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洗银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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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城,银枪,邱。
这么样一个人,本不是挖坑的人,这么样一对银枪,也不该用来挖坑的。
这里是个美丽的山谷,天空湛蓝,积雪银白,梅花鲜红。
他是骑马来的,骑了一段很远的路。马是纯种的大宛名驹,高贵,神骏,鞍辔鲜明,连马蹬都是纯银的。
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骑着这么样一匹好马,用这么样一对武器,到这里来挖坑?
坑已经挖好了。他躺了下去,好像想试试坑的大小,是不是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这个坑难道是为他自己挖的?
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么样一个坑,他年轻健康,看起来绝对还可以再活好几十年,为什么要为自己挖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这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想死?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地方来死?
雪昨夜就已停了,天气晴朗干冷。他解下马鞍,轻轻拍了拍马头,道:“你去吧,去找个好主人。”健马轻嘶,奔出了这片积雪的山谷。他在马鞍上坐了下来,仰面看着蓝天,痴痴地出神,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忧虑。
这时候雪地上又出现了一行人,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抬着桌椅,还有个人挑了两坛酒,从山谷外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看来像是个酒楼的堂倌,过来陪笑问讯:“借问公子,这里是不是寒梅谷?”
挖坑的少年茫然点了点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这人又问:“是不是杜家大少爷约你到这里来的?”挖坑的少年连理都不理他了。
这人叹了口气,讪讪地自言自语:“我真想不通,杜公子为什么要我们把酒菜送到这里来?”
另一人笑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都有点怪脾气的,像咱们这种穷光蛋当然想不通。”
一行人在梅树下摆好桌椅,安排好杯盏酒菜,就走了。又过半天,山谷外忽有人曼声长吟: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声响丁当。”
真的有铃声在响,一个人骑着青驴,一个人骑着白马,进了山谷。骑驴的人脸色苍白,仿佛带着病容,但却笑容温和,举止优雅,服饰也极华贵。
另一人腰悬长剑,头戴银狐皮帽,着银狐皮裘,一身都是银白色的,骑在一匹高大神俊的白马上,顾盼之间,傲气逼人。他也的确有他值得骄傲之处,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的确不多。
挖坑的少年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痴痴地出神,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他们也不认得他。
这三个年轻人看来却都是出身富豪之家的贵公子,而且不约而同地都到这里来了。但是他们来的目的,却显然不一样,后面这两位,是为了踏雪寻梅,赏花饮酒而来。那挖坑的少年,却是来等死的。
酒在花下。面带病容的少年,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尽发。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花光映雪,红的更红,白的更白。他再举杯,道:“好雪。”三杯下肚,他苍白的脸上也已有了红光,显得豪兴逸飞,意气风发。
他的身子虽然弱,虽然有病,可是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他都能领略欣赏。他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所以他活得也很有趣。
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脸色却很阴沉冷漠,好像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
面带病容的贵公子微笑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为什么不喝一杯?”
美少年道:“我从来不喝酒。”
贵公子道:“到了这里来,你不喝酒,岂非辜负这一谷好雪,千朵梅花?”
美少年冷冷道:“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不喝酒。”
贵公子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人真是个俗人,真扫兴,我怎么会交到这种朋友的?”
挖坑的少年还在发呆。贵公子忽然站起来,走过去,围着他挖的坑绕了个圈子,道:“好坑。”挖坑的少年不理他。贵公子又道,“这个坑挖得好。”挖坑少年还是不理他。


第一部分四公子(2)

贵公子索性走到他面前,道:“这个坑是不是你挖的?”
挖坑的少年不能不理他了,只有说:“是。”
贵公子道:“我一直说你这个坑挖得好,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挖坑少年道:“你想我陪你喝酒。”
贵公子笑了,道:“原来你不但会挖坑,而且善解人意。”
挖坑少年道:“可惜我不会喝酒。”
贵公子不笑了,道:“你也从来不喝酒?”
挖坑的少年道:“高兴喝的时候就喝,不高兴喝的时候就不喝。”
贵公子道:“现在你为什么不喝?”
挖坑的少年道:“因为现在我不高兴喝。”
贵公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常听人说,银枪公子邱凤城的脾气,就像他的枪一样,又直又硬,你一定就是邱凤城。”挖坑的少年又不理他了。
贵公子道:“我姓杜,叫杜青莲。”邱凤城还是不理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其实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在江湖中走动的人,没有听见过这名字的还不多。
武林中有四公子,银枪,白马,红叶,青莲。这一代江湖中的年轻人,绝没有任何人的锋芒能超过他们。他们彼此间虽然并不认得,杜青莲的名字,邱凤城总应该知道。他也应该知道,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就是白马公子马如龙。但是他却偏偏装作不知道。
杜青莲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今天是决心不喝酒了。”
忽然间,山谷外有个人大声道:“他们不喝,我喝。”
喝酒的人来了。雪停了之后,比下雪的时候更冷,他们穿着皮裘,还觉得冷。这个人身上穿着的,却只不过是件薄绸衫,料子虽然不错,却绝不是在这种天气里穿的衣裳,所以他冷得在发抖。虽然冷得要命,他手里居然还拿着把折扇。
桌上有酒壶,也有酒杯。但见他冲过来,就捧起酒坛子,嘴对着嘴,喝了一大口,才透出口气,道:“好酒。”杜青莲笑了。
这人又喝了一大口,道:“不但酒好,花好,雪也好。”三大口酒喝下去,他总算不再发抖了,脸上也有了人色。
这人虽然穷,却不讨厌。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让人喜欢的人,长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嘴角上扬,而且还有两个酒窝。杜青莲已经开始觉得,这个人可爱极了。
这人又道:“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不喝酒的人真应该……”
杜青莲道:“应该怎么样?”
这人道:“应该打屁股。”
杜青莲大笑。那挖坑的少年仍然不闻不问,除了他心里在想着的那个人,那件事之外,别的人他看见了也好像没看见,别的事他更不放在心上。
马如龙眉目间虽然已有了怒气,但是他并没有发作。他不是不敢,他只不过是不屑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而已。
这人却偏偏要找他,捧起酒坛子,道:“来,你也喝一口。”
马如龙冷冷道:“你不配。”
这人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跟你喝酒?”
马如龙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不回答,却“唰”的一下把手里的折扇展开。扇面上写着七个字,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就像他的人一样: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个人虽然落拓潦倒,这把扇子却是精品。扇面上这七个字,无疑也是名家的手笔。
杜青莲举杯一饮而尽道:“好字。”
这人也捧起酒坛子来喝了一大口,道:“你的眼光也不错。”
杜青莲道:“这字是谁写的?”
这人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写得出这么好的字来?”
杜青莲大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这人道:“哦?”
杜青莲道:“除了沈红叶外,哪里还能找得出你这么狂的人?”
武林四公子中,最傲的是“白马”马如龙,最刚的是“银枪”邱凤城,最潇洒的当然是杜青莲,最狂的就是沈红叶。
马、邱、杜,三家都是豪富、望族,白马、银枪、青莲,都是有名有姓的贵公子。红叶的身世却很神秘。
据说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名侠“沈浪”的后人。
据说“小李探花”生平最好的朋友,天下第一快剑“阿飞”,就是他的祖先。
阿飞的身世,本来就是个谜,所以红叶的身世也如谜。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来历,人们把他列入四公子,只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叶家长大的。叶家就是“叶开”的家。叶开就是“小李飞刀”惟一的传人。——小李飞刀是什么人,有什么人不知道?



