来了个总暴发,金成感到十分苦恼,晚饭也没有吃,径自跑到单位来了。看门的老头看见经理来了赶忙打招呼,金成点点头,正要向经理室走去,看见隔壁财务室还亮着灯,推开门看时,原来是会计顾小玲正在电脑上忙着。
“你怎么还没有走?”
“我就一个人,回房间也没有事,公司刚开张,来往账目多,我得赶紧把账整理好。”顾小玲家在外地,是公司从人才市场招聘来的大学生。金成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烦闷,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响了两下,金成打开门,见是顾小玲端了一杯咖啡站在门外。
“金经理,吃杯咖啡提提神吧。”她看一眼金成,把咖啡放在台子上,“经理好像碰到不愉快的事了?”
“没有啊。”不过金成却很佩服她的眼力厉害。
“你别骗人了,从你进门时我就注意到,你的面色很不好。人不好生闷气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把它宣泄掉。”
“你好像成心理学家了。”金成笑了起来。
“去打两局保龄球,保你神清气爽,烦恼顿消。不用你掏腰包,我请客!”金成想了想,同意了。
这是一家新开的保龄球馆,打球的人很多,两人租了一条球道,金成球艺不精,不是打偏了就是光头。别看顾小玲身材娇小,球在她手里仿佛中国运动员打乒乓球,全是大小满贯,看得金成好生羡慕。
“小玲,真看不出,你还是保龄高手。”
顾小玲笑道:“经理,别拿我开涮了,也许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打得这么好。”说完,嫣然一笑,同时飞过一个媚眼。
打了五局,金成感到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晚饭还没有吃。顾小玲说:“有一家餐馆很有特色,我带你去。”
在中山路左边一条后巷里,霓虹灯闪烁着,餐馆门面不大,但造型奇特,“情人餐馆”四个字在不停地流动着。
“小玲,你开什么玩笑,这种门能进吗?”
“都什么年代了,想不到你还是个老封建,进去,看谁还敢吃了你。”说着,硬把他拽了进去。
餐馆里就餐的人不多,除了过道里亮着灯,隔开的厢式包厢里,昏黄的烛光摇曳着,侍应生穿着溜冰鞋来回服务。顾小玲笑着问道:“怎么样,感觉不错,够浪漫的吧?”
“你开什么玩笑。”金成笑了起来,“能和你们小青年比,你们正是发疯发痴的年龄,想怎样疯就怎样疯,白天不行晚上继续,可我,有家庭有小孩,怎能和你们一样?”
“别在我面前充大佬,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再说,都改革开放了,还这么保守,当心别被时代潮流所抛弃。我再告诉你一个女性秘密,现在的小姑娘,就喜欢找像你这样的成熟男性。”
金成摇了摇头:“伶牙俐齿,当心将来找不到婆家!好了,可以吃饭了。”
“不行,你说不过我,证明真理在我这一边,你必须自罚一杯酒。”她不由分说,满满斟上一杯啤酒,举着凑到金成嘴边,一定要金成吃。金成干了。


第四部分第49节 无话可说(2)

“下边再来玩一个游戏。”
“你的花样真多,什么游戏?”
“我们来划拳,谁输了罚一杯,连输三杯,赢家有权要求对方干什么。行不行?”金成想了想,点了点头。
“可不允许反悔。”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行!”顾小玲诡秘地笑了笑。
餐厅里放着柔和的音乐,正好盖过了他们的说话声。顾小玲刚说“开始”,金成快速打出手势,可不管他的反应多快,总比顾小玲慢一拍。
“怎么样,输了三杯该知道做什么了。”
“刚才你耍赖皮,不算。”
“你抓住把柄了吗?”
金成无言以对。
“我的要求很简单,吻我一下。”说着,偏过面孔对着金成。
“别胡闹,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说着,迅速掉头朝四边看了看。餐厅里大家都在说自己的事,谁还有时间注意别人。
“得了吧,别假正经了,刚才还说自己是君子,君子就要言而有信。——你吻不吻?”
“好了,玩笑要有分寸,这儿不行。”金成压低声音央求道。
“那好,这笔账先记上,等一会儿再算。”
吃好饭后,顾小玲问去哪儿。“回家,洗澡,你看都11点钟了。”
“不行,你想赖账。要不你就在这儿——”说着又将面孔凑过来。
“别闹了,快走吧,别人还以为在耍流氓。”金成有些急了,催促她快走。
“到我那儿去,就一会儿。”她央求道。金成想了想,同意了。顾小玲租的房子就在前边的小巷里。半夜了,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拐角处的路灯孤零零地照着。
房间很小,只有十个平方,靠墙壁架了一张小床。“怎么样,够艰苦的吧?”
“还好,比我们那时好多了。”
“别总是我们你们的,好像自己老大八十三似的。”顾小玲一边说,一边脱下了外衣,露出里边一身粉红色的紧身内衣。
“看看,性感不性感?”
“性感,走到街上回头率挺高的。”
“那你平时为啥连正眼也不瞧我?”
“那么多员工,你让我专门注意女青年?”
“好吧,别净说废话,快——”说着又偏过脸来。
“你真的让我来占你的便宜?”
“我愿意!”
金成真的拿她没有办法。“这样吧,等我从省城办好批文回来,保证痛痛快快地把你吻个够。”
“得了吧,你的那一点小聪明骗得了谁?哎,不过,我们倒是可以来谈一笔交易。”
“交易?”
“你不是办不到批文吗,这样,我保证明天就能帮你办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今晚你得让我高兴。”
“那我倒想知道,你办批文的办法是什么?”
“那还不简单,我大学同学的哥哥就在省无管会当处长。”
“真的,那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你架子那么大,谁愿意搭理你。”
“我们明天一早就去省城。”
“条件呢?”她不满地翻一下白眼。


第四部分第50节 无话可说(3)

金成的手轻轻摩挲着她黑亮的头发,尽管刚刚出了许多汗,发根还湿漉漉的,仍然有一股紫罗兰香水的清香。顾小玲闭着嘴,两只圆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金成。金成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他清楚地知道,越过了这条线,那就真的被任静静说中了。他让自己镇定下来,手也很快从她的头发上移开。
“不!”顾小玲突然发疯似的冲上来,紧紧抱住金成,手却很快从他裤腰的皮带下边伸进去。“别,别……”金成慌乱地想摆脱她的手,可是两人的身体却更紧地粘贴在一起,从体内深处迸发出的热力仿佛让他飞向了九霄云外。他狂热地吻着她,她青春躁动的嘴唇,她热力四射的胴体,她疯狂而无法抑止的女性张力。由于最近事情太多,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静静亲热了。他发觉,静静似乎比一般女性衰老得快,使她对男女肌肤之亲毫无兴趣,常常让他万分扫兴又无可奈何。现在,仿佛火山突然间爆发,憋得太久的熔岩终于奔涌而出。他癫狂了,无所顾忌了,衣服一件件滑向地面,她光滑鲜亮的躯体仿佛美人鱼一样平躺在床上,一刹那,他真的不愿意自己的野蛮破坏了这件精美的艺术品,他真希望这一刻会在瞬间凝固。
“快快……”她轻声而急促地叫着,身体已在不由自主地扭动。当金成突然很紧地抱住她时,她快活地叫着,像只突然吃到嫩草的小鹿满世界疯狂蹦跳,整个小床似乎也快坍塌了。
真的是山呼海啸,天崩地裂,天、地、精、灵,全在这刹那间消融了,沉沦了,人世间的荣辱悲欢,生离死别,不见了,消逝了,在永恒间幻化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自我,风霜雷电终于一齐爆发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汗淋漓的金成软瘫在床上,顾小玲也松软得没一点力气,她的头软软地斜靠在金成宽阔的胸膛上,手仍然不安分地抚摸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感觉如何?”
金成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头,最后吐出四个字:“精美绝伦。”
“你好棒!”她痴痴地看他一眼,柔情万分地说道。
“明天去省城,再让你疯一回。”
乘上了早班火车,到达省无管会时已快10点钟了。金成一眼就看出,顾小玲同学的哥哥就是那个两次拒绝他的处长,但他佯装不认识。顾小玲和他招呼后,递上了材料,材料里夹着一只信封,里边装着两千元。那位处长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材料,很快签上“同意”盖好章,金成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现在还早,回去吧!”
“你想反悔?我把批文撕了,看你还敢说回去?”她杏眼圆瞪,紧紧盯着金成发狠道。
“逗你玩的,走吧!”
她这才转嗔为喜。
他们找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宾馆,订了两个房间,然后打的来到夫子庙。游人很多,小吃摊点也不少,两人找了一副雅座,点了春卷、秦淮八点、干丝等小吃。“你看我们像什么?”她一边吃,一边用脚踢了一下金成。
“朋友!还能像什么?”
“不对,是夫妻。”顾小玲得意地扬一下头。
“别瞎说,影响不好。”金成制止道。
“我才不在意呢。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仿佛一股寒流掠过脊背,顾小玲的话让金成不寒而栗。顾小玲紧紧挽着金成的手臂,两人顺着林间小径,随意游走在秦淮河的灯影月色里。
“夜色真美,连周围的人和物都那样可爱,也许,这就是生活吧。”她把头紧紧靠在金成的身上,双眼痴迷地慨叹道。
“生活应该美好,否则,我们还能有继续向前的勇气和信心吗?”金成似乎也动了感情。
“你说得真好。”顾小玲很快回过脸来,对着他的嘴唇狠狠咬了一口,痛得金成差一点叫起来。
“金成,”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必须向我保证,每个星期和我约会三次。另外,我不允许你再和别的女人好。”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是拈花惹草的登徒子吗?你不看我现在的工作有多忙。”
“别净说好听的。”顾小玲轻蔑地冷笑一声,“谁不知道你们男人吃了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见了漂亮女人,一个个像猫儿闻见了腥味,全是这德性,有几个好的?”
金成被她抢白得无话可说。


第四部分第51节 一个忠告,仅供参考(1)

传呼台正式对外营业后,因为价格比电信局的便宜,服务又到位,生意特别的好,一个月下来,竟有近十万元的利润。金成开始还不相信,又让会计重新算了算,结果确实如此,他这才相信当初徐红梅所说的利润空间的话千真万确。他抄起电话就给徐红梅报告了这个喜讯,徐红梅沉默片刻,说他如有时间,到她这儿来一下,有些事想和他面谈。金成不知发生了什么,和内勤讲一声,骑上自行车就往外贸公司赶去。
外贸公司二楼有一间小型洽谈室,徐红梅给金成沏了茶,招呼他坐下。金成弄不明白她今天干吗这么严肃,心存疑惑地坐在她对面。
“生意开门红是好事,做生意的人谁不希望多赚一些。”徐红梅笑了起来,不过,金成看得出,她笑得很勉强。
“静静最近好吗?”她突然问道。
“很好,每天照常上班,一切都很正常啊。”他很奇怪徐红梅会提出这个问题。
“静静前天来找过我,哭得很伤心,责怪我不该让你和香港黄氏集团扯上关系。她说再这样下去,她们这个家就要全毁了。”徐红梅说到这儿,看一眼金成,慢慢呷了一口茶。
“怎么会这样呢?”金成不解地抬起头来,“她一直反对我下海做生意,说她不稀罕我去赚大钞票,她只要我有时间就待在她身边。你想想,我一个八尺男儿,不趁年轻力壮时干一些事业,还叫男人吗?”
徐红梅没有答话,稍停,她突然问道:“你最近去过省城?”
“为了省无管会的批件,几次去省城了。怎么,连这她也有意见?”
徐红梅说:“金成,我们相识时间虽然不长,应该能算朋友了。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静静是我的老同学,你的事又是我一手操办的,我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当面说了好,毕竟我们彼此还算谈得来。你前几天去了秦淮河?”
“去了,还带了一位职工。”
“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
“她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姓顾,她同学的哥哥在省无管会担任处长,就利用她这层关系,最终才把批件拿到手。说老实话,我去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如果没有她,我只好来求你了。”
“可有人看到了你们不同一般的举动?”
“我真不知道传这些话的人什么居心?在公司,对于和女性交往,我已经比较注意了,但愿这些空穴来风能够被一风吹,不至于在你的脑海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错了,你别计较我,我无所谓,我只是为静静担心,她不能再受到伤害了。”
“这你可以放一百个心,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静静的事,良心和责任感也不会允许我这样去做的。不过,徐科长,正像前些天我告诉你的那样,静静的疑心越来越重,她的一些思路和想法,有时真让人难以接受。人生在世,不管大事小事,全需要人努力去干,更何况我们这些从贫贱中走出来的人,更知道珍惜人生的价值和可贵。你说,整天为了一个平淡、无所作为的小家庭,人生还有乐趣吗?”
徐红梅看他一眼,点点头:“金成,今天只是一个朋友的忠告,仅供参考。”
一连几天,金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应该说,省城够远的了,偏偏还被人看见。他把这件事告诉顾小玲,没想到她一脸的不以为然:“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这样。实话告诉你,我就希望让天下人全看见我们在亲热,最好能看见床上那一幕,那才叫精彩,不把这些一本正经的假卫道士活活气死才怪。”
金成怕她说出更难听的话,赶忙制止她,这时,门被一下子推开了。
“阿鼎,你怎么来了?”金成惊喜得叫了起来。
阿鼎已经长得像大小孩了,进来后不讲一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金成的台子上。金成看时,原来是学校发的召开家长会的通知。
“你怎么不给姆妈,爸爸工作忙哪有时间参加?”
“姆妈说了,她不去,说是叫你去。”
金成知道是静静故意将他的军,看了看开会时间,今天下午4点半,再看看手表,已经4点钟了。
“阿鼎,都到点了,你怎么拖到现在?”
“姆妈说,就是要等到你无法再推的时候给你,让你着急。”小家伙得意地笑着,露出两只漂亮的虎牙。小家伙笑起来,就和孙凤英一样,很甜,很诱人。
金成苦笑着摇摇头,他必须马上赶去,否则真的要迟到了。教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一屋子的人,他不好意思朝前挤,只能拣靠里边的座位坐下了。班主任杨老师正在介绍各位学生的学习情况。小鼎也排在前十位,这让他多少有些安慰。自己工作太忙,阿鼎的培养教育基本上都是静静在管。他已考虑好了,等阿鼎升中学时,一定要上全日制民办中学。他正思前想后,突然感到总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纳闷地转过头去,一下子惊呆了。


第四部分第52节 一个忠告,仅供参考(2)

“王前,怎么会是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他急忙掉过头去,装着没有看见她。
家长会结束后,金成抢在前边,想躲开这个女人,刚拐过楼梯口,王前早就等在那儿。
“金大经理,别来无恙!”她就像一只逮到猎物的狐狸,笑得两条秃眉在不停地抖动着。
“你怎么还在?还以为你早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金成等到其他家长走到前边,这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我们情缘未了,我能放得下你?”她故意凑到金成身边,他急忙让开了。“你干吗这么绝情,我的第一次给了你,那可是我的初夜权啊。另外,我还告诉你,我们共同的后代你还没有看见过,小家伙至今还没有亲口喊一声‘爸爸’呢!”
“你又在制造谎话了,你不感到恶心吗?”金成讥讽道,“不定又是一个什么野种,还想来诈骗人!”
“金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这个儿子你是认也要认,不认也要认,我有充分的证据,不怕你抵赖。”王前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是否还藏着第二条短裤?”金成揶揄道。
“都是进士府里那个小贱人坏了我的好事,不然还用得着我现在费这样的手脚?”王前气得叫了起来,两条眉毛向下弯曲得更厉害了,“金成,我们长话短说,我承认现在说你是孩子的父亲证据不足,不过你也应该看在我们有过一夜情的份上,帮帮我。你现在是全市鼎鼎有名的大老板,财大气粗,而我,只能在街道厂糊糊纸盒子,每个月才那么一点可怜工资。你只要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点,足够我们母子两人吃上一阵子了。现在不是提倡积德行善吗,你就譬如做做好事,帮帮我行不?”
“王前,倒不是我不肯助人,实在有些人是帮不得的。你大概也听说过《农夫和蛇》的故事,我可不想做那个农夫。这样吧,看在我们一起出去的份上,给你五百元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着,从皮夹里掏出五百元钱,放在王前手上,转身匆忙走开了。气得王前手中握着钞票,看着金成走远的背影,狠狠地骂道:“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等哪天老娘发了财,非好好来羞辱你不可。”一边骂,一边把钱又重新数了几遍,这才小心地放在上衣口袋里。
家长会结束后,金成又赶回公司,桌子上放着几份电报,其中有一份是香港黄氏集团发来的,告诉他集团最近要在深圳召开业务洽谈会,希望他能抽时间参加。本来金成已计划好,趁金鼎放暑假,带上静静,一家人去东南亚旅游,好弥补自己因工作忙,和家人团聚太少的遗憾,静静也同意了。现在有了这个会议,成行的计划又要重新考虑了。金成正拧着眉头思虑办法,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顾小玲幽灵一样闪了进来,倒把金成吓了一跳。
“你干吗不先敲一下门,神经兮兮的,也不注意影响,别人要说闲话的。”
“烦我啦?”顾小玲噘起了小嘴,“要是讨厌我,就永远离开你,好让你眼头子清静!”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金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让你知道,我考虑问题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的。”
“怎么,我现在成了‘有人’啦?”她又叫了起来。
“好了好了,咱们别为这个无聊的话题争论好不好?”顾小玲看金成有些不高兴,这才停止了纠缠。
“你要去深圳?”她指着桌上的电报问道。金成点点头。
“带我去,我早就想去深圳了,我有不少同学在那儿。”顾小玲一边撒娇,一边就势坐到了金成腿上。金成急忙说:“快去把门关上,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你答应我,就去关门!”
“实话对你讲吧,其他地方都好带你去,就是深圳不能。”
“为什么?”
“这个会是谁主办的,是香港黄氏集团,他们能希望看见我带着像你这样的女人去与会吗?”
“我怎么啦?”顾小玲不服气地问道。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还用得着多问。”
“你在编造借口,就是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去!”
“小玲,你不要再闹了,这样吧,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去大西北,如何?”
“这还差不多。”顾小玲转嗔为喜,抱着他的头狂吻起来。
金成回到家时,任静静和小鼎早已睡了。刚才被顾小玲折腾得筋疲力尽,金成只想冲一个澡,快一点上床睡觉。当他披着大毛巾从淋浴间走出来时,发觉任静静房间里的灯亮了。
“你怎么还不睡?”他用毛巾擦着发边的水珠,问道。
“等你这个大忙人呢。”任静静幽幽地说。
“参加家长会,耽误了公司好多事,我得处理结束才能回来。”
“我不管这些。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负责接送阿鼎,晚上帮他辅导作业,别以为现成爸爸这么好当!”
这下子金成有些急了:“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公司每天那么多事,我还怎么工作?”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另外,你还得告诉我,你衣服上的女人香水味从哪儿来的?”
“你的嗅觉也太灵敏了,我每天男男女女接触那么多人,谁知道有什么味道?”不过金成在心里暗暗叫苦,对顾小玲说过多少次了,叫她少用香水,就是不听,结果还是让静静嗅出来了。
“你接待客人全要拥抱,否则味道能这么重?”任静静有些激动了,“从现在开始,只要我再闻到这些脏味道,我一件件把它们全烧光。”
金成不想再和她争下去了。


第四部分第53节 一个忠告,仅供参考(3)

第二天早晨,金成把阿鼎送到学校,就在考虑如何接送和晚上做作业的事,他太了解静静了,她无法承受一人在家的孤独和寂寞,用不了多久,她又会自己去接阿鼎的。为此,他把顾小玲叫到办公室,关照她最近一段时间有所收敛。
“什么大不了的事,搞得如此神秘,告诉你,过不了几天,我也会给你生一个大胖儿子的,看她还神气什么?”
金成有些急了:“我的姑奶奶,你别给我耍贫嘴了,再不注意,早晚要出事的。”
“你急什么,离了好,离了你也就彻底解放,我们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金成对她急又不是,气又不是,正无可奈何时,忽听有人敲门,金成示意顾小玲把门打开。
“张产山,好家伙,怎么会是你?”金成高兴地叫了起来,一边给他沏上茶,一边询问调动的事。
“别说了,找了多少关系,请托了多少人,总算在郊区一家小学谋了个教师位子,大学生去当娃娃头,你说让人伤心不伤心?”金成安慰他只要了了自己调回W市的心愿,这就是胜利。张产山说:“听说你老弟做大老板了,成W市名流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过,你小子并无经商理财的能力,搞经济你懂吗?”金成笑了起来:“世上无难事,还是老人家的话,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最多呛几口水,就算交学费了。不过话说回来,进入商场后才知道,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容易吃,还真应了那句话,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别看人前风光无限,有时心里也很别扭,真有那种咬碎舌头往肚里咽的滋味,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了。”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金成看看表,都12点了,拉上张产山去吃饭。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小餐馆,主要经营杭帮菜,两人对着一瓶白酒,一杯一杯对酌起来。这几天金成心情不好,没吃几杯,头就开始有些晕乎,叹了口气问道:“有朋友了?”
“还在丈母娘肚子里待着呢,月下那根红线就是不肯拽给我。”
“好好,没有好,还是钱钟书老夫子说得精彩,婚姻就是围城,里边的要出去,外边的要进来。还是你英明,围着城兜圈子,站着看别人的笑话。”
“好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是没有办法,才一直戴着这顶王老五的帽子。”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一瓶酒空了,金成又要了一瓶。张产山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我们的先人太伟大了,中国古典哲学博大精深,内涵太丰富太精彩了,它几乎说透了全部的人世间。人啊,说穿了,是这个——”说着伸出了一只小拇指。
两人又天南海北神聊了一会儿,另一只酒瓶又空了。张产山舌头蜷曲着,吐词已经不清,金成也脚步踉跄,一步一歪好不容易回到了办公室,顾小玲拧一把热毛巾,金成把毛巾拿在手上,人早已呼呼睡着了。
日头歪西了,金成睡得还很沉,顾小玲知道该去接阿鼎了,又不忍心叫醒他,想了想,自己打个的,跑到学校来接阿鼎。学生们正一队一队走出校园,顾小玲耐心等待着,忽见前边的队伍里,阿鼎挎着书包,一边跑还一边用手去惹旁边的小朋友,小朋友叫了起来。老师噔噔走过来,朝阿鼎瞪一下眼:“金鼎,太不像话了,再这样,放学后罚你的作业!”阿鼎垂下手,老实多了。顾小玲见状,喊道:“阿鼎过来!”阿鼎认识顾小玲,犹豫了一下,还是跑过来了。顾小玲牵着阿鼎的手,招手喊过一辆出租车。
其实,任静静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认识顾小玲,也听到了有关她和金成的绯闻,心里恨恨地想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没有特殊关系,金成能让这个小贱人来接孩子?她本想冲上前拦下车子,转头一想,我倒来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顾小玲让车子停在一家有名的馄饨店前,要了两碗开洋馄饨。“阿鼎,小笼包要吃吗?”阿鼎点点头。小家伙大概饿极了,二两小笼包全部吃光了。“还要吃吗?”阿鼎摇摇头,顾小玲有些奇怪:“阿鼎,你干吗不讲话?”阿鼎还是摇头。顾小玲笑起来:“你担心阿姨把你当哑巴卖了?”
“才不是呢,姆妈说,对陌生人就是不能多讲话。”大概肚里有了食物,小鼎的话多了起来。
“阿姨也算陌生人?”
“当然。”
“为什么呢?”
“那还用问,阿姨又不在我们家生活,当然是外人。”
“阿姨住到你们家去,欢迎吗?”
“不欢迎。”
“为啥?”
“姆妈最烦像阿姨这样,比她年轻又长得好看的,阿姨真住到我家,天天要吵相骂的。”
“阿姨好看吗?”
“还行吧,不过,刘晓庆比阿姨好看。”
“你这个小鬼头,人小鬼大,真坏!”顾小玲开心得大笑起来。
金成还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得正香,小鼎走上前,用手捏住金成的鼻子:“懒鬼,快起来!”顾小玲赶忙制止道:“阿鼎,别闹,你爸喝醉了酒,让他多睡一会儿。”
“姆妈最烦我爸喝酒了,要让姆妈知道,又要吵。”
金成醒了,只感到脑袋里像塞满了铅一样,头痛欲裂,浑身无力,他支撑着想爬起来,可实在没有力气。顾小玲端过一杯水,他一口喝光了。
“阿鼎,你怎么来了?”金成已忘记了接送阿鼎的事。小家伙正爬在台子上玩电脑,也不回头,只是“嗯”了一声。金成这才想起做作业的事,“啪”的一声把电脑关了。小家伙一脸不高兴,但还是从书包里掏出英语书,一笔一画做起来。顾小玲走上前,认真指导他写英语:“阿鼎,这个字母笔画不对,这儿是个折,而不是弯。”然后把着手,一笔笔教他写。金成见了,满意地点点头:“小玲,你还真行!怎样,我们签个协议,以后阿鼎的英语你负责,期末考试后按成绩发奖金。如何?”
顾小玲还没有回答,冷不防门被推开了,任静静铁青着脸走进来,气冲冲地叫道:“我还没死呢,就忙着让人来接班,也太性急了点。”
顾小玲从来就是得理不饶人,她见任静静如此无礼,恼怒地顶了上去:“你说谁呢,谁想顶班?嘴里放干净点。”
“就说你!我警告你,以后我们家的事不允许你搀和。”
“你今天得说清楚,我搀和你们家什么事啦?”
“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还用得着别人说……”两个女人越争吵嗓门越大,金成是左劝不行,右劝不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有人说,丧失理智的女人最难理喻,眼看两人就要揪扭在一起了,小鼎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任静静这才停住了手。金成让顾小玲先出去,顾小玲双眼含着泪,还没走出办公室门,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任静静也伏在办公桌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大哭。
金成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四部分第54节 谜团夹着疑团(1)

也许刚遭受过台风的肆虐,深圳市区还到处残留着强台风的痕迹。正在建设中的深南大道上满布污泥,几棵刚栽下的棕榈树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边,不远处的莲花山上,修剪整齐的草坪仿佛遭遇了巨大暴力的摧残,成了一座毫无特色的荒山。在大自然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人类成了特别渺小的生灵。
香港黄氏集团这次在深圳举办的业务洽谈会,邀请了内地有实力的大公司一百多家,这些公司全是各地有头有脸重量级的企业,从这一点来看,金成被邀请算是特例了。
在国贸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里,前来吃早茶的人很多,阿秀领着金成,拣一张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过来,阿秀点了几样清淡的点心,金成也要了不太油腻的食品。
“听说你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经营业绩也不错,看来你还是一位懂行的管理人员。”阿秀含笑说道。
“还不是靠黄氏集团的各种优惠条件,否则我胆再大,也不敢跳进商海里来趟这浑水。”金成倒不是在说客套话,他的话确实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
“阿秀,这次来深圳,原以为可以见到董事长,想不到又出国了,真是遗憾。”
“是啊,世界上有些事就是差强人意。我们董事长也想早一点见到你,她的事太多,总是不凑巧。她一再关照我代她向你致歉意。”阿秀抬手让服务员加一些茶水,自己夹一只菜馅的点心,慢慢吃着。
“金先生,你家公子多大了?”阿秀抬眼看着金成问道。
“过年十岁了。”
“真巧,我们董事长也有一位公子,比你家公子大一岁,他一直吵着要到内地去看看,本来上次董事长也想带他去,因为接触的人多,怕他烦人,结果没有成行,小家伙后来还大哭大闹了一场。”
“这事还不简单,你阿秀小姐请个把星期假,小公子的心愿不就全部了了。”
阿秀摇了摇头:“你看我走得掉吗?董事长有时身体不好,她是一刻也离不开我的。”
金成凝神思考了片刻,自己先摇摇头:“不成,这个责任也太大了,出了事谁也担不起。”
“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啊?”阿秀先笑了起来。
金成说:“黄氏集团在内地和许多企业有业务联系,小公子要去什么地方游玩,和这些企业讲好了,请他们负责小公子的安全,到时平安送回来,事情不是挺简单的嘛。其实,最让人揪心的还是安全,万一有个闪失,那个责任就大了。”
想不到阿秀先拊掌笑起来:“金先生,你这主意好,至于安全,我想只要稍加注意,应该不会成问题的。”阿秀说到这儿,身体微微向前倾,颔首道:“金先生,你肯不肯帮我们董事长这个忙?”
“我?”金成有些犹豫,“阿秀小姐,按理说,黄氏集团待我恩重如山,这个事该我提出才对。可小公子非同一般,这个责任实在太大了,我不得不反复权衡掂量。”
“金先生,从我和你接触以来,就感觉你心细,考虑问题周到全面,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金成想既然人家如此看重,是没有理由推托的,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听到金成应承此事,阿秀显得十分高兴,她说小公子正好也来了深圳,下午就带他来见金成。
董事长的儿子名叫黄天成,个子比小鼎略高,方脸盘,皮肤白皙,聪明中透出顽皮。乍一见面,金成有些纳闷,小家伙忒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自己又先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梦幻意识吧。刚见面,阿秀就让他喊金成“老伯伯”。
“老伯伯要带你去江南,那可是人间天堂。你不是读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的诗吗,就是那个好地方。”
天成问:“那儿有游戏机吗?”“什么全有。”阿秀摸着他的头,要他乖乖听金老伯伯的话。金成问他吃饭挑不挑食,阿秀说:“金先生,你别管他,你们吃啥他吃啥,另外,董事长关照了,请金先生对他严厉一些,他不听话,就好好教训他。”天成听后叫了起来:“不去了,不去了。”金成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谁也不会欺负你的。”
他们买了第二天下午飞上海的机票,说好在W市玩一个星期,到时黄氏集团有人要去上海,将天成带回。临行时,阿秀交给金成一架家庭摄像机,说黄董事长十分希望能看到天成和金成他们一起游玩的像带。
到达上海机场时天已经黑了,金成原计划先在上海待两天,考虑到阿鼎还没来过上海,就决定先回W市。他找了一家档次较高的宾馆,问天成想吃什么饭菜,天成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所谓。金成要了葱煎鲫鱼,莼菜汤。天成仰起头:“老伯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葱煎鲫鱼?”
“老伯伯会掐算嘛。”
“姆妈也喜欢了。”
“你妈还喜欢什么?”
“可多了,我说不上。哎,老伯伯,你和我妈很熟吗?”天成抬起一双挺神气的黑眼睛,语气认真地问道。金成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对,姆妈说和你挺熟,那一次,我听见她和阿秀谈起你,姆妈还哭了。”
“哭了?为什么?”金成感到十分奇怪。
“昨天姆妈还对我说,要我好好听你的话,不要惹你生气。”天成一边吃一边说。
“昨天?不会吧,董事长不是去美国了?”
“没有,她也住在那个宾馆,不过她身体好像不好,一直在房间里躺着。”
金成被说得一头雾水,他想了想问道:“天成,你爸爸干什么?”
“爸爸,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姆妈说,他在做生意。”
“你们不在一起生活?”
天成摇了摇头。


第四部分第55节 谜团夹着疑团(2)

