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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异;如果坐在公家的“奥迪”或者自家的“宝马”里,中关村一定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因此你会大骂那帮开“奥托”的新手们愚蠢透顶;如果你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中关村的高楼大厦一定晃得你睁不开眼,因此你决定勒紧腰带,拼命攒一间房的首付;如果漫无目的地走着,中关村的厕所一定会和你玩捉迷藏,因此你是注定要尿裤子的。
关于中关村,老人们是这么说的: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北京城里有一片宝地,是永定河的故道,那里有旱河流过。人们因此称其为“中湾”;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成了太监们的庄园,阴气极盛,被称为“中官”;然后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明代绘制地图、留着辫子的科学家们,嫌“官”字有太监之意,改名为“中关”;等到了很久以前,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这里设立行政村,就给“中关”后面加了个“村”字。
没来北京工作之前,这三个字对一个我这样的人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我班一个北京的,说中关村卖电脑的安徽农民都开“奔驰”、“宝马”,最差也是“奥迪”。那时候我们经常看到我们的校长大人骑一辆锈迹斑斑的“二八”飞鸽横穿校园,于是心中顿生无限惆怅,同时埋怨一个安徽同学,说你小子不去中关村卖电脑,跑到这里干吗?此人一脸委屈,说他妈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不小心就考进来了,早知道应该去中关村卖盗版光盘。
来单位报名的第二天,我在北大BBS的“跳蚤市场”求得一辆50元的二手自行车,下班后迫不及待地在村中乱转。那天日落西山、凉风习习,我骑着自行车仰望路边的种种招牌:中国微软、神州数码、中科院、联想等等,顿生万丈豪情,心中窃喜。暗想腰弯了、眼睛近视了,到如今数十年苦读终成正果了。
走到知春路的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我就停下来眯眼四处观望。旁边一后座上带着个三四岁、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的骑车的妇女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也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对着我张张嘴,我以为她准备问路。结果妇女说:要游戏不、要软件不?要毛片不?我惊讶万分,同时沮丧无比——妈的,旁边那么多男性公民,为什么偏偏问我呢?难道我堂堂国家干部,看上去像痴迷于毛片的人吗?唉·····罢了罢了。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骑车向前。骑到人大读者服务部的那个十字路口后往右拐,准备去北大看看。那可是我高考之前的梦想之地啊。于是我猛蹬几下,继续向前,五分钟之后到了海龙电脑城。在这段不到一千米的路途中,又被拦住问了好几次,问要不要硬盘要不要游戏要不要毛片。问话者,性别有男有女,年龄有老有少,姿色有好有坏。当然,他们都被我义正词严地断然拒绝。但这帮人仍旧锲而不舍,不断向我发起攻击。我终于怒发冲冠、忍无可忍。在一个稍有姿色、还算年轻的女人走上前说出同样的话时,我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我就是拍毛片的导演,正在中关村找演员,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呀?