第一部分四公子(3)

现在武林四公子都已经来齐了,但是他们并不是自己约好到这里来的。
这里距离他们每一个人的家都有好几千里路,杜青莲的雅兴就算很高,也绝不会奔波几千里,只为了要到这里来赏花喝酒。
邱凤城也用不着奔波几千里,到这里来等死,一个人如果要死,无论什么地方都一样可以死的。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马如龙还是冷冷地坐在那里,态度绝没有因为听到沈红叶这名字而改变,但是他的手已经移近了他的剑柄,他凝视着沈红叶,忽然道:“很好。”
沈红叶道:“什么事很好?”
马如龙道:“你是沈红叶就很好。”
沈红叶道:“为什么?”
马如龙道:“本来我认为你不配,不配让我拔剑,我的剑下从不伤小丑。”
沈红叶道:“现在呢?”
马如龙道:“沈红叶不是小丑,所以现在你只要再说一句轻佻无礼的话,你我两个人之间,就要有一个人横尸五步,血溅当地。”
沈红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想找你喝口酒而已,你又何必生气!”杜青莲道:“他不喝,我喝。”他接过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子,嘴对着嘴,灌了好几口,才吐出口气,道:“好酒。”
沈红叶又把坛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喝了一大口,叹着气道:“这么样的酒,就算有毒,我也要拼命喝下去。”
杜青莲微笑道:“一点也不错。如果我们现在能死在这里,倒也是我们的运气。”
沈红叶道:“为什么?”
杜青莲道:“因为,这里有个人会挖坑。”
沈红叶道:“他的坑挖得很好?”
杜青莲道:“好极了。”
沈红叶忽然站起来,捧着酒坛子走过去,围着那个坑绕了个圈子,喃喃道:“这个坑果然是个好坑,一个人死了之后,若是能埋在这么好的一个坑里,倒真是运气。”
杜青莲道:“只可惜这个坑不是为我们挖的。”
沈红叶道:“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
杜青莲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沈红叶好像很吃惊,道:“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想死?”
杜青莲道:“因为他也跟我们一样,也接到一封信,叫他今天到这里来。”
沈红叶道:“那封信也是碧玉夫人给他的?”
杜青莲道:“一定是。”
沈红叶道:“碧玉夫人叫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在我们四个人之中,选一个女婿?”
杜青莲道:“不错。”
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位高人,碧玉山庄中,每个人都是天香国色,我接到那封信时,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
杜青莲道:“我可以想得到。”
沈红叶道:“如果她选中我做女婿,我说不定会高兴得发疯。”
杜青莲道:“你最好不要疯,碧玉夫人绝不会要一个疯子做女婿。”
沈红叶道:“她会不会要一个死人做女婿?”
杜青莲道:“更不会。”
沈红叶道:“那么我们这位邱公子,好好的为什么想死?”
杜青莲道:“因为他是个痴情的人,而且已经跟一位美丽的姑娘,订下了生死不渝的山盟海誓。”他叹了口气,又道,“如果碧玉夫人选中他做女婿,他就没法子和那位姑娘共偕白首了。”
沈红叶道:“所以只要碧玉夫人一选中他做女婿,他就决心死在这里?”
杜青莲道:“一点也不错。”
沈红叶想了想,道:“这件事还有另一种说法。”
杜青莲道:“什么说法?”
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不是一定会看见这个坑的?”
杜青莲微笑道:“这么大一个坑,想要看不见,恐怕都很难。”
沈红叶道:“她看见了这个坑,就知道邱公子已经抱定了决死之心,说不定就会放过他,选我做碧玉山庄的姑爷了。”
杜青莲叹道:“你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想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跟痴情人更不一样。”
沈红叶笑了笑,道:“痴情人也未必就不是聪明人。”
邱凤城脸色已经变了,忽然站起来,瞪着杜青莲,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是个秘密,这秘密本来只有两个人知道,可是这句话问了出来,就无异已证实了杜青莲说的不假。
杜青莲叹了口气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这件事?”
“我自己也想不到,只可惜那位美丽的姑娘……”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苍白的脸忽然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看着沈红叶,张开口,想说话,但是声音已完全嘶哑。
沈红叶道:“你是不是……”声音也忽然嘶哑,只说出了这四个字,他的脸上也起了种奇怪的变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里都带着恐惧之极的表情。
“啵”的一声,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子掉了下去,掉在坑里,砸得粉碎。他脸上忽又露出种悲伤而诡秘的笑容,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道:“看来还是我的运气比你好,我就站在这个坑旁……”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也掉进坑里去。这个坑虽然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可是他已经掉了下去,活人又怎么能去跟死人争一个坑?


第一部分杀 手(1)

杜青莲也已倒下。在他倒下去的时候,嘴角已有血沁出来。但是他又挣扎着爬起,桌上的酒壶里还有酒,他挣扎着爬起来,喝尽了这壶酒,大笑道:“好酒,好酒。”笑声凄厉而悲伤。
“这么好的酒,就算我明知有毒,也要喝的,你们看,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喝下去了。”他大笑着冲过来,一个筋斗跌入坑里,他不愿让沈红叶独享。天色忽然黯了,冷风如刀,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觉得冷了。
邱凤城,马如龙,吃惊地看着他们倒下去,自已仿佛也将跌倒。这变化实在太突然、太惊人、太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邱凤城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瞪着马如龙。他的眼色比风更冷,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有把刀,仿佛想一刀剖开马如龙的胸膛,挖出这个人的心来。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色看着马如龙?马如龙已经恢复了镇静。杜青莲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忽然死在他面前,他并没有显得很悲伤。杜青莲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离奇,他也没有显出震惊的样子。
别人是死是活,是怎么死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没有死,因为他还是马如龙,永远高高在上的“白马公子”马如龙。
邱凤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真的从来都不喝酒?”
马如龙拒绝回答。他一向很少回答别人问他的话,他通常只发问,发令。
邱凤城道:“我知道你喝酒的,我也看过你喝酒,喝得还不少。”
马如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邱凤城道:“你不但喝酒,而且常喝,常醉,有一次在杭州的珍珠坊,你日夜不停地连喝了三天,把珍珠坊所有的客人都赶了出去,因为那些人都太俗,都不配陪你喝酒。”他接着道,“据说那一次你把珍珠坊所有的女儿红都喝完了,二十斤装的陈酒,你一共喝了四坛,这纪录至今还没有人能打破。”
马如龙冷冷道:“最后一坛不是女儿红,真正的女儿红,珍珠坊一共只有三坛。”
邱凤城道:“你喝了六十斤陈酒后,还能分辨出最后一坛酒的真假,真是好酒量。”
马如龙道:“是好酒量。”
邱凤城道:“可是,今天你却滴酒不沾。”他的眼色更冷,“今天你为什么不喝?是不是知道酒里有毒?”马如龙又闭上了嘴。邱凤城道:“你和杜青莲结伴而来,当然知道他在哪里叫的酒菜,要买通一个人在酒里下毒,当然也容易得很。”
马如龙虽然没有承认,居然也没有否认。
邱凤城道:“我已决心宁死不入碧玉山庄,现在杜青莲和沈红叶也死了,碧玉夫人也不必再选,阁下已当然是她的东床快婿。”他冷笑,“这真是可贺可喜。”
马如龙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邱凤城道:“你应该明白。”他已握住了他的银枪。
马如龙一个字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走过来,面对着他。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出现了:“邱凤城是我的,这次还轮不到你。”
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很可能就是在杜青莲和沈红叶突然暴毙的时候,那时候谁也不会注意到别的事。这个人瘦削,颀长,颧骨高高耸起,一双手特别大。这双大手里握着杆金枪。四尺九寸长的金枪,金光灿烂,就算不是纯金的,看来也像是纯金的。
这个人穿着一身衣裳也是金色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这就是他的标志。所以江湖人只要一看见他,立即就会认出他,“金枪”金振林。
江湖中最有名的一杆枪,本来就是这杆金枪,金振林的金枪。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因为“银枪公子”已经在三年前击败了这杆金枪。从此金枪和银枪之间,就结下了谁都无法化解的仇恨。
金振林道:“我们还有旧账,旧账一定要先算。”
他用手里的金枪指着邱凤城:“今天就是我们算账的时候。”
邱凤城冷笑,道:“你这个时候选得真巧。”金振林也在冷笑,忽然间拧身,垫步,金枪毒蛇般刺出。金光闪动间,银枪也出手。马如龙只有退后。旧账先算,这本是武林的规矩。
金枪毒辣,迅速,有力,而且比银枪长,一寸长,一寸强。但是银枪却更灵活、更快,招式的变化也远比金枪更多。看来金枪这次又必败无疑。邱凤城显然很想赶快结束这一战,出手间已使出了全力。就在他以全力去对付金振林的时候,一株积雪的梅花后,忽然又有个人窜了出来。
一个黑衣人,黑衣劲装,黑帕蒙面,全身都是黑的。这个人比金振林更长更瘦,就像是一根黑色的箭,身法之快,也像是一枝箭。
他手里有刀,一把薄而利的雁翎刀。刀光一闪,斜劈邱凤城的左颈,这是绝对致命的一刀。
邱凤城虽然在危急中避开这一刀,前胸却已空门大露。金振林的金枪立刻闪电般刺入了他的心脏。
这一枪也是绝对致命的杀手!金振林一击命中,绝不再停留,凌空翻身,掠出四丈。
鲜血溅出,邱凤城倒下去时,金振林已在十丈外,黑衣人退得比他更快。
马如龙没有去追,却窜到邱凤城的身旁。他从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可是现在他不去追凶,却抢着来看邱凤城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他错过了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金振林已追上了那黑衣人,两个人并肩向外窜,黑衣人渐渐落后。忽然间,刀光又一闪,黑衣人掌中的雁翎刀,忽然闪电般劈出,一刀劈在金振林的左颈后,这一刀比刚才他的出手更快、更狠。
金振林惨呼,鲜血箭一般射出,想回头来扑这黑衣人。他的身子刚扑起,就已倒了下去。
黑衣人一刀得手,也绝不再停留,身形起落,向谷外猛窜。他杀人的动作干净、利落,而且极有效,显然有极丰富的经验。他杀人之后,杀了就走,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杀人灭口,别人也同样要杀他灭口。他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不等对方出手,他已先出手,他的刀比毒蛇更毒。他杀人一向很少失手,可惜这一次他的对象选错了人。