真是谜团夹着疑团,饭后,金成又带他去宾馆附近的商场逛了逛。天成看中了一种内地生产的运动鞋,金成帮他买了。躺在床上,金成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渐渐有了一种预感,小文还活着。那位神秘的、躲着不见他的黄瑞文始终晃荡着小文的影子。不过他无法解释,身无分文的小文能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在香港这片精英遍地的土地上,打拼出拥有几十个亿资产的黄氏集团?那时的小文对他应该无话不说,现在从阿秀嘴里知道她在香港还有一位有钱的姨妈,即使这样,似乎她也无法这么快就变成董事长黄瑞文?再说,眼下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事业,再也不是从前那种两小无猜、卿卿我我的毛头青年了。如果黄瑞文真是小文,她实在用不着以这种方式,仿佛在摆迷魂阵一样耍弄他,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和他见面。毕竟,他们曾经互相拥有,拥有那刻骨铭心的一个夜晚。也许,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的头开始有些痛了,乱麻似的一切让他苦苦思索也无法理出个头绪来,不知什么时候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猛一下惊醒时,已记不起在什么地方,抬眼看到窗户上挂着紫红色的窗帘,这才想起躺在宾馆的床上,猛一下坐起身,问道:“天成,几点啦?”
“快10点啦!”
“糟啦,睡过头了,还要赶到W市呢。”
“老伯伯,你一直在叫‘小文,小文’,小文是谁啊?”
金成说:“回去问你妈,她最知道小文是谁了。”
他们租了一辆出租车,下午3时才回到了W市。金成对小鼎说:“快来见见这位香港阿哥。”阿鼎说:“你好帅,一身名牌。”天成说:“穿名牌才酷,姆妈叫我送一身耐克球衣给你。”又对任静静说:“阿姨,谢瑞麟首饰最是品牌,姆妈让送给阿姨。”静静拿着金耳环、金戒指和金手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说:“这份礼太重了,我们可怎么还呢?”金成说:“你先收好,到时再说吧!”
晚饭后,四个人来到市中心。市政府组织的夜市刚刚开始,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金成问想吃什么,小鼎说:“臭豆腐好吃。”金成买了两碗,天成边吃边点头。
静静一直很少讲话,这时悄悄对金成说:“这两个孩子倒也很投缘,怎么我看长得也有一些像,特别两人笑起来就像亲兄弟一样,你说怪不怪?”静静的话让金成心里先咯噔了一下,赶忙说道:“你怎么这样讲话,要让黄董事长听到,还不骂死我们。”静静说:“只是随便说说,你当什么真。”两个小的已跑到前边人堆里去了,金成怕有闪失,喊过静静四人抄近路往家里走去。
静静忙了一天,也累坏了,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金成尽管眼皮沉重得快粘在一起,但还是睡不着。他隐隐知道,这个黄瑞文和天成,与自己肯定有一种特殊关系,否则,她怎么会主动提出,让千金之躯的儿子,随随便便就跟自己回来。
第二天在太湖里玩了一天,到了下午5点多钟,三个人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家。天成说:“今天白相得真适意。”小鼎说:“你也会说上海话。”天成说:“我妈是上海人,她一定要我学上海话。”
金成刚坐下喝了一口水,静静便递过一张电报。电报是表姐巧珍打来的,说是他母亲身体不好,他如果有时间,最好尽快回家看一看。尽管电报内容委婉,金成知道母亲的身体肯定很不好,否则,她不会让巧珍发电报的。金成的心一下子全乱了,愣在那儿一声不吭。静静问要不要回去,金成说当然要回去,问题是天成如何安排?静静说带他一起去小镇兜兜风,海边的风光也挺不错的。金成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忽然一亮,他希望小鼎能陪天成去,任静静犹豫片刻,勉强同意了。
金成找到徐红梅,向外贸公司借了一辆汽车,下午就到了小镇。金成母亲长年贫血,前天胃大出血,幸好抢救及时,刚刚脱离了危险期。老人坚决不肯住在医院,一定要搬回家来。金成乍一看到母亲,吓了一跳,老人面孔蜡黄,双目无光,干瘦的手臂上青筋裸露。看到金成,清瘦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回来啦,你事情多,用不着来回跑的。”金成泪如雨下,伏在母亲身上嚎啕痛哭起来。
母亲摇手止住了他:“亲人见面,应该高兴才是,不作兴掉眼泪的。”说着,指指小鼎,金成说快喊奶奶,小鼎清脆地叫了一声。母亲又问天成是谁家的孩子,金成犹豫了一下,说:“记得小文吗,是她的孩子!”
“小文?”她终于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眼睛很大,有一对虎牙的姑娘,她还在我们家住过。”金成点点头,这时天成叫了起来:“不对,不叫小文,叫阿文。”金成他们都笑了起来。金成让天成也喊奶奶,天成犹豫片刻,还是怯怯地叫了一声,喜得老人眼泪都下来了。
金成对天成说:“你妈还在这屋里住过。”“就这茅草屋?”小家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干瞪着眼不讲话。
屋后的池塘边,老柳树顶着巨大的树冠,肥硕的柳叶闪着绿油油的光芒,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金成让天成在树下站好,自己抄起摄像机上下左右拍了个够。
“老伯伯,这棵树丑死了,拍下来多难看!”金成笑道:“你不懂,以后就知道了。”


第四部分第56节 谜团夹着疑团(3)

第二天,金成决计带天成去上海农场,看看他母亲和外祖父生活过的地方。海边的道路仍旧是沙土路,汽车过后,车尾扬起一团厚厚的黄尘。过了潘堡河,道路中间的两条轮辙更深了。那次发生事故的陡坡早已铲平,造了一座桥。想起那天的情景,金成至今仍然感到有些后怕。路不好走,车子颠簸得十分厉害,天成首先哇哇叫起来:“这也叫路?快把人颠死了。”金成若有所思地告诉他:“你妈也不知走过多少次了,她可比你尊贵啊。”小家伙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不响了。
六支河旁的那间窝棚部分坍塌,墙脚的泥垡头灶已经解体。第一次遇到小文的草棚更像死骆驼一样软瘫在地上,棚顶茅草早已腐烂,连做支撑的洋槐树也开始朽蚀。金成想起了风雨夜,想起了那只救命的黍饼,双眼不觉盈满了泪水,正在一旁草丛中捉蜢蚱的天成,悄悄地对小鼎说:“看,你爸哭了。”
小鼎走过来,掏出一块手绢递给金成:“爸,你想啥?”金成忙用手绢把眼泪擦干净,掩饰道:“没啥,沙子刮进眼睛里了。”
往回走的路上,金成一直沉默着。他似乎第一次感觉到,茫茫天地间仿佛有什么在主宰着,操纵着,万般事体,就像网中的鸟一样,不管你如何打斗,如何挣扎,总是无法逃避的。就像小文和他那样,到了节骨眼上,总有事情来阻拦,让你无法到达预想的彼岸。
“也许,这就是命吧!”他轻轻叹一口气。
晚上安排在镇上惟一的一家旅馆休息。一切安置好后,金成又回到家中。
表姐巧珍已经睡了,母亲知道他还要回来,用枕头垫着斜靠在床上静静地等着。金成请医生来看过后,开了一些药,母亲感觉好多了。金成说:“妈,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城里吧,那儿医疗条件好,早晚也好有个照应。”母亲摇了摇头:“小成,你的心意妈领了,实话对你说吧,妈过不惯城里吵吵闹闹的日子,妈的根在这儿。再说,真到城里去,你们全上班了,就妈一人在家,天长日久妈也受不了,没有毛病也会闹出个毛病来,这又何苦呢。”
金成说:“你有个头疼脑热的,又不肯去医院,把个毛病耽搁了,那就麻烦大了。”
“劳苦了一辈子,哪能那样娇贵。再说,你每月寄来的钱妈全攒着,妈不会乱用钞票的。”金成一听急了:“妈,你怎能这样?我又不少你这几个钱。你得每月把寄来的钱全用掉,一个子儿也不能余下。”母亲笑了笑,未置可否,接着,她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小成,打昨天你们进门我就纳闷,那天成和小鼎竟像亲兄弟,特别是两人笑起来,真像。你说小文在香港打点一个很大的公司,那她男人在干什么?”
金成说:“我也不知道,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小文,只是猜测而已。”“猜测,怎么能猜测呢?万一那位董事长不是小文,那不是要闹笑话了。”
“不会的,我敢肯定她就是小文。”
“这我又不明白了,你和小文各自都成了家,她又远在香港,干吗要让天成和你在一起?”母亲皱起了眉头。
“我怀疑天成是我和小文的儿子。”金成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告诉母亲。
“你说什么?”母亲惊得差一点从床上滚到地上。
金成将在江西鹰潭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最后说:“也许她怨恨我没有等她,所以一直避着不肯见我。可是,让我结婚也是她的主意啊。”
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如果是这样,你太对不住小文姑娘了。人不好做昧良心的事,那是要遭报应的。不过,小文不愿见你,恐怕还有你不知道的难言之隐。否则,她怎么又让天成来到你身边,她完全可以不挑明这件事,那你不是还蒙在鼓里吗?”金成认为母亲分析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母亲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你和小文有缘无分,想躲也躲不了的。只是不知道小文现在有没有结婚?”
“我问过天成,他说他爸爸在做生意。”
“如果是这样,也不算太苦了小文。”
金成回到旅馆时,已是半夜时分,忽见前边窗格下边依稀有个人影。他心中一凛,喝一声:“谁在那儿?”黑影动了一下:“金成哥,别叫唤,是我!”
“宏宝?!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宏宝说他已等一个晚上了,见他一直在忙,只好干等着。金成问他有事吗,宏宝支支吾吾了半天,金成总算听明白了,他是来向他道歉的,说他在“文革”中实在不懂事,受常春官的指使,干了不少坏事,得罪了他,请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金成听是这事,松一口气,告诉他既然知道了,以后做人处事一定要学好。金成知道,凭宏宝是想不出这些话的,一定是他那“一步一个主意”的母亲教的。果然,说到最后,宏宝说分了责任田,收入太少,请金成哥能不能帮着在城里找份工作。金成想了想,答应了。


第四部分第57节 初涉房地产(1)

金成刚回到W市,任静静就告诉他,香港黄氏集团一位叫阿秀的从上海打来电话,问天成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说着递给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金成笑道:“才几天,就不放心了。”静静说:“谁家生的谁家疼,儿是娘身上的肉,况且又是一位贵公子。”
金成他们到达上海时已是中午时分,阿秀早在宾馆大堂等着,看见他们走进来,高兴地站起身打招呼,一边端详天成,一边问:“才几天,怎么就变黑了?”
“海边风大,吹吹就黑了!”
“海边?”阿秀瞪着疑惑的眼神,看了看金成。
“到我老家走了走,让他也接触接触农村生活,看看田园风光,这对他的成长很有利。”阿秀“哦”了一声,未置可否。
下午,他们去了动物园。两个小家伙对长颈鹿很感兴趣,阿秀说:“金先生,这次你很辛苦,来和天成合个影吧。”说着从不同角度拍了十多张照片。她又把小鼎喊过一边,对金成说:“你看两人,不管身段长相,和亲弟兄没有两样,也让两人合个影。”
吃过晚饭后,天成、小鼎又在下军棋。金成敲了敲阿秀的门,阿秀招呼金成坐下,沏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阿秀,董事长没有来?”
“她太忙了,实在走不开。怎么啦?”阿秀闪动着询问的眼神问道。
“前次在深圳开会,董事长也在那儿?”
“原来是这件事!”阿秀笑了起来,“金先生一定是听阿成讲的。董事长是来过,本来还想请金先生吃饭的,结果香港来电话,让她立即赶回去,所以只能向金先生说一声遗憾。”
“不过我听到的和阿秀小姐介绍的有些不一样。我总感到,董事长好像有意在躲着我,所以很想弄清其中的原因。”
“金先生多虑了,你们素昧平生,又从无交往,金先生的话就让人觉得有些费解了。”阿秀的话不瘟不火,但有一股逼人的味道,金成觉得有些话必须挑明了。
“阿秀小姐,我们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你也应该了解我的为人。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一种预感,陈文的影子总在我周围晃动,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和黄董事长见上一面,所有的疑团就会真相大白了。”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现在就可以代表董事长回答你,完全可以。本来这次董事长要来,临行前因事又耽搁了。你就是不讲这事,董事长也会主动约见你——我们董事长姐妹情深,你毕竟是最后见到阿文的人,我们董事长十分念旧啊。”
“难道你们董事长不叫阿文?”
“你说对了,董事长名字最后也是‘文’字,我们有时也喊她‘阿文’。她们的父母感情太深,约定生女孩后名字中一定带一个‘文’字,想不到给金先生造成错觉,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
“我想再问一件事,陈祥瑞先生现在何处?”
“哦,你是问阿文姨父,他现在也在香港,有几次,我还听他提起过你呢。”阿秀的话张弛有方,滴水不漏,一下子反而把金成弄糊涂了。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金成肯定地摇摇头,“可是,阿秀又说得有根有据,让人不能不信。”金成第一次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
金成把两个小孩安排休息后,决定给黄瑞文写一封信。
“瑞文董事长阁下:也算萍水有缘,在茫茫人海中承蒙知遇之恩,鼎力相助,得而能在商海中俯拾有加,全仰阁下之力也。金成虽愚钝,知恩图报还知道,只是阁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虽有报答之心却爱莫能助。不知阁下能否给一机会,让金成有缘当面感谢,以尽犬马之劳,也让心中种种不明白能够冰释。金成沪上叩首。”
第二天,金成将他们送到机场。来到候机大厅时,金成掏出信交给阿秀,请她代转黄瑞文。阿秀把信放好,说道:“金先生,请相信我们是真诚的,千万不要有什么误解。”吩咐天成向老伯伯告别。金成摸了摸天成的面孔,爱怜地说:“你和阿鼎真是一对好兄弟,老伯伯会想你的。告诉你妈妈,让你经常来看老伯伯,老伯伯会像对待阿鼎一样看待你的。”天成答应了。
夏日的太阳下山晚,天未黑透,路灯却早已亮了。推开门,静静早已回来了,正在灯下拆旧毛衣。静静说:“饭在锅里热着,你们先洗脸,等我把这件毛衣拆了一起吃。”金成抬眼看时,顿时脸都急白了,埋怨道:“你怎么不问清楚就随便拆衣服,这是张产山的,前几天他还提起这事。我一直记着要送给他,到头来又忘了。——这是小文送给他的那件毛衣,一直藏在箱底下,不知怎么竟让静静给找出来了。
静静不高兴地说道,别人的东西早就该给人家,藏在箱底下,还以为是那个女人送的定情物呢。”
吃好晚饭,静静洗好碗,看一眼金成说:“和你说件事儿。”金成说:“那你快说吧,公司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静静有些不高兴了:“就你事情多,好像别人都闲着似的。”金成催她快说。
“楚楚中专毕业了,又安排不到好工作,妈的意思到你公司去,也好有个照应。”一听任静静的话,金成在心底下叫苦,楚楚是任静静的妹妹,她到公司来工作,这不等于给任静静安了一双眼睛?他不好明着反对,只是含糊地应着。
“你倒说话呀,吞吞吐吐的,我也好给妈有个说法!”任静静性急地嚷起来。
金成沉思了一下:“你也知道,我们是家小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现有的岗位都有了人,你说让楚楚顶谁?都是签订了劳动合同的,而且,大家的表现都不错,公司才能运转得如此正常。”
“就顶那个小妖精,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你别搞错,顾小玲是正规财经大学的本科生,业务骨干,公司的财务差不多全靠她。”
“我就知道你要为那个小妖精说话。其实我早看出了,你心中有鬼,楚楚去了你身边,多了一双眼睛,你心中不自在,才故意这样说的。”
金成实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了,他说:“这样吧,我找徐红梅,看能否安排一个岗位。”
“总是去麻烦人家,也不怕人家厌烦。”静静不高兴,可她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其实,金成找徐红梅,是为了开发房地产的事。这次去深圳,看到那儿房地产开发如火如荼,脑海中萌发出投身房地产的念头,想不到徐红梅十分赞赏他的想法。
“这主意不错,上次就想和你谈这事。房地产市场是块肥肉,要想分一杯羹的人太多,你现在下海为时还不晚,只是手续太烦。”
徐红梅说到了点子上。金成初涉房地产,人生地不熟,好在经营通讯业务时也认识一些人,最后总算结识了市建委负责房地产开发和工程审批的副主任杨子臣。金成很想和杨子臣拉上关系,有两次刚开口说请杨主任吃饭,就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他感到有些棘手,没敢把房地产的事提出来。经过多方打听,杨子臣不抽烟不喝酒,惟一的爱好就是古玩字画。


第四部分第58节 初涉房地产(2)

这一天,金成正在办公室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搞到好字画,顾小玲悄悄推门走了进来。
“看你愁眉苦脸的,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我?”
“小玲,能不能搞到有价值的字画?”看到顾小玲,金成眼睛忽然一亮,知道她有同学在省文化部门工作,应该有办法搞到上档次的字画。
“那可是很贵的啊,你要干吗?”
“很有必要。”金成把开发房地产的计划简要讲了一下,“要尽快拿到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和施工许可证,可是,我们无法接近杨子臣,只有这个办法了。”
“如果杨子臣不吃这一套,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能孤注一掷。”金成双目闪光,口气坚决地说。
“我试试。不过,你得陪我一起去!”顾小玲眼瞅着金成,等待他的回答。金成明白她的意思,答应了。
顾小玲的几位同学实在有本事,他们联系了几家文物商店,找了省城最权威的文物鉴定师,最后以最优惠的七十五万元的价格,买回了一幅明八大山人朱耷的真迹。不过这次顾小玲精明了,故意多跑了几家,又推说文物鉴定不能马虎,做什么全磨磨蹭蹭的,紧赶慢赶让金成待了一个星期,直急得金成叫苦不迭。可顾小玲的话也有道理,毕竟是七十五万元巨款啊。
要把画送给杨子臣,金成很是动了一番脑筋。硬送,那是自讨没趣,还是顾小玲脑筋快,给出了个主意。金成公司一位职工的家属和杨子臣爱人同在一家单位工作。这一天晚上,杨子臣家的电话响了。
“是谁?”杨子臣的爱人拿起话筒,听到是自己单位的同事,声音变得十分热情。那位同事说,她的一位亲戚得到一幅据说是八大山人的真迹,有人说是海内孤本。听说他们家杨主任在这方面造诣很深,想请杨主任帮忙看一下。杨子臣一听是不熟悉的人,很不耐烦地一口回绝,但一听是八大山人的真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吩咐她拿进来。顾小玲跟着那位家属进了杨子臣的家,杨子臣一看是一位漂亮女人,心中有些后悔不该答应她们进来,但当他打开画卷时,两只眼睛都发直了。
“请问,你从哪儿得来这幅画?”
“我表哥的一位亲戚临终时留给他的。他不太懂字画,让我找行家鉴别一下,看是不是膺品。”
“你表哥是谁?”
“金贸公司的金成,本来他自己要来,临时出差了,让我来请杨主任看看,不知真假如何?”
杨子臣沉吟片刻:“从画的用笔、着墨、手法,以及几枚印章来看,应该是八大山人的真迹。不过,现在膺品描摹、仿制的手法极高,有些假画连专家都蒙混过了,想要一下子判定真伪其实是很难的。”
“杨主任,既然一下子无法鉴定真伪,是否先把画放在你这儿,等鉴别清楚后,我们再来请教。”杨子臣一听这话连连摇手:“这断然不可,倘是山人真迹,那就价值不菲,有个什么闪失,我是赔不起的。”
顾小玲笑道:“杨主任也太认真了,我表哥说,反正是赠送的,就像跑路捡了个元宝,随便丢了,也就这么回事。”
杨子臣嘴上说着“话不能这么说”,两只眼睛早就一动不动地盯着画,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小玲见状,悄悄跑开了。
过了几天,金成他们没有去电话,杨子臣也没有任何信息,金成估计事情差不多了,带着一摞文件直奔杨子臣办公室。杨子臣见金成有些面熟,金成自我介绍是金贸公司的,叫金成,杨子臣嘴里“哦哦”了两声,心中已经明白,很快,批件就办好了。
金成计划开发的那一片老居民区,是一片低洼区,1986年一场并不太大的雨,造成一百多户居民家中进水。按照市政府的要求,两年中必须完成这一片区的改造任务。金成委托市建筑规划设计院完成了建筑图纸,得到了批准。他让顾小玲担任拆迁办公室主任,这样,任楚楚作为会计被安排进了公司。
“楚楚当了会计,顾小玲外放在拆迁办,那可是个苦差事,风里雨里,特别是拆迁户的工作最难处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任静静未置可否,这也是她的习惯了,如果她满意或赞成某件事,嘴里从不有所表示。其实,金成是想看看顾小玲的能力,看她能否把拆迁工作办好,他知道,开发小区,难度最大的就是拆迁了。
应该说,大部分拆迁户还是通情达理的,毕竟小区改造将使他们从此摆脱水淹涝渍之苦,回迁后的居住条件也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善。同时,拆迁办还规定,凡在规定时间提前搬迁的,将有各种优惠奖励,因而,百分之九十五的住户提前搬走了。
“怎么样,在规定时间前绝大部分居民搬走了,你该好好奖励我了。”顾小玲的脸上露出不无满足和得意的笑。
“小玲,我不得不提醒你,在剩下的百分之五中,将有你很难啃得动的硬骨头,他们的工作量将是你现在的几倍或几十倍,你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开始,顾小玲还不以为然,几天下来,还是被金成不幸而言中。这些拆迁户住房面积狭窄,但人口很多,不少家庭是几代同堂。小区改造开发,得益最大的其实是他们,不过提出要求最多的也是他们。
“不行,国家有拆迁政策,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已经给予最大照顾,你的要求无法答应。”对一户家有三代七口、拆迁面积只有二十几平米的住户,顾小玲已记不清多少次对他们这样讲了。但他们坚持,必须得到一个组房、一个中套和一个小套,否则免谈。
“这简直是敲诈。”金成激动地叫了起来,“实在不行,只有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可是,我们在时间上耗不起啊。”顾小玲显得比较冷静,“你看,法院从开始立案、审理,到最后宣判,前后得需要多少时间。我们必须在明年年底完成全部工程,这是我们向市政府保证过的。也许对方就是看准这一点,才这样要挟的。”
“有没有办法暂时避开这一户,只要有工人进场施工,就能给对方造成心理紧张和恐慌,最后让他们屈服。”
“你别说了,我有办法了。”她的两眼由于激动而熠熠闪光。
“你别胡来,要讲政策的。”金成担心地补充了一句。顾小玲什么也没说,噔噔地跑开了。
金贸小区开工剪彩的那天,可以说人山人海。金贸小区是市政府要办的十八件实事之一,也是W市城市整体规划的一部分,市委书记方海涛、分管城建的副市长丘连江、人大副主任赵洪、政协副主席黄根贵等应邀出席。电视台、报社和电台的记者全部来了。发给记者的新闻稿的要点是:金贸公司主动“为政府挑担,为百姓解忧”。这是顾小玲的创意,得到了金成的首肯。应该说,半个小时的开工仪式是成功的,当晚电视台新闻节目、第二天的报纸,全在显著位置报导了金贸小区动工的消息,媒体还搞了专访,报导金贸公司总经理金成为了低洼地区改造,不惜投入多年经商所得,为全市人民造福的事迹。电视画面和报纸的造势,让人们看到了总经理金成和市委书记方海涛笑眯眯地站在一起,挥锹培土。应该说,新闻策划十分成功。
其时,仪式正进行到高潮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第五部分第59节 发了疯的女人(1)

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前围满了人,市委书记方海涛正在发表热情洋溢的即席讲话。他称赞金贸公司急群众所急,想市政府所想,顶着困难挑起了为民解忧的重担,办起了为老百姓造福的大好事。市委书记说得诚恳,金成听得连连点头。突然,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那家钉子户一家七口人,身着孝服,手中举着“金贸公司逼死人”的横幅冲进会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怎么说也不肯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方海涛的两条浓眉皱紧了,话语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愠怒。金成也急了,让人把顾小玲从人堆中找出来,顾小玲正要解释,金成怒喝道:“你嗦什么,看你办的好事!现在,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条件,全部答应,让他们赶快走。”原来,顾小玲让工程队私下里断了他家的水和电,宏宝现在担任公司保安,又纠合几个人挖断了进出的道路,企图逼他们就范。谁知这家人硬软不吃,偏就熬到开工典礼这一天,在市领导面前告起了“御状”,狠狠打了金贸公司一闷棍。
顾小玲感到很委屈,她认为自己为公司精心谋划,到头来却好心没好报。金成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办对了九十九件好事,偏就一件办砸了,那也只好前功尽弃,你只能得零分。你知道吗,这就是政治。”顾小玲圆瞪着双眼,不明白金成所指何事。
金成叹了一口气:“小玲,你是吃业务饭的,你不懂政治。在中国,什么是政治?领导人的形象、脸面、一举一动就是政治。金贸小区是什么?它是领导的民心工程,是领导的政绩。你想想,一个普通的住宅小区开工,市委书记会来吗?他能来,就是看中了其中的宣传价值,结果让一个拆迁户全搞黄了,你说市委书记能不生气?尽管中国的媒体很听话,负面的不会报导,可是,社会影响早已出去了,市领导会想,这个叫金成的真无能,连个拆迁户也摆不平,还能干什么事?”
“你又不要从政当领导,就这么看重市领导的态度?”顾小玲不满地顶了一句。金成看了看她,没有讲话。
金成想当面找方海涛解释事情的经过,可又觉得不妥,自己毕竟和方海涛不熟悉,弄不好,反而弄巧成拙,那才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纸,他把事情的经过反复详细作了说明,末了,自我批评道:由于自己工作粗心不深入,具体工作交由拆迁办负责后,就没有过问,结果酿成这样的事故,给市委政治上造成很大的被动。没有几天,市委办公室转来方海涛的亲笔批示:金成同志,引以为戒。金贸小区只应是起点,望为全市人民多造合适安居房!看到方海涛的批示后,金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方海涛的批示透出这样的信息,市领导还看好他。
金贸公司成为股份制企业集团,现在,摆在金成面前的就有一道奖励兑现的难题。金贸小区期房销售不错,特别是顾小玲,个人业绩尤为突出,按照公司内部的管理规定,顾小玲可以得到一套现房奖励。但有人提出了拆迁户闹事的事。
争论十分激烈,权衡再三,金成一锤定音,讲过的话一定兑现。
“奖给我?”顾小玲睁大了眼睛,有些怀疑地问道。尽管她为此曾多次和金成开过玩笑,但从不敢存有奢望。这毕竟是一套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房子呀!
“奖勤罚懒,政策兑现。”金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那我真要好好感谢你了。”
“感谢我干吗,首先感谢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努力才赢得了房子。”顾小玲见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倒也不好意思和他撒娇亲热。这时,财务总监走进来,告诉他,由于财务人员的疏忽,汇票的书写不规范,造成银行退票,客户很有意见。
“怎么会发生这种低级错误,这是不能允许的。要按照奖惩规定,严惩有关责任人员。”金成说完,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发觉财务总监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有些奇怪地问道:“你还有事吗?”
财务总监没有答话,只是递上那张出错的单子,金成看了看,原来责任人是任楚楚。“这不用请示,你们按照规定执行,而且要张榜公布。”
金成开着新买的桑塔纳2000,汽车平稳地穿行在忙碌的车流中。刚才,他正在建委参加一个会议,忽然接到小鼎的电话,说不知什么原因,妈妈正在屋里边哭边摔东西,要他赶快回来。最近一段时间,他越来越感觉到静静好像有一些不对劲,动辄就发无名火,而且嗓门越来越大。他把车开到车库停下,径直向家中走去。
校办厂的房子早己收回去了,他自己买了一套跃层式的。房子分上下两层,上边为卧室书房,底下一层设有客厅和生活间。金成打开屋门,看见地上仿佛刚抄过家似的,一片狼藉,茶杯、热水瓶、玻璃镜等摔得满地都是,任静静正在嚎啕大哭,哭声凄厉,令人听后有些毛骨悚然。小鼎吓得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
“发生什么事啦?”金成皱着眉头,一边把腋下的包放在茶几上。
小鼎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时,任静静发疯似的从屋里冲出来,指着金成的鼻子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前些天还骗我说把那个小妖精外放去干苦差事,现在倒好,原来是给她送房子!不定什么时候还把她弄到家里来,把我蹬了给她让路。楚楚有啥大不了的事,哪个会计没填错过单子?这下倒好,扣奖金不说,还张榜给小妖精做垫底。告诉你,今天如果不把小妖精辞了,我就和你拼命。我也不上班了,从今后,你到哪儿,我到哪儿,反正这个家也不像个家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金成的眉头皱紧了,他知道任楚楚不服气奖金被扣,一定在任静静面前说了不少话,否则她不会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的。
“静静,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知道顾小玲做出多少业绩,整整售出五十套房,那是一个什么概念,一千万元的销售额,任楚楚能行吗?开一张汇票也能写错,如果你来当这个总经理,你说谁该奖谁该罚?我们是民营企业,管理上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你说能掉以轻心吗!再说,谁都知道任楚楚是我的亲戚,她出了错不处理,别人能服吗?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根据顾小玲的能力和表现,还要提拔她为公司副总。这样的人才我们不用,别的企业很可能就会高薪挖人了。市场经济,说到底是人才的竞争,为了公司的前途和发展,我是寝食难安啊。”


第五部分第60节 发了疯的女人(2)

听到顾小玲将被提拔,任静静又哭起来:“你是为了气我才故意这么干的。既然赏罚分明,顾小玲对拆迁户处理不当,让人大闹会场,你为什么不处分?”
“顾小玲想早一点赶拆迁户走的本意其实也是为公司好,只不过方式方法欠妥当。为这事,她也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
“那么大的事才扣了一个月奖金,你的爱憎真的很分明?”任静静带着哭腔讥讽道。
金成看她的情绪仍然很激烈,不想再和她谈这个话题了。想不到没过几天,一件非常偶然的事,让任楚楚和顾小玲吵翻了天。
顾小玲虽然担任拆迁办主任,但在财务室仍然有一张办公桌。一次,有人递一杯咖啡给任楚楚,当时她正忙着,就随手放在顾小玲的台子上。谁知道那是只破纸杯,不一会儿,一杯咖啡顺着桌面缝隙漏到台子里边,把顾小玲同学从深圳捎来的一件高档服装弄脏了。楚楚当时并不知情,等到有一次顾小玲来取衣服,一看高档服装全部报废。顾小玲气得一蹦三尺高,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来整她。当时办公室里谁也不肯承认,楚楚开始也没在意,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是她那杯咖啡惹的祸,原本想和顾小玲解释一下,看她那不饶人的架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顾小玲终于知道是任楚楚所为,那场吵,直嚷得昏天黑地,整个办公室的工作全停了。顾小玲怨恨任静静由来已久,又知道任楚楚学舌告状的事,积怨甚深的她正好借着这由头,发泄心中的恶气。任楚楚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两人把最脏最恶毒的话全骂了出来,真是两个发了疯的女人。直到有人听不下去了,打电话让金成从外边赶回来,她们才停止了相骂。
金成十分生气,可在如何处理上却犯了难,一个情人,一个小姨子,按说这件事也是无意中造成的,解释一下,适当作些赔偿就过去了,偏偏任楚楚一声不吭,顾小玲又得理不饶人,结果针尖对麦芒,把个小事搞大了。任静静逼金成趁着此时把顾小玲开了,金成横她一眼说:“任楚楚的咖啡把人家的高级衣服弄坏了,现在不处分任楚楚,反而要开除对方,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再说,事情发生后你楚楚讲一声,向人家赔个不是,事情不也就过去了。为什么咬死理不承认?”任静静知道楚楚理亏,可嘴上还硬撑着:“我就知道你时时护着那个小妖精,胳膊肘硬往外扭,让自家人丢人现眼。”处理结果,两人都写了书面检查,各扣一个月奖金。另外,任楚楚赔顾小玲五百元钱。
晚上,顾小玲搂着金成的脖子哭得很伤心,她说自己在整个事情中没有任何过错,现在却又写检查又扣奖金,把她副总的威信全搞没了,再也无法开展工作了。她泪眼婆娑地看一眼金成,怪他不肯为她作主,她想辞职。金成沉默片刻说:“你也知道自己是副总,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自己还有身份吗?这次处分你,就是让你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会知道遇事如何正确处理了。”顾小玲嗫嚅着,不响了。
这件事让金成认识到,当初决定让任楚楚进公司是一个错误,她对自己加强内部管理,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是个障碍,必须寻找一个适当机会处理这件事。
金贸小区开工以来,金成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指挥部了解进度,检查工程质量。顾小玲负责小区建设,更是忙得屁股沾凳的闲空也没有。每次金成来,她都是汇报工程进度,同时提出个建议、设想什么的。两人在一起的机会多,但纯粹是为了工作,并没有其他举动。金成并不知道人们的议论和背后的风言风语,他的工作日程仍然这样安排。这一天,他刚走出指挥部,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晃动了一下:静静,她来干什么?正想发问时,静静又不见了。后来他到市里有事或开会,又看见了静静的身影。
“她在盯我的梢。”金成恼怒地想着,可又有些无可奈何。夫妻关系走到这一步,他感到一丝微微的悲哀。
“徐科长,你替我想想,静静怎能这样?男人要干事业,总要和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她像尾巴一样一直跟在后边,真让人哭笑不得。我也和她谈过几次,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过一会儿仍然我行我素。她们单位领导几次找我,说静静上班时间突然看不见人了,有事也找不到,急死了。可过一会儿,她又悄悄回来了,问去哪儿了,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你说急人不急人?”金成把最近任静静的几件事简单讲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苦笑了笑。
“金成,你虽然事业心强,其实你并不懂女人。女人心细如丝,爱之越深,关之越切,静静是害怕失去你啊。”徐红梅轻轻呷一口咖啡,柔声说道。咖啡加了知己后,味道醇厚,细细品啜后更觉回味无穷。“也许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按照你所说的情况,静静似乎出现了一些症状。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讲,亲人多关心体贴,会使症状减缓。金成,你得多抽出时间尽量和静静在一起,你们毕竟是患难夫妻啊。”金成知道徐红梅的话有道理,可他实在太忙了,有时真想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市场竞争如此激烈,实在不敢懈怠啊。
徐红梅又问了小鼎的学习情况,她笑着说自己这个当干妈的实在不称职,最近一定找一个好一点的家庭教师,给小鼎补上英语这一课。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徐红梅突然问道:“黄氏集团的黄瑞文最近有消息吗?”
“自从天成回去后,我已去过两次信,奇怪的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回信,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们的一位业务员从香港回来,据他说,黄瑞文最近生了一场病,而且病得很重。怎么,你一点都不知道?”
“黄瑞文生病了?”金成吃了一惊,本来最近他准备去香港,这个消息让他不能再等了。
转过弥敦大道,在金巴利道和加拿芬道交界不远的地方,黄氏集团总部就设在那幢二十层的大厦里边。金成不想预先惊动任何人,他委托旅行社联系了宾馆后,第二天吃过早饭,搭乘一辆的士直奔黄氏集团。保安很有礼貌地拦住了他,金成说:“我是你们的客户,有事要面见黄瑞文董事长。”保安抄起话筒,金成听不懂他讲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那位保安很客气地用生硬的普通话告诉他,可以去十八楼,那儿有人接待他。
电梯门打开后,他看到阿秀笑盈盈地站在电梯口等他:“金先生,想不到你也会搞突然袭击。先来个电话,我们也好去接你。”
金成说:“到深圳办事,顺带来一下香港,正好了却多年的心愿。听说黄董事长玉体欠安,也好当面致意问候。”
听了金成的话,阿秀两只圆眼睛睁大了:“我也正要问你呢,那次你捎来的录像带不知拍了些什么,董事长看后当天就躺倒了。金先生,不是我说你,什么不好拍,偏要拍一些让人伤感受刺激的内容,这又何苦呢!中国有句老话叫花有开时有落时,只怪我,当时如果把话交代清楚了,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金成笑了起来:“阿秀小姐,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只拍了一些老家的风光,其他并无不妥。这样吧,心病还需心药治,我们面见董事长,让我当面解释。”
阿秀摇了摇头:“董事长已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医生说她心脏不好,决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目前已谢绝一切探视,要不,我还能坐在这儿陪你聊天?”