鄙人目前就在中关村工作,曾经的太监庄园的某处——当年太监们的厕所也说不定。俺们这单位可是中央直属,不过还是响应建立号召,改名为某某部的某某股份有限公司。如今大学毕业生后浪推前浪,一年多似一年,即便是这样的公司,大家也都是削尖脑袋用尽吃奶的劲儿往里面钻。鄙人毕业那年,应聘这个岗位的毕业生多达百人。面试那天,我早上八点多从北京站下车,而后直奔目的地。因为前一天晚上在火车上没有睡好,早饭也没吃,面试时稀里糊涂、前言不搭后语。从那个女处长的豪华办公室往外走的时候,我就想没戏了,彻彻底底没戏了。这次不光没找成工作,还把俺们学校的脸丢得一干二净。回到学校后,我就将此事抛到脑后,立刻和其他同学一起投入到寻找工作的滚滚洪流当中。但是临毕业春暖花开、情欲萌动之时,我却收到了一封接收函。于是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在烈日炎炎、口干舌燥的8月,背着行囊来到了北京。
后来他们说,其实大家都很优秀,很多人比我更优秀。只是我们副处长以前在清华读本科的时候,专业是理论物理,而我的名字是牛顿。于是我们英明的副处长大笔一挥,我就到了北京,他也多了一个叫做牛顿的小兵。这事他们虽然都是这么说,但是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我在这里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因此应该略加介绍。情况大概是这个样子:我妈生我的时期,也就是改革开放初期,我妈还是农村里一名光荣的人类灵魂的建筑师,具体的称呼是“民办教师”。她虽是老师,但还得经常和我外婆下地劳动。据我已经去世的外婆讲,那天锄草时我妈还好好的,之后她俩就坐在一颗苹果树下休息。突然,一阵风吹来,一颗熟透的苹果掉下来,砸在了我妈头上。我妈一惊,我就在苹果树下出生了。虽然我外公是教数学的,但他仍然知道物理学里的牛顿和牛顿三大定律。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就有了今天这个叫人敬畏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混进了这个被称作对外合作处的地方。比较奇怪,对外合作处只有两个光杆处长,没有科长。处长底下就是我们这些干活的年轻小卒。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英语,面试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万一”我被录取,会负责北美这块。而招人的原因是,从前负责这块的漂亮姑娘在芝加哥参加一次国际会议时跑掉了,至今杳无音信。后来有人说她在华盛顿大学读MBA,又有人说看见她在唐人街卖狗不理包子,当然更有人说她已沦落在哪个街区——除我负责的北美这块,还有其他人负责亚洲、欧洲什么的。听起来像美国的中央情报局或者前苏联的克格勃,其实一天到晚没什么事,多是帮各种级别的领导们办出国签证,或是写写对外合作的报告。
我刚来报到的那几天,主要干了两件事情,上岗培训和身体检查。对我们进行上岗培训的主要是部里的专家和请来的外交学院的教授。其中一个站在三尺讲台上,把一个花花绿绿的地球仪转得飞快,然后给我们指点当今世界局势,那样子就像当年的希特勒。这些人的大概意思是: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政治多极化和经济全球化在曲折中发展,霸权主义、强权政治有所抬头,非传统安全问题更加突出,南北差距越来越······等等等等,说得人昏昏欲睡。