第一部分杀 手(2)

并肩站在山谷外,挡住他去路的有三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肥胖臃肿,一个是和尚。高大威猛的是个银发赤面的老人,像貌堂堂,气势雄壮。和尚如果在江湖中走动,就一定有点来历,“乞丐,女子,出家人”,一向都是江湖中最难斗的三种人,大家都知道。
一个有经验的人要杀人,当然要选最弱的一个。他选的是那看来非但臃肿,而且迟钝的胖子。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胖子竟是当今天下的刀法第一名家,“五虎断门刀”的当代掌门人彭天霸。当今江湖中最快、最狠、最有名的一把刀,就是彭天霸的家传五虎断门刀。
彭天霸当然带着刀,刀在腰,刀在鞘,可是忽然间就到了这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的刀劈出,才看见眼前有刀光闪动,等他看见刀光时,刀锋已割断了他的咽喉。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轻呼:“留下他的活口……”可惜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黑衣人的头颅几乎已完全脱离了他的脖子。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太迟了!”
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你的刀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
那和尚淡淡道:“彭大侠的杀孽虽重,杀的人却都是该杀的人,这人片刻间刀伤五命,死得并不冤枉。”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他,‘聚丰楼’的那五个堂倌和小厮,既非江湖中人,跟他也不会有什么仇恨,他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彭天霸道:“现在他虽然死了,这件事我们迟早还是问得出的。”
老人道:“问谁?这件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道?”
忽然有个人大声道:“我知道!”
邱凤城居然还没有死。他挣扎着,推开了马如龙,喘息着道:“这件事幸好还有我知道。”
自从移花宫主姊妹仙去之后,武林中最神秘,也最神奇的一个女人,就是碧玉夫人,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碧玉山庄。江湖中对碧玉山庄里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多,甚至不知道这山庄究竟在哪里。因为碧玉山庄也和移花宫一样,是女子的天下,男人的禁地。
据说那里的女人不但都很美,而且都有一身极神奇的武功。但是无论多能干的女人,都有需要男人的时候,如果想传宗接代,更少不了男人。
现在碧玉夫人的千金已长大了,碧玉夫人并不想要这惟一的女儿独身到老,她也像别的母亲一样,想找个满意的女婿。目前江湖中最有资格做她的女婿的,无疑就是四公子。
可惜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她只能在这四个人中挑选一个,所以她要这四个人到这寒梅谷来。碧玉夫人的邀请,从来没有人能拒绝,也没有人敢拒绝。
所以邱凤城、马如龙、杜青莲、沈红叶,这四位名公子全来了。碧玉夫人并没有一定要他们保守秘密,但是他们自己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中选,如果选不中,当然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四公子的声名全都如日中天,谁都丢不起这个人。
想不到酒里居然有毒,杜青莲和沈红叶竟被毒死,更想不到邱凤城的死敌金枪金振林也找到这里,而且还找了个经验丰富的杀手来。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绝没有人会知道邱凤城今天在这里。金振林怎么会知道的?
——当然是某一个人把他找来的,另外还找了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刺客陪他来——因为这个人知道金振林未必是邱凤城的敌手。——这个人当然也就是在酒中下毒的人——这个人要金振林和那刺客埋伏在途中,把“聚丰楼”送酒菜到这里来的五个堂倌小厮全都杀了灭口。
——这个人又要那刺客在事成之后,把金振林也杀了灭口——他不怕这刺客泄漏他的秘密,因为一个以杀人为生的人,不但要心黑、手辣、刀快,还得要嘴稳——所以这刺客就算没有死,也绝不会泄漏这位雇主的秘密。
邱凤城最后的结论是:
“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金振林的枪下,你们三位本来却不该到这里来的,所以这个人的计划本来应该已完全成功,而且永远没有人能揭破他的阴谋和秘密,碧玉夫人不必再费心挑选,这个人已当然是碧玉山庄的东床快婿。”
邱凤城并没有说出这个人是谁,也不必再说出来。这个人是谁,每个人心里都已很明白,每个人都在冷冷地看着马如龙。
马如龙没有反应。别人用什么眼色看他,别人心里对他怎么想,他都不在乎。
彭天霸一直不停地在来回走动,他的人虽然胖,却极好动。这时他才停下来,停在金振林尸身旁,捡起了那杆金枪,掂了掂分量,喃喃道:“这杆枪并不重。”
邱凤城道:“他练的是家传梨花枪,走的本来是轻灵一路。”
彭天霸道:“据说有人曾经试过,把七个铜钱从他面前抛出去,他一枪刺出,绝对可以把七个钱眼全都刺穿。”
邱凤城道:“他出手的确极准。”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他自己一定也想不到,这次居然会失手。”
邱凤城道:“这次他也没有失手。”
彭天霸淡淡道:“既然他没有失手,你为什么没有死?”
邱凤城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挣扎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外面穿的是貂裘,里面还有三件紧身衣,贴身的衣服内襟,有个暗袋,正好在心口上,暗袋里藏着个荷包。
荷包上绣着朵并蒂花,绣得极精致,显然是出自一个极细心的女子之手。现在荷包已经被刺穿了,正刺在那一双并蒂花之间。荷包里的一块玉佩,也已经被刺得粉碎。
金振林那一枪并没有失手,那一枪本来绝对可以刺穿邱凤城的貂裘,刺入他的心脏。但是金振林没有想到他还贴身藏着块玉佩,而且正贴在他的心上。


第一部分杀 手(3)

邱凤城道:“这是小婉送给我的,她要我贴身藏着,她要我不要因为别人而忘了她。”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我没有忘记她,所以我还活着。”小婉无疑就是他的情人,他宁死也不愿背弃情人。
彭天霸叹了口气,目中已有了笑意,道:“原来一个人痴情也有好处。”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忽然道:“邱公子,我虽然不认得你,你这对银枪,我却是认得的。”
邱凤城道:“这是晚辈家传之物,晚辈并不敢以此自炫。”
老人道:“我知道。”他的词色也很温和,“昔年令尊以这对银枪力战‘长白群熊’时,我也在场。”
“长白群熊”几兄弟个个都是强悍凶恶的巨寇,雄据辽东多年,江湖中从来没有人敢轻犯他们的地盘。
邱凤城的父亲约得了“奉天大侠”冯超凡,力闯长白山,以一对银枪和冯超凡一对纯钢混元牌,荡平长白群熊的窝。这一战不但当时轰动天下,至今犹脍炙人口。
邱凤城道:“前辈莫非是冯大侠!”
老人道:“不错,我就是冯超凡。”
他微笑道:“你看见了他刚才那一刀,想必也该知道他是谁了。”
除了五虎断门刀之外,天下实在没有那么“绝”的刀法。刀绝、情绝、人绝、命绝!一刀绝命,永无活口。
邱凤城叹了口气,道:“此人一定是作恶多端,才会遇见了五虎断门刀。”
彭天霸笑了笑,道:“刚才出手的若是这和尚,他死得只怕更快。”这和尚的出手难道比五虎断门刀更绝?
邱凤城动容道:“这位前辈莫非是少林的绝大师?”
彭天霸道:“不错,他就是绝和尚。”
少林绝僧的人更绝,情也更绝,天生嫉恶如仇,一个人如果有什么过错落在他手里,这一生中就休想有片刻安稳了。
邱凤城长长叹息,道:“想不到苍天竟将三位前辈送到这里来了。”
彭天霸道:“可是我们本来的确不该来的,也不会来的。”
冯超凡道:“我们本来只不过想到聚丰楼去喝杯酒。”他是聚丰楼的老主顾。
饭馆里的老主顾都有固定的堂倌伺候,因为只有这堂倌知道这位老主顾的脾气,喜欢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都用不着再吩咐。但是这天他去的时候,专门伺候他的堂倌小顾却送了一桌酒菜到寒梅谷去了。——如此严寒,居然还有人在寒梅谷赏花饮酒,这人想必是个雅人。
彭天霸道:“三杯下肚,我们这三个老头子也动了豪气,想到寒梅谷看看这位雅人。”
冯超凡叹道:“想不到我们走到半路,就看见小顾他们的尸身。”
彭天霸道:“每个人都是一刀就已致命,杀得好干净,好利落!”
冯超凡道:“他也是用刀,当然更忍不住来看看是谁有这么快的一把刀!”
彭天霸道:“所以我们这三个不该来的人就来了。”
这真是天意。邱凤城仰面向天,喃喃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马如龙一字字道:“这三句话,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千万不要忘记。”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的。