第五部分第61节 发了疯的女人(3)

金成早就领教了阿秀的嘴上功夫,尽管她的话听起来好像在闲扯,其实非常缜密严谨,滴水不漏,让人无法找到破绽。不过,刚才她的话也验证了黄瑞文就是小文,否则,没有对那段生活刻骨铭心的人,如何会有如此巨大的感情冲击?局外人对那么丑陋的茅屋窝棚,除了厌恶,再也不会产生其他想法,更不要说触景生情了。金成不愿这一次仍然空手而归,他说:“我们并不走进病房,就远远地看上一眼。”
阿秀又摇了摇头,这是坚决和不容商量的表示,金成知道再也没有通融的地方,便立起身准备告辞。阿秀说:“金先生,你很少有机会来香港,这样吧,晚上我代表董事长请吃便饭,你一定赏光!”
“天成可以一起来吗?”
阿秀想了想:“金先生,我征求小家伙的意见,如果他愿意,我会带他一起来的。”
这是一幢临海的饭店。推窗远眺,从维多利亚港湾吹来的海风,挟裹着浓重的海腥味迎面扑来。前边的大海上,几艘满载游客的游船正沿着海岸慢慢驶向大海。游船上,各种游戏活动正在疯狂进行,兴奋的游客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嘈杂的声浪伴随着波涛声阵阵袭来。阿秀关上落地窗,喧嚣的声音没有了,眼前的玻璃上闪动着无数跳动着的、金光四射的星星。
天成来了,小家伙似乎比在W市又长高了,也更加懂事了。看见金成,很有礼貌地叫一声“老伯伯”,就又规矩地坐下了。
“天成,还想老伯伯吗?”
“想。”小家伙老实地回答道,“阿鼎好吗,老伯伯怎么不让他到香港来?”
“他要上学。等放假时就让他来香港和天成一起玩。”金成慈爱地看他一眼,问道:“你妈妈好吗?”
“不好,她正在医院里住院。”
“天成知道是哪一家医院?”天成讲了医院的名字。
奇怪,阿秀只是静静地听着,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等他们谈话结束时,阿秀开言道:“金先生,听说你搞房地产甚是红火,你也成了W市的名人,媒体对你称赞有加,实在可喜可贺。”
金成说:“我金成能有今天,黄氏集团的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也是这次香港之行的重要原因。我要当面向黄董事长致以深深的谢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中国古来就有‘犬有湿草之仁,马有垂缰之义’的说法,大丈夫投桃报李,也是完全应该的。”
阿秀轻拊手心,笑道:“金先生不愧人中豪杰,果然言之凿凿,佩服佩服。我们董事长慧眼识人,也是我黄氏集团有幸。来,请允许我代表董事长,敬金先生一杯。”
金成站了起来,正色道:“阿秀小姐,我此行最主要的是面见董事长,倘不能如愿,你说我会怎么想?”
阿秀听后笑了起来:“金先生,你不说我还差一点忘了,刚才我去医院,主治医生说,病人目前还不能探视,怕受外界刺激,最多远远看望。金先生如果同意,我们就这样安排了,如何?”金成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阿秀开一辆林宝坚尼高级跑车来接金成。汽车沿着柯士甸道行驶,很快拐进了加士居道,最后驶进了一家医院。汽车在林阴道上轻轻滑动,不一会儿便驶进了一片高级疗养区,阿秀将车停好,领着金成通过一条林中小径。小径附近是一块块繁花似锦的小花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幽香。不时有护理人员推着轮椅,轮椅中的患者或坐或卧,神情怡然。
他们绕过前边一片小树林,最后停在一座别墅式的房子前边。房子的进口处有保安守着,阿秀和保安显然很熟,大家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进去了。
别墅前边有一片很大的休闲场地,值班护士拦住了他们。金成看到,远远的一位四十出头的女士端坐在轮椅上,她面容清瘦,神情肃然,旁边一位护士正给她读着什么,她不时让停下来,仔细询问片刻,有时还仰脸凝神向天,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回忆,神色是那样专注安详。金成十分失望,这哪里有小文的影子?可是如果不是小文,前边发生的一切又都无法解释了。
在回饭店的路上,失望的金成一言不发,脑海中仿佛扣着一盆糨糊,让他理不出头绪来。阿秀回过脸来,关心地问道:“金先生,你没有事吧?”金成苦涩地摇摇头。稍停,他问道,能否见见陈祥瑞先生。阿秀说:“真是不巧,老先生上个月去澳洲了,可能明年初才能回来。”金成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告诉阿秀,明天就准备回内地。
“金先生难得来一次香港,不想多住几天?”金成婉言谢绝了,他说公司还有很多业务在等着他。
在回上海的飞机上,金成脑海中一直萦回着这样一个问题:那个轮椅上的女人真的是黄瑞文吗?他从阿秀前后迥异的态度上,总是感到她的态度转变得太突然了。“也许,一切全是阿秀在导演。”他真弄不明白小文为什么一直要避开自己?


第五部分第62节 发了疯的女人(4)

公司的汽车早已等在机场,顾小玲也来了,看见金成,她飞一个媚眼,嗔怪道:“一个人偷偷溜去香港,招呼也不打一声,把人想死了。”
“这几天公司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哦,有个女人找过你,她说和你共过事,姓王,她想买房,要求最优惠的价格。”金成知道是王前,这个坏女人,总是像幽灵一样相随左右。
顾小玲还在讲着什么,手却不安分地动了起来。金成担心驾驶员发现,几次把她的手拿开,不一会儿却又像有磁性一样粘了上来。金成也就随她了,她却越发大胆,手顺着下腹慢慢导引向前。
“啊!”金成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嘴里却在讲一些不相关的事。
“这个坏东西。”要不是驾驶员在身边,金成真要狠狠骂她一通。她倒好,没事人一样,脸上笑眯眯的,一副局外人漫不经心的样子,手却动得越来越起劲了。金成不得不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本来金成想早一点到家,洗个澡再到公司去,现在只好先到顾小玲那儿。顾小玲关好门后,金成有些火了:“你也太过分了,一点不注意影响。”
“影响,多少钱一斤?不这样,你会乖乖地来吗?”一边说,一边脱光了衣服,两人忘情地吻着。顾小玲埋怨道:“走时也不打个招呼,让人瞎想了许多。”金成不想多讲话,他再也憋不住了,几天来的疑惑、焦虑,和那种莫名的冲动和渴望,现在一古脑儿全迸发出来,他疯狂地把顾小玲压在下边,身体无所顾忌地大幅度扭动着,顾小玲却像久旱的田地急盼甘霖,也毫无顾忌地大声叫喊,身体像蛇一样拼命蠕动着,两只手却在死命抓挠金成的身体。终于,金成叫了一声,两只手把小玲更紧地抱在一起,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喂,你准备躺到什么时候,真以为我的身体比床还适意?”顾小玲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稍稍动了动,娇嗔道。
“你不是总怪我不好好陪你,今天就陪你个够!”金成仍然不肯下来,顾小玲见状,用手在他腋窝里挠了两把,痒得金成慌忙滚了下来。
办公桌上有一张留言,上边写了一个手机号,同时留有名字:徐伟松。“这家伙怎么到W市来了?”他拿起电话,话筒里立时传出大胡子熟悉的声音。
“你个老兄太不够意思了,听到我来W市,你就去香港,害得这几天我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一样。”大胡子仍然是高嗓门,震得话筒“沙沙”直响。——徐伟松作为两地交流干部,挂职为W市市长助理,时间一年。
金成立刻打通了张产山的电话,让他在家等着,他马上派车去接。
他们在市中心新开的一家旋转餐厅坐下了。徐伟松说:“金成,你个家伙啥时搞起房地产来了,真一点看不出来,在学校文绉绉的,怎么看也不是块经商的料。”
金成说:“等你正式走马上任时,到你地界上去开发,那时沾沾你的光,也好有个保护伞。”
“你倒别说俏皮话,我们那儿地皮比W市便宜,市场需求也大,房地产前景非常广阔。我这次到W市挂职,也有一个招商引资的任务。你要真有兴趣的话,我保证你享受最优惠的条件。”
张产山听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一直没有机会插话,这时开言道:“金成,我想加盟你旗下,欢迎不欢迎?”
金成没有想到张产山会提出这个问题,一下子倒无言以对。张产山说:“怎么样,关键时刻卡壳了?”
金成这才回过味来:“你要搞清楚,这是民营企业,干部身份没了,事业性质也没了。就是说,你修行几十年,到头来赤条条啥也没有,你舍得吗?”张产山摇了摇头:“这些我全想好了,大学毕业捞了个小学教师,你说冤不冤?每年的工资收入,撑不死也饿不死,还不如趁年轻干点事业,虽不求轰轰烈烈,到头来也不会冤枉了这一米七几的个子。”
金成见他不像开玩笑,点点头说这是一件大事情,要他再好好想想,别反反复复的,反而不妥。


第五部分第63节 瑞文董事长(1)

第二天清早,张产山又来了,同时还带来一份去海南开发投资的调查建议。
“去海南开发房地产?”金成抬头看一下老同学,心中暗暗思忖,这个想法其实在他心中已经酝酿好长一段时间了。自从中央决定海南建省后,去海南淘金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不少人也建议他调整投资方向,尽快进军海南。经过去海南反复考察论证,决定张产山留在三亚筹划开设酒店。
金成委托设计院测算的结果,开设一家三星级酒店,在投资刚起步的三亚,需要资金起码五千万。应该说,金贸公司的银行信用是无懈可击的,可是,这么大的贷款风险不得不让行长们有些为难,而且,投资地点又远在海南,银行无法进行有效监督。金成提出用金贸小区作为抵押,就这样银行最后也只同意贷款一千五百万。
“资金缺口太大了。”金成摇着头来回在地上踱步,“这个项目发展前景诱人,该出手不出手,要后悔一辈子的。可是没有钱,一切都是空的。怎么办?”他考虑了一个又一个的方案,都觉得把握不大。突然,一个念头跃入脑海:和香港黄氏集团集团合作开发。
这个念头一产生,突然间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他知道,如果黄氏集团加盟,开发前景将十分广阔。可是,要说服黄氏集团参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现在,他自己也说不清与黄氏集团的关系,只能用说不清道不明来表示。惟一的办法,只有再上香港,设法见到黄瑞文,事情才会有个结果。
他把心里的想法和张产山商量。张产山提了三个问题:第一,他是否能肯定当初黄氏集团以优惠价格让他经营通讯器材没有其他意思?第二,黄瑞文几次和他擦肩而过是有意还是碰巧?第三,他在医院看到的黄瑞文真的不是小文?当得到肯定回答后,张产山沉思片刻,然后用坚决的语气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黄瑞文应该是小文。”
“你怎么能够这么肯定?”
“这是推测判断的结果。首先,没有大恩大德或其他特殊关系,决不会以如此优惠的条件向你供货,要知道,这等于是送钞票给你啊。况且那时你根本不知道经商为何事;第二,香港绑票成风,黄董事长的公子可是身价几个亿啊,她居然主动提出让儿子和你生活了一个星期,尽管你有隐情没有告诉我,凭直觉我猜想,这个儿子和你必定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第三,那个你在医院里看到的女人我可以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说,她就是小文。尽管你认为不像,我看有两种可能,一是相隔时间太长,你没有太深的印象;二是距离较远,她有可能经过某种伪装,结果蒙过了你。当然,推断只是推断,还要靠事实来检验,我有一个预感,谜底就要揭晓了。”
听完他的话,金成狠狠地给了一老拳:“你个小子,真是一个人精,怪不得讨不上老婆,你太精明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和小文只是投缘,并无什么特殊关系。”金成从心底下还是佩服张产山看事情有过人之处。
金成思虑再三,决定让张产山和自己二去香港。
他们仍然住在凯悦大酒店。金成不想再惊动黄氏集团,特别是那位玲珑剔透、像个乖巧鹦鹉的阿秀。按照张产山的分析,如果黄瑞文真是小文的话,她实在没有必要继续用面具罩着。她这次生病住院,完全是心病所致,仍然这样伪装着,巨大的痛苦只能由她一人来承受,那实在太残酷了。所以,他们设想了多种混进病房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太踏实——只要一张嘴,他们的身份全出来了,彻头彻尾的大陆仔。
“不如化装进去?”
“化装成什么?我们一讲话,就全露馅了。”他们十分明白,随着香港愈演愈烈的绑票风,高级医疗区的保安工作越来越严,一般性的蒙混是过不了关的。
“不过,我听天成说过,黄瑞文也是一个赛马迷,只要香港有赛马,她肯定要参加的。能不能在这方面做文章?”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如这样,我们化装成卖马报的,和保安讲是来给黄董事长送报的,说不定能混进去。”金成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就同意了。
张产山毕竟活络,他很快和一名报童混熟了,还学习了几句卖马报常用的粤语,搞了一身报童服,模仿了几套动作,两人租了一辆的士很快向医院驶去。
沿着花间小道,走过小树林,很快来到出口处,一位中等个子的保安拦住了他们。张产山举着手中的报纸,用刚学到的粤语和保安套近乎,保安拿起话筒,不知讲了些什么,朝他们点点头,放他们进去了。
里边是一条竹篱围成的小径,不知名的野花缠绕着,透出淡淡的幽香。小径尽头,繁茂的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幢典型的中式建筑。房子不高,两层建筑,楼前的栏杆镶嵌着墨绿色的琉璃瓷砖,庭院里两棵粗壮挺拔的玉兰树开得正盛,浓烈的清香沁人心脾。
房子里很安静,听不到一丝声响,两人犹豫片刻,张产山耐不住了,轻轻喊了一声:“屋里有人吗?”
“请进。”像从幽远的历史深处突然迸发出的声音,一条略显忧郁的女声轻轻传出。她的声音音质清纯,悦耳动听,就像瓷盘轻叩那样绵远幽长。
房间里没有开灯,显得很昏暗。两人又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穿着一件浅黄色睡袍的中年女子端坐在房子中间的沙发上,她仪态端庄,雍容高贵,脸色白得全无血色,俨然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冰美人。在她身旁的地上,竖立的画架上,一幅油画刚刚被涂了底色。
“请问夫人是黄瑞文董事长?”张产山赔个小心,问道。
“有事吗?”沙发上的贵夫人并不回答张产山的问话。金成又近前细看了看,失望地向张产山连连摇头,张产山见状,赶忙走前一步:“夫人,这是最新的马报,特地送来请夫人先睹为快。”说着,递上一张报纸。夫人微微颔首,将报纸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随手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币递给张产山。张产山说声“谢夫人”,偕同金成赶忙退了出来。
“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会不是小文呢?”张产山自言自语道,“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去你的,我能连小文也认不出?我在她的房间里还看到了黄氏集团的标志,这可不是临时摆弄上去的。再说,谁也不知道我们来香港,这次真让我死心了,两来香港,两次扑空,难道小文真的不在了?”
“楼上楼下全看遍了,再也没有其他病人。我们真的从开始就错了?”正当两人叽叽咕咕议论来议论去时,不知什么时候身旁竟站了几名保安,问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要求出示证件。这下两人傻眼了,偷学的几句广东话用不上了,结果被送到当地警署。尽管张产山能言善辩,可他无法自圆其说假扮卖报人混进高级医疗区的事实。警方怀疑他们是踩点的歹人,因为警方目前正在侦查一宗和黄氏集团有关的敲诈案,两人真是歪打正着自投罗网,金成看看瞒不过去了,只得说因为一桩业务纠纷,想找黄瑞文董事长,可他们公司一直阻挠,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说着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名片。警方将信将疑,说要等明天才能核查,两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冷又饿,只得在局子里蜷缩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日近中午时,才像瘪三一样被放了出来。


第五部分第64节 瑞文董事长(2)

“你说这是倒的哪辈子霉,好好的高级宾馆不住,偏偏在香港的号子里待了一夜。”张产山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大骂保安狗眼看人低,一会儿又骂香港警察草菅人命,说到最后,连金成自己也感到好笑,自嘲道:“也算经一事长一智,世界上有些事原本就是让人糊涂的,偏要寻根刨底自寻烦恼。从今后,我是再也不会去找小文了,除非她突然站在我的面前。”
为了三亚酒店,金成还是决定给黄瑞文写一封信,征求合作开发的意向。这次,他使用了“瑞文董事长台鉴”的字样,原来的千般情意,万般柔肠不见了,行文间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味道。信的末尾,他希望黄董事长能认真考虑他的建议,使双方有机会进行第二次愉快的合作。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香港方面仍然没有回音。金成几次电话联系,都说人不在,就在金成几乎不抱任何希望时,这天上午,他忽然接到阿秀的电话。
“金先生吗,我是阿秀,公司董事会经过讨论,表示可以考虑金先生的合作建议。如果金先生方便的话,三天后在三亚市碰头,商谈具体有关事宜。”
金成马上要通张产山的电话,让他立即准备有关资料和文件,他将在明天赶到三亚,他同时要求财务部对将要投资的所有财务支出列出详细的预算报表,越细越好。另外,让顾小玲准备几种方案,把黄氏集团可能进行的几种合作方式认真考虑,拿出预案,这样商讨时的主动性就要大一些。
“你把所有的可能全考虑了吗?”
“应该包括了。我想,再大的合作项目也就这么几种形式,万变不离其宗,不会再有新的内容了。”顾小玲胸有成竹地说。
“你就这么自信?要知道香港黄氏集团纵横商海几十年,在香港地界上也算老大,和人家比我们什么也不是。这次人家同意合作,也算屈尊纡贵了,首先我们的态度必须要谦恭。”
“你完全错了,商场无父子,原则问题是谁也不可以让的。这叫各为其主。路归路,桥归桥,如果刚开始合作就考虑君子之举,那还不如不合作。”
金成笑了笑,他也不得不承认顾小玲是对的。
第二天,金成带着顾小玲和一位新招聘的财务总监,从上海直飞海口,他们和张产山会合后,又反复商讨每一个合作细节,同时也对一些不利于本公司利益的条款提出了反诉意见。经过无数次反复论证后,大家都感到无懈可击了,看看手表,已是清晨5点钟了。
会谈比预想的简单得多。整个投资需要五千万元,金贸公司只能拿出一千五百万元,黄氏集团名正言顺成为控股方,酒店的董事长、总经理全得由控股方产生,金贸公司只能担任副职。现在惟一可以拿到桌面上讨论的就是将来饭店的利润分成。如果按照投资比例,那就是7∶3,还是阿秀补了一句——金成知道这是黄瑞文的意思。金贸公司为了启动投资计划,先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在考虑分配时可适当增加一到两个点。
三亚的大海特别美丽,瓦蓝瓦蓝的海水,那么深,那么透,从太平洋深处吹来的海风,没有维多利亚港湾浓重的海腥味,仿佛吹透了人的全身,那么爽脱,那么宜人。借着饭后的空闲,阿秀喊过金成,信步来到海边。
“为了这个项目,金先生一定寝食无味?”阿秀仿佛无意间问了一句。
“没有经验,人手又少,特别需要笨鸟先飞了。”金成老实地答道。阿秀点点头:“现在我可以告诉金先生,其实黄氏集团一年前就对海南的投资情况进行了调研,并且确定了投资方向。接到金先生的来信,董事长很费了一番周折,最后决定还是先和金先生合作,完成金先生的投资项目……”
“原来这样。”金成很是意外,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稍停,阿秀抬起头来:“金先生喜欢跑马?”
“不会,内地没有这玩意儿,从来没有接触过。”金成说。
“可以看马报嘛,那上边都有介绍的。”
金成正要接她的话,猛然想起前几天的事,面孔倏地涨得通红。
“金先生是内地人,其实并不了解香港。”阿秀停了停,并不看金成,明澈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海面上上下飞翔的海鸟。“香港人杰地灵,鱼龙混杂,那么多媒体,那么多狗仔队,如蝇逐臭般跟着,没有绯闻还要想办法制造绯闻,名人的隐私更使他们如痴如醉。保守一个秘密不容易,捅破它,实在太便当了。多少事,尘封后就是历史,没有必要让第三者知道。你们那位张先生,聪明过头了,监视录像清清楚楚的,还是让你们进来,无非彻底死了找人的心。是非经过方知难,不过香港警察还是懂得文明执法的,并没有为难好事者的意思。”阿秀的话再明白不过了,黄瑞文就是小文,只是囿于某种原因,她不便也无法和他相认,明白了这一点,金成心里反而踏实多了。他向阿秀提出,能否让天成每年给他寄照片来,好让他知道他们的近况。阿秀答应了。
“另外,请你告诉黄董事长,她曾经送给我一件毛衣,那可是她一针一针用手织的,那上边留有她的体温。本来我想带到香港来,如果还不能见到董事长时,就将它交给天成,请他代交他母亲,我原本认为它也失去了保存的价值。后来想想一盘录像已经惹了麻烦,别又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来,这个念头就取消了。还是那句话,不管我们能否见面,看到那件毛衣,如同看到了董事长本人,我也就满足了。”
“金先生,谢谢你!”阿秀显然受了感动,轻轻说了一句,“你能这样为董事长考虑,这说明她没有看错人。其实,见面只是一个形式,关键是两心相印。不是还有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法吗?”
稍停,阿秀又说道。
“金先生,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看那位顾小姐对你用情很专。”她看一眼金成,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金成被点着了心病,慌得连连摇手:“阿秀,你多疑了,小玲这人大大咧咧的,但工作却是十分认真负责的。”
“金先生,你误会了,我绝无干涉你私生活的意思。董事长十分羡慕你和你太太,常对我说,你们历经艰辛最后才走到一起,也算有了一个圆满的归宿,实在是应该倍加珍惜的。”
起风了,大海立时像一幅没有扯紧的绸缎上下翻滚着。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仿佛从地心深处、大海尽头,震荡着,回响着,伴随着海涛的澎湃声,在深沉地吼叫着。大海是宽阔的,又是那样无私,金成似乎第一次发觉,人生怎么竟像命运展示,失去的,得到的,虽然没有经过秤称斗量,可又从来都是均等的。你这儿得了,那儿必定失去。事无两全,生活的规则是永恒的。
他们谁也没有再讲话,默默地往回走去。
刚回到住地,金成打开门,顾小玲早像幽灵一样闪了进来,同时把门关紧了。
“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和那个阿秀谈了些什么,那么亲热,那么投机,这些漂亮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了,特别是像你这种好说话的男人,保准一下饵就上钩。”
金成第一次用一种深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顾小玲,直把顾小玲看得汗毛淋淋,叫了起来:“你今天怎么啦,中邪啦,用这种眼光看人,怪吓人的。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阿秀给你灌迷魂汤了,让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我们说了半天话,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我?——”顾小玲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第五部分第65节 这儿的咖啡味道最纯了(1)

金贸小区的建设出乎意料的顺利,作为公司大本营的金贸大厦首先封顶。大厦封顶原本是件十分平常的事,可金贸大厦作为全市第一座智能化、环保型的大厦,又被媒体们狠狠炒作了一番。究竟它的真正内涵是什么,没有谁去真正深究。
几件事办得都比较顺利,金成心中高兴,决定借大厦封顶,每位员工发五百元红包。这真是一件得人心的举动,公司上下人人欢呼,偏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任楚楚造好花名册,金成签发了,名单里却少了拆迁办人员的奖金。
顾小玲火冒三丈,当即就赶到公司责问任楚楚。任楚楚不瘟不火地答道,拆迁办的人已拿了售房的超产奖,再拿就是双份了。顾小玲气得拍台子大叫,两人又是一场大吵。金成知道后,也怪任楚楚自说自话擅作主张。拆迁办的奖金虽然补发了,金成觉得对任楚楚的处理不能再拖了。
金成最近被增补为市政协委员,秘书处已发来通知,市委准备邀请部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召开座谈会,对未来城市现代化建设中的整体功能进行研讨,要求与会人员认真准备会议发言。金成请了不少专家,从不同侧面进行了论述。翔实的材料让他受益匪浅,关在办公室写得兴头正浓时,忽听外边有人敲门,他恼怒地停下了手中的鼠标,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传达室老陈正站在门外。
“关照不要打扰,有事等一会儿也好处理的。”老陈是个勤恳踏实的老实人,金成不便对他发脾气,但言语中还是表示了不满。
“金总,来人说是你的亲戚,她一定吵着要见你,我不敢自行主张,特来请示。”
“又是亲戚?”最近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说是他的亲戚,让他帮助安排工作,使他不胜其烦。本来想让顾小玲接待一下,又觉不妥。“来人多大年纪了?”
“二十出头了,是个女的。”
“女的?”金成脑子里转了几个弯,还是让老陈请她进来。他刚在桌后坐下,门一下被推开了。“姐夫,见你好难啊!”来人叫了起来。
“小妹,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动身前怎么不先打个电话?”金成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怕先打了电话,你借故不接,让人还怎么办?小镇人都说你规矩多,想见你实在不容易。”
“干吗说得这样难听,好像我把老家的亲人全忘记了。”
“我妈已说多次了,你快有半年没给我家去信,说你把我们全忘了,这次来,还是阿姨给的地址。”小妹的言语中多有责怪。金成说:“不是寄过几次钱吗?”“钱再多,也只是张纸,没有片言只语,老人们心里会怎么想?”金成默然。
金成问起小妹的现状。小妹在古镇高中毕业后,家里作主给嫁了人。男人家经济条件不错,但男人自小就游手好闲,又惹上了赌钱的恶习,输了钱就卖东西,小妹阻拦,就打小妹,把个家全败了。小妹几次要离婚,男人又苦苦哀求,寻死觅活,事后还是老样子。这次小妹遭毒打后,扔下才几个月大的男孩,铁了心跑到W市来了。
“姐夫,我就在你这儿打工,可别把我推回去,回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要是那个男的找来了,闹起来影响多不好?”金成皱了皱眉头。小妹长得和孙凤英真像,特别是那副眼睛和眉毛。
“我才不管呢,离家时,我写一封信在台子上,说我去死了,让他们谁也别去找!”
“真是孩子般见识。”金成把管仓库的老包找来。顾小玲拿到新房后,公司把老房做了仓库,金成叫把那房打扫干净,领着小妹过去了。
小妹的去留颇费脑筋。留下小妹,那个男的肯定会找上门来,闹起来影响不好;不留小妹,情理上说不过去,万一小妹回去闹出人命来,他要歉疚一辈子,也对不住死去的孙凤英。他让顾小玲马上过来。
金成没有把孙小妹和自己的真实关系告诉顾小玲,只说是自家至亲,因为夫妻关系恶化在这儿打工。顾小玲说:“这还不简单,安排在我那儿做内勤,男人找来,推说不知道,事情不就了结了。”
金成关照小妹:“这儿人员关系很复杂,别人问起,只说是金总的亲戚,其他什么也不要讲。”小妹听话地点了点头。
在市委召开的座谈会上,金成足足讲了一个小时。他从W市的区位优势,讲到了建设大的物流圈、信息平台的重要性,分析了依靠大上海的辐射作用,乘势而上,塑造大都市圈的种种条件和可能。由于占有的资料充分,智囊团的润色加工,居高临下又旁征博引,他的发言再次引起了市委书记方海涛的注意。
“能不能结合W市情况说得更具体一些?”散会时,方海涛握着金成的手,补充了一句。
下午,市委办公室来电话,让金成明天下午两点钟到市委去,方书记要和他面谈。金成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一次重量级谈话,晚饭后,他把自己关在公司,准备把上午会议上的发言理一理,这时,门被推开了。
“姐夫,你还没有回去,我正要找你。”小妹进门后,看见金成高兴地叫了起来。——金成并不知道,隔壁财务室里楚楚她们月底出报表正在加班,猛一听有人喊金成“姐夫”,倒一下子愣住了。她马上赶到任静静家谈起这事,感到有些奇怪。——直到现在,任静静都没有把小鼎不是自己亲生的秘密告诉父母亲,她已猜到一定是孙凤英家有人来找金成,强压住心中的怨怒,满脸假笑地说楚楚一定听错了,弄得楚楚将信将疑。很晚了,金成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任静静黑沉着面孔坐在被窝里等他。
“你不要这个家可以说一声,我马上出去,把孙家的人迎进门,也省得你怨我不懂道理,背着我去安插人。”话没说完,任静静已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金成恼怒已极,知道又是楚楚在传话。任静静拖着哭腔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孙家的事为啥了结不了?我们给他们一些钱,和他们讲清了,不是我们薄情寡义,实在是为阿鼎着想,孩子大了,什么都懂了,你让他突然明白他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受得了吗?周围的人又会说些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定说我自私。你替我想想,我是为了你才不能再生育的啊!”说着,泪如泉涌,早已泣不成声了。听她说这件事,金成的鼻头也有些酸楚,他劝静静放宽心,他不会忘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楚楚进公司后闹了几件事,调动楚楚的工作已不能再拖了,张产山几次来电话要求派一位懂财务的人去,金成决定让楚楚去三亚担任财务主管。
围绕上海经济圈的话题,面对市委书记的询问,金成侃侃而谈。他认为,新的长三角理论是形成上海经济圈的基础,W市只可能依托大上海才能做大做强。离开了上海的辐射,W市独木难成林,是没有前途也不会有结果的。那种认为W市在省内自成体系、可以自行做大的想法无异于作茧自缚,是十分有害的。
“你说说看,W市目前如何才能有所作为?”
“老老实实,公开承认自己是上海的后花园,可以成为大上海的加工集散地、区域性物流中心和旅游休闲胜地,成为为上海配套的区域性中心城市。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些,W市将会跟着上海腾飞而获益。事实上,我们现在做的和正在做的,就证明了这一点。目前我们最大的障碍是思想,是观念,是跳出原有思维方式的束缚,特别是老的区域概念的影响,这才是实现长三角大上海圈的最大思想障碍。”
方海涛在地上来回走了两步,沉思片刻,说道:“金成,你这个跳出区域概念再思考的想法很有新意,也许我们在思考问题时,仍然没有跳出原有的思维定式,仍然残留着计划经济的痕迹,这也就是常说的步子年年有,无法大飞跃的根本所在。中央一再要我们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就是这个道理。金成,你把刚才的一些想法用文字形式表述出来,交常委们再讨论。”


第五部分第66节 这儿的咖啡味道最纯了(2)