另外一件事就是参加身体检查。检查眼鼻喉舌、心电图、肝功、肺活量之类的。其中有一项比较有特色,就是每个人翘起屁股让医生瞧一瞧。也不知道他在干吗,我想应该是检查痔疮什么的,总不至于是在趁机瞧瞧谁是同性恋。在那次声势浩大的身体检查活动中,对外合作处负责摄影、摄像的张师傅查出来得了乙肝。想当年,张师傅也是北京广播学院电视摄影系的高材生,学生时期的作品还在国际上拿过奖。不过大家还是照样叫他张师傅,可能是觉得这玩艺不像翻译资料或者写对外合作的proposal(协议),只是手工活而已,属于体力劳动。张师傅被查出身患乙肝之后,一直在家休养,再没来过单位。而对外合作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经质一般,除了给办公室消毒,还这个说她肚子疼、那个说她肝疼。因为张师傅不在,领导们和外国人或者部里的领导开会就没有人摄像了。俺们赵处长就找到我,指着我的简历问,你说你还会摄像?我说是的,我会,以前在学校电视台当过摄像师。处长老谋深算地一笑,说好吧,那以后张师傅的事情你也帮着干点吧,他可能要在家休养一段事情。结果张师傅什么都不干还拿着工资;我干着两个人的活却拿一份工资。
大家说,这是组织上对你重视啊,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可我宁可拿着工资呆在家里没有前途。
第一部分第二节
我睁开眼的时候都快8点半了。我急忙起床,慌慌张张洗脸刷牙,拉上门就往单位跑。今天是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不管让哪个处长撞见都不好。等我气喘吁吁冲进办公楼,跑到三楼办公室,发现门还是锁着的。保安说清洁工已经打扫过办公室。我点点头,上了趟厕所。一路看去,发现两个处长都还没来,只有一个负责欧洲那块的小伙子早早跑来上网。
一进办公室,我就直扑电脑。他妈的都快想死俺了!这台“清华同方”已经很老了,14英寸显示器,内存硬盘什么的都低得很。后来我写了一份2500字的报告,阐明了设备陈旧对国际合作工作的深远影响。于是过了几天上头派来个师傅,又拆又卸的,给加了内存条,现在是256兆。没几天我又在“海龙”买了块40G的硬盘,偷偷装上。现在里面存着不少电影,供我闲暇时独自享用。
我打开QQ,收到几个人的留言,都是祝你羊年身体健康恭喜发财之类。宽宽的留言像往常一样,是:卡耐基问你,弄了没?我敲了几个字,说:卡耐基说,没弄——这家伙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也是一天到晚没事干,只好上网打法时间。我又打开邮箱,有几个朋友发来的万事顺利步步高升之类的邮件。还有几个国外成人网站发的邮件。像往常一样,我上去瞧了瞧,都得用信用卡。一怒之下,收件箱被我清空。接下来看了会儿新闻,各大网站都是你抄我我抄你,搞得好像这么老大一个世界就只有那么几件屁大的事。饮水机蹲在赵处长办公室门口,我出去把杯子烫了烫,冲了杯“雀巢”奶粉。打水的时候,听见处长IBM笔记本开机时发出的音乐声。我端着牛奶回到座位,敲进去个国外代理,开始偷偷上一个台湾的成人网站。里面有个免费的贴图区,有世界各地穷极无聊的人贴的各类图片。我看着图片,觉得口干舌燥,牛奶很快喝光。
我口干舌燥,眼前白花花一片。突然有人叫了声牛顿,吓得人差点小便失禁。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关掉两个窗口,然后回过头,冲着从天而降的芳芳甜甜微笑。
芳芳放下她精美的小皮包:“新年好!牛牛。”
我又悄悄关掉另一个窗口:“新年好!十天不见,你又漂亮了好多。”
芳芳甩了甩带着香味的秀发:“油嘴滑舌的,跟谁学坏去了?这是给你的,嘻嘻。”
我接过她扔来的小盒子,说了声谢谢。盒子里放着拳头大的一只陶瓷小羊,市面上也就10块钱吧。这就是芳芳的过人之处,花不了几个钱,却让人心里暖暖的。
她打开电脑,在电脑启动的时候指指我身后,然后眼睛睁大——她是在问我姓李的副处长来没来。
我做安慰状,说:“没来,别怕。”
她想起什么似的,拍拍脑袋:“哎呀,完了完了,咱们这下可危险了!”
“怎么?老李要非礼你?”我们背后都把李副处长叫老李,其实他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
“去你的——去,把门关上。”她压低嗓门,神秘的样子。
我以为她又从哪儿探听到老李的风流韵事,急忙屁颠屁颠跑去,把门轻轻合上。
“快说快说,怎么啦?”
“以后离老李远点,知道吗?”她回过头看看保险柜,好像老李在那边偷听似的。
“干吗?”