第二部分天 杀(1)

马如龙还是没有反应。如果是别人,到了这种时候,纵然还没有逃走,也一定会极力辩白。可是他没有。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别人说的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他不辩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已无法辩白了?
——他不逃走,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谁在这三个人面前都逃不了的?
绝大师也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淡漠的脸上也全无表情。这时他才开口:“我好像听一个人说过,天下刀法的精萃,尽在五虎断门刀中,所以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他没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你的确听人说过,不是好像是听人说过。”
绝大师道:“我是听谁说的?”
彭天霸道:“当然是听我说的。”
绝大师道:“你说的话,我一向都很相信。”
彭天霸道:“我虽然也会吹牛,却只在女人面前吹,不在和尚面前吹。”他笑笑又道:“在和尚面前吹牛,就像是对牛弹琴,一点用处都没有。”
绝大师既不动怒,也不反讥,脸上还是冷冷淡淡地全无表情,道:“刚才那黑衣人一刀就想要你的命,他用的那一刀,想必是他刀法中的精萃。”
彭天霸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当然要把他全身本领都使出来。”
绝大师道:“你好像说过,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精萃,你没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我说过。”
绝大师道:“他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彭天霸道:“不知道。”他回答得真干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五虎断门刀”的当代掌门,是个最干脆的人。
绝大师却偏偏还要问:“你真的不知道?”
彭天霸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绝大师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彭天霸显然很意外,脱口问道:“你真的知道?”
绝大师道:“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分什么真假。”
彭天霸笑了:“他用的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
绝大师道:“那是天杀!”
天杀!
彭天霸道:“我又不懂了,什么叫天杀?”
绝大师道:“你去解开他的衣服来看看。”
黑衣人的胸膛上,有十九个鲜红的字,也不知是用朱砂刺出来的,还是用血:天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予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彭天霸道:“这就叫天杀?”
绝大师道:“是的。”
彭天霸道:“可惜我还是不懂。”
绝大师道:“这是个杀人的组织,这组织中的人以杀人为业,也以杀人为乐,只要你出得起金钱,你要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彭天霸道:“你怎么知道的?”
绝大师道:“我追他们,已经追了五年。”
彭天霸道:“追什么?”
绝大师道:“追他们的根据地,追他们的首领,追他们的命!”他淡淡地接着道,“杀人者死,他们杀人无数,他们不死,天理何存!”
彭天霸道:“你没有追出来?”
绝大师道:“没有。”
彭天霸道:“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追出来的,追不出来,你死也不肯放手。”
绝大师道:“是的。”
天暗了,冷风如刀。彭天霸又俯下身,将黑衣人的衣襟拉起来,好像生怕他会冷。死人绝不会怕冷的。
这黑衣人如果还活着,就算冷死,彭天霸也不会管。但是无论谁对死人都反而会特别仁慈些,因为每个人都会死的。等到他自己死了后,他也希望别人能够对他仁慈些。彭天霸拉起了这死人的衣襟,就有样东西从这死人衣襟里掉了下来。
掉下来的是块玉。玉,是珍中的珍,宝中的宝。玉是吉物,不但避邪,而且可以为人带来吉祥、平安、如意。
在古老的传说中,甚至说玉可以“替死”,替主人死,救主人的命。小婉送给邱凤城的那块玉,就救了邱凤城的命。
这块玉却要马如龙的命。因为这块玉上结着条丝绦,丝绦上系着块金牌,金牌的正面,是一匹马,金牌的反面是四个字:
“天马行空。”
这是天马堂的令符,马如龙就是天马堂主人的长公子。
天马堂的令符,怎么会到了这刺客身上?这只有一种解释:马如龙用这块玉和这令符,收买了这刺客,叫这刺客来为他杀人。杀杜青莲,杀邱凤城,杀金振林,杀聚丰楼的堂倌和小厮。
可是他想不到邱凤城居然没有死,更想不到彭天霸、冯超凡,和绝大师会来。这是天意,天杀不是天意,天意是戒杀的!
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因为这件事的关系太大,杜青莲、沈红叶、金振林,每一个人的死,都足以震动武林,而且极可能引起江湖中这几大世家的仇杀!
只要他们的仇杀一开始,就绝不是短时期可以结束的,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而死。这绝不是可以轻率下判断的事。可是现在动机和证据全有了,而且铁证如山。
冯超凡沉着脸,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应该听听马如龙有什么话说。”
马如龙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解下了身上的银狐裘,缓缓说道:“这是我三叔少年时,夜猎大雪山所得,先人的遗物,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第二部分天 杀(2)

他将这狐裘交给了彭天霸:“我知道阁下昔年和我三叔是朋友,我希望你能把他的遗物送回天马堂,交给我的三婶。”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马三哥英年早逝,我……我一定替你送回去。”
马如龙又慢慢地解下了他那柄剑光夺目的长剑,交给了绝大师。
他说:“这柄剑本来是武当玄真观主送给家父的,少林武当,本是一脉相传,希望你能把这柄剑送回玄真观去,免得落入非人之手!”
绝大师道:“可以。”
马如龙又从身上取出一叠银票和金叶子,交给了冯超凡。
冯超凡道:“你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谁?”
马如龙道:“钱财本是无主之物,交给谁都无妨。”
冯超凡沉吟着,终于接了过来,道:“我拿去替你救几个人,做点好事。”
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马如龙这是在交代后事,一个人在临死前交托的事,很少有人会拒绝的。他们用两只手捧着马如龙交托给他们的遗物,心情也难免很沉重。
马如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现在只剩下这匹马了。”
他的白马还系在那边一棵梅树下,这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名种良驹,就像是个江湖高手一样,临危不乱,镇静如常。马如龙走过去,解开了马的缰绳,轻拍马股,道:“去!”白马轻嘶,小步奔出。
马如龙转过身,面对着冯超凡,道:“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了。”
冯超凡道:“你说。”
马如龙冷冷道:“你们都是猪!”
这句话说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倒窜了出去,凌空翻身。他的白马开始时是用小步在跑,越跑越快,已在数十丈外。马如龙用尽全力,施展出“天马行空”的绝顶轻功。这种轻功身法最耗力,可是等到他气力将衰时,他已追上了他的马。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现在身子已跑热了,速度已到达巅峰。马如龙一跃上马,马长嘶,行如龙,人是纯白的,马也是纯白的,大地一片银白。
冯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动身形追过来,手里还拿着马如龙交给他们的金叶子和狐裘。等到他们发觉自己的愚蠢时,这一人一马已消失在一片银白中。冯超凡跺了跺脚,将手里一叠金叶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个猪。”
天色更黯,风更冷。冷风刀一般迎面刮过来,马如龙胸中却像是有一团火。怒火!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凶手,绝没有在酒里下毒。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他看出了这一点。他只有走!
死,他并不在乎,能够和那些认定了他是凶手的人决一死战,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死在他们手里,这冤枉就永远再也没法子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磊落。他发誓,等到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还要找他们决一死战!
真正的凶手是谁?是谁在酒里下的毒?是谁买通了那天杀的刺客?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一定是个极阴沉毒狠的人,这计划之周密,实在是无懈可击。他是不是能揭穿这阴谋,找出真凶?现在他是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他根本还不知道应该往哪里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凶还没有找出来的时候,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凶手。
如果冯超凡、彭天霸,和少林绝大师都说一个人是凶手,江湖中绝没有人还会怀疑,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一定有人要将他置之死地。他更不能把这麻烦带回去。一个千夫所指的凶手,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
如果是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会被活活气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信天地之大,总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也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他能把真凶找出来的。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自己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充满信心,他的手比别人更有力,他的思想比别人更灵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别人更灵敏。
就在这时候,他已听见了一点别人很可能听不见的声音。仿佛是在呼喊,却又微弱得像是呻吟。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束头发。天色虽然已黯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在银白的雪地上,看来还是很显眼。
如果别人经过这里,很可能也会看见这束头发的,却一定看不见这个人。这个人全身都已被埋在冰雪里,只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这半边脸在他眼前一闪,快马就已飞驰而过。他没有停下来。他在亡命。
情绝人更绝的绝大师,绝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很可能已追了上来。这次他们如果追上他,是绝不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走的,他绝不能为一个已经快冻死的陌生人停下来。
——但是那个人一定还没有死,还在呻吟。马行如飞,已奔出了很远,他忽然勒转马头,兜了回去。
一个人如果见死不救,他还有什么值得自己骄傲的?马如龙是个骄傲的人,非常骄傲。
连漆黑的头发都已结了冰,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这个人居然奇迹般地活着。
——一个人如果被埋在冰雪里,要过多久才会被冻死?
据说女人忍受饥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强些。这个人,是女人,很年轻,却不美,事实上,这个女人不但丑,简直丑得很可怕。她的鼻梁破碎而歪斜,鼻子下是一张肥厚如猪的嘴,再加上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全都长在一张全无血色的圆脸上。这个女人看来就像是个手工拙劣的瓷人,入窑时就已烧坏了。
现在她虽然还没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难。如果有一杯烧酒,一碗热汤,一件皮裘,一个医道很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马如龙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经尽了心,现在实在应该抛下这个其丑无比的陌生女人赶快走的。但是他却将自己身上惟一一件可以保暖的干燥衣服脱下来,裹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包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却是“丑陋”。一个丑陋的女人,通常都是个可怜的女人。马如龙非但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抛下她,反而对她更同情。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眼看着她像野狗般冻死。但是他并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现在他自己也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这时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总是来得特别早,而且总是特别长。