金成离开市委后,忽然接到任静静的电话,让他马上回去。金成问是什么事,她又不肯说。金成马上意识到,一定又是为了任楚楚调动的事。
任静静的母亲也在,寒暄几句后,马上步入正题。
“金成,楚楚工作得好好的,你把她发配到海南去,不要说还是自家至亲,就是外人,一个大姑娘家的,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方便,家里也没了照应。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可以和我说,她做了不好的事,我来管教她,一家人犯不着翻脸就不认人。”老太太一开腔火药味就很浓。
“妈,可能有些情况你老人家不太清楚。静静关照过几次了,要提拔楚楚,这提拔也不好无功受禄,公司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正好海南那边有这个空缺。妈可能对海南改革开放的形势不太了解,现在多少年轻人要去海南,都没这个机会。我已和楚楚讲了,她先去工作,如果满意就留下,不满意的话,随时可以回来,权当一次公费旅游。”话说到这份上,老太太也没了话讲。
静静妈走后,任静静沉下了脸:“我啥时要你提拔楚楚,现在倒好,学会当面撒谎也不脸红。说穿了,你急着调出楚楚,是怕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被及时戳穿,这下少了个监督的,你更加可以胡作非为了。”
金成急着要回公司,没有理睬任静静的责难。
天渐渐凉了,孙小妹也在这儿工作几个月了。她来自农村,人勤快,手脚也灵活,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这一天,她正在忙活着,玻璃门忽的被推开了。
“阿姨,看见我爸爸了吗?”
“小鼎!——”孙小妹惊喜地叫了起来,手中的抹布也掉在了地上。有两次,她看见小鼎来找顾小玲,问了别人,说是金总的儿子,她知道是小鼎,可顾小玲在旁边,她又不敢相认。现在小鼎就在身边,她怎肯错过这个机会。
“你是谁?”小鼎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问道。小鼎已到青春期,嘴唇边出现了淡淡的胡髭,声音显得有些喑哑。
“我是你小姨,小的时候我一直抱你……”孙小妹显得很激动,声音都有些发抖。
小鼎还是满脸茫然,不知该怎么做才对。这时,顾小玲正好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在旁边屏神听了一会儿,感到里边大有文章。
等小鼎走后,她把孙小妹叫到办公室来,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妹,刚才你让阿鼎喊你小姨,不会是冒充的吧?”
“顾总,怎么会是冒充呢,我可是小鼎的嫡亲阿姨啊!”
“决不可能。阿鼎的母亲姓任,你姓孙,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可以扯上边呢?”顾小玲一脸不屑的神色,压根儿不相信孙小妹的话。
“这是真的,顾总,我决不骗你,小鼎的亲妈——我的姐姐刚生下他就去世了,这才有后来的任老师……”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金成的嘱咐,赶忙打住了话头。
顾小玲心中一阵狂喜,金成和任静静原来不是元配夫妻。晚上,顾小玲约金成到梦幻咖啡馆喝咖啡。咖啡馆里烛光摇曳,笼罩着温馨的氛围。服务员穿着溜冰鞋穿梭服务。
“这儿的咖啡味道最纯了,全是原汁原味的真家伙。”顾小玲呷一口咖啡,看一眼金成,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你今天大概不会闲得无聊,请我到这儿来喝咖啡吧。”金成并不看她,语气有些冷淡。
“不,你错了,这个地方很有情调,显得十分浪漫,让人可以在闲暇中回忆过去,追思历史,把一些淡忘的章节在时间隧道中再现。”顾小玲似乎在无意中进行诗意的发挥和遐想。
金成突然抬起头来,紧盯着顾小玲看了两眼,又端起面前的杯子轻轻啜了两口,缓缓说道:“小玲,你是否又打探到什么个人隐私,这么怪怪的。告诉你,打探别人隐私是要吃苦头的。”
顾小玲突然尖声笑了起来:“如果是别人的隐私,我半点儿不感兴趣,至于涉及到我们敬爱的老总,那就另当别论了。”
金成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再等两分钟,你再卖关子,我立马走人。”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顾小玲把滑到额前的黑发优雅地捋了捋,稍停片刻,轻声说道:“有人说阿鼎……”她刚说到这儿,金成已经明白她要讲什么了,倏一下站起来:“顾小玲,我警告你,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如果乱说有关我儿子的什么传闻,我决不会轻饶你。”也不等顾小玲答话,站起身拿起椅子上的包气冲冲地走出门去。顾小玲自打认识金成以来,还从没看见他发如此大的脾气,倒一下子愣在那儿不知所措了。
金成回到办公室,心里还在呼呼冒火,他知道这个秘密一定是小妹无意中给捅出去的,真想把她叫来狠狠说一通,可他又能怪小妹什么,她不过将一个事实说给一个不该知道的人,她有何过错?如果说句公道话,顾小玲不该乘机乱做文章。他心烦意乱,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狠狠抽着,他想起阿秀的话,连她也看出顾小玲有所图,难道她竟想取任静静而代之?
他正凝神思考着,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他没有动,他知道谁来了。
“看你,不过随意说了一句,还动真气了,今后注意不说就是了。”顾小玲跑上来,撒娇地搂着金成的脖子,“人家向你赔不是还不行,非得一棍子打死?别这样了,犯错误还得让人有个改正的机会,别总把人想得那么不好。”说着,就要解金成的衣服,金成制止了他。
“小玲,早就想找你,一直没有机会。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保守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隐私的权利。你也知道,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问过有关你家的任何情况,我想,如果你想告诉我早就讲了。要给别人留下一块保守秘密的空间,这也是尊重别人。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了,我觉得你人聪明,机敏,遇事有主见,很有个性,可是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吗?好打听。正常的打听当然需要,太过注重别人的言行,那就有些不正常了。”
“不过多讲了一句话,就把人讲得如此坏,简直十恶不赦了。”顾小玲显得很不高兴,脸色有些阴沉。
“小玲,你别不开心,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知道,比我生命更重要的是什么,是事业,还有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也许,你听到了一些有关我和任静静的情况,你应该清楚,我们是患难夫妻,在我最孤立无援时,是她帮助了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她,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你这是感激,是友情,但不是爱情,它的功利性太明显了。”顾小玲叫了起来。
“你说的也许是有一定道理,可你应该明白,爱情并不虚无缥缈,它也有个依存物,那就是金钱和物质。”
“你的理解太庸俗了。真正的爱情是神圣的,是脱离了尘俗金钱的羁绊,它永远是高尚纯洁的。”
“我怎么越听越像是中学生在写作文,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情少女在朗诵诗歌。”金成笑了起来,“好了,爱情的话题以后再讨论,不过,刚才咖啡屋的谈话,我希望是最后一次听到。我讲话从来算数,这你是知道的。”说到这儿,不知金成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第五部分第67节 市政协副主席的人选(1)

孙小妹的男人终于找来了。这一天下午,金成正和一位客户谈生意,门房老陈敲了敲门,说门外有一个自称金总亲戚的人要求见金总。
“又是亲戚?”金成皱了皱眉头。
“金总,他说是你的连襟,是来找人的。”金成知道一定是小妹的男人找来了。这是一个还算文静的年轻人,面孔瘦削,略显苍白,进屋后看见金成,神色有些惶恐,说话也有些结巴。
“……真、真对不起,我是来找小妹的……她出走几个月了。有人在W城看见了她。W城除了金总,她没有其他亲戚……我们家还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小孩,她也狠心丢下不管了,小孩想妈整天哭。还请金总看在儿子要妈的份上,让小妹早一点回家。”他格棱着总算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了。
听到他说小孩想妈的事,金成的心倒也软了下来。想想小妹说的打她的惨状,又觉得小妹不能回去。想了想,说道:“最近我一直在三亚忙生意,刚回来。你是否再到W城其他地方找找,也许有人知道小妹的下落。如果有了小妹的消息,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的。”那个男的还想讲什么,财务总监请示事情,他只好怏怏走出去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蹲在门卫那儿还说要找金总。金成反复思忖着,拿出五百元钱,让老陈告诉那个男的,就说金总一早去海南了,让他回去。他已想好,明天就打发小妹去海南,到张产山那儿去,省得她婆家人来嗦。
金成下班时快晚上10点了。走出公司时,还特地关照了几句,行驶到自家小区大门时,无意中朝后视镜里看了看,发现有一辆出租车一直跟着。
“会是谁呢,难道有坏人想绑自己的票?”他紧张地想着,手心里已攥出了一把汗。大概出租车里的人已经察觉暴露了,一会儿出租车便不见了。
金成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回到家里,他把大门紧紧关上,同时关照保姆沈阿姨,以后要看清是谁再开门。任静静看她神神怪怪的,奇怪地问道:“怎么啦,神经兮兮的,撞上鬼啦!”
金成将看到的复述了一遍,说得任静静也有些害怕:“刚才电视里还讲,一位企业家被绑架,绑匪勒索五百万,钞票准备了,结果还是被撕了票。——都怪你,当初不下这个海,还害怕什么绑匪?”任静静显得忧心忡忡,同时把小鼎喊出来,关照他千万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上了坏人的当。小鼎“嗯”了一声。
金成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他用汽车送小鼎到学校,同时关照放学后别忙回家,他会派人到学校去接他。
第二天上午,他故意在9点半钟夹着皮包出了公司大门,果然后边又出现了一辆出租车,宏宝和另一个保安再乘一辆车跟在后边。金成把车开到郊区一条林阴道上,突然把车横在路上,宏宝和保安用车挡在后边,中间的那辆车被迫停下了。
出租车门打开了,走下一个人,宏宝走上前,不分青红皂白狠狠两拳,直把那人打得满脸是血倒在地上。金成看时,认得是小妹的男人,赶忙喝住了宏宝。
“早对你讲了,小妹不在这儿,为什么不听?钱拿到了吗,干吗不回去?”金成恼怒地叫了起来。
“小妹一定在你这儿。她对我说过,她要来找你。在W市,除了你,她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了。”小妹的男人苦着脸,鼻子里流着血,几乎要哭了起来。
“我不骗你,小妹不在这儿。再说我好长时间不回小镇了,我干吗掺和到你们家庭纠纷中去。你先回去,如有小妹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小妹男人没有确实证据表明小妹就在金成的公司里,垂头丧气地走了。
金成马上来到小区售房办公室,顾小玲看见他就叫了起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手机又不开,张产山回来了,正满世界找你呢。”金成让张产山马上到顾小玲这儿来。
孙小妹正在清理房间,看见金成叫一声“姐夫”,金成让她到办公室来,他把其他人全部支出去,关上了门。
“知道你男人找来了吗?”
“知道,顾总告诉我了。”小妹声音低低地说道。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回去,我要和他离婚。”小妹目光坚定地说道。
“这样吧,小妹。”金成停了片刻,缓缓说道,“你们的婚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好过问。如果你还留在W市,我就要夹在中间……”
“我就是死了,也不回去!”金成话还没有说完,小妹突然哭着叫了起来。
金成抬手让她坐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了对得起你那已去的姐姐,也为了你好,我想过了,你到海南去,那儿比较偏僻,你男人也不会找到那儿去。正好海南的张经理回来了,你可以和他一起走。不过,我还得提醒你,第一,任静静的妹妹任楚楚也在那儿,她喜欢多说话,你得管住自己,别像在这儿说走了嘴,差点闹出事情来。第二,你的婚姻最好自己去了断,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免得夜长梦多留下后遗症。”
小妹没想到会让她去海南,又惊又喜,一下了倒愣住了。最后,金成再一次关照她,暂时什么都不要讲,连顾小玲也不要讲。小妹乖巧地答应了。
三亚酒店计划赶在10月旅游黄金周前对外营业,黄氏集团按照旗下饭店的通常做法,草拟了一套章程,张产山不好作主,急忙赶回来汇报。金成认为大的原则可以接收,同时提出了几处修改意见,张产山看改动不大,小心地把计划收好,就要离开,金成抬手让他坐下。
“一点私事。”说着掏出香烟扔一支给张产山,自己先打着了打火机,“进门时看到那位内勤了?”
“就是那个人都喊她小妹的女人。”
金成点点头。“本来,事情十分简单,她是我的一位亲戚,是我儿子的嫡亲小姨,实习时我告诉过你。因为涉及到我儿子的身世秘密,事情就有些复杂了。”他略停了停,看一眼张产山。张产山全神贯注地听着,燃着的香烟也忘记吸了。金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复述了一下。“这下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希望在W市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原因。我把小妹交给你,有两件事你必须完成。第一,你要帮助小妹尽快结束婚姻悲剧,而又不能让她婆家的人吵到饭店去。第二,如有可能,让小妹参加大专学习,早一点拿到文凭,这样,她们孙家也有了大学生,也算对得起她故去的姐姐。”金成要他对任楚楚绝对保密。张产山谈起了任楚楚,说她聪明,脑袋瓜也灵活,业务也强。不过,有时就是摆不准自己的位置,喜欢多管事。金成征询他的意见,要不要把任楚楚调回来,张产山说看看再说。
最近,金成因为公司业务到东北去了一个星期。回到办公室时,看见台子上有一张便条,说他母亲准备到W市来住几天。金成心中一阵惊喜,多少次请母亲来,她总是推三阻四,这次主动开口,实在出乎意料。正想着,突然意识到,敢情是小妹的男人搬来的救兵?不管怎样,母亲总归是同意来他家了。


第五部分第68节 市政协副主席的人选(2)

大半年不见,母亲看上去老多了,头发大半花白,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晚上,金成推掉了原先安排的应酬,一家人第一次在W城围坐在一起。老太太要孙子坐在身旁,叹息道:“不容易啊,总算挺过来了,家和万事兴,金家子孙对得起老祖宗了。早两年,谁都说老金家没了,祖宗福荫托不到,还净是败兴的事。我们金家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善有善报,苦尽甘来,全仗老祖宗保佑啊。”说着说着,老太太喜极而泣。金成喊上静静、小鼎一起敬酒,老太太摇了摇手:“不要敬,不要敬,论功行赏,静静当算金家第一大功臣。小成,危难见真情,静静的一片心千万不能负啊。”
任静静没有料到金成妈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十分感动,眼眶里滚动着泪花。躺在床上,金成对静静说:“妈夸你了,可见你在妈心中的位置挺高。”静静垂下了眼皮,好半天开言道:“妈心中一本账最清楚了,可有些人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金成斜睨她一眼:“好好和你说话,怎么言语中带刺了?静静说:”“这也叫刺?提醒你别忘本,忘了今天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金成的好心情全没了,人倒在枕头上,不一会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早饭后,任静静上班去了。“静静不在家,问你一件事,”金成妈压低声音问道,“小妹呢?”
“小妹?谁是小妹?”
“你别给我卖马虎眼,就是凤英的妹妹。她男人一口咬定小妹在你这儿,都向妈下跪了,妈能不来跑一趟?如小妹真在这儿,劝她回去,夫妻劝和不劝散,她还有一个吃奶的伢啊。”
“妈,听说小妹她男人往死里打她,要出人命的。”
“我也听说了,可毕竟还是夫妻啊!这事实在难办,不想来,他把小伢也抱来了,你说妈好意思回绝他?”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母亲隐隐感到小妹在儿子这儿,金成闷着头好一会儿,抬头对妈说道:“妈,我知道你老人家诚信,从来不说谎话、假话,你也一直教育我们决不能说假话。今天我明白对你说一声,小妹决不在W市,这我向你保证。妈,我还要多说一句,夫妻间还要讲个缘分,缘分尽了,旁人再着急也没用。这事你也尽心了,在这儿安心多住几天,小妹的事,让他们自己去鼓捣,操这份闲心干吗。要吃什么,添什么,我去办。”
金成妈连连摇手:“不好,不好,粗茶淡饭惯了,没有什么好讲究的。妈再多讲一句话,你现在做大事情了,万万不能对不起静静。我们金家,忠厚做人,诗礼传家,多少代人立下的家训不能违啊。”金成答应了。
金成妈问起宏宝,金成说在做保安,下边反映还可以。金成妈说儿子这事处理得好,虽然宏宝“文革”中整过他家,人随皇法草随风,又是少不经事,小镇人全说金成宰相肚里能撑船,有肚量。做人难啊!
从蒙古大草原吹来的干风挟带着泥沙和黄尘,挟带着从久远历史深处走出来的黄土高原的苍凉和悲壮,遮住了天,遮住了地,也遮住了锦绣江南的缠绵绿色。昏天黑地的沙尘暴,带来了泥土和沙砾,也带来了水乡人家从没见过的昏暗。女人裹着头巾,行色匆匆地走着,只有天地不怕的男人,呛着满口风沙仍然大步向前。
任静静今天特地请了假,用一块还是知青年代使用过的绿色头巾包住了头,不让满天飞尘落在头发里。她顶着风蹬着自行车,跑了几家副食品商店。金成母亲牙不好,喜欢吃红腐乳,市面上只有绍兴白腐乳。还是一家商店营业员告诉她,让她到这家超市来看看。
任静静乘着扶手电梯正走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见前边的电梯上,立着金成高高的身影,大着嗓门说话的,正是顾小玲。顾小玲挽着金成的胳膊,一边走一边说笑着,模样十分亲昵。霎时,任静静心中的怒火腾起一丈高。这么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竟像夫妻一样成双结对地出入公共场所,她决定一声不响地跟着。不一会儿,两人来到卖肉松的地方,从几个品牌中挑了一筒。又来到放腐乳的货架前,买了两听红腐乳,匆匆来到收银台前,结好账后就又急急地下了楼。任静静看到他们钻进了停车场里的汽车里边,不一会儿,小车绝尘而去。
任静静再也没有心思购物了,愣坐在休息区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没精打采地骑着自行车回去了。到了家里,什么话也不讲,就一头钻进房间里,用被子捂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
金成母亲在楼前的小花园里走了走,遇到几位老人,随便聊了聊,又在树下边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任静静回来了,特意在外边多待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往回走。客厅里没有人,大房间反锁着,里边传出哭泣声。她知道,静静准又碰上烦心事了。
不一会儿,金成打来电话,他不回来吃晚饭了。晚饭后,金成妈推说看电视头昏,就早早关上房门躺在被窝里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约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不一会儿,隔壁房间里争吵声非常激烈,又听到有摔东西的声音。渐渐地,声音小了,也慢慢平息了。金成妈摇摇头,朦胧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吃过早饭后,任静静上班去了。金成妈把儿子喊到房间,把门别上了。
“一宿没有睡好?”金成妈看一眼儿子眼眶周围的黑圈,问道。
“也没什么事,静静和单位同事有一点矛盾,哭了几句,其他也没有什么。”
“别骗妈了!妈是过来人,单为了同事一点小事,也用不着扔盘子摔碗。——不过话说回来,你家再大的事,妈也不会管,也没有力气管了。家和万事兴,这还是妈给你们的话。等静静回来,打个招呼,赶明儿我想回小镇了。你忙,我坐长途车回去。”金成妈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金成急忙阻拦:“妈,真的没有什么,你才住几天就走,还惹别人笑话我们做小辈的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金成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小成,你错了,妈在这儿时间长了,你才很难做人。要知道,那么一大片产业,那么多人吃饭,全靠着你啊。妈在这儿一天,你难得一天安心,倒不仅仅是你们夫妻闹矛盾,妈实在不想影响你的工作。不过你要记住,‘糟糠妻,不可忘’,静静是个好女人啊。”
晚饭安排在饭店,金成请了任静静父母一起参加。徐红梅从隔壁房间里跑来敬酒,然后将金成喊过一边。
“告诉你一个消息,你恐怕要请我的客了。”她故意卖关子停住了。
“请徐大科长吃饭,随时都可以,也用不着如此神秘。”金成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金成,市委组织部的人告诉我,你是下一届市政协副主席的人选,组织部已在准备材料了。”
“我?”这个消息太突然了,金成一下子蒙了。“我的大科长,你在开国际玩笑,我一无背景,二无后台,又不是党员,全W市的人都上也轮不到我,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金成,实话告诉你,市委方书记十分欣赏你,你千万要珍惜这个机会。”徐红梅再三叮嘱道。
徐红梅的话一下子把金成的心全搞乱了,后来的事,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第五部分第69节 二百万元巨款(1)

这几天,张产山心里感到特烦,和任楚楚的关系简直糟透了。作为金贸公司派驻酒店的代表,又是酒店副总,应该说,他是代表公司行使权力,他的一言一行,金贸来的职工,只有执行、服从的义务,而不应有所异议。他找任楚楚几次了,两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任楚楚坚持她作为财务主管,应该行使财务监督,否则她就是失职。几次谈话都不欢而散,自称头脑活络的他为此伤透了脑筋。
虽然他把一些情况向金成汇报过,不过,他觉得还应该再等一等,他吃不准金成委派任楚楚到三亚的真实意图,她毕竟是他的小姨子。可是,自从孙小妹来后,任楚楚的态度明显起了变化。
“这个女人是你亲戚?”她用带着明显敌意的语调责问道。
“嗬嗬。”他含混应答道。
“是,还是不是,你倒说说清楚?”
张产山无法回答,最后只能“嘿嘿”傻笑着。
“瞧你个熊样,还算男子汉呢?”她鄙夷地翻了翻白眼,一脸不屑地跑开了。
孙小妹参加了一个月的上岗培训,张产山为她忙里忙外,孙小妹也主动替他洗衣做饭。这一天张产山对她说,他已为她联系了一个学习饭店管理的大专班,每个星期只需上三个晚上的课。孙小妹十分激动,眼里闪着盈盈泪花说:“张大哥,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其实,张产山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勤劳质朴的女人,她那双和她姐姐一样大而俊俏的眼睛,更让这个大龄王老五感到了一种勾魂慑魄的力量,他似乎第一次悟到了什么是柔情蜜意,那样醇,那样酥。他想,也许老天爷故意安排,金成无意中帮忙,给他送来了孙小妹。现在得尽快帮她从那桩死亡婚姻中解脱。
任楚楚还像从前那样,只不过,她和张产山的争执明显少了,她的言语中还多了几份难得的柔情。这一天,任楚楚约张产山喝咖啡,张产山思考再三,不管是啥子宴,还是去了。
“知道今天为啥请你喝咖啡?”任楚楚用长柄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仿佛在谈论一个漫不经心的话题。
“我人很愚笨,实在猜不透其中的意思。”张产山故作姿态地答道。
“我看你活得太累了!三十大几的人,连个请喝咖啡的都没有,你说可怜不可怜?”张产山被羞辱得涨红了脸,可他还是忍住了,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回击?我如果是你,一定要抽对方的耳光,甚至要和他拼命。”任楚楚又挑衅似的补充了一句。
“这也要看对象的,否则,会把自己的身份弄没有的。”张产山适时悠悠地加了一句,自感到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这还差不多,男人吗就要像男人。”张产山万想不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来,抬头看时,发觉任楚楚在定定地打量他。
“你很恨我,故意又弄一个女人来气我。”她停住了搅动,一动不动地打量张产山,就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张产山被她的话搞糊涂了,转了两个弯突然明白,原来任楚楚对自己有了好感,有时候故意抬杠其实是真实感情的宣泄。今天,她是特意向他挑明自己的爱意的。这下,张产山有些措手不及了,怎么会是这样,自己一下子竟被卷进三角恋的漩涡中。
三亚的海水特别蓝,那是一种清澄和毫无保留的色彩。张产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绕着白沙沙的海滩乱转,这真是月下老人乱系红头绳,桃花运说来就来,挡也挡不住。任楚楚突然伸出了橄榄枝,说什么他也不敢接。尽管任楚楚肤色白皙,模样端庄,可他实在找不出对她的感觉。他认真分析原因,不明白任楚楚接近自己的理由。
“张大哥,你没有事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把他从迷幻中惊醒,回头看时,孙小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脸上满是担忧和害怕的神色。
张产山笑了笑,质朴无华的孙小妹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不愿让任楚楚产生错觉,开始对她敬而远之。
员工宿舍远离酒店的主要建筑。任楚楚属中层编制,住了一个单人房间,平时经常让孙小妹帮助打扫房间。张产山私下对孙小妹说过多次,大家都是员工,地位平等,有事让她自己做去。小妹为人宽厚,手脚勤快,总是说力气越用越多,并不把张产山的话放在心上。这一天下班时,任楚楚喊住了张产山,神秘地对他说给他看一样东西。张产山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啥个宝贝,神神秘秘的。任楚楚小心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红盒,原来是一个铂金钻戒。“猜猜看,多少钱?”
“两三千块吧?”
任楚楚笑着摇摇头:“你眼睛也太大了。”说着递给他一张香港周大福金店的购货发票,上边的金额是五千五百元港币。“怎么,发大财啦!不过你也太心急了一点,这应该是男朋友买来拍马屁的,还能让你掏腰包?”
“有什么办法,我是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只好自我欣赏了。”说着用幽怨的目光狠狠打量了一下张产山。
孙小妹最近特别忙,除了认真完成本职工作外,每个星期还用三个晚上去远离酒店的市区上课。好在她勤快本分,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外,有时还主动帮助别人,因而她的人缘特好,大堂经理悄悄告诉张产山,根据综合考核的结果,总经理室已决定提拔小妹为领班。这一天晚饭后,张产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显得激动万分。
“真的,我也当领班了?”她开心得叫了起来。
这时,外边有人敲门,原来是保安部的经理和一位保安。经理对张产山点点头,转头问孙小妹:“你今天下午是否到任楚楚房间里去过?”
“去了。下午我还在班上,任主管就跑来对我说,因为月底要搞报表,她请我下班后帮她打扫一下房间,同时还把房间的钥匙给了我。”
“你是否看到过一枚钻戒?”
“钻戒?”孙小妹摇摇头,“不过,我在她枕头旁边见到一个小红盒,只是把床单理了理,并没有动那只盒子。”
“是不是这一只?”保安部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打开时,里边是空的。开始孙小妹并没有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等到她醒悟过来时,脸色涨得血红,眼泪也急出来了。“怎么,你们怀疑我偷了任主管的钻戒?真是岂有此理,我帮她打扫好房间后,立刻就锁好门,跑到财务部还了钥匙,就到张产山这儿来了。不信,你们到我房间搜去。”


第五部分第70节 二百万元巨款(2)

保安部经理不瘟不火,叫她别激动,只是需要配合一下。孙小妹火了,噔噔领着保安部经理来到自己房间,把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摔在地上,又扯开床单,这时只听一声响,一枚钻戒掉在地上。
孙小妹吓傻了眼,怎么会是这样,正要俯身捡拾时,一直在旁边冷眼相看的张产山大喝一声:“别动!”然后对保安部经理说道:“请公安部门检测一下,如果上边有孙小妹的指纹,那就是她所为。没有,那就是别人有意陷害。”任楚楚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得意地看着孙小妹在哭,猛然听到张产山的话,粉脸刷的白了,抢过地上的钻戒,低声说道:“只要找到就好。”径自走了。
真是一场闹剧,孙小妹气得大哭了一场,她找任楚楚去说理,任楚楚咬着牙狠狠地说:“我恨你,你这个乡下女人,是你从我手里夺走了张产山!你不来,张产山就不会变心。”
“真是一个疯女人!”孙小妹叫了起来,“张产山和谁好,那是他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他。我帮你做事,你不图感谢,却要设圈套陷害人,那是要遭报应的。”
“报应?你在哄小孩!”她一脸不屑的神色,“你吃的谁家的饭,是金贸公司的。金贸公司的老板是金成,他是我姐夫,能把我怎么样?”她的不以为然的态度激怒了孙小妹,她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你脸皮真厚!你去问金成,你还不知在哪儿时,我就是他货真价实的小姨子,是小鼎正儿八经的姨妈,你算什么东西?你是假冒的,你们任家全是假冒的。”张产山急忙赶来,把她拉走了。
“她是阿鼎真正的姨妈?”任楚楚猛然想起那天晚上喊金成“姐夫”的人,一定是孙小妹了。这么说,连任静静也有什么事情瞒着家里人,阿鼎也不是她亲生的。她感到无法理解,一定要找金成当面问清楚,她可不想像猴一样被别人耍弄。
张产山没有把此事告诉金成,黄氏集团驻三亚酒店的一封来函让金成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原本只想让两人离开总公司,没想到冤家路窄又吵翻了天,逼着他只能另谋良策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考虑是否让张产山在近期回来一次。这时,门被推开了。
“阿鼎?”他抬起头,忽见儿子一声不响地站在面前,有些奇怪地问道,“有事吗?”
儿子并不讲话,将手中的一张纸放在他面前,他拿起看了看,原来是一位同学的母亲患了尿毒症,需要十几万元的手术费,学校希望各位同学献爱心,帮助这位同学渡过难关。
“让同学献爱心,还不是叫家长掏口袋,说说看,你要捐多少?”
“你能捐多少?”
金成笑了起来:“笑话,连话都不会说了,爸爸把公司捐出去,行不行?”“王浩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就靠他妈在街道厂挣工资,他妈要是看不好病,王浩就失学了。”
“那你捐两百元行不?”
“爸,你再多捐一些,王浩够可怜的。王浩妈还说,她还和你一起放过蜜蜂的。”儿子不依不饶,又补充了一句。
“王前?”金成感到有些吃惊。这个蛇蝎一样的坏女人,金成差一点就毁在她手上,每每想到这些,金成就难遏胸中的怒火。他曾多少次诅咒这个该死的女人不得好死,现在,病魔终于降临到她的头上,也算是老天有眼吧,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要为她捐款?金成让儿子先去学校,自己再反复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在地上踱着步,王前患有绝症的事把他平静的心一下子全搅乱了,他甚至有些怪自己,拿出几百元给儿子得了,何必问得如此详细,真是自寻烦恼。
案头上一尊弥勒佛像,佛像前那副对联,金成已烂熟于心:“大肚能容,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一个人在世上行走,小鸡肠子不行,总得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想到这儿,眼前似乎豁然开朗。
他来到市第二人民医院,问清了泌尿科的楼层,找到了医生办公室。一位胖胖的值班大夫正在看一份病历,金成赔个笑脸:
“对不起,我是病人王前单位的领导,想了解王前的病情?”
胖医生横他一眼,嘟哝道:“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对职工一点儿也不关心,诊断报告出来半个月了,没见有个人影来。她要不换肾,很难挨得过春节。”
“手术需要多少钱?”
“不是早通知本人了吗,大约十六万吧!”
金成说声“谢谢”,问清了王前的床号,转身来到住院区,快走近病房时,他掏出一只口罩戴上。透过病房的大玻璃,只见王前脸色蜡黄,目光散乱游离,下垂的两条眉毛似乎快和眼尾连在一起,斜躺在病床上,输液瓶一滴一滴地滴着。他真差一点认不出原来的那个王前了。
他的心情很复杂,说不出是恨是恼,正准备离开时,忽听病房里传出一片吵嚷声。王前扯开了输液皮管,神情激愤地大叫大嚷:“我不要活了,谁也别劝,死了算了,单位不管我,亲人不要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早死早好,免得丢人现眼……”
两位护士急忙走过来,给王前打了一剂强心针,她这才安静下来。
晚上,金成怎么也没有睡好。王前应归于品行恶劣一类了,可是,她也是人,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眼见她将在有限的时间内走完她并不光彩的一生,自己目前有能力救她却无所事事,这能说得过去吗?
他整整斗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把会计叫来,吩咐给二院一张十六万元的支票,就说是王前单位给王前的手术费用,其他什么也不要讲。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是无边落叶潇潇下的深秋季节。张产山从海南赶回来,他要向金成汇报,香港一家知名房产公司,计划在亚龙湾开发旅游度假村,准备邀金贸公司加盟,需要投资一千万元,问金成有没有兴趣参加。
金成首先询问他如何和这家公司接上关系,张产山说是朋友介绍。其实,牵线人是任楚楚。在一次商界联谊的冷餐会上,打扮入时的任楚楚正挽着一位穿着讲究的中年人,两人情意缱绻,看见张产山后用英语打了一声招呼。张产山有些纳闷,没听说任楚楚有了男朋友,看样子还是一位有身份的人。任楚楚故作媚态,满面春风地说密司曹是香港一家地产公司投资部经理。张产山恍然明白,怪不得她神采飞扬,原来傍上了一位港商。这家公司在香港有一定的知名度,张产山从媒体上读过有关报导。曹经理十分能侃,对内地的政策了如指掌,特别是中央领导的一些个人情况,更是如数家珍。他从身边的包中拿出几张和中央领导合影的照片,指着其中一人告诉张产山,这就是他们的董事长。两人闲聊中说起了开发亚龙湾的事。张产山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三亚酒店的成功,主要依靠香港黄氏集团的支持。如果和这家香港公司牵手合作,他张产山该算金贸公司第一大功臣了。当下他详细询问了有关开发亚龙湾的计划和打算,近、中、远期的投资前景。他想了解曹经理的个人情况,被任楚楚一口回绝了。


第五部分第71节 二百万元巨款(3)