“老李春节跟老婆回广州了。”
“唉······俺以为什么呢。看把你吓的。你们女孩怎么都这么一惊一乍的。”虽然她在大学的时候就已经是女人,但是为了和办公室的每一个搞好关系,我每次都故意这么说。而她也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称谓,笑起来也愈发天真。
“什么啊?你不知道。我一个同学在广东同声传译,说她一个同事进医院已经好多天。现在广东的板兰根、抗病毒冲剂都买不到了,还有醋,都卖得脱销了。”
我笑笑:“那咱们赶快在北京批发点板根兰,完了到广东一卖,那不就发了么,可以辞职不干了。”我心想这些弱智,如果连醋都能管用的话,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芳芳认真地拍拍脑门,夸张地说:“哎呀,对啊,我们是可以批发啊。你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唉,老了老了。”说完,她从小包里面拿出一叠漫画书放在电脑旁边。在这之后,她一会儿上网,一会儿看漫画书,一会儿又打电话。半个早上很快过去。
大概10点钟,老李背着他的“东芝”笔记本推门而进,手里还提着个上面印有我们单位名称的纸袋子,不晓得里面装着什么。我和芳芳急忙起身行注目礼。我俩说,处长新年好。老李说,呵呵,怎么样,春节过得还好吧?芳芳说,挺好的,我那天还见处长夫人了,真是越活越年轻啊。老李乐得合不上嘴,嘴里却说,哪里哪里,都成了老白菜了,不像你们年轻人,家里人都还好吧?我就跟着芳芳说,还好还好。老李说,那就好。说完就朝他那边去了。
我们办公室的格局是这样的:办公室被分成两部分,一半归芳芳和我,我俩的办公桌面对面放着。每人桌上一台国产电脑,还有办公用品、各种各样的外语词典、文件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半归李副处长,我们和李副处长之间是用保险柜、书柜隔开的。但是留着一个米宽的地方,李副处长可以从这个过道过去。副处长用的是“东芝”笔记本。空调、电视机、打印机、各种中英文报纸都在他那边。另外,他那边还养着几盆花花草草,放在窗台上。
老李来了,我和芳芳就不便再聊天。我塞上耳机,边上网边听歌。过了一会儿,芳芳从小提包里拿出来一件什么东西去了老李那边。我摘下耳机,听见芳芳和老李压低嗓门在笑。然后老李说,谢谢你哦,谢谢!接着芳芳“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我急忙带上耳机,继续看屏幕。芳芳笑吟吟地回到座位上,特意冲我笑了笑。我假装没看见,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我坐的这张椅子几个月前还坐着个漂亮姑娘。正如我所说,她在美国开会时趁机跑掉,至今下落不明。我来的时候,抽屉里还有一些名片、面纸、香水、红头绳之类的。我就想这女孩在的时候,老李一定很不好受。两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姑娘在眼前晃来晃去,还带着诱人的香味。我是说芳芳喜欢往身上喷各种各样的香水,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钱买这么贵的香水。在她的身传言教之下,我对各种牌子的香水都略知一二。芳芳曾得意洋洋地说,这对我以后谈恋爱会有莫大帮助。除了香水,芳芳还喜欢穿皮裙子和超短裙。穿皮裙子的时候她会穿那种长靴子,看上去说不清是皮子的还是磨砂的,只有找时间摸摸才知道。刚来这里一两个月时,那阵子北京还很热,芳芳成天穿超短裙,我成天穿牛仔裤。有一次签字笔掉到地上,我弯腰去捡,结果差点搞得鼻子流血。那阵子我的笔经常掉,有时候一天能掉三四次,或者鞋带总是开。因此,那阵子总是上火。
11点钟,赵处长的小秘来叫老李赴宴,说中午赵处长作东,在“潮泰”宴请部里几位领导。老李拍屁股走人时,还礼节性地问芳芳去不去。芳芳自然知道这只是客气话,就笑着说,我们这些小兵就不上那种大场面了。老李打着哈哈,得意洋洋地去了。我静下心来想了想,越想越郁闷。妈的,即便是句客套话,也不问我一下,毕竟我就在旁边听着呢,又不是块木头!新来的就是新来的,唉······
11:20,我给食堂打电话,以老李的名义要了两份盒饭。食堂的外卖只给头儿送,不理我们这些小卒子。可头儿一般不是回家吃,就是在外面吃。只有我们这些快乐的单身汉才在食堂里将就着。20分钟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把两份盒饭送来了。小姑娘大概十五六岁,眼睛特别大。记得去年刚来的时候,有一次我还自作多情地问小姑娘为什么不去上学,结果小姑娘没理我,顾左右而言它。把我弄得好没面子。