第二部分长 夜(1)

夜。漫长的寒夜刚开始。马如龙拾了些枯枝,在这残破的废庙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生起了一堆火。
火光很可能会把敌人引来,任何人都知道,逃亡中是绝不能生火的,就算冷死也不能生火。但是这个女人实在需要一堆火,他可以被冷死,却不能让这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畏惧敌人的追踪而被冷死。他宁死也不做这种可耻的事。
火堆生得很旺。他将这女人移到最暖和、最干燥的地方,他自己也同样需要休息。他刚闭起眼睛没多久,忽然听见有个人尖声问:“你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居然醒了。她不但丑得可怕,声音也同样尖锐可怕。马如龙没有回答她的话。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个亡命的人,既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他慢慢地站起来,想过来看看这女人的情况,是不是能走能动,能不能再活下去。谁知这女人却忽然从火堆旁抄起一根枯枝,大声嚷道:“你敢过来,我就打死你!”他冒险救了她的命,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却好像认为他要来强奸她。马如龙一句话都没有说,又坐下。
这女人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根枯枝,用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狠狠盯着他。马如龙又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懒得去看她,这女人却又在尖声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马如龙也懒得回答。
这女人总算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所以才问道:“我刚才好像已经被埋在雪堆里,是不是你救了我?”
马如龙道:“是的。”
想不到这女人又叫了起来:“你既然救了我,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城里去找个大夫?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破庙来?”
她的声音更尖锐:“你这种人我看得多了,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存好心。”
马如龙本来已几乎忍不住要说:“你放心,我不会强奸你的,像你长得这副尊容,我还没兴趣。”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这女人的脸在火光下看来更丑,他不忍再去伤她的心。所以他只有缓缓叹了口气,道:“我没有送你去找大夫,只因为我已囊空如洗。”
这女人冷笑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混成这种样子,穷得连一文都没有,一定是因为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马如龙又懒得理她了。这女人却还不肯放过他,还在唠唠叨叨地骂他不长进,没出息。
马如龙忽然站起来,冷冷道:“这里的枯柴,足够你烧一夜,等到天亮,一定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他实在受不了,只好走。
这女人却又尖声嚷叫起来:“你干什么?你想走?难道你想把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抛在这里不管了,你还算什么男人?”她这样子实在不能算是个“弱女子”,可惜她确实是个女人。
这女人冷笑道:“你是不是怕我的对头追来,所以想赶快溜之大吉?”
马如龙忍不住了,他问道:“你有对头?”
这女人道:“我没有对头?难道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埋在雪堆里的,难道我有毛病?”
马如龙又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并没有问她,对头是谁,为什么要来追你,他只知道现在绝不能走了。一个弱女子,被人埋在冰雪里,被人追杀,一个男子汉既然遇到了这种事,就绝不能不管。
这女人又问道:“现在你不走了?”
马如龙道:“我不走了。”
这女人居然道:“你为什么不走了?是不是又想打什么坏主意?”马如龙居然笑了。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像这样的女人实在少见得很,想不到他居然在无意间遇到一个。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去痛哭一场?难道去一头撞死?
这女人又尖叫道:“你一个人偷偷地笑什么?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说!”
马如龙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破庙外已经有人在说道:“他不会说的,这位马公子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从来都不会说出来的。”火光闪动中,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赫然竟是彭天霸。
彭天霸手里还拎着那件银狐皮裘,用左手拎着。他的右手里提着的是把刀,一把已经出了鞘的刀,五虎断门刀。可惜这女人既不认得他这个人,也不认得他这把刀。她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立刻又瞪了起来,大声道:“你是谁?”
彭天霸道:“我是条猪。”
这女人道:“你虽然长得胖了些,比猪好像还瘦一点。”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比猪还笨一点,所以,才会接下他这件银狐裘。”
这女人显得很意外,问道:“这是他的?”
彭天霸道:“是。”
这女人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你?”
彭天霸道:“因为他要用这件皮裘拿住我的手。”
这女人道:“是你用手拿住这皮裘,还是这皮裘拿住你的手?”
彭天霸道:“都是一样的。”
这女人道:“怎么会一样?”
彭天霸道:“不管是这皮裘拿住了我的手,还是我的手拿住这皮裘,反正我这只手上已经有了东西,既不能拔刀,也不能发镖了。”他的飞虎追魂镖,也和他的五虎断门刀同样可怕。
这女人却不懂:“他为什么不让你拔刀,又不让你发镖?”
彭天霸道:“因为他要逃走。”
这女人道:“他为什么要逃走?是不是因为你欺负他?你为什么要欺负人?”
彭天霸只有苦笑。他终于发现自己跟这女人说话,实在不是件明智之举。他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马公子,这次你用不着再逃了,这次我们三个人分成了三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不妨把我也杀了灭口。”
马如龙没有开口,这女人却抢着道:“他不会杀你的,他是个好人。”
彭天霸道:“他是个好人?”


第二部分长 夜(2)