“这属个人隐私。他们公司的情况,你可以通过正常渠道了解。”
张产山几次和曹经理联系,拿到了他们公司的全部材料,他还特地到亚龙湾实地考察了一番,自我感到成竹在胸时,他回到了W城。
“产山,这家公司的资质和信用情况首先必须调查清楚,特别是对方给的条件实在优惠,让人觉得有些离谱了,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其中有什么猫儿腻?”
“金总,你太小心了!人家是香港很有名的一家地产公司,香港媒体经常介绍他们的情况。再说,他们公司的情况我已经一清二楚,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和我们打交道恐怕还有些降低身份了。”张产山显得很不以为然。
金成没有讲话,拨通了对方的总机,立时,话筒中传出一个女人标准的普通话,报出了公司全名。张产山说:“怎么样,这下不会错了吧?”
金成突然停止了走动,转脸问道:“张产山,说说那次我们去香港,接电话时对方是如何回答的。”张产山不知所问何事,一下子愣在那儿。
“一般香港公司的总机,总是先用粤语,然后用英语。这家公司怎么全是标准的普通话?太完美就失真了,他是早准备好了来应付我们的。”
张产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金成要他马上与酒店的香港同事联系,请总部调查这家公司的情况。信息很快反馈回来了,这是一家已被撤销注册的公司。真险啊,金成的内衣全被汗湿透了,差一点中了别人的圈套,那可是一千万啊!
这时,三亚酒店发来加急电报,任楚楚失踪了!金成感到十分震惊,深夜把张产山找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张产山知道事情严重了,这才把任楚楚为争风吃醋,设计陷害孙小妹,后来又傍上一位自称姓曹的港商,才引出了开发亚龙湾的骗局。
“怎么会是这样,你的所谓的聪明、才智到哪儿去了,这样的把戏都看不穿,你还怎么在社会上混?任楚楚恐怕不是简单的失踪,金贸公司和黄氏集团的往来账你心中有没有数,是不是笔笔清楚?”
真的被金成不幸而言中,过了两天,三亚传来消息,金贸公司汇给酒店的一笔二百万元的汇款不见了。金成心烦意乱,二百万元给卷走了,任静静的母亲还天天跑来要人,任静静又絮絮叨叨的,真让他直着嗓子想骂娘。
“任楚楚携款潜逃?被胁迫失踪?还是和那个姓曹的共同作案?哪一种可能都存在。眼下,最要紧的是首先弄清事实真相,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要不要报案?”张产山问道。不过他认为,任楚楚可能是被迫的,她毕竟还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她陷害小妹,当看到被戳穿后,又急忙承认了,可见只是一时负气所致。那不见了的二百万,一定是中了姓曹的诱骗。”
“你别说得这么绝对,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二百万元巨款,如果不是精心策划,蓄谋以久,那是很难完成的。上次钻戒事情后,酒店认为楚楚没有诚信度,力主开除,是我做了工作才留下的,想不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弄得我也很难说话。另外,好多细节我们还不清楚,盗款的方式也不知道。我有一种预感,他们不会到此为止,而是有着更大的企图?你明天立刻赶回三亚,和财务总监一起去,有情况马上向我汇报。”
当天晚上,金成收到了一封从外地寄来的、电脑打印的信。信中说,任楚楚在他们手里,如果识相的话,给他们汇五百万,否则五天后马上撕票。另外,他们要金成封上臭嘴,不准报案,他们掌握了小鼎的出生秘密。
“这伙自以为是的蠢贼,无意中泄露了天机。”金成冷笑一声,张产山不解地看着他,“任楚楚知道小鼎的身世,她如果不和他们合谋的话,绑匪如何了解阿鼎的秘密?”张产山恍然明白,认为金成说得有道理。
“我们怎么办?”
“不理睬,静观待变。”
任静静的母亲又来询问楚楚的情况,金成不想再瞒她了,拿出三亚公安部门发出的全国通缉令。
“什么,楚楚她拿了公家二百万?”老太太惊得目瞪口呆,差一点没有当场昏厥。
“这次事情闹大了,不过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楚楚一个人干的,还是别人胁迫的。”
老太太立时嚎啕大哭起来,最后她责怪金成容不得楚楚在身边,才让她闯下这捅天的大祸来。金成眉头皱紧了,但他不想争辩,他怀疑楚楚可能还有其他问题。任静静一听说楚楚拿了二百万公款也吓蒙了,她知道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她没有和金成闹,只是让他想想办法,看能否尽快找到楚楚,找到一个减轻罪名的办法。
张产山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好,根据审计结果,楚楚除了这二百万外,账面上还亏空几万元。另外,警方也搞清楚了,那个姓曹的根本不是港商,而是广西的一个骗子。警方怀疑,任楚楚被骗后,可能已被当做人质关押起来。
“怎么,楚楚被坏人扣了,还有生命危险?”听了金成的话后,任静静急得哭了起来。
“具体情况如何,现在还很难说,不过有一点,警方正全力侦破此案,也许时间不长,楚楚就能得救了。”金成劝她宽心。其实他心里明白,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楚楚的娄子捅得太大了。
这一天,他躲在办公室正想安静片刻,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第五部分第72节 听天由命(1)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金成反倒愣住了。“王前?她怎么来了?”
病后的王前两颊深陷,颧骨高耸,毫无血色的面皮耷拉着。她冲金成点点头,自个先找张椅子坐下。
“你别见怪,我不请自到。不过,先别误会,我不是来感谢的——”她接过内勤递来的茶,说了声“谢谢”,内勤走了出去,反手把门带上了。“首先,我不得不告诉你,你的善举用错了地方,你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而且用去十六万元巨款。你并不希望让我知道是你付了手术费,可你要明白,我所在的街道厂濒临破产,工人工资也付不了,哪有钱为我一个穷工人付巨额医疗费?”她停了停,也许是身体痊愈不久,话说多了,就有些气喘。
“我了解自己,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做了许多对不起人的事,尤其是对你。你忠厚、善良,又富有正义感,在背后算计你,是要遭报应的,这不,老天爷有眼,这么快就灵验了。”她并不看金成,自顾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我主动接近你,勾引你,钻进你的房间和你睡觉,然后用短裤来要挟你,直到在江西偷你的蜜蜂……这一切,有一个人在背后操纵设套,引你钻进去。想知道是谁吗?”
“谁?”
王前先笑了起来:“看你迫不及待想知道对手的名字,可见你还不脱俗,还十分在乎是非荣辱,充其量仍是一个凡夫俗子。你知道,躺在病床上,我想了很多很多,说白了,就是说书人常说的看破红尘。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过眼云烟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如果到了这份上,一切也就无所谓了。”
金成被她一顿抢白说红了脸,不过,他确实想知道谁是幕后黑手。同去南方就那么几个人,掂来排去都不像。王前似乎故意在卖关子,这次停顿的时间特别长。金成在默默等待着,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听得见壁钟在滴答滴答走着。
“表面上,老姜姜山河是一位敦厚仁爱的人,他知书识礼,温文尔雅,每当我听到你们在谈天说地、博古论今时,我总想喷饭大笑,真是绝顶的伪君子,一流的伪装大师。他在说笑的背后,其实早在盘算着如何让你落入陷阱。”这时,她才睨视着金成,看他脸色的变化。
“我和姜山河其实早就认识了。说来你不会相信,那一年我母亲生病,医生说需要蜂蜜滋补身体。那时我家五口人,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在“文革”中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被下放监督劳动,每月只发八元钱生活费。天哪,八元钱,叫人如何生活?我记得正是油菜大面积开花的时候,烂金似的一片,好看极了。姜山河的帐篷就搭在我们下放的地方,我要买蜂蜜,他说两元钱一斤。听到他的话,我都叫了起来,全家人不吃不喝,一个月的生活费才够买四斤蜂蜜。他盯着我的身体上下看着,什么也不说。那时我才十六岁,知道一些男女间的事,见他一直盯着我看,脸先红了,当时说好,陪他睡觉,给我五斤蜂蜜。你也许不会相信,我的神圣的初夜权只值五斤蜂蜜!……”她似乎在说别人的事,一脸麻木,但金成听得出,从她嘴里似乎蹦出了一块块沉重的砖块。
“后来,他对我说外出放蜂如何如何好,我就答应了他。就这样,我作为他的情妇,和他一起四海为家,走南闯北。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利用各种手段来搞垮同行。其实,这次南下原定的目标是小钱,结果你阴差阳错地自己闯进来,做了一回冤大头。我们说好,人前装着从不认识,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去找他,再定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进士府你中了套后,一切十分顺利,谁知道半途杀出个小媳妇,我们的计划全黄了。到江西后,姜山河没料到小钱太精明,会和他分道扬镳,而且会把蜂放在老董院子里,根本无法下手。那次原准备把你的蜂全部偷光,没想到一开始你就发现了,敢一个人到林子里去,姜山河怕出人命,事情弄大不好收拾,临时决定见好就收。你根本不知道,姜山河当时也在林子里。后来他说把我卖了,在你的心目中,我头顶害疮,脚底流浓,再多加几条,还是一个坏字。”说到这儿,她竟得意地笑了。
王前一席话,把金成心中一些完整定型的美好图画完全击碎了。在他的心中,老姜一直很受尊敬,他现在在做进出口生意,前几天还来W城找他,金成在最好的锦江大酒楼款待了他,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种人。
王前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直到顾小玲走进来,他才一下子被惊醒了。
“怎么,二小姐出大事了吧。前几次她找我的茬,你不教育她,反倒过来批评我,现在知道谁好谁坏了吧。”看到顾小玲幸灾乐祸的样子,金成有些火了:“你的嘴积积德好不好,谁都不愿出这种事,既然已经出了,那只有尽快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亏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哪里像副总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会批评我!这就叫横过来不对,竖过来还不对,反正我是挨屁股的命。你知道公司的职工怎么议论,都说任楚楚是被你宠坏的,她不出事那才奇怪呢。”金成不想和她纠缠这件事,问起小区的工程进度。按照市政府要求,作为市里为民办的实事工程,必须保证住户春节前搬入新区。
顾小玲说,按照目前的力量,工程队全部扑在主楼上,其他配套工程很难按时完成。
金成用笔点了点台子:“小玲,你知道金贸小区是什么?首长工程!为了这个工程,市委方书记亲自出席了开工典礼。作为市里的实事工程,我们享受了多少优惠政策?别的不说,仅地皮一顶,就是两千万啊。况且,春节前正是市里召开两会,万一工程上稍有疏忽,成为两会议论的话题,那影响可就大了。你虽然不搞政治,做事也要有政治头脑,别总是大大咧咧的,分不清南北东西。”
“好了,实事求是反映情况,你就又扣帽子又打棍子,好像人家一无是处,真扫兴!说穿了,就是别让工程影响你这个未来政协副主席的仕途。你敢打赌我讲得不对?”金成内定为市政协副主席,全市早传开了。金成十分清楚,政治这玩意儿,说好还真好,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让你终身享用不尽。要是惹毛了,轻则身败名裂,重则上断头台。前车之鉴实在太多。再者,内定他为市政协副主席人选,常委内部有不同看法,争议最大说他缺少从政经验,现在是差额名单,就是说,有一人将被差额掉。因此,徐红梅透了消息后,他格外谨慎,宁可息事宁人,也不咄咄逼人,让人抓了把柄,从背后下坎。顾小玲提这事,他瞪她一眼,顾小玲叫了起来:“你别看我,被点着心病了,你敢否认?”金成领教过她嘴头子像刀一样厉害,摇摇手说:“好了,这话到此为止。不过,我再强调一句,所有规定的项目,必须全部按时按质完成,不允许有丝毫马虎,否则,我拿你是问!”
“你别吓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让你一吓就哭。告诉你,大不了这个破副总还给你,我还不稀罕呢。”
金成被她说得有些生气,正要发作,猛然看见她在偷笑,就不再理会她了,顾小玲“扑哧”一声笑起来:“还真摆起了市领导的谱,告诉你,你越这样,我天天来烦你,看你恼不恼?”
这时,金成的手机响了,顾小玲知趣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电话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市园林局局长打来的,约他晚上在大三元酒家吃饭,金成爽快地答应了。他十分清楚,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注意方方面面的关系,特别是这些有头有脸的“主子”。他们的面子比命还重,你不小心得罪了,白天没有时间,晚上也会想办法搞你。你见了阎王爷,还不知脑袋是怎样掉的。


第五部分第73节 听天由命(2)

顾小玲走了,金成这才想起喊她来是为了金贸大厦竣工典礼的事。他反复掂量,此时决不能搞任何仪式,请谁不请谁,太敏感了。可顾小玲他们又坚持,这么大的工程,开工典礼隆重气派,竣工了说什么也得有个仪式。
他有些举棋不定,正闷头思考时,办公室崔主任过来,告诉他,有一姓徐的同学现住在太湖宾馆,让金成打他的手机。
“徐伟松?”金成高兴地站起来。这家伙在W市挂职后,回去就被任命为副市长。他所在的市和W市是对口支援市,W市每年在资金、技术、人员和物资等方面都给予了大力支持,这次徐伟松到W市来,就是商谈新的支援项目。
金成驱车来到太湖宾馆,徐伟松站在大厅里正和谁在聊着,看见金成,大嗓门先甩了过来:“你真的不够朋友,手机换号了,也不打个招呼,害得满世界打电话找你。”徐伟松还是那样,络腮胡,大嗓门,只是一身行头全换了,合体的名牌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在香港定做的。
金成也笑了起来:“手机换号这种小事还敢惊动市长大人,再说,你有女秘书伺候,用得着自己动手?”
闻听此言,大胡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掴过来,金成早知他有这一手,闪身躲过了:“别点到痛处就恼羞成怒,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向电梯走去。
政府办公室一位副主任给他们沏好茶,掩上门退出去了。
“喂,听说你要进市政协领导班子,具体进展如何?”大胡子吐一口烟,关心地问道。
“别听他们瞎传,八字还没一撇呢。”说着把情况简单讲了一下,“我现在真是夹着尾巴做人,惟恐什么地方不注意了,让人抓了把柄。最近我的金贸大厦要竣工,我正犯难呢,你说请谁不请谁,弄得不好,事情没办成,人倒全让得罪了,落得里外不是人,你说何苦呢?”说到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徐伟松没有讲话,他在认真思索。他是政坛高手,凭着多年来搏风斗浪的经验,他知道金成正面临最关键时刻,如果目前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最后一击,他很可能功亏一篑。
“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我能怎样?”金成两手一摊,“我是听天由命,本来,也没存着要当市领导的心,结果如何,听其自然吧。”
“你好糊涂,这种思想大错特错!”大胡子正色说道,“现在简直是天赐良缘,绝好的机遇啊,你这一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要不惜一切代价,牢牢抓住它,千万别让它与你擦身而过。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大胡子一语中的,金成也明白个中玄机,可他实在不谙溜须拍马,媚上压下的为官之道。
“有了,”大胡子一拍巴掌叫了起来,“金成,这次竣工庆典费用多少?”
“十万!”金成瞪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不明白大胡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太少了,起码得三十万。你首先向方书记汇报,说你计划用这钱在贫困地区建一所希望小学,取得他的支持,然后邀请媒体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这一消息。这样有两大好处:第一,大家都知道你的金贸小区竣工了,而你不但把全部费用捐给了希望小学,公司还贴进了二十万元;第二,这是最主要的,你让市委方书记了解你金成是一个有政治头脑、不图虚名、顾大局的有心人。这样,你政治上争取了主动,也赢得了最大的政治分。你如果同意这个思路,希望小学的事我来安排。”
金成不能不佩服大胡子的想法高人一筹。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昭示天下不举行庆典的原因,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人际麻烦,同时,也在竞选市政协副主席的天平上增加了新的、有分量的筹码。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的实施细则,金成要通了方书记秘书的电话,说他有事情要向方书记汇报。电话很快过来了,时间定在下午4时。
方海涛正和一位副市长研究工作,他让金成先在外边的会客室里等一下。过一会儿,方海涛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来。他中等个子,长圆脸,刚刮过胡子的脸上泛出青色。
“你是不常到市委走动的,说说看,有什么事需要解决。”方海涛看一眼金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金成努力镇静了一下,说:“方书记,金贸小区是市委、市政府的民心工程,方书记对此十分关心,而且在百忙中亲自参加了开工仪式。为了完成市委、市政府的嘱托,全公司上下一条心,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了工程,没有拖市委工作的后腿。现在工程快要结束了,有同志主张隆重热烈庆祝一下,说工程按时交付使用,是市领导直接关心的结果,我们不搞活动,岂不辜负了市领导的一片关心。这话很有道理,不过,方书记,我在农村长大,深知目前不少地方农民生活仍然很苦……”
方海涛点点头:“说下去。”
“方书记,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成熟不成熟,想请领导给拿主意。”金成稍停片刻:“就说我们老家,目前经济条件仍然不好,学校的条件更糟糕,危房多,学生上课缺少桌椅,我们这次活动原计划十万元钱,我想,与其这样花掉,还不如再加一些钱,凑成三十万元,捐给贫困地区建希望小学,不知我这个想法是否现实?”
方海涛深邃的目光在金成脸上扫描着,良久,开言道:“金成,你这个想法很好,有新意,我们不管从事任何工作都要有政治头脑,要从政治现实出发,我们毕竟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我们没有理由不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正好,和我市挂钩支援的对口市的徐副市长来了,正准备商谈这个项目,你先和他接触一下,作为市里的对口项目落实。”
从方海涛的眼神里,金成明白,他得分了。
晚上,金成用车将徐伟松拉到太湖边上的“湖鲜馆”,他和徐伟松一个包间,其他人在另一个包间。金成将下午的会见简单讲了一遍,徐伟松摇了摇手:“你不用再讲了,这事已经搞定,现在开始要利用媒体造势,但这事急不得,在召开新闻发布会前,你必须至少再向方书记汇报两次,态度越谦恭越好。至于汇报内容,就找和希望小学有关的,譬如学校名称、学校规模、资金的使用和监督等,如能请方书记亲自题写希望小学的校名,那就更有说服力了。这样,方书记就会觉得,金成是一个没有个人野心,只知道埋头办事的人,使用这样的人放心。另外,从现在起你必须事事低调,凡事不可和人争短长,一句话,要夹着尾巴做人,要把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学深学透,让他成为你的处世之道,为人之本。只有这样,今后你才能在政坛上安稳立身,不惧政治斗争的风浪。”徐伟松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为官之道,金成笑了起来:“你的说教太可怕了,累不累,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
听到金成的话,徐伟松大笑起来:“迂腐,迂腐,十足的书呆子见识。什么是官场,官大一级压死人,遇到官比你大的,你就是龟儿子,龟孙子,他动一动小拇指,能定你的生死,有何尊严可言?”


第五部分第73节 听天由命(3)

平心而论,金成知道他说的大实话,一个其他人想说而不肯说的大实话。可是,这样的现实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新闻发布会十分成功,全市各大媒体来了,省和中央媒体也来了。那时,用企业庆典的钞票为贫困地区建造希望小学还是一件新鲜事,金贸公司的举动在当时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时成为美谈。除了新闻报导,各类专访、专刊也不断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媒体上,金成的照片也不时见诸报端。这时徐伟松从外地打来电话,让他见好就收,否则适得其反。金成自己也感到有一种放在炉火上烤的滋味,通知办公室崔主任,凡有记者来访,就推说他有事已离开W市,一概不接受采访。
趁此机会,金成悄悄来到了三亚,被安排住在休闲区里。这是一些看似相通,其实互不相连的别墅建筑,窗外就是蔚蓝色的大海。柔和的阳光淡淡地照着,波光粼粼的大海仿佛汆进了万斛白银,那么耀眼,那么光彩照人。起风了,看得见白花花的浪花汹涌地冲刷着银色的海滩。
这是一只神奇的魔手,控制着天,控制着地,云起云飞,潮涨潮落,阴晴月缺,周而复始,从古至今,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变化。
金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世间万物,自有它永远不变的规律,人类社会,尽管朝代不断更替,总是沿着那似乎无尽的轨道,曲曲弯弯地向前。
“都快成思想家了。”金成自己先笑了起来。这时,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
眼前的小妹,一身酒店管理人员的打扮,黑色西服合体熨帖,脸上满是明净开朗的微笑。
“姐夫!”她轻轻叫道,金成点点头。“听说你和楚楚吵过,你看楚楚是那么坏吗?”
“说良心话,楚楚气量窄,心眼小,人倒不坏,不知怎么犯糊涂闯下了这个大祸。大家全说,是那个姓曹的勾引坏了。还有,她走时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带走,换洗衣服全在,我总怀疑她是被拐走的。”
金成没有吭声,他已问过酒店里不少人,大家都有同感。但不管怎样,二百万元是从楚楚手里出去的,这个责任实在太大。小妹见金成在想事情,犹豫地站着,金成诧异地问道:“有事吗?”小妹嗫嚅道:“姐夫,我老家的婚事解决了。”
金成说,张产山告诉我了。他们委托了律师,同时补贴了5万元,但在离婚协议上注明,这笔钱是给她儿子做抚养费的。也许给的钱不少,那个男的竟没有上诉。
“楚楚出这么大的事,作为公司派出的代表,张产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是不适宜再在这儿工作了。”
“姐夫,平心而论,楚楚那个性格,你又不是不了解,什么人的话她听得进?就是姐夫你说她,她还不服气呢!为工作,产山没少和她争吵,结果又怎样呢,还不是老样子。你这样处理对张产山太不公平了。再说,楚楚还没有找到,是非曲直都不清楚,能服人吗?”
金成明知她说得在理,仍然干笑一声:“你的一番话,是为公,还是为私?人们的言行举止,最怕掺杂了个人感情。我看你是在为自己讲话吧!”
小妹先红了脸:“姐夫,人家不过讲了一句真话,看你就思这想那的,净往不好的地方想别人,今后谁还敢在你面前讲话。”
“张产山已经告诉我了,说你们准备结婚,你还在这儿嘴硬!实话对你说吧,楚楚的事总要结案,不管如何,张产山脱不了领导干系,有人几次和我讲这件事了,到底怎样处理,最终还得看公安部门对楚楚的定性。今儿我先对你吹吹风,赏罚分明嘛,要不,这么大的一个企业,如何才能规范化管理?”
晚饭后,金成约张产山来到海边浴场。这儿沙细、沙白,风浪也不大。波涛汹涌的大海在这儿突然拐了一个大折,留下了一个硕大的港湾。尽管宾馆里有游泳池,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到大海里来游泳,体味搏风斗浪的乐趣。一般的人,离开沙滩五六十米就不敢向前了,也有水性好的,不顾一切游到一百米外的拦鲨网前边,这时不远处负责安全的保安就会吹哨让你赶快离开。
金成只在老家池塘里游过水,那儿风平浪静,周围长着森森的芦苇,水很凉,但很清,稍有不慎腿就会抽筋。大海的感觉实在爽脱,那一派淼淼大水,浪潮有节奏地来回冲刷,细细的海沙轻柔地在脚底下流淌,偶尔还能捡到贝壳——那是从地的深处喷吐出的海的文脉。金成随着海浪轻轻地挪动着,他双眼紧闭,心中的杂念一扫而空,只感到天地空明,四大皆空,惟我独在。不时有小鱼在两腿间穿来穿去,撩得人痒痒的。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产山回来了,他已游了一个来回,而且游到了拦鲨网前边。两人都有些累了,来到沙滩前边的躺椅旁,张产山招一下手,侍应生送上毛巾饮料,金成擦干身上的水珠,在躺椅上舒服地伸展开身体。
“产山,你每天来游泳吗?”金成闭着眼,问道。
“如果没有事情耽搁,我晚饭后准时下海。上次受骗后,气得我泡在海水里整整一个晚上,小妹吓慌了,沿着海滩狂喊我的名字,我伏在拦鲨网上就是不肯下来,后来还是酒店保安部选派了两名水性最好的硬把我拽回来。现在七八级风浪,我也敢去海里。”
“那是一种最好的宣泄。今天我第一次感到,当我闭着眼睛任凭海浪摆布时,似乎觉得,在茫茫宇宙中,人实在太渺小了,怪不得苏东坡要发出蜉蝣天地的慨叹,人类从大海中走出,大海太伟大了。”
他们正发着思古之幽情时,侍应生走过来,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一封信,上边写着金成的名字。金成吃了一惊,回脸看时,没有发现任何人。


第六部分第74节 二十余年如一梦(1)

金成怀疑是敲诈信,认定此信肯定和任楚楚有关。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似乎是照片,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张产山主张把信打开,金成犹豫片刻,狐疑地撕开封口,果然是一沓照片,但出乎他意料的,却是一组他和张产山刚才游泳的照片:有躺椅上的画面,更多的却是游泳时的情景。
“真是不可思议,谁在搞这恶作剧,难道我们被跟踪了?”张产山也感到很奇怪,这在他们酒店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啊。
这时,一位戴着大号宽边墨镜,身穿泳衣,外边披着一袭轻纱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金成正疑惑着,还是张产山眼尖,一下子认了出来。
“顾小玲,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只接待总经理,像我们做下人的就轮不上份了。”顾小玲幽幽地说,同时看一眼金成。
“小玲,我这次来海南事出突然,除了崔主任,谁也不知道啊!”金成的话语中颇有责备的意思。
“你别一口一个崔主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想来什么地方,只要自己掏腰包,谁能管得了!再说,我还没到和金贸公司签卖身契的地步,就一点自由都没有了?”
张产山听顾小玲的话句句带刺,担心两人争起来,自己夹在中间让金成难堪,站起来笑道:“两位领导难得有雅兴同来三亚,给山人一个机会,今晚略备薄酒,以尽地主之谊。”也不等金成回话,立起身走了。
太阳下山了,暮色笼罩着海滩,游客开始陆陆续续去了餐厅,海边上慢慢安静下来。
“小玲,今天吃枪药了,说话干吗这样冲?”
“我冲?今天已算给足你面子了。你扪心自问,我在你心目中算什么,职员、副手还是情妇?当时安排小妹,是我给你出主意,结果呢,你把小妹弄到张产山这儿来,却告诉我小妹回老家了。在你的心目中,我连张产山也不及了!我只是偶尔知道了阿鼎的身世,看你对我的那个凶劲,真恨不得一口把我给吃了,好像我就是那种专门打探别人隐私的长舌妇,哪里还顾及我们俩平时的恩爱和情意!和任楚楚的几次争吵,明明是她仗着有你,才敢不把我这个副总放在眼里,全公司的人全在为我鸣不平,可你每次总是批评我,搞得我一点威信也没有。结果呢,出这么大的事,你不好好反省自己,反而责怪我幸灾乐祸。你说,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该向你道歉?”
像兜头一盆冰水,金成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顾小玲,心中的积怨如冰雕雪砌般深。坦率地说,他一直把顾小玲看做知己,除了个人私事,公司工作总先和她商量。他抱歉地笑了笑:“小玲,你还和我动真气?今天我可以推心置腹地对你说,工作上的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像开发小区的事,基本上都交给你了,我也十分放心。至于涉及个人私事,只能请你谅解。今天你讲了心里话,证明你还信任我,心中的疙瘩解开了,以后工作时就不会有芥蒂了。”
顾小玲叹了一口气:“恐怕来不及了,我要走了。”
“怎么会是这样?你要走,去哪儿?事先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再说,干得好好的,有这个必要吗?”听到顾小玲要辞职,完全出乎金成的意料,这下他倒真有些急了。
“这个问题其实考虑了很久很久,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听说你将担任市政协副主席。你从政了,我继续呆在这儿还有意思吗?再说,你对家庭很有感情,我们之间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不会有结果的!”她的眼神迷离,双目凝视着黑沉沉的海面,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金成心里很乱,晚饭也没有吃好。顾小玲的房间就在金成隔壁,两人默默向房间走去,张产山很知趣,送出餐厅他就折回去了。
关好房间门后,顾小玲给金成泡了一杯茶,笑着问道:“对于我的辞职决定,你一定很开心,这下终于让你双眼清净,再也没有人敢来烦你,惹你生气和不高兴了。”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金成终于叫了起来,“你是公司高层管理人员,连你都要走了,别人会怎么想?再说,你的辞职理由也不充分,我不会同意你走的。”
顾小玲此时像小孩一样突然笑了起来:“不管怎样,从你刚才对我讲的一席话来看,我在你心目中还是有地位的,你还在乎我的去留,这让我好感动!毕竟我们也相识这么多年,也有过令人难忘的销魂时刻和惊心动魄的肌肤之亲。不过,我得告诉你,我的决定无法改变。你知道,在同一个岗位上久了,人都快变麻木了,根本无法激发工作活力和激情。换了环境,一切就会从头开始了。”
“那也不一定辞职啊!完全可以换一个新的岗位,不也同样达到目的?”金成仍然对她的轻率和任性感到恼火,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
顾小玲用怪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金成,低下了头,稍停,轻声地说道:“金成,你知道今晚也许是我们相识以来最让我感动的一个夜晚,我突然知道,你那么在乎我,就凭这一点,我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你知道这么多天,我一直生活在矛盾中,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有时到了如痴发狂的地步。可是,这样会有结果吗?我早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可我还要这样去做。人说女人蠢,我大概就是其中一个。我知道你的婚姻并不幸福,你还是在全力维持着一个表面完整的所谓家庭。为什么,面子,身份,还是其他?你们这一代人的悲哀,不敢大胆去爱,更不敢直白自己的情感,宁可让纯洁神圣的心灵之花枯萎也在所不惜。这不是时代悲剧又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从不愿承认我说得正确,尽管你心里十分赞同我一语中的。你敢大着声说‘我不对’,你敢吗?”最后,她用挑衅的目光紧紧逼视着金成,好久也没有移开。
金成苦笑一下:“确实,敢爱敢恨最好,可你要知道,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们都是社会的人,思想行为不能不受到规范和约束。想做什么勇敢面对当然很好,但凡事总有前因后果,一个男人更要有责任心,对家庭、对社会莫不如此。有时我真羡慕你们,想做就做,义无反顾,也许我们身上依附的历史积习太深太重,结果正如你所讲述的那样,怀抱琵琶半遮面,弄得自己也觉得挺累。”
金成刚说完,想不到顾小玲拍手大笑:“精彩!精彩!你今天终于第一次脱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本色的人最好,何必一定整日戴着面具,自欺欺人罢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顾小玲问金成睡哪儿,金成说在自己房间,顾小玲说:那好,你想我了就自己过来。金成刚回到房间,张产山敲门进来,说市委办公室电话,让他明天立即赶回去。
金成正坐在床上抽烟,不一会儿,顾小玲敲开了金成的门。


第六部分第75节 二十余年如一梦(2)

“我真的让你讨厌了,你就一点不想和我在一起?”她用幽怨的目光看着金成。
“你完全错了,本来我看到你时兴致挺高,一听你要走,我不得不考虑谁能顶替你。你说,我还会有兴趣吗?”
“你在狡辩!”顾小玲咬着下嘴唇说,“你是厌倦我了,对不对,你给我说真话。”顾小玲今晚打扮得很别致,紧身内衣外边披一件粉红色的睡衣。金成跳下床,将她一把抱到床上,顺势在她粉腮上狠狠亲了一口。
“这不算,很勉强,还是我说了的。”她开始撒娇了,“金成,我真觉得你活得很累,听说任静静一直跟踪盯你梢,不允许年轻女性单独和你在一起。作为夫妻,相互信任最重要,怎么能用克格勃那一套。再说,我就不信你们夫妻性生活那么和谐融洽。我早就知道,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那么愉悦,那么兴奋,那么亢扬和激烈,你敢说我讲的不是事实?”她的语气充满了挑衅和无畏,充满了自信和任性。金成先摇了摇头:“小玲,感情的事实在太复杂了,并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说清的。谁都希望自己是一个自由人,能够吗?好了,不说这个问题了。”说着,就势把她搂到怀里,顾小玲挣脱了。
“不,今天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得说说清楚。既然你和任静静是一桩死亡的婚姻,为什么不快刀斩乱麻一刀了断呢?如果我们结合,我向你保证,我会把阿鼎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培养,我也会全力支持你工作的。”说到这儿,她用热烈期待的眼神期盼着金成能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小玲,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问题,让我们自己彻底放松,寻求一个难得的两人世界?”顾小玲知道再谈也没有希望了,叹了一口气,骂一声“傻帽儿”,自己滚到了金成的怀里。最近工作太忙,好长时间没有和顾小玲亲热了。不知什么原因,顾小玲今天特别兴奋,大概是感到真的要分手了,仿佛换了一个人,床上功夫分外了得,直折腾得金成筋疲力尽,可她还不尽兴,非让金成陪着她无法休息,当癫狂到极致时,她骑在金成身上,发狂地噬咬着金成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好几次痛得他差一点叫了起来,嘴里还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金成感到,几滴清泪滚落在他的面孔上,他心中黯然,只是更紧更紧地箍搂着她疯狂颤动的身躯,抚摩着她光滑如凝脂的肌肤。
离开三亚时,金成喊过张产山,顾小玲情绪有些波动,让他好好开导开导她,另外,叫小妹陪顾小玲到处走走,费用由公司承担。
金成赶到市委时,方海涛书记已经在等他。金成向方书记打个招呼,说海南的公司有一点事,迟到了,让方书记久等了。方海涛抬手让他坐好,告诉他,市委关于政协副主席的推荐名单省委已经批复同意,因为他是新推荐人选,没有实际从政经验,希望他能利用最近一段时间,主动和老同志接触,虚心向他们学习。
“金成,对于你的被推荐,你也知道,存在不同意见,有争论,这很正常。希望你能积极主动工作,不要辜负市委的期望。另外,你担任市政协副主席后,没有时间过问你的公司,而且有关规定也不允许党政领导经商,组织上要你正确处理好这个关系。”说到这儿,方海涛顿了一下,看一眼金成:“新的岗位对你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这是机遇,也是挑战,你一定要大胆工作,不要有所顾虑。听说你和香港黄氏集团关系很好,这是一家全球性的跨国公司,资本雄厚,能够借助这个管道,引进更多的境外资本,相信你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金成的办公室已经搬到新落成的金贸大厦十八楼。这儿地势高峻,视野开阔,W市风光一览无余。每天上班后,金成总喜欢站在窗前眺望远方,郁闷的心情便会豁然开朗。这几天因为公开招聘公司总经理,金成实在太忙了,他让崔主任先把名单筛选一遍,条件好一些的再送到他这儿来。
这一天,他刚从市里开会回来,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里边坐着一个人,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
“要招聘请到十七楼去,那儿会有人接待你的。”金成并不看来人,语气冷淡地说道。
来人并不讲话,站起身准备离开,金成回头看时,顿时叫了起来:“吴卫,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金成当旺走红,要想见你,还真不容易,门卫像政审一样,快连祖宗三代都问遍了。好不容易进了大楼,办公室又不让进,真没想到你金总如此威风!”
金成连忙打招呼,说他到省城去过几次,也到教育部门打听过,没有她的消息。说着,亲自给她泡了一杯茶。
吴卫明显见老了,脸色清瘦白皙,眼角的鱼尾纹很深,青丝中也开始出现白发了。
“我是否很见老,连你也快认不出我了。”她的话语很悲凉,让人听了心里十分酸楚。
金成掩饰地摇摇头:“你误会了,我刚从室外走进来,确实没有看清是你。我冒昧地问一句,沈刚怎样了?”
“我们早分手了。……不过,我是等他出狱后才办手续的。”
金成点点头:“苏苏呢,她应该很大了?”
吴卫停了停,说道:“今儿来,其实是为了苏苏,否则,我不会来找你的。”
金成没有讲话,静静地听着。
“苏苏大学毕业了,现在大学生没有关系实在难找到工作,她看到报纸上你们公司的招聘广告,一定吵着要我来找你。可我知道,你们是招聘总经理啊!再说,今天的金成不是过去的落魄相,吴卫也今非昔比。但为了女儿,也只好厚着脸来找人。你可别见笑,没有办法啊。”她自己先叹了一口气。
金成笑了:“吴卫,你干吗把自己封闭得那么紧,都什么年代了,还是那个性格,孤傲不羁,我们也算多年的老朋友了,彼此干吗分得这样清?”
吴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完全错了,士别三日还要刮目相看,更何况你我?听说你快当市领导了,那更没法比了。我们早过了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年代,快知天命了,过去的浪漫激情早就烟消云散,留下的让我们不断咀嚼的也只有苦涩和惆怅。我现在特别相信命,世上许多事都是前生注定的,是无法抗拒的。三生石上,早有荣辱悲欢,人世的光荣与失败,只剩下心灰意懒,看穿红尘,一切随遇而安,只盼苏苏能有一个好的人生。”她的语调低缓平静,说得非常沉重。