第一部分第三节
吃完饭也就12点,其实按规定现在才是正式下班时间。芳芳让我给她推荐几部艺术电影。做同事这么久,我知道她酷爱露点镜头比较多的所谓艺术片。这次我同样投其所好,给她隆重推荐库布里克的《紧闭双眼》和韩国新篇《色即是空》。要是推荐的东东芳芳喜欢,她就会在空闲时请我小吃一顿,然后叫继续推荐。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问她,我这里还有很多更加出格的你要不要?而且是DVD的,超高清晰。
推荐完艺术电影,我趴在桌上睡了一会。一点二十,芳芳把我叫醒。她说快醒醒,老李回来了。果真,就听见老李在走廊里和谁在打哈哈。我立刻坐起来,顺手拿起一本砖头似的朗文英汉词典翻。然后老李就进来了,可能喝了点酒,脸有点红。老李说,早上给你们发的邮件都看到了吧?一点半准时到会议室开会,到时候赵处长要讲话的。芳芳立刻说,看到了看到了。我也跟着说看到了。其实我早上后来都在干别的事,忘了再检查工作邮箱。
会议1:30准时在三楼会议室召开。其他办公室的也都来了。和我同住一套公寓的秃头JB同志也到了,只是我前一阵子得罪了他,对我一脸冷漠。两个处长中,老李先来的,拿着个超豪华的本子,新的;还拿着两杆笔,一杆是签字笔,一杆是钢笔。半分钟后赵处长来了,她连张纸都没带。领导毕竟就是领导嘛。
赵处长讲了大概5分钟吧。主要意思就是感谢大家去年的辛勤工作,希望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取得更好的成绩,能够在年底洋洋得意。然后她就问了我们这些小兵们一些很亲切的问题。比方说她问JB父亲的病是否好些,问芳芳现在是否还在西单那个俱乐部健身,问牛顿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我一脸羞涩,说没有。赵处长就回头看老李,半开着玩笑说,不光要把工作搞好,还要关心我们新来同志的个人问题嘛,个人问题解决好了才能安心工作。大家都会心地笑了,感受到领导的亲切关怀。老李把头点得像鸡捣米,说咱们牛顿这么帅,怕介绍一个他不满意啊。老赵微微一笑,把话题一转,又说到了这个月在广州开会的相关事宜。
据曾经见过赵处长简历的芳芳说,赵处长原来在一家英文期刊当主编,后来调到对外合作处。前几年公派到夏威夷读了个硕士学位。她英文水平相当高。她给我们讲话,要是思维暂时中断,就会很快用英语补上。我每次写东西要是需要给她看,就会小心翼翼。结果还是难免出错。另外,赵处长虽然是female(女性),但发起火来颇有男性气概,整层楼都听得见。还好目前为止,我有幸没成为她的发火对象。芳芳就比较背了。她比我早来几年,曾被处长骂过数次。
赵处长讲了5分钟就走了,说要去听局长们的讲话。接下来轮到老李讲,结果他讲了将近一个小时。老李一讲话,我们这些小兵们就得像学生一样记笔记。虽然老李没明确要求我们记笔记,但是有一次他讲话,负责欧洲那块的小伙在发呆。老李就问,我讲了这么多你能记住吗?小伙是毕业于北大的牛人,一向自恃才高,说当然没问题。老李当时倒没说什么。等到发工资,小伙的奖金比别人低了一大截——赵处长讲话时我们却从来不做笔记。因为她的讲话简短有力,思维的跳跃性也很大,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一会儿英语一会儿中文,实在没法记。老李就不一样了,他经常是一个问题两个观点三个方面四个注意五个阶段的,条理清晰,叫人不得不记。
虽说老李喜欢长篇累牍地讲话,还强迫人做笔记,可是他年轻的时候毕竟在清华学过理论物理,现在毕竟在人大读MPA,所以工作方面还是很厉害的,不然也不可能三十多就爬到副处长的位子。当然了,他工作再厉害,我们也不喜欢他,首先因为他常常在工作时间看片子,其次因为他整天笑眯眯的,但是总在背后整人。
老李的发言进行了将近一小时,我手里的笔也辛苦地动了将近一小时。我先写出五部电影的名称,然后花了将近10分钟的时间决定晚上看哪一部,最后决定看《想当年》,好像是费里尼的。想当年,这三个字我非常喜欢。想当年在学校,即使是最牛的老师的课,老子都不记笔记。现在却在这个鬼地方给人装孙子。一想起目前的处境我就巨郁闷。因为郁闷,我开始在记事本上乱写乱画,以示抗议。结果画了几下,来了感觉。先是画了老李的猪脸,还特意把他露在外面的鼻毛加长了一点;接着画了秃头JB。这样看来,我的作品并不着重于写实,而在于它带着预言的味道;我还给自己画了幅自画像。虽然没有镜子,我依然靠着超人的记忆力和想象力画完了。纸上的我一幅大智若愚的样子。天呐,看上去像个天才!