这女人道:“他当然是个好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好的人,你敢碰他,我就打死你!”
彭天霸笑了,冷笑,想不到这女人忽然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膀子,大声道:“我替你挡住他,你快走。”
马如龙没有走。她也挡不住彭天霸,彭天霸的臂一振,她就倒在地上。
彭天霸道:“你说的话太多了,一定累得很,还是躺一躺的好。”他轻轻一脚踢出,踢住了她的睡穴,把手里的狐裘盖在她身上。
马如龙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等着他出手。想不到彭天霸反而把刀又插入了腰畔的刀鞘,伸出一双手来烤火。他知道马如龙逃不了的,在出手之前,先使双手的血脉畅通。这老江湖的镇定与沉着,让人不能不佩服。
马如龙居然也很沉得住气,既没有显得焦躁不安,也没有抢先出手。
火势已弱。彭天霸又加了几根柴木在火堆里,才缓缓地说道:“你可知道我跟你三叔是朋友?”
马如龙道:“嗯。”
彭天霸道:“他生前是不是曾经在你面前,说起我的事?”
马如龙道:“嗯。”
彭天霸道:“他有没有说起过,我跟他怎么交上朋友的?”
马如龙道:“没有。”
彭天霸道:“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他笑了笑,又接道,“你三叔是个极骄傲的人,当然不会在你面前,提起这件事。”
马如龙道:“为什么?”
彭天霸道:“因为我的聪明才智虽然比不上他,可惜他的兴趣太广了,琴棋书画,什么他都要去学一学,练剑的时间当然就不会有太多。”
这一点马如龙也听说过,他的三叔不仅是位极负盛名的剑客,也是位极有名的花花公子。
彭天霸道:“所以他虽然样样比我强,武功却不如我,我跟他曾经交手三次,每一次都是在一百招之内将他击败的。”他不让马如龙开口,忽然又问道,“你的剑法比起你三叔如何?”
马如龙沉吟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如他。”
彭天霸道:“我也相信你的剑法绝对不如他,所以你手里纵然有剑,我也可以在一百招之内,取你的性命。”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是空着手的,最多只能接我六十招。”
马如龙没有开口。彭天霸又道:“我的刀法,刀刀俱是杀手,每招出手必尽全力,有时虽然不想杀人,可是一刀劈出后,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的刀下一向很少有活口。”马如龙沉默。彭天霸又道,“你也和你的三叔一样,是个绝顶聪明,也骄傲已极的人,但是我并不希望你和他一样早死。”
马如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彭天霸也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有几点奇怪的地方。”
马如龙道:“哦?”
彭天霸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马如龙摇头。
彭天霸道:“是你自己把我带来的。是你在雪地上留下的那些马蹄印子把我带来的。”
马如龙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来没有逃亡过。
彭天霸道:“你能想得出那么周密狠毒的计划来害人,就不该这么的疏忽大意,更不该在自己救命还来不及的时候,冒险去救一个像她这么样奇丑无比的陌生女人。”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事你却偏偏做出来了,看来,又不像是装出来的,我虽然是条猪,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奇怪,所以……”
马如龙道:“所以怎么样?”
彭天霸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跟我走,不要逼我出手。”
马如龙淡淡道:“你要我跟你到哪里去?”
彭天霸道:“暂时我便把你送到少林去,三个月内,我一定替你查明这件事的真相,到那时我一定会给你个公道。”马如龙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彭天霸道:“现在你已是众矢之的,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不会放过你,你只有这条路走。”这是实话,也是实情。
彭天霸慢慢地走过来,道:“所以现在你一定要完全信任我,现在也只有我能帮助你。”他伸出他的手。看来这的确已经是世上惟一肯帮助马如龙,惟一能帮助马如龙的一双手了。
马如龙终于把这双手握住,道:“我相信你,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彭天霸已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环跳穴上。他的腿一软,彭天霸的手已闪电般一翻,扣住了他的脉门,纵声大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究竟谁是猪了!”
手放开,人倒下。“咯”的一声脆响,五虎断门刀又已出鞘。彭天霸的确不愧是当今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刀法名家。拔刀的动作不但干净利落,而且姿势优美。


第二部分长 夜(3)

他杀人的姿势想必也同样优美,拔刀,通常都是为了要杀人的。但是他应该还有很多事要问马如龙,纵然他已确定马如龙就是真凶,也应该先问清楚。为什么他现在就已拔刀?
马如龙终于明白了。看见彭天霸的刀拔出来,他就明白了,凶手就是彭天霸!所有的阴谋和行动,都是他在暗中主持的,所以他绝不能留下那“天杀”黑衣人的活口。
所以他现在根本不必再问什么,他同样也不能再留下马如龙的活口。只可惜马如龙现在虽然已完全明白,却已太迟了,刀光如雪,已向他直劈了下来。
想不到的是,这一刀还没有劈在马如龙脖子上,彭天霸的人竟然跳了起来,凌空翻身,远远落下,脸色已惨变,厉声喝问:“是什么人?”除了已经被他点了穴道的两个人之外,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难道他看见了鬼?
火光明灭闪动,彭天霸的脸色好像也跟着在闪,一阵红,一阵白、青。可是这里非但看不见别的人,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他忽然一个箭步窜过来,一刀向马如龙的脖子劈了下去。
他又见了鬼!这一次他见的鬼一定更可怕。马如龙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却又跳了起来,跳得更高,而且凌空翻了个身之后,就窜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
破庙外一片黑暗,他一窜出去,就连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火焰闪动,风在呼啸。寒风中忽然又传来一声呼喊,短促而尖锐,充满了恐惧和惊讶。
马如龙听出呼声是彭天霸发出来的,却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他很想出去看看,可惜他双腕和两膝的穴道都已被点住。
彭天霸虽然是以刀法成名的,点穴的手法也绝不比人差。这时只要有个人进来,手里只要有把刀,随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随便他手里拿着的是把什么样的刀,都可以一刀割断马如龙的咽喉。幸好没有人进来。没有人,没有鬼,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什么都没有。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们两个连动都动不了的人,和一堆快要熄灭了的火。
但是,马如龙知道随时都可能有人会来的。就算彭天霸不会再回来,冯超凡、绝大师、邱凤城,都随时可能会来。无论来的是谁,都绝不会放过他。
现在漫长寒冷的夜晚还没有过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冬天的夜晚总是特别长、特别长的。



第二部分大 婉(1)

枯枝烧得很快,火已越来越小了。马如龙尽量要自己冷静,他的心还没有冷静下来,身子却越来越冷,整个人都已快冻僵。火已经快灭了,被点的穴道,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现在还没有到一个晚上最冷的时候,再这样冷下去,说不定,会活活冷死在这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会有可能被冻死。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子的,未来的事,谁也没法子预料。造化弄人,谁也没法子预告自己的命运。
马如龙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值得骄傲。就在这时候,那女人忽然从狐裘里伸出头来。
马如龙的气血还没有通,她的穴道反而先开了,用一双小老鼠的小眼睛,像只小老鼠般东张西望了半天,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那胖子居然走了,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这的确是件很意外的事!无论谁都想不到彭天霸会放过马如龙,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忽然落荒而逃。
她站起来,穿起了马如龙的皮裘,笑道:“这件衣服的皮毛真不错,又轻又软又暖和,我穿着大小也正好刚合适。”
幸好马如龙还能说话,忍不住道:“只可惜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
这女人摇头道:“这不是你的,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
马如龙道:“为什么?”
这女人道:“因为你已经把它送给了那胖子,那胖子又送给了我。”
她笑得更愉快:“所以现在这件衣服已经是我的了。”
马如龙并没有争辩。他一向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这种事他根本不在乎。可是他实在太冷,又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加点火?”
这女人说道:“加火干什么?我又不冷。”
马如龙苦笑道:“你不冷,我冷。”
这女人说道:“我不冷,你为什么会冷?”
马如龙怔住了。这女人实在太妙了,妙得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他的肚子居然还没有被气破,已经是他的运气。
这女人居然又道:“年轻人一定要能够吃苦耐劳,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你年纪轻轻,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将来还能做什么大事?”
马如龙只有闭上嘴。他终于发觉要跟这种女人讲理,不但是白费力气,简直愚不可及。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这么样的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和嘴全都闭起来。
这女人居然放过了他,喃喃道:“不知道天是不是快亮了,我出去看看。”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走了出去,刚走出去,忽然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也像是屁股上忽然中了一箭。
马如龙本来不想理她的,可是这个女人虽然讨厌,对他总算不错,不但说他是个好人,而且还拼了命去抱住彭天霸叫他快走。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就要恩怨分明。所以马如龙不能不问:“什么事?”
这女人惊声道:“外面……外面有个人。”
天寒地冻,半夜三更,这个荒僻的破庙外面怎么会有人?马如龙更不能不问:“谁?”
这女人道:“就是刚才那个胖子。”
马如龙动容道:“他还没有走?”
这女人道:“还没有。”既然没有走,为什么不进来?马如龙道:“他在外面干什么?”
这女人道:“谁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她居然还能解释,“胖子总是喜欢睡觉的。”
可是不管多胖,多喜欢睡觉的人,也不会睡在雪地上的。马如龙道:“你一定看错了。”
这女人道:“我绝不会看错,我的眼睛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眼力最好。”她的眼睛实在长得不难看,至少比老鼠要好看一点。
马如龙说道:“你能不能再出去看看?”
这女人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出去看看?”马如龙又闭上了嘴。
这女人看着他,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跟我一样,也被那胖子踢了一脚,所以现在连动都不能动。”马如龙闭着嘴。这女人居然说:“好,我就替你出去看看,你对我总算还不错。”可是她刚走出去,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看样子比刚才还吃惊。
马如龙道:“他不在了?”
这女人喘息着道:“他……他还在,他永远都走不了的。”
马如龙道:“为什么?”
这女人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彭天霸怎么会死?刚才他还活得很好,而且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看起来比谁都要活得长些。
马如龙道:“他真的死了?”
这女人道:“绝对死了,从头到脚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马如龙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怎么会忽然死了的?”
这女人道:“我当然看得出。”她好像在发抖,“无论谁的脖子被砍了一刀,我都看得出他非死不可!”
马如龙更惊奇。彭天霸绝对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刀法名家。他的脖子怎么会被人砍了一刀?这一刀是谁砍的?天下还有谁的刀法比他更快,更高明?这个人为什么要砍他一刀?
只有一种解释!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彭天霸,主持这阴谋的还另有其人,连彭天霸都一直在受这个人操纵。现在这个人把彭天霸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他既然杀了彭天霸,为什么不进来把马如龙也杀了灭口?
这些问题除了“这个人”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回答。马如龙终于发现,这阴谋远比他想像中更复杂,更可怕。
这女人忽然道:“不行。”
马如龙道:“什么事不行?”
这女人道:“我们绝不能够再留在这里。”