第六部分第76节 二十余年如一梦(3)

金成问了苏苏的简单情况,马上将人力资源部部长叫来,让她负责办理吴苏苏的工作安排。
“你现在的工作关系在省城还是W市?”金成给她加一些水,问道。
“早就回W城了。我和沈刚的关系一结束,马上就办了调令。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我已办了病退,整日待在家中。”金成问她的详细住址,吴卫犹豫片刻:“真惭愧,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那是W城出了名的贫民窟,听说马上要改造了。——就连这也是父母留给我的。”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金成知道这一片地区是金贸公司负责改造,但他知道吴卫的性格,你说愿意帮助她,她会从心底里不舒服,认为你瞧不起她。金成说,如果方便的话,过几天他和静静想请她们母女吃饭,想不到她一口拒绝了。金成说到你家去看看总可以吧,她犹豫再三,最后勉强答应了。
金成将吴卫的近况告诉了任静静,她愣了好一会儿:“怎么会是这样呢,在学校时吴卫骄傲得像一只孔雀,是远近出名的校花,谁见了谁羡慕,谁能料命途多舛,好在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的女儿,多少也给她一些安慰。”夫妻俩又说了一些感叹的话,当下决定星期天抽空去看看她。
这是一片典型的旧式住宅。房龄都有几十年了,破败苍老,墙壁上长满了厚厚的绿苔,蒿秆在风中轻轻摇曳着。金成顺着门牌,很快在一堵破墙边找到了吴卫的家。房屋不大,二十多个平方,里间屋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台十八英寸彩电,式样老旧,看得出是20世纪元80年代的产品。
“屋里太寒酸,只怕污了你们的眼睛。”吴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插话道。金成笑着说:“让我告诉你吧,当初从农村上来,我到店里买的碎砖和木料,自己动手盖了一间房,前后才用了十多元钱,不信你问静静。”
“只怕那日子你早忘了。”任静静白他一眼,不满地嘟哝一句。
金成不响了,他不愿意在吴卫家闹得不愉快。这时,苏苏给每人沏了一杯茶,任静静拉过苏苏,问这问那,小鼎早耐不住了,自己一个人跑到外边玩去了。
“吴卫,今天到我家去认识认识,以后也好经常走动。”任静静的话语十分诚恳。
吴卫平静地摇了摇头:“下次吧,今天我还有些事。”
“妈,你又骗阿姨了,你能有什么事?到阿姨家看看有啥不好,老像猫一样窝在家中,厌气不厌气?”苏苏不等吴卫说完,好一顿抢白。
奇怪得很,女儿人前指责她,吴卫竟一声不吭。金成家装修得极其气派,吴卫是见过世面的人,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也住过一段时间,她生性高傲,即使心里叹服,脸上也不会有任何表示的。苏苏不一样了,这儿看看,那儿摸摸,有时还大声问妈妈,弄得最爱面子的吴卫窘极了。其实她早知道金成家一定十分讲究,甚至非常奢华。现在看看果然富丽堂皇。她不愿到他家来,就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
吃饭时,任静静挟菜给她们母女,吴卫笑着说:“静静,你真把我们当客人了?”静静说:“你不吃,我只好给你挟了。”饭后,金成打开了家庭音响,苏苏和吴卫年轻时一样,嗓音极好,连着唱了好几首歌,任静静要吴卫唱,吴卫摇摇头,任静静说她可是当年全校挂头牌的大校花,吴卫淡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份激情早就随着时光流向了大海,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已是晚上9点多钟了,苏苏才在吴卫的一再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去,临别时还一再讲,下次还要来。金成要用车子送她们,吴卫坚决不肯。
在路上转乘了三辆公交车,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了家,直把个苏苏气得耷拉着脸不愿理睬妈妈。吴卫也习惯了任性女儿的埋怨,只管忙自己的事,当她喊女儿洗脸时,苏苏叫了起来:“妈,我也大学毕业了,以后我的事自己会作主。我可不想活得像你一样累!”
吴卫没有讲话,只感到头一阵晕眩,手扶住桌沿才没有倒下。苏苏听到身后没有声音,奇怪地回头看时,只见母亲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颗颗豆粒大的汗珠。苏苏尖叫一声,哭着说道:“妈,我说错了,你可别这样啊!”急忙扶住母亲坐在椅子上,拧过一把毛巾让母亲擦了。
吴卫缓过气来,苦笑着对女儿说:“苏苏,我们经济条件不好,不能和人家比,可我们人穷志不短啊!否则,谁还瞧得起我们?”
女儿眼里噙着泪花点了点头。
夜深了,听得见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吴卫悄悄下床,从床头那只旧木箱里,掏出一本旧日记本。里边夹着一张纸片,也许年代久了,纸面已经发黄。那是二十多年前金成写给她的那首《无题》诗,借着昏黄的灯光,那熟悉的内容又映入眼帘。这首诗,她早就能倒背如流,特别是最后两句她最喜爱了。诗中的意思既清楚又隐晦,金成是真正等到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为自己赢得了一方灿烂明净的天空。自己是真心喜欢金成的,可最终没有挣脱开世俗的罗网,“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也许自己今天的孤独寂寞,正是老天惩罚的结果。
她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女儿大声叫喊,她才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第六部分第77节 日夜思念的宝物(1)

苏苏工作落实了,人也轻松了许多,吃过早饭,说到同学家去,就一溜烟儿不见了。
一夜没有睡好,早晨起来吴卫的头感到有些疼,她懒懒地斜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养神,这时,大门被人敲得“咚咚”乱响。
“谁呀?”她一边发问,一边打开屋门。
来人是拆迁办的,他拿出一张表格让吴卫填写。按照规定,她家两口人只能申请四十平米的一个单间。——即使这样,她还需拿出近七万元的差价。她愣了一下,抓着笔的手在发抖:到哪儿去弄这么多的钱?她病退得早,除了工资,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签还是不签?”来人皱一下眉,神情很不耐烦。
她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在户主栏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心事重重地呆坐着,直到日头偏西苏苏回来了,还一动不动地愣想着。
“妈,你怎么啦?”苏苏睁大眼睛,惊诧地看着母亲惨白如纸的脸。苏苏长得一点也不像吴卫,长圆形的面孔,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双眼睛又大又圆。
吴卫将桌上的表格往苏苏面前推了推,苏苏叫了起来:“妈,你有没有搞错,拆迁了也才一个小套,将来我结婚住哪儿?”
“苏苏,别不知足了,就这七万元钱还不知从哪儿出呢。”吴卫轻声说道,脸上满是无奈和担忧。
“妈,我看金叔叔对你挺好的,现在你遇到困难,金叔叔肯定会帮助的。我还听说,负责拆迁的就是金叔叔的公司,能不能请金叔叔通融一下。”苏苏很有把握地说。
“苏苏,”吴卫不满地瞥她一眼,“这孩子,真是越说越离谱,人家再好,凭什么要帮助我们?房子大小也就是个住,再大的房子,也只占一张床。公司有自己的管理制度,全都去照顾关系,那单位早就垮了。”
苏苏撅起了嘴:“妈,你就是个死脑筋,一点都不懂融会贯通。好了,不说了,越说越窝火,反正,你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说完赌气又跑出去了。
过了不久,吴卫就被通知搬家。她娘家房小人口多,只好每月花二百元在外边租了一间房作为临时住处。这一天,金成遇见苏苏,苏苏叫了起来。
“金叔叔,你没有看见,鸡窝大的地方,还要放两张床,连走路的地方也没有,让人还怎么生活?说实在的,我是最怕回那个所谓的家了。”
“苏苏,这样不好,你妈身体差,你要多照顾她才对。再说,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住上新房的。”
“那也叫新房?才一个小套,比拆了的房子大不了多少,有什么稀罕!”苏苏轻蔑地补充了一句。金成看一眼苏苏,没有讲话。
吴卫是一个好静不好动的人,平时并不怎么在外边走动。这一天,她正要到菜场去,忽听后边有人叫她,回头看时,原来是拆迁前的一位邻居。按辈分,她该叫这位邻居“三婶”。三婶问了她的近况,转口问道:“你的房子定在几号几层?”
“怎么,你们已经定房号了?”这个消息对吴卫实在太突然,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分房还要先定好房号。
“你怎么对自己的事也这么马虎?”三婶嗔怪道。吴卫脸子短,最容不得别人说长道短了。可三婶是长辈,房子又事关自己的切身大事。她向三婶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菜场也不去了,急忙折身向拆迁办走去。
拆迁办里只有一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在看报纸,吴卫赔个小心:“同志,请问领房号是在这儿吗?”
“领房号?”那人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不耐烦。“房号早就领完了,还领什么房号?”
“不对,我也是拆迁户,我还没有领呢?”吴卫有些急了,声音也明显高了。
“你肯定搞错了,说不定你家人代领了,先回去问问再说。”那人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报纸,只是口气有些缓和。
“这不可能,我家里就两个人,女儿从来不管账的,她怎么可能背着我来领房号?”吴卫的脸色都急白了。没了房号,也就等于失去了栖身之处,她和女儿真正成了流浪汉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去哪儿可以查到分房的具体情况?”
“哪儿也不管用,就我这儿。不过,房号真的全部分完了。”那人看吴卫一身书卷气,又老实又迂腐,不觉有些可怜她,劝道:“你也别急,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查查,说不定什么地方搞错了。”说着,扶了扶眼镜,俯身拿过一旁的登记簿来,手指蘸一点水,一页一页翻找着。吴卫嘴上说着感谢的话,悬着的一颗心更紧了。
那人的手终于停下了,抬起头,眼神从镜片后边斜射过来:“你叫吴卫,吴国的吴,保卫的卫,你看,这儿写着呢,一号楼401室。好家伙,一百三十多个平方,楼层又是最好的,打开窗就是太阳,减去你回迁的二十四点三平米,你家一下子拿出了四十多万元现金。你看你,真会逗人玩,也算吃饱了撑的!”老头儿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别过脸不再看吴卫了。
听到老头儿的话,吴卫一下子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讲不出。稍停,她赔着笑脸问道:“老师傅,会不会搞错了,我们哪里拿得出这么多的钱,就是去银行按揭,也没这个条件,更何况我们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房子。”
老头儿咧开一嘴黑牙笑了起来:“真新鲜,我还是生平第一遭听人嫌自家房子多的。告诉你吧,你这套房子,不知有多少人打听过了,有人甚至出高价来买。只听说开盘前就有人预订了,想不到是给你的。你可真有福气。搞到最后,主人却不晓得自己有套好房子,真正滑稽到家了。”
直到现在,吴卫开始有些明白,一定是金成在背后操作的。“这可是四十几万啊,那还不包括装修的钞票。不行,自己又无恩惠于他,凭什么让他出这笔巨款?即使将来住进去了,内心也会不安的。”回到家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是痴痴想着这件事。这时苏苏唱着歌回来了,看见妈妈这副样子,奇怪地问道:“妈,你又怎么啦?”
“哎哎,没有什么,我们吃晚饭吧?”她掩饰地干笑着。
“别骗人了,你连撒谎也不会。”苏苏先笑了起来,“妈,你有什么心事,让我帮你参谋参谋,保准能一语中的。”


第六部分第78节 日夜思念的宝物(2)

吴卫犹豫着,最后还是把新房多了面积的事讲了出来。还没等她讲完,苏苏高兴得一拍手跳了起来:“这下好了,我们可以住大房子了。”
吴卫着急地说:“看你个疯丫头,听到风就是雨,这面积多了,钞票谁给你出?”
“管它呢,又不是我们去要的,他送上门来,不要白不要!”苏苏仍然一脸喜色。
“问题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吴卫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我怀疑是金成叔叔暗地里帮我们,他知道妈脸子薄,故意没有说穿。这可是几十万元才能买到的呀!”
“这样最好,他是大老板,这些钞票如同牛身上拔根毛,他才不会在乎呢。妈真觉得过意不去,等我将来挣了钞票还他。”吴卫不讲话了,决定第二天去找金成。
吴卫找到政协时,倒也让金成感到意外。
“吴卫,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吧。”吴卫见屋里有人,犹豫着不想进去,两个会议室都在开会,金成领她来到隔壁一家新开的茶楼。
“你急着找我,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吴卫定定地看着金成的面孔,缓缓地说道:“金成,我知道你心眼好,人厚道,你想帮我也不能这样,这太离谱了,几十万元的巨款啊,叫我如何来还你这个大礼?”她显得十分激动,泪花在镜片后边闪烁着。
金成低下了头,稍停,他正色说道:“吴卫,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完全弄错了——确实,你家所在的那片小区是金贸公司负责改造,我也动过要帮你们的念头,关照过工作人员,如果你们提出什么要求,全部满足,费用由公司承担。那还是在小区开盘以前,有一天,来了一位自称你们亲戚的人,掏出五十万元现金,预定了条件最好的一号楼401室,尽管工作人员另加了百分之十的额外收费,来人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见其财大气粗。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只要看中的那套房子。我猜想,一定是你当高官的亲戚,或者其他有头有脸的朋友在帮你们,否则,谁会有如此能耐,当场全部支付了所有房款……”
“这不可能,”还没等金成说完,吴卫就叫了起来,“他们即使要帮我,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吴卫说得十分肯定。
“那会是谁呢?”
吴卫也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我想起来了,会不会是沈刚?”金成突然提高了声音,看着吴卫冰雕似的面孔,问道。
“你说是他?”吴卫脸上满的惊愕,“谁知道他现在干什么,他哪里会有这么多钱?”
“你真太迂腐了。现在北京好多高干子女经商,依靠各种特殊关系,全挣得钵满盆溢的。前些天徐红梅还告诉我,说静静的前夫陈卫东犯错误后被开除公职,听说也和沈刚一起做进出口生意。他这次帮你们买房,说不定也是一种赎罪心理。我说,你也不要考虑得太多,既然有人买单,你照收不误,有人给送房子,何乐而不为?你又不是领导干部,还怕别人说你贪污受贿不成。”
吴卫也觉得有道理,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时,金成的手机响了,他还得去参加一个会议。在市政协新主席的分工中,对口协作归金成分管。前几天,徐伟松来电话,他援建的希望小学经费还有缺口,他叫人又汇了十万元。现在双方已初步拟定,暑假后以金贸公司命名的小学完工,到时金成一定要去参加竣工典礼。金成答应了。
会议结束时已是11点半钟。徐红梅昨天就来电话,说今天中午有朋友从海外回来,几位老友要聚一下,让金成也去。金成回到办公室时,张产山早就候在那儿。金成问他怎么来了,张产山咧开满是胡须的嘴乐哈哈地说来向主席大人汇报工作。金成横他一眼,张产山说:“玩归玩,笑归笑,有一件事要先征求你的意见,让你给出主意。”金成说:“除了办婚事,其他都好商量。”张产山涎皮赖脸地说道:“你还真神,真让你给说着了,我和小妹想办事了,想请你当证婚人。”
“那不行,我早说过了,你和小妹的事我不管,请别人去,反正这个证婚人我是不会干的。”金成一脸严肃,拿起台子上的包就要走,被张产山一把夺下了。
“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张产山并不气恼,笑道,“别以为当了市领导就可以六亲不认了,告诉你,现在都讲平民亲民,脱离群众是很危险的。”
金成转脸问张产山婚礼准备放在什么地方,张产山说小妹坚持放在W城,她父母来去都方便。
“小妹的父母来了,任静静会怎么想?再说,当初小妹的男人来找我,我一口咬定小妹不在W城,现在来做你们的证婚人,他们会怎么想?小妹的男人不把我恨死才怪呢。最主要的,我家小鼎的身世再也没有秘密可讲,任静静会受得了吗?”金成讲得在理,能说会道的张产山也只能用手搔着头皮,不响了。
“我给你们出一个主意,到国外去旅行结婚,然后到小镇去看望二老,又场面又风光。多买一些东西回去,二老会很开心的。”
张产山开始还点了一下头,稍停他连连摇头:“不妥,不妥,你想想,小妹是个母亲,能不去看望她的儿子?万一那个男的借题发挥闹了起来,婚事就全砸锅了。农民的素质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他让人把小妹扣住,那才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金成觉得他的考虑也有道理,反复掂量后对张产山说:“我说这样,你让小妹先捎话回去,让她父母到古镇来,请一桌酒和二老见面了,你们的心意也有了,这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那你们呢,还有公司的同事,那是也要请酒的。”
“你真戆,同样在W城请几桌酒,礼数就全有了。”
张产山当天就飞回三亚,把和金成商量的结果告诉小妹,小妹听后很不高兴,圆脸也拉长了。
“这样怕见人,好像我父母做了贼似的,再说姐是小鼎的亲娘,现在什么名分也没有了,连我这做小姨的,小鼎也不知道是亲姨,你说气人不气人?结婚是人生大事,也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的,干脆,不结算了。”说着,眼泪也下来了。
张产山急忙安慰她:“金成有他的难处,要体谅他的苦衷,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再说,不举行仪式,都三个月了,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小妹苦着脸,娇嗔道:“都是你,猴急成那样,叫等到结婚也不行,非要在一起。你看,婚又不能正大光明地结,闹得人前也抬不起头来,你说丢人不丢人?”张产山只好小孩一样哄着。


第六部分第79节 日夜思念的宝物(3)

张产山他们从国外旅行结婚回来已是阳春三月。补办婚礼的酒宴定在百年老店聚福园。金成一家被安排在主桌。从进饭店开始,金成就感到任静静有些异样,两只眼睛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妹。开始,金成倒也没怎么在意,后来看静静总是盯视着小妹,猛然想起,小妹太像孙凤英了,那眉毛,那眼神,特别是笑起来脸上两只小酒靥,更是活脱脱一个孙凤英。
“她是谁,怎么成了你们公司的员工?”任静静终于耐不住了,语气急迫地问道。
“一名普通打工人员,在海南酒店工作,具体叫什么我也说不上了。”金成知道不好,情急下撒了一个谎。
任静静手里握着筷子,闷着头只管想心事。两位新人终于来敬酒。张产山来过金成家,和任静静熟悉,看见任静静先喊一声“嫂子”,任静静站了起来。此时小妹端着酒杯,笑盈盈地走到金成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姐夫”,然后又走到小鼎面前,笑着说:“小鼎,我可是你嫡亲小姨,小时我经常抱你,快喊我——”
谁也没有料到小妹会来这一手,大厅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听得见金成激烈的心跳声。
此时,只听任静静大叫一声:“你们全是骗子啊,都串通好了来诓我、哄我……你们不得好死啊……”说着,手中的杯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人也早晕倒在地上。金成慌忙俯下身子,抱着任静静拼命叫喊着。这时有人叫掐人中,有人早打了120的电话,不一会儿,四名医生护士抬着担架,急匆匆地走过来,紧急救护后,把病人抬上了救护车。金成跟随救护车去了医院。
任静静的状况非常糟糕,医生说她长期的心理压抑,笼罩在心头的恐惧感,精神分裂症的影响,造成心力衰竭,神志紊乱,即便躺在病床上仍然大喊大叫,医生不得不把她绑在床上。
看着任静静痛苦的样子,金成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他根本不应该让小妹在W城补办婚礼,更不应该让小妹和任静静见面。其实,他早就应该了解,小妹的性格和她姐姐一样,善良而倔强。那次顾小玲发难,根子还在小妹,小妹决不甘心自己的亲姐姐永远被别人遗忘,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知道生母是谁,九泉下的姐姐是死不瞑目的。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晚了,这又能怪谁呢?
任静静住的是单人病房,全市最好的精神科、神经内科的医生进行了会诊,医生们察看了任静静的病情,研究了紊乱的脑电波,看着至今仍然昏迷的任静静,认为,其实任静静早就隐藏着躁狂性精神分裂症,由于没有受到强刺激,行动上偶尔有所流露,外人很难看出她的症状。这次受到突然强刺激,而这又正是她内心长期担忧和恐惧的主因,因而暴发造成的后果是致命的,也不是药物能够消除的。现在只能采用保守疗法,经过几个疗程后,看治疗效果再来确定下一疗程的治疗方案。
“爸,我不是妈亲生的?”有一次,小鼎看病房里没有人,问金成。
听儿子问这件事,金成急忙解释道:“别听他们乱说,你是妈亲生的,妈十分疼你,你自己最清楚了。”小鼎十八岁了,长得浓眉大眼,脸部轮廓十分像孙凤英,这大概正是任静静日益感到恐惧的原因。
“不,那位阿姨当着那么多人说是我的亲阿姨,她不会撒谎的。”小鼎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
“阿鼎,那位阿姨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讲的。——好了,这件事到此为至,目前我们最要紧的是把妈妈的病看好。”金成看着儿子将信将疑的面孔,拍着他开始变宽的肩膀,告诉他不要胡思乱想。
市委书记方海涛亲自来看望任静静。也许是方书记的影响,一连几天,任静静的病房里人流如织,全市各部委办局的一把手全都到病房来过,鲜花、水果、营养品堆满了旁边一间屋子,市卫生局局长几乎每天来一次,询问病情,了解治疗效果。
可惜,任静静还是静静地躺着,并不知道围绕她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天,徐红梅打来电话,询问任静静的病情。她去看过任静静,对她的突然发病感到十分惋惜,看着金成日渐消瘦的身体,有些担心地对他说,倒下一个,不能再倒第二个了。她让金成下班后去她那儿,聊聊天解解闷。
金成开着自己的“宝马”车来了。徐红梅身穿一件大红网眼毛衣,因为炒菜防油烟,一块素色手帕包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更显得雅致大方。她虽然四十多岁了,但由于没生过小孩,又定期去美容店,肤色细嫩,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金成看见她这样的打扮,先自笑起来:“徐大经理亲自掌勺,也算是特大新闻了。”——外贸体制改革后,徐红梅担任了一家公司的副总经理,工作反而没有过去那样忙。
徐红梅能炒一手好菜,味道不比国宾馆差。金成打趣让她辞职去干厨师,收入肯定要比干经理强。“好啊,我当厨师,你来管账,行不行?”她一边从锅里舀菜,一边笑着答道。金成脱下外边的外套,过来帮着端菜。徐红梅拿来一瓶五粮液,自己开了一瓶XO,就着一张小台,面对面坐着。徐红梅看一眼金成,叹了一口气:“金成,你相信命吗?通过静静我们开始相识,这个缘分是静静带来的,为了静静的身体,我们共同干一杯!”
她的话让金成鼻头有些酸楚,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和徐红梅见面的情景,自己以后的事业和发展,无一不和这次见面有关,当下也动了真情,感慨地说:“也许,这就是缘分。红梅,在茫茫人海中偏就认识了你,不能不说是上苍的精心安排,也让我成就了多年梦寐以求的事业。我有时在想,你真像是我的幸运之神,我满饮此杯,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说着,仰脖一饮而尽。徐红梅第一次听金成喊她“红梅”,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飞起片片红云,掩饰地干咳两声。金成见她面孔红了,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啦,脸这么红?”徐红梅没有答话,稍停说是让酒呛了一下,很快向金成投过一个飞眼。金成没有在意,只是关心她少吃一点。
“不,今晚要和你一比高下,你别小看我,我的酒量不比你差。”说着,拿过台子上的白酒瓶,也将杯子倒满了,端起酒杯要和金成干。金成犹豫着,他知道徐红梅酒量并不大,担心她吃醉了。
“看你,怎么也像女人一样,忸忸怩怩的,即使醉了,自己家中出丑,别人又看不到!再说,有你服侍我,还怕丢下我自己跑回去?”说着话,自己一口先干了,也许喝得太猛,一阵猛烈的咳嗽,金成站起来,不知该怎么办?徐红梅抬起头,白他一眼:“怎么还愣站着,也不知道关心人,捶捶背说说好听的有什么难,白讨人情的事全不会做!”金成为她轻轻捶着背,徐红梅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嘴里不知在哼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徐红梅终于睁开眼睛,眼光掠过金成,说:“刚才你没吃,得先补上,咱们再来。”金成说:“红梅,别吃了,看你呛成那样,让人害怕。”徐红梅白他一眼:“你真让人扫兴,我好不容易有了吃酒的雅兴,你净敲退堂鼓,还让人尽兴不?”金成不好多讲了,自己先吃了一杯。


第六部分第80节 日夜思念的宝物(4)

大概酒劲上来了,徐红梅将外边的衣服脱了,只剩下一件低胸内衣,金成只要抬头,一眼就能看见露出的高高的乳房和深深的乳沟,弄得金成很不好意思。
“金成,这样干吃没劲,我们来划拳,谁输了谁吃酒。”徐红梅今晚特别兴奋,非要和金成比试酒量。
三轮下来,金成连输三杯,徐红梅更加得意了,还要再划。这些天金成单位、医院两头跑,身心异常疲惫,一瓶酒吃了一大半,自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便摇手说“不行不行”。徐红梅笑道:“亏你还在社会上走,这个道理都不懂,男人怎能说不行?”金成倒一下子被她说红了脸。徐红梅带着浓浓的酒意,睨斜着眼,飞快地瞟了一下金成:“我今天第一次发现,你红脸也这么好看。”
徐红梅又将两只杯子倒满了XO,金成醉眼地连连摇头:“红、梅,你、你真坏,今天你是、是不肯放过我、我了……”徐红梅说:“你不行了,来,我陪你上床。”金成傻笑道:“那你不成三陪女了?”徐红梅浪笑着说:“今天就为你当一次三陪女,一定让你舒服快活。”说着,扶着金成走进卧室,先帮金成脱光了衣服,金成头刚碰到枕头,就已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徐红梅自己也脱掉了衣服,她并不急于干什么,只是痴痴地上下打量着金成,像打量一件日夜思念的宝物一样。猛然间,她再也控制不住了,伏在金成身上疯狂地吻着他,嘴里还在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这情景,就仿佛一头饥饿的猛兽,突然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猎物,欲望和激情刹那间汹涌迸发。很快,她又在金成全身上不停地吻着,频率越来越快。她和男人分居十多年了,尽管也和其他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事后自感索然无味,好像完成任务一样很快完事,连一点咀嚼回味的余地也没有。也许金成是她惟一心仪的男人,从第一次看见金成,就在心里喜欢上了他,碍着任静静,她只能将那份感情和思念深深埋在心底,不敢轻易让它流露。现在,任静静躺在医院里植物人一样生死未卜,她真为金成担心,这个时候男人就像小孩一样,最需要关爱和女人的柔情了。她自感在性生活上应主动满足金成,十多年来,她不也曾多次有过这种性饥渴的煎熬,她应该充分体谅金成内心的压抑和痛苦。
“金成,今儿的事是否有些突然?”她轻轻吐出一圈烟气幽幽地问道。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金成老实答道。
徐红梅没有答话,稍停,仿佛在自言自语:“那是一个像这样的晚上,我吃醉了,你送我回来,其实,就是为了你,我特地多吃了酒,知道你一定会送我回来。我清楚记得,我拉着你的手,多么希望你留下来陪我,哪怕你吻我一下,我也就满足了,可是,最后你还是走了,你知道,当时我多么伤心,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我想,我一定老了,吸引不了男人了。今天你必须好好还这笔风流账,非得真正让我发狂才会放过你。否则,没有好果子让你吃。”说着,拉着金成去了盥洗间,像侍弄小孩一样细细地为金成擦洗身子,然后要金成也同样为她擦洗,最后两人相拥着躺在浴缸里,缸底的按摩开关打开了,湍急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舒服极了,金成的眼皮耷拉着,他实在很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不行,你睡觉我怎么办?”徐红梅叫了起来。她看到金成萎靡委顿的样子,眼睛转了转:“这样吧,你躺在我怀里,给你半个小时,一分钟也不会多的。”
金成很快睡着了,当他一觉醒来,徐红梅已披着睡衣站在一旁看着他。
“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金成看看壁钟,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徐红梅帮他擦干净身上的水渍,用一条大毛巾裹着。“要不要吃点东西?”
金成摇了摇头。
“那好,为了帮你提提神,来看一段刺激的。”说着打开VCD,屏幕上立时出现了一群群晃动着的动物一样的裸体男女。徐红梅首先受到感染,开始模仿屏幕上的动作,弄得金成十分难受。
“喂,红梅,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今天算真正领教你了,不过,我问你,你一个人在家也看这些录像?”
“看!为啥不看?”她说得十分肯定。
“那不是自寻烦恼吗?”
“这有何难,真正激动起来,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金成不解地看着她。
“自——慰——器。”她一字一顿地说道。金成开始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是怎样一回事,暴发出猛烈的笑声,徐红梅也笑弯了腰,两人相拥着扭成一团,又在床上你啃我咬地翻滚着……金成醒来时,房间的窗帘还拉着,开始以为时间还早,再看看手表,都快8点半钟了。“不好,9点钟还有一个会议。”他急忙穿衣下床,徐红梅早就起来了,做好了早饭,金成摇摇头,说来不及了。徐红梅一边帮他穿衣服,一边说道:“今晚要来,我等你。”金成说:“今天恐怕不行,我已经有安排。”徐红梅说:“不行,再晚了我也等你。”金成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金成匆匆走下楼,打开车门,右脚正要跨进去,冷不防从旁边的林阴道里甩出一条声音:“金主席,艳福不浅,风流快活了一个晚上,连楼下都听得到你们的叫床声。”
金成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第六部分第81节 不成熟的错误

忙着开车赶会的金成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脸看时,原来是顾小玲,埋怨道:“小玲,你搞什么名堂,神神怪怪的!快上车,我还有会议。”说着,将顾小玲拉上车,汽车很快向市政协开去。会议到11点才结束,他们来到外滩附近的怡红酒楼,找了一个幽静的包间。
“我打电话找你,为啥不回电?”
“没有啊,我不知道这件事。”金成感到有些冤枉,叫了起来。顾小玲辞职后,和同学一起在深圳合伙开了一家公司,听说运转得还可以,今天怎么突然来了W城。
“任静静生病住院了?”她听到任静静出事后,马上赶来了,刚到政协门前,忽然看到金成的汽车开出来,她急忙拦车跟在后边,金成进了徐红梅家后,她忽然明白,她又比别的女人晚了半拍。金成告诉她,任静静的情况非常不好,差不多能想的办法全用了,至今昏迷不醒,真让人揪心。
“你又在说假话。任静静躺在医院里,你还有心思去和别的女人乱搞,可见是一个伪君子。”
“你说话怎么还是这样尖刻,一点不肯饶人。”金成被她点到心病,脸微微有些红,“静静是你的情敌,你们争吵过,她现在病了,你不会幸灾乐祸吧?”
“你完全错了,尽管我们红过脸,可你别忘了,我们都是女人,根本利益是一致的,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小玲,我怎么看你越来越偏激了,你总不会因为和我拌嘴才来W城的吧?”金成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快。
“当然,我这次来,是为了让你对我有一个交代。任静静病得很厉害,估计不会好了,除非有奇迹发生。现在,你该对我有个说法吧?”
“说法?小玲,你有没有搞错,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约束性的文件,那可是两厢情愿的事啊。大家都是有行为责任的人,这不应该成为理由。”听了顾小玲的话后金成显然有些激动。
“这么多年来,你玩弄了我的感情。我的青春、我的激情全部给了你,既然任静静不可能恢复,你必须首先考虑我的存在,而不是再和其他女人搞在一起。现在上苍给了这个机会,你必须珍惜它,让我重新进入你的生活。”
金成这才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他看了顾小玲一眼,慢慢说道:“小玲,静静不管怎样,她还是我法律上的合法夫妻,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的。”
“我又不是要你和她离婚,我们先在一起,我会善待你和阿鼎,善待你的家庭,我会比任静静更好地料理好这一切,当条件成熟时,我们再考虑进一步的关系。”
“小玲,既然已经结束了,那就让它好离好散,彼此也好保存一份美好的回忆。况且你的深圳公司经营状况不错,你还年轻,有情投意合的再谈一个,你的未来一定会比在W城强。”
“其他人我全看不中,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顾小玲的声音低了下去。
“小玲,不要勉强了,我们还是好朋友,让流逝的过去成为美好永远留在彼此心中。”
“那你是正式拒绝我了?”顾小玲站起来,目光如炬地盯视着金成。金成未置可否,低着头在考虑什么,顾小玲的脸慢慢涨红了,她猛地转身,噔噔冲出酒楼。
“小玲,小玲,你听我说……”金成追在后边,看到顾小玲乘上一辆出租车,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金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金成刚回到办公室,秘书便告诉他,市公安局的陈局长有要事通报。金成有些纳闷,不知陈局长突然造访有何事。陈局长个子不高,圆脸,金成只是在视察活动时和他打过交道。两人寒暄片刻,陈局长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金主席,有一件事要向你汇报,因为涉及到金贸公司的一名职工,听说还是金主席的亲戚,所以先让金主席知道。”说着,把文件向金成面前推了推。
“赎罪?”金成抬起头来,猛然看到,浮现在楚楚脸上的,是绝望而无所谓的冷笑。“楚楚,为了你的出走,全家人都很着急,你妈快急疯了,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治好病,讲清自己的问题,争取从宽处理!”
“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虚伪了吗?当初你故意把我支到三亚去,你和顾小玲就如鱼得水毫无顾忌了。我不去海南,也不会发生以后那些事情。今天我明白告诉你,我恨你,是你毁掉了我所有的幸福,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和你算这一笔账的。”她夸张地抬起脸,凶狠地看着金成。
金成压根儿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苦笑着摇了摇头:“楚楚,你怎么能这样考虑问题,让你去三亚,是给你一个发展平台,谁知道你会做出那些事来。既然已经发生了,埋怨谁也没有用,你只有认真配合,说清你上当受骗的经过,在量刑时政府会考虑的。”
金成又犯了不成熟的错误。他做梦也不会料到,以后发生的事,会让他那样被动和冤屈。