也不知道老李在什么时候讲完了,一阵掌声将我惊醒。于是我夹在人堆里回到办公室,开始按老李的要求写本月工作计划。总共不到100字,所以写起来飞快。按照他发言时一个问题两个观点三个方面四个注意五个阶段的风格,我也是一二三四五往下列举。写完后发邮件给他。这样下午的工作基本上搞定。
太阳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我的桌子上,还带着点金黄色。窗外的柳树若有若无地带着点绿意,在风中摇摇摆摆。楼下有一辆蓝色的“别克”朝大门开去。开到大门口时保安还给“别克”敬了个礼。楼道里传来中年妇女爽朗的笑声,我知道那是赵处长,现在她心情一定不错。初春的某个下午,在北京北部的某一间办公室,我看着窗外发呆,感到前途未卜。这时候,对面的芳芳正和谁电话聊天,脸部表情丰富,还散发着一种暧昧的香味;保险柜那边,老李新买的手机又响了······这是一个几乎和别的下午一模一样的时段,我感受着这一切,毫无办法。
老李背着他的“东芝”笔记本出现时,我还在发愣。老李和蔼地说,小牛啊,这个月工作计划我看了,比去年的有条理,要是能再详细一点就好了。我眨眨眼才缓过神来。我说好的,李处长,下次一定注意。老李扬扬手,从门口消失。老李走之后芳芳继续打电话。因为老李已经走了,所以她可以放开嗓门说话肆无忌弹地大笑了。而我也顺带听到她们的谈话。她的朋友刚刚在朝阳买了套100平米的房子,他们要去新房子里开party(聚会),狂欢一下,以示庆祝。通话结束时芳芳关掉电脑、拿起小皮包准备走人。可能觉得刚才表现得过于兴奋,也可能看见我一个人坐在夕阳里郁郁寡欢,她路过我旁边时就停住了,问,牛顿晚上准备干吗?我说不干吗,呆着。芳芳一声叹息,说赶快找个女朋友吧,之后咚咚咚走了。
几分钟后,我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芳芳。她在大门口钻进一辆白色的小富康,屁股冒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窗外高楼林立,芳芳也要去其中的一栋开party。我坐在座位上,盯着电脑屏幕,怎么都想象不出在这座硕大的城市中,将来我的房子究竟会在什么地方。我曾经打听过,我们单位附近的房价是每平米10000元人民币。如果我要买一套中等水平的也就是8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那就得80万。假设我平均月薪是5000元,那么即使不吃不喝,要买一套这样的房子也得攒13年左右。可是,过不吃不喝的日子是不可能的,我还得找女朋友结婚生子弄出个小牛顿然后让小牛顿上学并且过着和其它小朋友一样幸福的生活······这样看来弄一套这样的房子也得30年吧。30年!那时候我差不多退休了,也差不多该完蛋了。而一辈子的成果到最后能看见的就是一个小牛顿和一套房子。一想起这些,我就无比郁闷。我拉回思绪,得想办法打发无聊的夜晚,于是拿起电话——
我说:喂,是我。
电话那端的女人说:哦,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说:刚从家里回来。
女人说:玩得不想回来了吧?
我说:你有没有空?
女人说:这么直接?什么时候?
我说:现在。
她想了想,说:好吧。
我问:到我这里大概得多长时间?