第二部分大 婉(2)

马如龙同意。他们确实不能够再留在这里,只可惜他偏偏又没法子走。
这女人忽然又道:“我是个女人。”
马如龙道:“我知道。”
这女人道:“英雄好汉都是男人,君子也一定是男人,所以……”
马如龙道:“所以怎么样?”
这女人道:“所以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英雄好汉。”她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虽然不能走,我却要走了。”
为了她,马如龙才会在这里停下来,才会生起这堆火,遇到这件事。现在她居然要一个人走了。
马如龙居然答应:“好,你走吧。”
这女人居然又说:“可是我走不动,我一定要把你的马骑走。”
马如龙居然也答应道:“好,你骑走吧。”
这女人终于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了,她总算还有点人性。她居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实在是个好人,只可惜……”
马如龙道:“只可惜什么?”
这女人道:“只可惜好人都是不长命的。”
她居然真的走了,穿着马如龙的狐裘,骑着马如龙的白马走了。火堆已熄灭,她居然也没有替他加柴添火。这女人做出来的事真绝,简直比绝大师还要绝一百倍。
寒夜寂寂,蹄声还没有去远,寒风中忽然又传来一阵极轻快的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停在破庙外。
“有个死人在这里,”一个人失声道,“死的是彭天霸!”
“还有没有救?”
“一刀致命,神仙也救不活。”
马如龙的心沉了下去。他听得出这两个人的声音,正是绝大师,和冯超凡。看见了彭天霸的尸身,再找到他,他们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解释。想不到他们并没有进来,因为他们也看见了刚才疾驰而去的白马。
“那一定是天马堂的白龙驹。”他们也看见了马上人穿着的狐裘。
“一刀致命,杀了就走,好辣的手,好狠的人!”
“他逃不了的。”
“可是彭天霸……”
“彭天霸会在这里等,马如龙却不会等,我们追!”
这几句话说完,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都已去远。他们都将那个穿着狐裘,骑着白马的女人当做了马如龙。他们都想不到破庙里还有人。
如果那女人没有走,如果这里有火光,如果那匹白马还留在这里,现在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况?马如龙当然可以想像得到。他忽然发觉那个女人做事不但绝,而且绝得很巧,绝得很妙。他忽然发现她也许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不通人情,蛮不讲理的女人。也许她比谁都聪明得多。
无论多寒冷漫长的黑夜,总有天亮的时候,无论被什么人点住了的穴道,总有开解的时候。现在天已经亮了,被封闭的穴道,气血也已通了。
彭天霸用的手法并不太重,他并不想把马如龙的穴道封闭太久。因为马如龙绝对活不了太久的。想不到马如龙现在还活着,他自己的尸体却已完全冰冷僵硬。那一刀正砍在他左颈上,是从前面砍下去的,却连后面的大血管都已砍断。
一刀致命,一刀就已得手。这位以刀法名震武林的高手,竟似完全没有闪避招架。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使他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除非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对他下毒手,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刀会砍下来。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朋友,很接近的朋友,很信任的朋友。他们共同计划这件事,现在他们的计划已成功,想不到这个人竟要把他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马如龙非但猜不出,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一点线索。这问题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另外一个比较容易的问题是——这计划成功后,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对谁最有好处?
——这个人计划做这件事,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处。这计划成功后,马如龙就会被认定是凶手。杜青莲、沈红叶、邱凤城的亲人和朋友,都会去找马如龙算账。
如果他们找不到马如龙,就会去找天马堂。如果他们杀了马如龙,天马堂也一定会去找他们算账。所以这件事到最后结果,一定是火并,天马堂和杜、沉、邱三家的火并。
这四大家族的火并,最后一定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得利的是渔翁。谁是这个渔翁?



第二部分大 婉(3)

又是晴天。雪地上的马蹄印子,明显得就像是特地画出来,好让别人追上去的。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追上了她?
马如龙甚至可以想像到人们发现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后,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绝,很丑,很怪,却很有趣。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她很有趣。
不管怎么样,他并没有亏欠她什么,以后他恐怕再也不会见到她的人了。她是往东走的,他决定往西去。现在,他不但冷得要命,而且饿得要命。他知道西面有个很大的城市,有家很好的客栈,屋子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总是铺着新换的被单,屋里总是生着很旺的火!厨房里随时都准备着上好的羊肉涮锅,烤得又香又酥的芝麻酱烧饼。这些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繁华热闹的城市,干净整齐的街道,那家客栈的店小二,正在门口拉生意。马如龙却不敢进去了。快走到门口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已不名一文,连买个烧饼的钱都没有。门口的店小二也并没有拉这位客人进去的意思,一个在如此严寒天气里,身上连件皮货都没有的人,绝不会是好客人。
被人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他终于发现了金钱的价值,实在比他以前想像中高得多。既然饥寒交迫,囊空如洗,他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过去。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的脚步还是没有停。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匹白马。他认得这匹马,这匹马好像也认得他,正看着他扬蹄轻嘶,这匹马居然就是他的白龙驹。
马系在一家酒楼下,楼上的窗户里忽然有个人探出头来向他招手。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让人觉得又绝、又妙、又有趣的丑八怪。她明明是往东去的,怎么忽然又到了这个西边的城市里?
她大声招呼:“上来,快上来。”马如龙还在迟疑,她又大声道:“你是要自己走上来,还是要我下来拉你?”他只有苦笑,“我上去,我自己上去。”
酒楼上温暖而宽敞,充满了羊肉酥鱼,茅台大曲,和芝麻酱烧饼的香气。
她一个人占据了一张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位子,桌上摆着连八个人都吃不了的酒菜。她身上还穿着马如龙那件狐裘,看着马如龙道:“坐下,快坐下。”
马如龙只有坐下。她又大声道:“吃,快吃。”
马如龙只有吃。他不想让她过来拉他,也不想要她把羊肉塞到他嘴里。她做事好像通常都不太给别人选择的余地。
看到马如龙把一块炖得极烂的小羊肉吞下肚,这女人眼睛里才有了笑意,却还是板着脸道:“年轻人不但要能饿,还要能吃,你不把这碗炖羊肉吃完,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不理你。”
马如龙居然真的把一大碗炖羊肉都吃完了,还吃了两个烧饼。
这女人又倒了一大碗酒给他:“吃饱了肚子,就可以喝酒了,快喝!”
这次马如龙却在摇头道:“不喝。”
这女人道:“你是不是要我捏着你的鼻子灌下去?”
马如龙不理她。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捏住他的鼻子。可是他想错了。她居然真的捏住了他的鼻子。
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怪,一双手却长得很好看。而且纤秀光滑,柔若无骨。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发现她身上居然还有个地方长得好看,他终于把这碗酒喝了下去。
自从那次在珍珠坊大醉了三天之后,他就滴酒不沾。他已决心戒酒。可是不管多有决心的人,在经过了他遇见的这些倒霉事之后,而且又被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间捏住鼻子的时候,决心都会动摇的。
这女人终于笑了,道:“这样才像话,一个人,如果连酒都不敢喝,算什么男子汉!”
她又替他倒了一碗:“可是你放心,这酒里没有毒,我并不想毒死你。”


第二部分大 婉(4)