第六部分第82节 僵死的心扉(1)

这几天,吴卫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她把止疼片的用量加大到医嘱的一倍,仍然感到作用不大。从过去的经验来看,她知道天要变了,而且变动的幅度还挺大。
苏苏最近正在谈朋友,每天回来得很晚。她倒不太为女儿担心,她了解女儿,比她泼辣能干,而且精明。她明白女儿这一点正是沈刚遗传的。
新房正在装修,工程队是金贸公司安排的,她对此一窍不通。金成对她说了几个方案,她觉得都有道理,最后还是金成拍板定下的。
终于定下了搬家的日子。吴卫这些天非常激动,忙里忙外收拾着。金成对她说:“新房要有新气象,除了必要的衣物,旧箱子旧家具,该处理的全部处理掉,也防止把蟑螂什么的带到新房里去。”吴卫没有作声,心里犹豫着。
“你又担心钱没有着落,你看这样行不,我先派人帮你配齐了必需的家用电器和用品,等你搬好家后,我们凭发票结账,该给我多少给多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要。如果你现在手头紧,你写一张欠条,等你以后宽裕了再还,或者让苏苏还,反正这房子将来也是她的,让她也负一点责任。”
“不行,不行,我女儿还没有成家,怎能让她先背上债务?”吴卫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金成急着去开会,他实在没有时间耗下去,便对吴卫说:“别再婆婆妈妈的了,还是先搬进去。至于我们之间的账,好说,总会有一个明确的了断。”
搬家公司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个新家安顿好了。闻着油漆淡淡的香味,看着漂亮宽敞的新房,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在梦中。
“这真的是我的新房?”好几次,吴卫手摸着锃亮的新家具,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
“妈,你烦不烦,听你说多少遍了,不是我们的是谁的,真快成神经病了。”苏苏不满地嘟哝道。
“有你这样和妈说话的嘛!”吴卫用眼梢瞟一下苏苏,不过她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脸红。
搬了新家,吴卫想请亲戚朋友,打电话请金成,金成在电话里沉吟了片刻。
“喂,你怎么不讲话啊?”吴卫有些急了,电话里的声音也高了。
“这合适吗?”终于,金成讲话了。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第一大功臣,该坐主桌上首才对。”吴卫的语气热烈而坚定。
“吴卫,你们全家团聚,我去不太方便,等将来全部安顿好了以后,到你们家去,你烧几样拿手小菜,这样最好。”
金成拒绝了吴卫,让她心中很不痛快。晚上,苏苏回来看见妈妈脸色不悦,开始问她还不肯说,后来吴卫讲出了事情原委,苏苏一下子叫了起来:“妈,你有没有搞错,人家金叔叔现在是市领导,不是从前你认识的那个金成,怎么好随便请人家和我家亲戚一起吃饭,你这不是给金叔叔出难题了。再说,你叫金叔叔以什么身份,市领导、朋友,还是你的旧恋人?”
听到女儿讲了最后一个身份,吴卫的脸刷的红了,嘴里轻声骂道:“死丫头,没大没小的,全没有一点规矩,就知道乱说,要让别人听到了,还不知把妈想成什么人了!”
苏苏笑道:“你们老辈人就是不开放,明明心里喜欢对方,嘴上就是不敢表示,把那份最纯洁最高尚的情感放在肚皮里白白烂掉,岂不可惜。要是我们,敢爱还能敢恨,谁还考虑什么舆论影响,只要自己开心高兴就行!”
吴卫知道女儿还要说出什么让她难堪的高论,赶忙刹住了她的话头。
小区的环境好,更主要的,住在小区的人,大门一关,全成了自家人的天下,和隔壁邻居基本上没有往来,这最适合吴卫自我封闭的性格了。这一天,她正在内阳台的跑步机上锻炼,忽然听到有人在按门铃。
“谁会找上门来?”她皱了一下眉,用毛巾擦了一下脸,这才拉开大门。防盗门外边,她看到了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沈刚——”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
“夫人,不不,前夫人,别来无恙?”沈刚比过去发福了,腮帮圆鼓鼓的,头发开始谢顶,露出发亮的头皮。
“你来干什么,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吴卫发问了。
“吴卫,你不要搞错,为了你和苏苏能住上高档次的商品房,我可用去了四十多万啊……”金成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可是她弄不明白,沈刚到底想干什么?赎罪,还是想重续旧情?
“能不能让我进屋说话,还没看见把客人挡在门外边的道理。”
吴卫想了想,默默拉开了防盗门让沈刚进来——他毕竟是苏苏的生父啊。沈刚知道吴卫爱干净,差不多达到洁癖的程度,主动换上了拖鞋,进门后里外看了看,点点头:“不错,有品位,看得出金成是一位懂行的高手。”
“你怎么知道金成?”吴卫警惕地问道。闻听此言,沈刚狂放地大笑起来。
“你别忘了,我原来在总参负责过情报工作。不过,这家伙还算有良心,没对你起坏心。”
听到他的话,吴卫有些火了:“再乱说,我就赶你走。”沈刚了解吴卫的性格,不响了,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去菜场呢。”吴卫有些不耐烦了,交叉着胳膊站在一旁。沈刚掏出香烟,吸了几口,上下打量着吴卫,慢悠悠地说道:“吴卫,不和你兜圈子了,这几年我做进出口生意,少说也赚了几百万。尽管当时离婚时你姿态高不要我在经济上补偿你和苏苏,作为男人,我是很有歉意的。我十分清楚你是决不肯收我一分钱的,这也是为什么背地里帮你们买最好的商品房的原因。”
“赎罪?”吴卫讥讽道。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想为你们做一些事情。”沈刚不气不恼,淡淡地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不急于说出下文。吴卫紧张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么多年,我没有对苏苏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我愧对苏苏喊我‘爸爸’,现在,我的事业大了,手下也急需人手,想让苏苏过去做我的副手,要知道将来我所有的家产全是苏苏的……”
一听到他要将苏苏带走,吴卫急了,她像一只护犊的母狼,大叫着哭了起来:“沈刚,你休想,收起你的如意算盘。当年苏苏小时,我一把尿一把屎地拉扯大,那时你在哪儿?现在女儿大了,你想吃现成饭,你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男人……”
沈刚并不气恼,话语中带着微笑:“吴卫,你也别哭,你想想,女儿大了总归要结婚的,她也不可能和你生活一辈子。再说,她在金贸公司只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员,有什么出息?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为什么霸着不让她走?”
“别和我磨嘴皮子了,你给我走!你要带走苏苏,除非我死了……”说着,吴卫又声嘶力竭大声哭喊起来。
沈刚终于皱起了眉头:“吴卫,这样吧,我们谁也不能代替女儿,让苏苏自己来决定吧”——其实,沈刚早找过了苏苏,苏苏已经同意了,只是担心吴卫。果然,吴卫的激烈表现让苏苏感到十分害怕,她知道,打她来到这个世上,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妈妈,她就是妈的命根子。


第六部分第83节 僵死的心扉(2)

沈刚的到来,真应了那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话,吴卫平静的生活全被搅乱了,她无法想象没有了女儿自己如何生活,她似乎突然明白,她活在人世上,就是为了女儿而存在的。现在可恶的沈刚,居然打起了女儿的主意,就好像有谁要剐她的心肝一样。她问过苏苏,她却回答得十分暧昧,但从话音里听得出,女儿竟然同意跟沈刚走,真让她伤心欲绝。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她吴卫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生活的意义了。
她整整哭了三天,不吃也不喝,苏苏慌了,哭着跪在母亲床前,她说自己只是换了一个工作,工作地点从W市换到了省城,并不是丢下母亲不问了。但不管苏苏如何解释,吴卫只是一声不吭。苏苏吓慌了,知道这样要出人命的。母亲真的为她而去,那她这辈子也不会安宁的。苏苏想到了金成,知道他在母亲心目中的分量,她悄悄给金成打去电话,请金叔叔百忙中无论如何到她家来一下,否则她母亲要出事了。
“这么严重?”金成将信将疑。
“金叔叔,请你务必现在来,我妈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苏苏带着哭腔,语气急迫地说。
吴卫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什么大不了的事,和女儿叫起板来了?”金成半开玩笑地走到吴卫的床前,吴卫见是金成,微微抬起头,示意金成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披一件衣服斜靠在床上。
“到底什么事,看把你气成这样?”
未曾讲话,吴卫的眼泪先下来了,她哽咽着,沙哑着嗓子才把事情讲清了。一听是这事,金成先笑了起来。
“吴卫,不是我说你,鸟儿翅膀硬了总要飞走的,你想永远把苏苏护在羽翼下边,那是不可能的。孩子有孩子的事业和追求,只要不出格,合情合理,做大人的应该支持。”
“可你要知道,是这个挨千刀的沈刚,女儿大了,他来摘现成桃子,这也太欺负人了。”吴卫激愤地说。
“不管怎样说,沈刚毕竟还是苏苏的生身父亲,他也不会对亲生女儿怎样的。”
吴卫还是心有不甘,仍在絮絮叨叨地说她的理由。金成耐心地听她讲完,说:“吴卫,你也做过大学教师,道理懂得肯定比我多,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吃一点东西,我们再慢慢聊。”吴卫不好意思地笑了,穿好衣服,再梳洗一番,金成在一旁看着带来的几份文件,耐心等待着。
吴卫吃了一点泡饭,肚里有了食物,人也似乎有了精神,她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说道:“金成,你说天底下还有没有公理,我含辛茹苦把女儿培养成人,他倒好,一放出来,就想和我争女儿。这个死丫头,也不是个好东西,看见他有几个臭钱,就眼红想跟他跑,你说气人不气人?”
金成安慰她:“现在的年轻人比较实际,敢作敢为,认准的事就会去做,我们不如他们,遇事总前怕狼后怕虎的。其实,他们的优点正是我们所缺少的,作为年长者,不应过多地责备他们。”吴卫显然不同意金成的说法,但她没有反驳,只是说他们还太嫩,分不清好人坏人,要吃亏上当的。
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吴卫终于没有能够拦住苏苏,她到底还是跟沈刚走了。临行前,苏苏找到金成,顺手递给他一把钥匙,让金成有时间去看看她妈,同时递给他一个手机号。金成答应了。
开始两天,金成尽可能抽时间去看吴卫,尽管她神情郁闷,表情还比较自然,她告诉金成,自己一切很好,他工作忙,事情多,不要来看她了,会影响工作的。金成看她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心里也就踏实了。这一天,他往吴卫家打电话,没有人接,以为有事外出了,也没往心里去。晚上9点多钟,再打电话去,仍然没有人接,感到有些不对头,急忙驱车往吴卫家赶,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气味道,知道不好,又不敢开灯,好在他亲自过问过装修的事,对屋里的结构熟悉,摸索着把总闸关了,又把所有的窗户打开,等到屋里煤气味道轻了时,这才打开电灯,只见吴卫穿戴整齐躺在床上,人已深度昏迷。
救护车把吴卫送往医院急救,幸好发现得早,人总算还有知觉,但身体极度虚弱,只是哭,泪水默默流淌着,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东西也不吃,不管金成和她讲什么,她总是流着泪不声不响。金成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让苏苏回来。
刚跨进病房,苏苏就哭倒在吴卫的病床前,大声哭喊着母亲不该想到走这条路,想要女儿背上不孝的骂名。苏苏哭得伤心,情真意切,听的人无不动容,金成的眼泪也快下来了,
赶忙走到外边过道上,让她们母女交谈。
女儿的哭声终于打动了吴卫僵死的心扉,她的嘴唇慢慢翕动着,身子也在轻轻抽动,很快,她在低声抽泣,泪水也汹涌地夺眶而出。
“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苏苏满脸泪花,哭着问吴卫。
“妈不要你金,不要你银,只要你能对得起妈……”吴卫喘息着,一边哭一边述说,“我们母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你在金贸公司的工作也挺好,可你为什么见钱眼开,跟那不要脸的走,丢下妈一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说你还不狠心……你也知道,这么些年,妈活得不容易,无时无刻不为你担忧,生怕你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倒好,说走就走,妈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说,妈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又呜呜痛哭起来。
苏苏叫了起来:“妈,早对你说了,你应该有自己新的生活,你应该去健身、美容、参加社会活动,或者干脆去读老年大学,你应该拥有自己的新人生。我问过医生,他们说你患上了自闭症,不治疗是很危险的。”吴卫反被女儿抢白了一顿,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也许刚才太激动了,还是煤气影响,她只是感到很累,浑身无力,脸色像纸一样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医生把金成叫到一边,告诉他,从拍的CT看,由于中毒的时间长,病人脑部损伤严重,是否留下了后遗症还很难说,关键病人要主动配合。金成觉得问题严重,把苏苏喊出来,告诉了医生的话。
苏苏听说要有后遗症,眼泪又下来了,恳求医生救救她母亲。
“这笔费用挺高的。”医生看了他们一眼。
“大约多少?”
“这很难说,起码十多万。”
“这么多?”苏苏倒吸一口冷气。
“医生,你们尽量用好一些的药,钱没有问题。”金成要通了财务总监的电话,让他们送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过来。他要去市里开会,临行前,他叮嘱苏苏,她妈不能再受刺激了,让她说话做事处处小心。
会议结束时将近6点钟,徐红梅打来两次电话,说有要事和他商量。金成先赶到医院,吴卫的情况很不好,已两次出现了深度昏迷,经过全力抢救,才脱离了危险,但情况很不稳定。沈刚赶来了——那一年金成参加县干部大会时见过沈刚,有一些印象,他想避开他,苏苏眼尖,喊了一声,金成只好站住了。


第六部分第84节 僵死的心扉(3)

“金先生,非常感谢你对苏苏妈的关心。——你的大名,其实早有耳闻,今天能够见面,也算三生有幸。”现在的沈刚,全然没有了当年的骄狂,讲话时彬彬有礼,甚至有些温文尔雅。
金成淡淡地笑了笑:“我认识吴卫比较早,也算是故友吧,她遇到一些事,只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一些方便,说关心就太抬举我了。”
“金先生,听说当年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你们很可能早就结为秦晋之好了。”
“这很正常,一家女百家求吗。凡事有个缘分,强求适得其反。缘分到了,就如水到渠成;缘分尽了,犹如那随风飘动的过眼云烟,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金先生,你很有诗人的气质和韵味,难怪人们都说你最有女人缘了。”
“真是无稽之谈。”金成的神情仍然非常平淡。这时苏苏叫了起来:“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啊,咬文嚼字的,快,妈妈有些知觉了。”他们这才结束了这场表面平静,背后剑拔弩张的谈话。这时,徐红梅的电话又催来了,金成打个招呼,径自走了。
徐红梅找他来,其实是为了一项投资的大项目。中央决定利用广西、云贵的地理优势,发展和周边国家的大西南经贸圈,广西北海作为建设西南出口通道的需要,开发当地的地产业成为全国各地开发商的首选。徐红梅做外贸时认识的北海经贸局的一位干部正好出差到W市,顺道来看望徐红梅,闲谈中讲到了北海开发的热潮。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徐红梅认为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因而迫不及待地约金成前来商谈。其实金成早就关注开发北海的信息,但他知道全国各地的房地产大亨纷纷南下,那儿的地价已从开初的三五万元一亩猛涨到十几万元一亩,而且涨势正旺,还不知要狂炒到什么样的天价。因此,那儿既是聚宝盆,弄不好也是能溺死人的陷阱,对此,金成不能不慎重。尽管他担任政协领导后,已和原公司脱钩,董事长和法人代表也变成了任静静,但公司里有重大决策仍然要找他拍板。
“你认为机遇和风险的概率是多少?”金成把徐红梅搂紧了,还在她面颊上不断地亲着。每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徐红梅会主动投入金成怀中,双方不时做一些亲昵的动作,等到大家十分兴奋有些按捺不住时,再一起到床上去。
“这要看你投资的对象是什么?炒地皮,开发房地产,虽然风险大,但如果抓住商机,利润空间应该巨大。不过,一次性投资成本高,需要的资金也多。”徐红梅用两只手反勾住金成的脖子,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停地吻着。
“这事太大了,具体情况我们又不了解。这样吧,约你那位朋友,就说明天我请他吃饭,到时约上公司范总,大家先认识一下,看谈的结果再定。”徐红梅早已等得心急火燎,嘴里答应着,手却不安分地乱动,撩拨得金成心里也痒痒的,当下一把托起徐红梅,放到了三人沙发上,一张嘴在她身上乱吻。
两人一番亲热后,金成用手支着脑袋,还在考虑投资北海的事,徐红梅不满地埋怨道:
“真不该对你说,弄得两人在一起都没了兴趣。”金成抱歉地笑笑,把她拉到怀里,徐红梅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第二天的酒宴设在湖滨楼,除了金成、徐红梅,还有金贸公司新聘的总经理范智全。北海客人郑林三十出头,看得出是在社会上走动的人,但不夸夸其谈,说话行事给人的感觉是很有分寸,初次见面,能给人信任感。金成询问北海开发的情况,郑林有条不紊一一介绍,不夸张,也不隐瞒,这和金成从报纸以及其他媒体上获得的信息差不多。
“现在的地价高吗?”金成开始切入正题。
“我来时每亩已炒到二十万,据行家分析,如果中央开发大西南的方针不变,地价飙升到每亩一百万应该不是空话。”
“你这话就让人不懂了,当地的地产商能有财不发,看着聚宝盆不去抢?”
“开发房地产关键是资金,北海缺少雄厚的资金实力,再说这样的开发需要勇气和魄力,北海没有这样的企业家。”他的言语中不乏轻蔑。
在送郑林回宾馆后,金成要求范智全带上企划部长、财务总监一干人先去北海考察,然后拿出一个投资北海的行动方案,方案要求全面分析投资的利和弊,尽可能十分具体地列出各种数据和资料,作为董事会讨论决策的依据。
晚上躺在床上,金成还在不停地询问有关北海的事。徐红梅连续几个晚上和金成在一起,没有睡好,这会困劲早上来了,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一边说金成还让人睡不?都几点了,还在乱思考。不由分说,关上了电灯,让金成紧紧抱着她,两人很快都沉入梦乡。突然,手机响了,把金成吓了一跳,一看手表,已是早晨5点钟。电话是苏苏打来的,她说吴卫的病情出现了反复,请金叔叔到医院来一下。
“你爸爸呢?”
“妈就是看见了我爸,一着急,病又重了,气得我爸连夜回省城去了。”
金成想了想,说马上就来。
“谁啊,这么早就来吵人?怎么,你不吃一点东西就走?”
“我到医院去一下,有个朋友生病住院了。”
“恐怕是旧情难断的女朋友吧。”徐红梅讥讽道。
金成只管穿衣服,并不答话。
“金成,你别以为我吃醋,实话告诉你,关于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任静静没有生病前把什么全都告诉了我。不过我想,既然早就了断了,这个旧情实在没有再续的必要。再说,吴卫还有女儿和前夫,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为她辛劳。我了解沈刚这个人,他是从来不会知恩图报的。”
“可你要知道,从法律上讲,沈刚和吴卫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过你不要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女儿,这就决定了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像路人一样不相往来。”
金成不想和她争辩了,立起身要走,徐红梅喊住了他,说金鼎赴美的手续已经差不多了,问他怎么办?金成想了想,说晚上再商量吧。


第六部分第84节 僵死的心扉(4)

金成赶到医院时,吴卫已经送到了急救室,几位医生正在抢救。金成拦住了一位正要往急救室赶去的护士,护士告诉他,吴卫出现了大面积心力衰竭,情况十分严重。金成急问有没有生命危险,护士摇摇头,走进了急救室。
金成要到市里去开会,临行前他告诉苏苏,抢救结果出来后,马上告诉他。
市里准备组织一个南下考察团,由市委方书记带队,考察南方几个省改革开放的情况,要求人大政协各派一位领导参团。政协主席会议最后确定让金成参加。目前任静静恢复得还可以,就是意识仍然模糊,分不清人和事,请了一个全天候的护工,金成倒也省了不少心。
这次南方之行安排得很紧凑,在考察了广东、福建后,方书记很想再去北海看看。范智全每天都有电话来汇报情况,他说,经过反复论证,同去的人都认为确定的投资项目可行,回报率高,根据他们了解到的情况,北海的地价是一天一个样,目前已翻到每亩五十万,再晚了恐怕连残羹剩汤也捞不到喝了。金成被他们每天的汇报说得心里痒痒的,真恨不得马上飞到北海去,这时,方书记突然又对建立大都市圈的做法产生了浓厚兴趣,决定再绕道佛山去,这样,北海是肯定去不成了。
金成一下子没了辙,等自己考察回去后再去北海时间上太晚了,让范智全他们拍板又不太放心。正犹豫着,范智全打来电话,据郑林讲,原定给他们的那地块,中建八局下属的一家公司准备花八千多万进行开发,据说双方已达成意向性意见。如果这地块告吹,所有的前期工作全成了无效劳动。
金成烦躁得在房间里踱着步,举棋不定,他从来没有陷入如此令人困顿的窘境。他十分清楚,这次广西投资金贸公司将是倾其所出,大有命系一线的感觉。他十多年来的打拼,整个公司的资产,全在这举手投足之间,这个责任实在太大了。好多次,他真想撤销这个投资项目。
他多次点头,又多次摇头。他拿出一个硬币,先在心里定了图案面朝上为上上吉,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然后把硬币从半空抛下,硬币像陀螺在台子上的溜溜转着,终于,躺在台子上不动了,他悄悄睁开眼睛,一下子懵住了:朝上的一面是文字。
这么说,连老天爷也不同意我去冒险,顿时手足无措了。他想到了张产山,打通了他的手机。张产山已经睡了,隐约中听得出他打哈欠的声音。
“金成,你在哪儿,都凌晨两点了,还没睡?”
金成问他,香港黄氏集团知不知道北海开发建设的情况,张产山说他们已有人在北海考察,他问金成是不是也盯上了北海,金成将事情讲了一下,末了说:“产山,你帮助拿拿主意,看到底干还是不干。”张产山犹豫片刻,说道:“这事我总觉得有些悬,投资数额太大了,弄得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
“如果干得好呢?”
“那你金成福星高照,公司日进斗金了。”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第二天,范智全又来电话催问,金成问他能否缩小投资规模?范智全思考片刻,说:“恐怕有些难,北海方面因为前来洽谈的商家比较多,看我们一直犹豫不决,言语中开始显得冷淡,商量事情时也没有刚来时那么热情。”金成咬了咬牙,狠狠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行,就这样定了。”这话刚说出口后,立时像放下一个大包袱一样,感到非常轻松。


第六部分第85节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1)

日子过得很快,任静静经过精心治疗,恢复得还可以。表面上看,和从前没有两样,只是目光呆滞,神情木然,脸上毫无表情,一声不响,可以从早晨一直坐到晚上,木头人一样。经过医生同意,任静静回到家中休养,护工每天定时将她推到门前的小花园里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这些天,金成正为儿子办理赴美读书的事而烦恼。儿子还是中学生,在美期间需要监护人,本来徐红梅已经和一位打过交道的美国商人谈妥,对方也答应了,谁知道最近美国税务部门指控这位商人偷逃税款,正面临刑事指控。徐红梅只得另外找人,这事又耽搁下来了。
这天是双休日,天气晴好,瓦蓝的天幕下,几抹淡淡的云丝。风在温暖地吹着,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倘佯在林间野外。吃过早饭后,金成推过任静静的轮椅,来到门前的小公园里。花径旁的石凳上,三三两两坐满了人,金成一边和熟人打着招呼,一边推着轮椅来到假山旁。人说是10月小阳春,不知名的花儿开得正盛,红的、绿的、黄的,金成很少有时间到小公园来,今儿感觉十分亲切,原来门前的公园也这么漂亮迷人。他俯下身子,对静静说:“静静,你看秋花也不比春花逊色,你应该每天到这儿来兜兜风。”任静静只是呆呆地瞪着眼睛,什么表情也没有。
金成停下轮椅,从身旁的花丛中摘来一枝小红花,小心地插在静静的衣服上,任静静仍然一脸茫然,眼睛瞪着前方,不知在看些什么。金成还想把轮椅往小河方向推去,这时,一个小孩跑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大信封,递给金成,什么也没有说,就很快转身跑开了。
金成感到很奇怪,正想询问事情原委,小孩已经看不见了。他恐怕其中有诈,小心地把信封扔在远处的草地上,然后用一枝小树棍来回翻弄着,确认无误后这才从地上捡起来,拆开封口,里边装着一张信纸和一沓打印材料,直等看到内容后,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是一封敲诈信,信中要他向指定的账号汇去一千万元,否则将向有关部门举报他这个强奸犯。
“强奸犯?”金成被搞得一头雾水,等看完材料后,他终于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文章把当年在龙岩放蜂时那个晚上,王前如何被他引诱,最后被他酒后强奸,细节写得非常详细,连王前收藏短裤的事也用非常下流的语言写得入木三分。这下,王前成了圣女,他倒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
“无耻,简直混蛋透顶!”看到这儿他已经怒不可遏。可当他继续往下看时,差不多要气炸了肺。文章写道,为了赎罪,也为了堵住受害人的嘴,前不久当王前患上尿毒症时,他一下子拿出了十六万元的巨款为她治病。文章还恶毒地反问,金成如果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是心中有愧,王前和他非亲非故,他会一下子拿出十六万吗?
金成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会是谁在算计他呢?龙岩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只有王前和姜山河知情,连小钱、小罗也不了解。前不久王前主动告诉他事情真相,这事不像是王前干的。可是,为王前垫付十六万元,也只有王前一个人清楚。这么说,只有一个解释,姜山河又和王前搞到一起去了。
“看来,王前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金成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低级的、像农夫和蛇一样的致命错误。他找出电话记录,查到了王前家的号码,可是没有人接电话。
“她真的躲起来了,有道是来者不善,自己该如何处置?”金成心里很窝火,好心没好报,烧香惹鬼叫,典型的自寻烦恼。
他想尽快找到徐红梅。车子开到她楼下时,这才想起,徐红梅到上海和外商谈生意去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真是一件不顺件件碰壁!”他苦笑一下,还是打开了徐红梅家的门。
他要通了徐红梅的手机,徐红梅正和外商洽谈,说等一会她会给他去电话。他静下心来,反复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他十分清楚,光凭龙岩那件事是谁也不会相信的,关键是那张十六万元的支票。任何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如果没有特殊关系或者有要害捏在别人手里,谁会发神经病,一下子拿出数额如此巨大的钱款来?这是典型的用钱买太平!
——那么仅仅是姜王两人,还是另有幕后黑手?是单纯为了敲诈一笔钱,还是另有阴谋?如果是后者,问题就要复杂多了。
徐红梅的电话打来了,听说是这事,她也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不是平空多出的麻烦?没了这张支票,谁也没法说你,可现在倒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样吧,你在我家等着,我连夜回来。”
徐红梅6点不到就到了家,金成还躺在躺椅上抽烟。徐红梅皱着眉头埋怨道:“你看你,抽多少了,烟雾腾腾的全是烟的臭味。”说着,赶忙打开了窗户。
“你说,这个世界还有公理吗,自己付出了巨资,到头却惹了一身臊,真是连哭的地方也没有。”
徐红梅嗔他一眼,数落道:“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该怎么说你才好呢。做事,就是缺个心眼,好人坏人不分,有时说你几句,还要嘴硬!怎么样,捅下娄子了吧!”
金成白她一眼,也没好气地说道:“人家来和你商量事情的,不是听你埋怨的,早知道不找你了。”
“你看你,还没说上两句,又不高兴了。好好,我不说了,反正我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徐红梅赌气进厨房忙饭去了。
不一会儿,徐红梅炒好了两个菜,端在台子上,看见金成要穿衣服,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你要走了?”金成“嗯”了一声。
“我说你两句就和我怄气,从今往后,不要来了。”说着,把筷子重重摔在台子上,赌气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一声不吭。
金成拿包的手停住了,看见徐红梅动了气,把包放在一边,走上前摇着她的肩邮递员赔笑道:“也像小孩一样,一点说不得,好了,不走了,陪着你还不行?”徐红梅脸上的气色才有所缓和。
两人的心情都不好,很快吃好饭后,徐红梅端上一盘水果。她给金成削了一只鸭儿梨,自己慢慢吃着草莓。
“再问一句,你真的没有对那女人施暴?”
“你在开国际玩笑!天地良心,我会干那种事吗?说心里话,我对吴卫存着一片真感情。至于王前,说句不该说的话,那是个垃圾女人,我会对她有兴趣吗?”
“可你毕竟和人家睡过了,这可是不争的事实。”
“那也是不知者不怪。说实在的,这次之所以拿出十六万,也有一点补偿她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占了她的便宜。”
“你这话完全错了,你玩弄了女人,其实女人也玩弄了你,这是对等的。另外,男女之间的事说不清道不明,哪能像秤称斗量那样清爽?”
“好了,我们不说涉及道德范畴的事,我只想问一句现在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亏你还是男子汉,连一点临机处决的能力也没有了,告诉你四个字:静观待变。此时最要紧的首先不能自乱阵脚,那就正中恶人的诡计了。”


第六部分第86节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2)

她的一句话提醒了他,金成当下跳起来,抱住她的面孔狠狠亲了一口,把个徐红梅高兴得什么似的,撒娇道:“我帮你出了主意,你得让我快活才行,否则,你别想睡安稳觉。”
这一天,金成刚到办公室,忽然接到市委方书记秘书的电话,要他马上到方书记办公室来。
金成赶到时,方海涛正在看文件,看见他进来,赶忙招呼他坐下,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金成心里咯噔了一下,人们都说,方书记越客气,说明你和书记之间的距离越大,他对你很随便,反而和你很亲近。
方海涛和他聊起了工作,工作是否顺利,有没有困难等等,金成都一一据实回答了。方海涛笑了笑,突然转口道:“前次南方之行,稍嫌仓促了些,有些应该去的地方也没有去,譬如龙岩,听说那就是一个很有名的侨乡……”话未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看了金成一眼。金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其实希望金成能主动把这件事讲出来。金成缓了口气说道:“方书记,有一件事,你不找我,我本来也要来向你汇报的。”说着,从包里掏出了那封信和一沓材料,双手递给了方海涛,方海涛只是很注意地把信看了一下,抬头问道:“这事你自己如何看?”
“这是一封典型的敲诈信!”金成有些激愤地抬高了嗓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非常详细地复述了一遍,之后叹口气道:“千错万错,我根本不应该为王前付那笔医疗费,好人做不得,结果还惹了一身臊。”
方海涛的眉头皱紧了。稍停,他对金成说道:“举报信写到了中纪委,影响很不好,中纪委领导批转省纪委严肃查处,并要求把调查处理结果上报中纪委。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一位副厅级干部,市委也感到压力很大。当然,作为市委书记,我首先相信你是清白的,否则市委也不会重点培养你。但最让人无法解释的是,你怎么会平白无故的为一个你自称十分厌恶的女人垫付了巨额医疗费?要知道,这可是十六万元巨款啊。这种做法通常是违背常理的。”
金成第一次有了那种浑身是嘴也分辩不清的感觉,他最希望此时能找到王前这个女人,只要她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那她总不会当面说假话作伪证。可是王前早已不知躲藏到哪儿去了。
连方海涛也看出金成眼里绝望的眼神,安慰道:“你也不要太着急,这种事,关键要凭证据。想想看,兴许还能找到对你有利的东西。”
方海涛的话提醒了金成,他眼睛忽的一亮,激动地站了起来:“方书记,有了,进士府的小媳妇可以为我作证,那条短裤还是她给藏起来的。”
方海涛听后摇了摇头:“那位有正义感的小媳妇只能证明王前利用短裤敲诈你,至于强奸,你能保证她可以提供当时的现场材料?”方海涛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得金成透心凉。他这才意识到,这次真是惹上大麻烦了。
省纪委调查组来到W市,金成被请到一家地段冷僻的招待所住下,调查组又详细询问了他和王前之间的每一个细节,连一些不屑启齿的动作也不放过。此时金成真恨不得面对青天大叫三声“天哪”!政协副主席成了众矢之的,远离这个名利场,什么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金成知道,虽然没有宣布“双规”,其实就是双规。趁着这少有的清闲,金成有时间把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人生轨迹认真梳理了一遍,他突然明白,佛门的大彻大悟全在人们遭受了磨难和挫折以后才能警醒,真正的四大皆空是一种很难达到的崇高境界。逐名?逐利?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你在名利场上得心应手,却没有了宝贵的亲情、友情、爱情,老天爷真是太公平了。他打定主意,这次事情过后,立即让小鼎出国,学成真正的本领,永远也不要涉足政坛。
也许真的达到了空灵的地步,顿时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解脱和净化,漆园小吏庄周也许在遭事后,才会有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念头,竟成就了大家之说,弄出那么玄奥的“不知周之梦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千古绝唱。时势造英雄,庄夫子实在是空灵世界的伟大产物。
这一夜,他睡得十分香甜。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金成被双规的事在W城闹得沸沸扬扬,三人成虎,传到最后,金成已成了持刀胁迫强奸妇女的色狼、恶魔,这次不判死刑也得落个无期。好在此时金成呆在招待所里,外边的传闻一概听不到,倒也落得耳根清净,人竟然一天天地胖起来。
南下调查的专案人员回来了。他们费了好大周折,最终找到了小媳妇,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当听说要了解十多年前一个叫金成的养蜂人时,连连夸说金成人老实本分,是个好人。当问到那个叫王前的女人时,小媳妇的脸色立时变了,用土话骂了一句。
调查组听到了对金成十分有利的反映,也验证了王前勾引陷害的新材料。由于无法找到王前,金成又拒不承认,专案组认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准备以此来结案,并已将此结论通报了W市市委。徐红梅已经在饭店预订了包间,到时为金成压惊洗尘。这时,又一封针对金成的举报信,使形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