女人说:40来分钟吧。
我说:好吧,那我在屋里等你,你快点。
说完,我挂上电话,准备回宿舍等待她的光临。
第一部分第四节
手机响的时候我还在做梦,梦里有个光溜溜的的女人晃来晃去。我口干舌燥,眼前白花花一片,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在梦里我还一直在想,眼镜呢,眼镜放哪儿啦?醒来后我双眼紧闭,一边回味暧昧的梦境,一边在床上到处摸。先是摸到了一只袜子,接下来碰到了钱包,最后在枕头底下找到了颇似砖头的手机。我迷迷糊糊地说,喂,谁啊?一个女人说,去你的,我在门口呢,开门!我这才想起来说话的人是谁,急忙说,等等,我就来。
前来拜访的女性叫宋美丽,北京人,现年38岁,在旅行社工作。据她本人交待,曾结过两次婚,最后都离了。现在带着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可能因为自己婚姻的关系,宋美丽对她的独生子非常疼爱。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提到她的孩子,她脸上就全是笑意了。她给我说儿子英语进步、考了70分,说她经常带儿子去麦当劳,说已经开始有女孩子给儿子写小纸条了,说儿子真争气长得像她、一点都不像他爸爸……本人和美丽姑娘于网上相识。聊了半小时就相约见面。她一般两个星期来一次。间隔如此之久,主要原因是JB在,行动多有不便。她在我这儿也就呆两个多小时,出上一身汗就走了。临行前会在桌上拿瓶矿泉水喝,把失去的水分补充上。大致情况便是如此。很多年以后,我想起宋美丽的同时,一定会想起她的儿子。
我打开门,看见宋美丽站在门口,穿着春节前就一直没换的黑大衣,也像往常一样挎着不知什么牌子的小包。我朝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
宋美丽进屋后,首先见到JB那一排血迹斑斑的内裤,脸上露出厌恶甚至愤怒的表情:“咦——怎么不收了啊?上面怎么都是血啊,干吗了?”
“怎么收?又不是我的,是另外一哥们的。他有痔疮。”我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抱住她。
宋美丽环顾四周,好像自己是第一次来似的:“这么脏啊,怎么不收拾一下?你说你们这些小孩,住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不收拾一下?”
我感觉很委屈:“我是见你来才扫过一遍啊。再说了,这个破地方好什么好?”
说话间我们穿过客厅来到了我的房间。我仍从背后抱着她,双手放在她的胸部。感觉很软,我知道里面有两个厚厚的衬垫。
宋美丽又环顾房间,身体同时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别急!怎么老是猴急猴急的?给我倒杯水吧。”
我说:“没开水,矿泉水喝不喝?”
“行,就矿泉水。”她从我怀里挣脱,坐在床沿。同时把不知什么牌子的小包放在书桌上。
我取来一瓶矿泉水,拧开了递给她。
她接过矿泉水,显然对我帮她打开盖子的行为较满意。她喝了口水,又开始环顾四周,看样子是想找点什么来说但一时还没找到。
我坐到她旁边,搂着她。她顺势靠在我的肩上,小鸟依人的样子。我心想,这种样子要是被拍下来一定很可笑。
我右手搂着她的肩膀,左手给她解第一颗扣子:“把大衣脱了吧。”
她把声音变细,像个调皮的小姑娘:“不脱。”
“脱了吧。”
“不脱。”她继续任性地仰面看着我。
“脱吧——”我声音放大。真受不了,明明在装,可每次搞得跟真的似的。
年纪大的就是比年轻的识相,说完这话她就自己一颗颗解开扣子,然后把大衣脱了搭在椅子的靠背上。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从前那个女朋友还会继续坚持下去,等着我求她。结果只会把一场好事搞成一场恶战。
我起身,拉上窗帘,又脱了厚厚的毛衣,站在她面前。我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把她压倒在床上。她不但没倒下,反而挺了过来。
她说:“怎么这么着急呢?让我把这瓶水喝完吧——咱们说会儿话吧。”
她差不多每次都这样。在“出汗”前要想方设法跟我谈心,就像大学里的辅导员。她觉得一进门我们就直奔主题的话,实在过于直接过于赤裸,会显得我们之间的交往只是为了出汗。要是出汗前能有一席充满温情的谈话,这样后面的出汗就有个过渡,有个可以接受的前提啦。
我只好重新坐在她身边:“好,你想聊什么?说吧。”
“你回家都干吗了?”