马如龙既然已开了戒,索性就喝个痛快。他本来就想大醉一场,无论谁在他这种情况下,都会想大醉一场的。三大碗下肚,酒意上涌,他终于问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这女人冷冷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马如龙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这女人道:“我高兴来,就来了。”
马如龙道:“你本来明明是往东边去的。”
这女人说道:“可是我忽然想到西边来。”
马如龙道:“你是不是在盯着我?”
这女人道:“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长得很漂亮,女人都要盯着你?”她忽然又冷笑,道,“我既不是杜青莲的妈,又不是沈红叶的娘,更不是那个臭和尚的祖奶奶,我为什么要盯着你?”
马如龙动容道:“你知道这件事?”
这女人道:“哼。”
马如龙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女人道:“哼。”
马如龙道:“你是不是看见了冯超凡和绝和尚,是不是他们告诉你的?”
这女人连哼都不再哼一声,又满满地替他加了一碗酒,一大碗。
马如龙叹了口气,道:“你喝酒是不是一定要用大碗?”
这女人终于回答:“是。”
马如龙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用大碗?”
这女人道:“只有小婉喝酒才用小碗,我又不是小婉。”
小婉?马如龙好像听过这名字,听邱凤城说的,邱凤城的情人就叫小婉,他荷包中那块玉,就是小婉送给他的。
马如龙忍不住又问道:“你也知道小婉?”
这女人冷冷道:“你问得太多了。”
马如龙道:“可是你连一句都没有回答。”
这女人道:“那只因为你问的都是不该问的话,该问的你都没有问。”
马如龙道:“我该问什么?”
这女人道:“你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酒,至少应该先问问我贵姓大名的!”
马如龙道:“你贵姓大名?”
这女人道:“小婉喝酒用小碗,我用大碗喝酒,应该叫什么?”
马如龙道:“你叫大婉?”
这女人居然笑了笑,道:“这次你总算变得聪明些了。”



第二部分破 碗(1)

这个女人叫大婉。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怪,一双手却比大多数女人都好看。她的眼睛虽然又小又狭,又斜,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眼波却很柔美,就像是阳光下流动着的小小一泓春水。
她说的话虽然尖酸刻薄,但是仔细想一想,其中又仿佛另有深意。她做的事虽然令人哭笑不得,而且蛮不讲理,但是以后你却往往会发现她这么样是为了你。若不是因为她穿走了马如龙的狐裘,骑走了他的白马,他恐怕已活不到现在。
现在她很可能已从冯超凡他们嘴里知道了这件事,但却还没有把马如龙当做一个冷血的凶手。现在世界上惟一一个还肯把他当做朋友的人,恐怕就是她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如龙忽然道:“你是个好人。”他叹了口气,“以前我总觉得你有点不讲道理,现在才知道你是个好人。”
大婉道:“你怎知道我是个好人?”
马如龙道:“我说不出,可是,我知道。”
他也替她倒了碗酒:“来,我用大碗敬你一大碗。”大婉居然真的喝了这一大碗,喝得很痛快。
马如龙忽然又问道:“你这个大婉,跟那个小婉有没有什么关系?”
大婉道:“没有。”
马如龙道:“可惜。”
大婉道:“为什么可惜?是不是因为你想看看那个小婉?”
马如龙道:“我实在很想看看她。”
大婉道:“可惜你找不到她。”
马如龙苦笑,说道:“可惜她不叫大婉。”
大婉道:“这又有什么可惜?”
马如龙道:“如果她叫大婉,我就比较容易找得到了,可惜她偏偏要叫小婉。”他又解释,“叫大婉的女孩子绝不会太多,叫小婉的女孩子却绝不会太少,我只知道她叫小婉,叫我怎么去找?”
大婉道:“你虽然找不到,总有人能找得到的。”
马如龙道:“谁能找得到?”大婉不回答,却忽然回道:“今天你已经喝了几碗酒?”
马如龙道:“喝了八碗,八大碗。”
大婉道:“你还能喝几碗?”
马如龙道:“不知道。”
大婉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还能喝很多?”
马如龙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我喝酒通常都不用碗的。”
大婉道:“你用什么喝?”
马如龙道:“用酒坛子。”大婉又笑了。
马如龙道:“你以为我是在吹牛?”
大婉道:“如果你酒量真的有这么好,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马如龙道:“去见谁?”
大婉道:“去见一个虽然从来不用小碗喝酒,却一定能找得到那个小婉的人。”
马如龙道:“他用什么喝酒?”
大婉道:“用破碗。”
马如龙道:“用破碗喝酒的人,就叫做破碗?”
大婉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越来越聪明了。”
马如龙眼睛里已发出了光,道:“你说的这个破碗,是不是‘破碗’俞五?”
大婉道:“除了他还有谁呢?”
除了他之外,的确再也没有别的人,像他这样的人,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没有人能比他更会喝酒,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喝酒。没有人能比他更会吃,也没有人比他更讲究吃。这两样不但天下闻名,而且绝对是天下第一。
他出名的当然还不止这两样。昔年江湖第一名侠叶开,曾经送他十六个字评语,说他:
“贫无立锥,富可敌国,名满天下,无人识得。”
用这十六个字来说他这个人,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天下最豪富的就是盐商,最赚钱的生意就是油米、绸布、木材、当铺。江南俞家不但是最大的盐商,也是这四行的大亨,的确可以算是豪富中的豪富,富可敌国。江南俞家有五兄弟,俞五是五太爷。
天下最穷的人当然是要饭的叫化子。俞五也是叫化子中的老大,当今“丐帮”的帮主。他虽然名满江湖,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却不多,所以有人就算看见他也不认得。可是他属下却有无数丐帮兄弟,遍布在黄河两岸,大江南北。所以你如果要找一个别人找不到的人,也只有去找他。
马如龙道:“你能找得到他?”
大婉道:“我找不到,谁找得到?”
马如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大婉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他当然是在吃饭喝酒。”


第二部分破 碗(2)

丐帮子弟,天下为家,有饭就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喝。有酒有饭的地方,虽然不少,通常都还是在饭馆酒铺里最多。大婉把马如龙带到一家小饭馆,一家很小很小的小饭馆,一共只有两张破桌子,几张烂椅子。
马如龙一走进门,就嗅到一阵陈腐的臭气,摆在一张小桌上的几样卤菜,颜色已经变了,而且又干又硬,看来就像是一堆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石头,就算饿了三天的人,也绝不会有勇气尝试。最讲究干净的一位帮主,对于吃,更从来不马虎,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喝酒?
这里根本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连那位掌柜兼跑堂的老头子,都快睡着了。可是大婉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刻就完全清醒,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也忽然变得炯炯有光。江湖中藏龙卧虎,难道这老头子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他一直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打量大婉,显得又惊讶,又兴奋,就像是个孩子忽然见到了一位仰慕已久的名人。马如龙长身玉立,是江湖少见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引人注意的一个。这老头子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在大婉旁边,这位白马公子竟似已变得完全黯然失色。马如龙觉得很有趣。
老头子忽然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大婉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老头子道:“能够见到姑娘的芳驾光临,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他忽然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吻了吻大婉的脚。他的态度比一个最忠心的臣子看见皇后时还尊敬。然后他才站起来,说道:“五爷就在后面的厨房里,姑娘请随我来。”
马如龙觉得更有趣了。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别人对她这么尊敬,她居然受之无愧,就好像认为本来就应该如此。大婉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道:“这老头本来是我们家厨房里的一个小厮,我们家的规矩一向很大。”
马如龙很想问她:“难道你们家的下人看见你时,都要吻你的脚?好像连皇宫大内,都没有这种规矩。”他没有问,因为这时候他们已走进了厨房。
任何人都绝不会想到,在这又脏又臭的小饭馆里,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厨房。厨房宽大,干净,明亮,每样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个碟子,每个碗,都擦得比镜子还亮,连烧火的灶上都看不见一点烟灰。天马堂是世家,也一向讲究饮食,可是连天马堂的厨房都没有这么宽敞干净。
厨房里有个人正在炒菜。任何人在炒菜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很好看的,这个人却是例外。他的手拿着锅铲时,就像是千古一人的大画家吴道子拿着彩笔,绝代无双的名剑客西门吹雪拿着剑,不但姿态和动作都优美之极,而且专心诚意。
他正在煎豆腐,虾子豆腐。现在豆腐还没有煎好,老头子站在他身后,绝不敢打扰他。大婉居然也没有打扰他。他的身材并不太高,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穿着件虽然打着补钉,却洗得一尘不染的麻布长衫,看来就像是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
马如龙忍不住悄悄地问:“他就是江南俞五?”
大婉叹了口气,道:“除了他,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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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茉莉催眠奇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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