第六部分第87节 祸不单行

俗话说,祸不单行。就在强奸风波的调查接近尾声,金成将要走出封闭了二十多天的招待所时,他的对手又不失时机地寄来了第二封举报信。举报信揭露说,任楚楚是金成的小姨子,栽赃陷害孙小妹的事件败露后,酒店要将其开除,被他想方设法保下了。后金成明知任楚楚不具备财务人员的基本素质,仍然让她担任财务主管,在知情的情况下让她贪污了公款二百万。这里的主要原因,是任楚楚探得了金成儿子的身世秘密,作为交换条件,他纵容了这次贪污行动。举报信的内容特别短,明眼人一看就有牵强栽赃的嫌疑,但在后来提审任楚楚取证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任楚楚一口咬定,当时她曾打电话给金成,说她男朋友因资金周转不灵,需向公司暂借二百万,金成同意了。因此,这钱既不是贪污,也不是挪用,而是向单位借款。
“你知道金成已不是金贸有限公司总经理,即使他知情,他也无权批准这笔款子。”
“金贸公司的现状谁都清楚,名义上是我姐姐,但她患重病根本无法理事,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金成。他不点头,一分钱也动不了。”
“借款需要手续,需要领导签字,你什么都没有,后来还携款潜逃到国外,这又如何解释?”
“反正这笔借款金成是知情的!”她紧紧咬住金成就是不松口。
其实专案组紧追这件事是有目的。第一,金成是现职领导干部,他和原企业明脱暗不脱,直接违反了中央有关规定,是不能允许的;第二,金贸有限公司现在是股份制企业,动用二百万元巨款必须经过董事会讨论,如果金成真的知道这件事,那就不仅仅是违反财经纪律,而是直接侵犯了全体股东的利益,构成了犯罪。但从目前情况来看,金成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任楚楚话的可信度值得怀疑。但如果任楚楚以公开金成儿子身世秘密来要挟金成,金成一念之差或许会采取默许态度的。基于这样的考虑,专案组征求W市市委同意,经省委批准,暂时停止金成的政协副主席职务,待以后问题查清后再作最后处理。
一个多月时间,金成恍如隔世,真所谓洞中一日,世间千年,尽管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可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刚走出招待所大门,连屋外的阳光也分外炫目,让人无法睁开眼睛。金成刚回到家,楼下响起了徐红梅的声音。她快人快语,人还未到屋里,高嗓门已经甩过来。进门后,她先看了看静静,然后上下端详着金成,吃惊地叫道:“哎,你是怎么搞的,别人被调查时,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你倒好,怎么养得又白又胖?”
“那些人心中有鬼,自然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我有什么,行得正坐得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就不信,王前这个婊子能躲到地洞里去?”
“你看你,还当过市领导,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徐红梅皱起了眉头。金成倒被他说红了脸,不好意思说声“对不起”。徐红梅在他对面坐下:“本来想来安慰你,看来是多余的了。不过,我一直弄不懂,楚楚怎么这样恨你,硬把你往火坑里推。”金成苦笑了笑:“我们老家有句俗话,一升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楚楚认为她遭了事,全是我一手造成的。你想想,我会同意她携二百万元巨款潜逃吗?”徐红梅稍停问道:“停职了,还有什么打算?”
“过去的生活节奏快,人也整天忙得陀螺似的。有了这个机会,把人生再梳理梳理。也许徐伟松说得对,我这人平民意识太重,无法做到大奸大恶,不是做官的料。我想好了,远离官场,重操旧业,自己舒心,人也自在,何必自寻烦恼。”徐红梅沉吟片刻,“男子汉顶天立地,遇事应该丢得起放得下!”
金成好一会儿没有讲话,良久,自嘲道:“红梅,这次进学习班,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老母常要我知足常乐,平时懵懵懂懂的,并不了解这几个字的真正意思。你想想,名邪?利邪?全是身外之物,说没有就没有,你不顾一切,有时甚至不择手段去争名夺利,结果呢?真的如‘好了歌’中说的那样:‘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所以,别以为停了我的政协副主席我很伤心,错了,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人大概是食肉动物的缘故,因而对同类的残杀争斗就显得尤为残忍。”
“好了,收起你的高论吧!”徐红梅甜甜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酒靥,“我只担心你脑海中塞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让你剑走偏锋,走火入魔的。你要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一直走顺道。心放宽些,开心的事多想想,只要自己活得自在,还不把那些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气死。”
金成也笑了。他突然想起,不知吴卫是否出院回家了?徐红梅没有答话,只管闷着头从壶里往杯子里斟茶。金成有些奇怪,问她怎么了。徐红梅仍然没有讲话,稍停她站起身,说一句:“天不早了,回去吧!”
徐红梅反常的举动反而激起金成的疑心,他连着给吴卫家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决定去看看。屋里没有任何反应。他迟疑片刻,用钥匙打开了防盗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吓了一跳,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道,他小心地打开电灯,一下子惊呆了,吴卫的大幅照片上挽着黑纱。
“怎么,吴卫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看时,吴卫正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嘲笑他消息迟滞,直到现在才来看她。
“这怎么可能,吴卫的病情不是已经稳定了,又怎么成了不治之症?”金成雷击般僵凝着,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你、你终于来、来了……”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下发出的声音,把金成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在遗像旁边的沙发上,穿着睡衣的苏苏蜷缩在一边,手中握着只剩下一半的酒瓶,地上还扔了不少空酒瓶。
“苏苏,你怎么吃酒了,不要命啦?”金成急着来抢苏苏手中的酒瓶,被她一把推开了。
“苏苏,为什么要作贱自己,你妈在九泉之下看到也会十分难过的。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寿由天定,你也用不着如此烦恼。”
想不到金成的话引得苏苏更加大声地痛哭起来。哭过之后,苏苏渐渐安静多了,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金成感到十分郁闷烦躁,他将领口解开了,燃着一支烟,淡淡的烟圈飘浮着,金成把窗打开了。他想起了徐红梅,求她马上到吴卫家来一下。开始她不肯,她早知道吴卫死了,经不住金成再三恳求才勉强答应了。
“你看苏苏怎么办,这样下去会毁了她的。”金成征询徐红梅的意见。
“吴卫娘家还有人,把苏苏交给他们,有了亲人陪护,流逝的岁月也许慢慢会抚平她心灵上的创伤。”徐红梅缓缓地说。
“这座房子苏苏是再也不能住了,她睹物思人,一直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和自责中,会干出自杀的蠢事来。”金成补充了一句。
金成把徐红梅拉到一边,商量苏苏如何安排。徐红梅说:“她不肯去她阿婆家,就先在我那儿住一段时间——不过我得和你说清楚,这是过渡安排,下边怎么办,你自己去拿主意。”金成想不到她会同意苏苏住到她家,连连对她说感谢的话。
苏苏开始不肯住到徐红梅家去,她说要靠自己的力量,办出国手续。金成告诉她,这事不矛盾。至于办出国,不是这么简单,说走就走。这一段时间,她先去金贸公司,什么时间签证下来,再走就是了。苏苏没有其他办法,同意了。
晚上回到家中,金成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想着苏苏的事。正在为难时,电话铃声大作,把他从睡意中惊醒。他抄起话筒,是徐红梅的声音,他的心收紧了,该不是苏苏又添麻烦了。


第六部分第88节 真的一无所有了?(1)

徐红梅的声音显得很急迫,问他有没有范智全的北海消息,金成说回来后一直没有联系。徐红梅告诉他,她一个朋友从北京来电话,国家要对过热的地产开发进行调控,而且有具体的政策出台,要他多关心一下北海的行情。
金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头“嗡”的一下大了,这个麻烦对他犹如釜底抽薪,他的所有资产,连同他的身家性命,全搭在里边,情况果真如此,他真成一贫如洗的赌徒了。正在他忐忑不安时,有谁在按门铃。
“范智全?“当他打开门时,倒吸一口冷气。情况正如徐红梅所说的那样,最近几天,北海的地价一路狂跌,已从顶峰时的每亩一百万元,猛跌到每亩三万元还没有人要,香饽饽一夜间成了臭狗屎,有人自杀,有人跳楼,金贸公司投下的近亿元资产也一下子打了水漂。金成二十多年的打拼付之东流,资不抵债的金贸有限公司还欠下银行五千万元的债务。
金成被彻底击垮了,他只感到有无数条绞索将他团团缠绕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是一个什么地方,金成竟如此熟悉,那一片片燃烧的火焰,鲜红,仿佛熊熊的无尽地火,又似乎九霄云外的熠熠天光。他恍然明白,那是海滩上特有的簇簇盐蒿,身边是那光芒万丈壮锦似的晚霞,在一片灿烂的光芒中,像仙女一样亭亭玉立着的。是谁?圆圆的脸,亮亮的眼睛,一对漂亮的虎牙,笑起来酒靥竟那样甜,那么令人心驰神往。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突然明白,那是在梦中,一群仙女中,她簇立在正中,对着金成意味深长地笑。金成痴痴地看着,他想赶快弄清楚,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对着他笑。正在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时,突然,从仙女的背后,跳出一个魔鬼,它面孔狰狞,青面獠牙,恶狠狠地扑向仙女,金成见状,大叫一声。
“老天爷,六天了,终于醒过来了……“他听到耳边低低的说话声,终于,他看见了一脸疲惫的徐红梅,也看见了儿子稚气未脱的脸。
“真的一无所有了?”他苦笑着对徐红梅说。
“金成,不是我说你,男子汉胸怀四海,更何况钱财身外之物。退一步说,如果没有遇见黄瑞文,你还是一名教师,最多当一名校领导吧!没有些许欢乐,也就没有如许烦恼。听我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才是最可宝贵的。”徐红梅的话让他想起黄瑞文,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那是小文!”他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徐红梅狐疑着摸了摸金成的前额,“不烫呀,怎么净说胡话?”
医生检查了身体,说他生命体征指标还算正常,只是太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张产山打电话来,要他放宽心,金贸公司到底怎样,还很难说。他说目前三亚景色宜人,气候温暖适宜,正是养病的好季节,希望他能到三亚来,这样对他的身体很有好处。徐红梅也劝他,既然W市对他成了是非之地,不如躲到外地图个清静,或许这是上上之举。
刚下过雨,海边的空气清凉湿润,从海洋深处挟裹而来的海风,带着浓重的海的气息,呼啸而过,棕榈树上的雨点扑簌簌掉个不停。海边游人不多,大多到室内游泳池去了。金成绕着沙滩,赤着脚连跑了两圈,直到前额沁出细细的汗珠,他才放慢了速度。这是著名的银色沙滩,沙细,沙白,脚踩在上边,轻轻的,十分温柔地摩挲着你的掌心。那才叫享受,你尽可以闭上双眼,让整个身子和海滩全方位接触,人顿时在空灵缥缈的境遇中,仿佛岁月在静静流淌,生命鼓起了人生最辉煌的乐章。天地完全净化了,惟有那不变的是孪生万物的大自然,和谐、美妙,飘荡的灵魂全在这宁静中腾挪升华。金成的心中升腾起从未有过的安详和兴奋,佛门的坐禅讲究悟道,他又醒悟了什么?
他在沙滩上坐着,手指在不停地画着一个个飘逸的圆弧,圆弧不断向远处扩散,很快消失在海天茫茫的一派大水中。他知道,高贵的人类,就是在海洋中繁衍,又从海洋中走出,海洋,人类之母!他突然感到了生命的伟大,生命的可贵就是在不断地延续、繁衍、生长,进而走向更伟大的辉煌。
他呆坐着,脸上浮现出傻乎乎的笑。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悄悄来到他的身旁。等到他发现时,那人又很快走远了。只见地上放着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尽管岁月无情,但他还是从照片中丰姿绰约的贵妇人身上,看到了那个顽皮任性、而又绝顶聪明的小文的影子,她脖子上围着的,正是金成送的那条珍珠项练。照片的背边,端端正正写着三个清秀的楷体字:黄瑞文。
“小文来了?”他想追上去,刚立起身,他又停住了。既然她刻意回避,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撕开了封口,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了你,也为了我,为了所谓的‘生前身后事’有个注脚,我想,还是给你写这封信。这也是你盼望了几十年的事。
我十分清楚,你最想知道,身陷绝境的我是怎样来到香港,又是怎样成为富甲一方的黄氏集团的董事长。你已经知道,我的姨妈拥有香港最富有的黄氏集团,但那时,海外关系在大陆是最令人恐惧的关系,多少人因为这层关系而死无葬身之地。你胆小,我几次想告诉你,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记得那一个晚上,我来到鹰潭火车站,我才不想用你给的钱去买车票。这儿有华东地区最大的火车中转站,我很容易扒上了去西南边境的火车。在中缅边境,我用藏在袜子里的一百元钱找了一个向导,轻而易举地就过了边境。但姨妈告诉我,我必须想办法去泰国的曼谷,香港黄氏集团在那儿设有办事处。我央求那个带路人去泰国,开始他坚决不肯,经不住软哄硬磨,又给了他最后的二百元钱,那人终于同意了。但在半道上,我发觉他起了歹念,想拐卖我,我假意奉承他。在过一个寨子时,遇到当地的士兵正在盘查行人,我已学会了几句当地方言,悄悄对一个士兵说“这人是政府派来的奸细”,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那些士兵一拥而上,就把那人抓住了。
好几次,我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道命不该绝,最后都绝处逢生。这样,吃尽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来到了香港。到香港时我姨妈都不敢认我了。
“我姨妈也有一位女儿,我的表姐,就是你两次看到的那位。本来,姨妈要我表姐执掌黄氏集团,谁知道有一次,香港发生了一件富豪家族内部火并的事,几位接班人全被杀死了。从此,我表姐只想画画,集团的事一概不肯过问。在这种情况下,我姨妈才急着要我过来掌管集团帅印,但她坚决反对我和你来往。——为了公司,为了姨妈,也为了我能在香港安身立命,我不得不含泪向姨妈保证,今生今世,决不和你相认。本来,我已经拒绝了姨妈要我去香港的建议,如果不是发生了江西知青点上那件事,我很可能不会去香港而和你在一起的。说到底,这都是命,谁也无法回避的。
那次在国宾馆,你、徐红梅、阿秀在一起,其实我就在你们身边。——那位凭窗而坐的西方女人就是我,只不过化了装。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内心好苦好苦,凄惶得似乎要滴血。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认,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我知道自从阿秀告诉了你我的情况后,你就怀疑黄瑞文是我。俗话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从来只有争斗搏杀,没有人像我这样来和你做生意的,这等于白送钞票给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有原因的。
你一定会问,天成的父亲是谁?其实你在那盘录像带中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鹰潭的那一晚,就那一次,我怀上了,当然,我是在回到香港后才知道自己怀了孕。为了掩饰,我不得不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结了婚。不久,我们就分居了。从此,我独身一人,带着天成,再也没有另一半了……


第六部分第89节 真的一无所有了?(2)

天成是无辜的,他应该有自己让人羡慕的生活,他更应该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看见他和你在一起那么开心,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小家伙毕竟是我和心爱之人的结晶。香港是一个讲实际的社会,它的功利性很强,有时还十分势利。如果有谁发现了黄瑞文儿子的生父是一个穷光蛋,小报的头、二版一定全是相关文章,而且他们会一直穷追猛打这事,直到他们感到厌倦为止。为了天成,我也要让你成为人人羡慕的千万富翁。这是一。
第二,我在黄大仙庙许过愿,只要知道了你的消息,我会尽全力帮助自己的心上人。当我从徐红梅的电话中无意听到了你的名字后,我是那样的激动,激动得心脏病也犯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我必须信守我对姨妈的保证,有生之年不能和你相认。你知道,那种痛苦犹如生离死别,可我不能违誓。有时我看到你和阿秀谈笑风生时,我还心生嫉妒,阿秀可以和你随便来往,有说有笑,老朋友一样,而我却像贼躲在远处偷偷地看,你说让人绝望不绝望?听说你现在破产了,其实你也不要太把这事放在心上,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眼云烟罢了,用不着长吁短叹,一切随缘最好!
再说说天成吧,他现在美国读书,前天还来电话问我好。小家伙很机灵,那次从小镇回来后,有一次他突然问我,妈妈,他们都说我和小鼎长得很像,你能知道原因吗?妈妈是知道原因的,因为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爸爸!这件事我已经委托律师直接告诉天成。我的价值一个多亿的家产,将由你作为监护人,让天成来继承。
小成,再说说我的身体吧。返回香港的路上,因为躲避搜捕,穿过深山老林时,染上了一种头晕头痛的怪毛病,找了多少名医也无济于事。那次你拍回的录像,让我哭了几天几夜,也把我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冲垮了。现在,我知道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我一直躲着你,不肯见你,你为了报复,就拼命折磨我,拣我最脆弱的地方下刀子,拍回来的这盘带子让我无法自拔,医生已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小成,我真的想最后能和你见上一面,紧紧抱着你哭上个三天三夜,然后含笑九泉,现在看来也成奢想了。那次潘堡河遇险,要不是你,我早走了。有时,当我想你想得十分厉害时,我就拿出我们在古镇拍的那张照片反复端详,心里就会漾出幸福的回忆。三生石上,据说已做好了一切。不过,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和你相识,还想和你做夫妻,哪怕是名义上的。我知道,那边很冷,很单调,我害怕形单影只,可想到了你,我就不用担心了。
你家屋后池塘边的那棵柳树长得真大,树冠如华盖,曾经为我遮盖了风雨。那年你在大柳树下边送我,还说了灞上柳送亲人的句子,我早听我父亲说过,灞陵伤别,离别杨柳,亲人要永远分开的。它早想到我们的事不会有结果的,果不其然,到头来还是天各一方。缘分是有定数的,你不承认不行。不过,老天爷给了我们天成,也不枉相知相恋一场。我是很知足的。再见了,小成!再见了,我的永远爱的人!
金成早就哭得泪人一般,他痴痴呆坐着,泪眼盯视着海边上飞翔的海鸥。海鸟真是大海的精灵,那么自信,那么坚强,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悲欢离合,没有了人世间的生生死死,才能活得那样洒脱,那样不顾一切。鸟的翅膀是生命的信息,鸟的爪喙挟裹着死亡的阴影,大海给了生,大海给了死,相生相克的人世万物,最终成就了这色彩斑斓的花花世界。此时,天空中忽然传来大鸟的怪叫,那么凄厉,那么人,金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好熟悉的鸣叫?”这记忆中的声音让他想起那次车祸,想起了笑吟吟的小文。谁知小文也香消玉殒,离他而去。
他从来没有去想,自己干了一件天底下最蠢的事。他的本意只想让小文赌物思情,能够去掉伪装早日和他相认,却不知自作聪明,在无意中给了她致命一击,他立刻给香港黄氏集团挂电话,可一直是忙音;他猜测信和照片是阿秀送来的,查遍住宿登记簿,没有阿秀的踪影。他真的想一下子飞到香港去,和小文见上最后一面。这时,张产山匆匆走了进来,告诉他,W市公安局的陈局长想见他。
陈局长还是那样,圆脸,矮胖,看见金成赶忙喊一声“金主席”,金成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千里迢迢赶到三亚为了何事?陈局长看出他眼中的疑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苏苏终于被金成和徐红梅的真诚所感动,悄悄告诉徐红梅,有一个姓姜的,也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和沈刚很熟。有一次吃饭时,她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谈论金成,还说一个姓王的女的不同意指证金成。看她在场,就借故把她支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徐红梅心中的疑团得到了证实,沈刚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人,随即她报了警。
这是一起典型的陷害厅级干部的案件,公安部门不敢怠慢,马上向市委方书记作了汇报,方书记请省公安厅配合。由于公安部门的介入,案情的侦破有了突破性进展。沈刚搞情报出身,有一套反侦查经验,不管怎样审问,始终一言不发。姜山河扛不住了,他本来和金成无冤无仇,只不过想趁机弄一些钱花花,何曾见到过被审讯的架势,早就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全抖落个干净。据他交代,沈刚早就知道吴卫和金成相恋的事,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发生的大学校园捉奸风波,让他相信了金成和吴卫之间肯定有一腿。他帮吴卫买房,原来也有修补旧情、重续前缘的意思,谁知道吴卫并不领情,一打听,才知道有个金成横在中间,吴卫的心里早就有了金成。特别是金成无偿帮助装修新房,又一下子拿来十万元为她垫住院费,更让他相信两人之间决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强烈的报复心使他的灵魂一下子扭曲了,他恨得牙痒痒的,睡梦中都想着报复他们。这时,他的同学、任静静的前夫陈卫东,对金成也恨得不行,发誓要把他搞垮搞臭。沈刚走私认识的曹行又偷偷从国外潜回来,几个人计划了两套方案:如果金成把钱汇过来,他们就把汇单的复印件寄给中纪委,那时金成真成了自投罗网的鸟儿了;如果金成不为所动,他们就连篇累牍向各级党委举报,只要纪委找不到当事人王前,医院的十六万元就是铁证,金成浑身是嘴,也无法说清为一个并无深交且自称厌恶的女人,一次性交纳巨款的事实。曹行建议把任楚楚贪污的二百万元也算在金成头上,在同一篇举报材料中一并捅出,陈卫东认为不妥,隔一段时间抛出一颗重磅炸弹,人们就会产生不知金成还有多少问题的想法。
王前是关键证人,王前又执意不肯诬陷金成,他们设计将王前哄骗到一个偏僻山区的乡卫生所,给了那位所长一笔钱,让他每天给王前注射镇静剂,王前真的变得呆傻什么也不知道了。
金成耐着性子听完陈局长的叙述。他从心底里感谢陈局长百忙中还抽空到三亚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在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后,他早已心如死灰,特别是比起小文的存在,一切都显得无所谓了。他默默祈祷,但愿能用自己的名利换回小文的一切,老天爷还讲公道的话,好人应该一生平安!
他心里烦闷,沈刚他们的落网也唤不起他任何兴趣和喜悦之情。晚饭后,他谢绝了张产山的陪同,信步又来到海边。正是晚潮兴起,排山倒海,势不可挡,那白花花的潮头,高昂着,呼啸着,不可一世地吞没了天,吞没了地,在游人的惊叹欢呼声中,筑起了一道铺天盖地的高墙。观潮的人很多,他想找一张躺椅,四处看了看,除了一位蒙面睡觉的年轻女人旁边有一张空躺椅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张了。女人大概很疲劳,睡得很香,身旁摇篮里的小孩大声哭着,她也似乎毫无知觉。金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叫醒她?


第六部分第90节 尾声(1)

金成正准备走开,躺椅上的女人突然开口了,他转头看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是顾小玲。
顾小玲瘦了,但比从前更漂亮了。她披着毛巾毯坐了起来,看着金成笑道:“金主席,别来无恙!”
“小玲,你结婚啦?”
“你问他?”顾小玲用手指了指摇篮里的孩子,放肆地大笑起来。孩子还在哭,金成犹豫片刻,抱起小孩,孩子见有人抱他,立时不哭了,小脸上浮起甜甜的笑。“你看你们很有缘分,他看见你就笑,说不定你们能成一家人。”顾小玲诡谲地说。
“小玲,你搞什么名堂,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金成有些不高兴了。
“你看你,还在摆总经理的臭架子,真是积习难改。你别忘了,现在你失去了财产,和我一样了,也是穷光蛋,我们的地位终于平等了。你可能不知道,为了这一天,我准备了好几年。”
“你在说什么呀,怎么越说我越糊涂。我没有了财产和你有什么相关?”
“很有关系!过去你是老板,我是伙计,还不是你有了几个臭钱!我得看你眼色,服从你,受你指使,造成了两人的不平等。如今你破产了,优势没有了,你再也不敢对我指手画脚了。因而我感到特别开心。”
“小玲,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啦,好像专门来调侃人似的。”
“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我们的见面,是老天爷安排的。你手中的孩子如果会讲话的话,你知道他会喊你什么?”
金成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他发觉顾小玲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她喃喃自语着,神情迷惘,稍停,眼角上滚下两滴清泪:“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家三口终于第一次聚在一起了。”
金成心中一震,他的猜想开始被证实,他手中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顾小玲的情绪稍稍有些平缓,她看一眼金成,慢慢说道:
“今天,我敞开心扉对你说,和你在一起,我一直有一种压抑感,因为我们之间是不平等的,你是主子,我是奴仆,你腰缠亿贯,而我只靠为你打工生活。至于我为什么突然辞职,突然离开公司,你根本不清楚——我有了,肚里有了你和我的骨肉。
“那一次在外滩怡红饭店,我和你说的是真话,我想最后一次开诚布公和你摊牌,可我还是忍住了。我诚心诚意想和你组织一个新的家庭,我一定会善待任静静,善待阿鼎,善待你们这个家。可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我不得不准备我的最后一着棋。我知道,只有让你彻底破产了,让你和我一样成为一个穷光蛋,打掉了你的优越感,你就和我平等了。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我们在深圳有一个同学会,每周聚会一次。那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中央开发大西南的计划被下边念歪了,结果变成了地产投机,我认为机会来了。我用你给的五十万元辞职费,来到北海,几经周折找到了一个和徐红梅相识的人,他就是郑林。我答应他,只要他能说动徐红梅,让金成来北海投资房地产,这五十万元就全归他了。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家伙还真有能耐,七说八说居然把一向行事谨慎的金成说动了心,竟敢在北海投下了一个亿的房地产。这下,我欣喜若狂,当即二话不说就把那张五十万元的支票给了他。结果,我成功了,你破产了……”
“你个疯女人!”金成如五雷击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竟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谓“平等”,干出这种蠢事来,而且是用他给她的安家费,这事传出去,还不把人大牙笑掉。
“老天爷是公正的,他不会偏袒有钱有势的人。现在我们扯平了,报复成功了,你再也不欠我什么,我也不会再去麻烦你。至于你手中的男孩,太可爱了,你看,他的眼睛,他的眉毛,还有那笑起来的模样,太像你了。不过请你放心,我让你输掉了财产,现在孩子的爸爸、妈妈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谁也不会再高人一等,我不会再因为孩子的抚养经费去和你打官司的。”
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烦恼,金成完全被震昏了。张产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把金成喊到一边,悄悄对他说,徐红梅有急事找他,让他立即赶回W市。
这些天真像做梦一样,陈文、顾小玲、吴卫、王前,这些在他人生历程中留下深深烙印的女人,解开了一个个的谜,又留下了一层层的梦。他很奇怪,他自认十分熟悉的人,竟是如此陌生和让人无法理喻。徐红梅看着他阴沉着脸,不解地询问原委,金成没好气地把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下,徐红梅也有些傻了,怎么会是这样,自己这样的精明人竟也被耍了,难怪金成要发火。
“你想怎么办?论理去,还是打官司。不过话说回来,顾小玲对你也是一片痴情,这叫爱得越深,恨得越切。再说,谁也没有硬拽着你的脑袋让你往里钻,你自觉自愿,在这件事上,你怪不了人!”
“我不是责怪人,只是觉得有些窝囊。你说,我们也算是在世面上走的人,怎么就没看出其中有诈?”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算了,还是想开点,钱财身外之物,不能没有它,又不能全靠它,黄瑞文是彻底解脱了,人真能做到这样实在不容易。其实真正让我脸红的是,深圳的学生娃能看出的问题,我们这些久经商海的人却昏了头,你说怪不怪?”
“这也好解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由来已久的古训,权当一个教训罢了。”金成自我解嘲补充了一句。徐红梅告诉他,联系的一位美国商人来信了,同意作为金鼎的担保人。
金成心里突然浮现出些许不安,金鼎走了,苏苏会怎么想?
徐红梅沉默片刻:“要办签证,需要家庭财产证明,苏苏哪儿有存款,急得两天没有吃[被屏蔽广告]饭了,只是哭,怎么劝也不管用,我让你急着回来,其实是为了苏苏,你的话她还是听的,你劝劝她,签证早晚可以办,拖坏了身体,那就麻烦了。”


第六部分第91节 尾声(2)

苏苏仍然躺在床上,两眼哭得烂桃子似的。金成问她,真的觉得只有出国读书这条路了?苏苏说,她们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出去了,现在阿鼎也要走了,她留在W市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又“呜呜”地痛哭起来。金成问她除了家庭财产证明,到了国外,她的生活费怎么办?苏苏说,这些都想好了,外出打工,她的同学全是这样操作的。她很自信,依靠自己的双手,一定能够自食其力。
金成没有讲话,稍停,很快从身边的皮包里掏出一张存款单递给徐红梅,徐红梅仔细看时,户名写着吴苏苏,存款金额为二百七十万元。
“金成,你搞什么鬼,你们公司的账目全部查封了,这二百七十万元巨款从何而来?”
金成没有理睬她的话,面对苏苏,神情非常严肃地说:“苏苏,这笔巨款是你母亲生前放在我这儿的,就是为了你的将来而准备的。目前你除了将得到一张存款复印件外,你无法动用一分钱。我已通过公证,除非你遇到意想不到的灾祸,在你六十岁以前,你只能自己养活自己。我是这份公证的监督人和执行人,我有全权解释所有条款的权利。”
此时,不要说是苏苏,就是徐红梅,全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弄不清金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金叔叔,你把我全搞糊涂了,求求你向我解释清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我知道,我母亲生前全无积蓄,连买小菜的钱也恨不能一个掰成两个用,就是再给她一百年,也无法凑成二百七十万元这个天文数字。”
金成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向你母亲保证过,我会为她保守这个秘密。我不会违背誓言把真相告诉你。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清楚,金贸公司已经查封,我哪有闲钱再来做善事?二百七十万元中,没有我一分钱,这就是基本事实。”
在去金成家的路上,徐红梅把汽车停在路旁边,一定要金成把二百七十万元的来历讲清楚。金成说:“这事其实很简单,当年吴卫要调往省城,临行前她将一尊玉麒麟送给我,我不肯要,她恼怒得要砸碎它,我想不如代为保管,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那次吴卫要买房子,我就想卖了它,结果沈刚这小子占先了。现在苏苏想出国,我知道她需要家庭财产证明,就把玉麒麟拿到一家熟悉的古玩商店去估价,算了二百七十万。按照行家说法,如果参照香港市价,起码也在两千万这个数。”徐红梅听到这儿,倒吸一口冷气,叹息道:“金成,我算服你了,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算上应天灵,下安良心了。不过你为什么不肯对苏苏讲真话?”
金成抬眼看了看窗外,轻轻摇了摇头:“这次吴卫的死,苏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金钱确实是个好东西,正像你所说的,不能没有它,可又不可太贪它。如果现在让苏苏一下子拥有这笔巨款,说不定又一次能把她送进深渊,那我真是好心办蠢事了。我思前想后,只有这样处理,既满足了苏苏出国的需要,又不至于产生负作用。毕竟苏苏还年轻,生活的路长着呢,她首先应该依靠自己,靠自己的工作和辛劳来走自己的路,天上的馅饼有时会把她砸死,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坦率对你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对苏苏有种责任,到底是为什么,我也说不上。私下里我也多次问过自己,也许是一种情结吧!感情这玩意儿,有时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所做的一切,能够让九泉下的吴卫瞑目,我也就满足了。”
显然,徐红梅被感动了,两眼噙满泪花,轻轻叹息道:“但愿以后你能用对吴卫一半的感情对待我,我也就无所企求了。”
汽车在金成家门前的小公园旁边停下了。不远处,保姆推着任静静慢慢走着。她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似乎有着永远思考不完的问题。突然,她动了动,抬手指了指路边花丛中的花:那是一朵红色的郁金香,大大的,亮亮的,心一样的形状。保姆停下车子,正要俯身向前,金成突然大叫一声“静静”,她仿佛有了感觉,微微抬起身子,多少时间了,她已经没有这样动过了。
“静静!静静!”金成、徐红梅一齐叫了起来……
2004年5月写于无锡
7月改于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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