“没干吗,看看电视、见见朋友什么的。”
“从北京到你们家坐火车多长时间?”
“大概七八个钟头吧,怎么?”
“没什么,问问——对了,你不是说你是北京人吗?怎么春节还回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骗子。
我咽了口唾沫,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北京人了?我是说,我的户口是北京的,可我们家不在北京。明白吗?”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讨厌的问题。自从来到这座城市,我已经无数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他们问,你是北京人吗?如果说是,我自己会觉得很不爽。因为虽然这个单位给我弄了个户口,可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我们那儿,在这座城市里我呆了不到一年,当然不能说是北京人了;如果我说不是,问话者的脸上立刻会呈现出各种各样丰富生动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看这小伙子长得不错、身材也不矮、还是大学生、工作蛮舒服、工资也挺高、还有房子住······不过就不是俺们北京人唉——太可惜······我实在不愿看到这些人脸上那种鄙夷的表情,也不愿浪费唾沫星子去解释什么。所以一般情况下,我都顾左右而言它,拒绝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
接下来,北京人宋美丽放心地点点头:“噢,是这样啊。”
我也点点头:“噢,是的,是这样的。”
“那还真不错啊!”她咂吧着嘴。
“什么不错?”
“你现在不错啊。有房子住,还有个北京户口。”
我笑笑:“这就不错了?”
她可能感觉到我语气中的不屑,正色道:“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样不好。”
我只好点点头:“好吧——”其实,我真觉得这样挺不好。
“你真不给我打电话了?”她抬头看我。
“真的。你不让我打了嘛。”
她笑笑,小声说:“呵呵,我还不知道你?”
瓶里的矿泉水快要喝光了。宋美丽再一次环顾四周,说:“你的地太脏了,我来扫扫吧。”
还没等我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她已经跑到外面并且拿着扫帚回来了。她很敬业地扫了一遍屋子的每个角落,然后把所有的脏东西汇集一处:有一颗纽扣和几根她刚落下来的长头发,头发还有点发黄。
她站在屋子中央,长长地吐了口气,好像办完一件大事,然后妩媚地冲我一笑:“你等等啊,我去洗洗手,你也去洗洗吧。”
我说:“你去洗吧,我刚洗过。不光洗过手,还洗过澡。”
半分钟后,她从洗手间返回,一双手凉凉的。我搂住她,她立刻夸张地惊叫起来。
第一部分第五节
正如以上所说,我和宋美丽女士是在网上认识的。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末,我的一个名叫宽宽的哥们从昌平跑到中关村找我玩。我俩先在我住的地方呆了一会儿。主要是相互打听了一下双方都认识的朋友的下落,看看他们现在混得怎样。我住的地方一没电脑、二没有姑娘,有台“菲利浦”电视,还是JB的。于是宽宽让我带他去单位上网。
之后我们去了办公室,也无非是上网、看电视。我俩激动地打开QQ,结果他QQ上只有我、我QQ上只有他。然后我俩怒视对方,异口同声地说:滚!他问我硬盘上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就花了半分钟给他找到一个隐藏很深的文件夹,里面放着我苦心积攒的几部好片子。他随便打开一部看了看,说他妈的跟我上次看的一模一样。虽然这么说,他仍旧不可避免地口干舌燥起来。
他看片子的时候我看电视,就这么耗了一个小时。宽宽说,算了,还是去我那里吧。我说去你那里有个屁用,也没什么好玩的。宽宽说,卡耐基说不要犹豫不决。走吧,在网上找两个漂亮MM,咱俩一人一个,反正我是一个人住,有的是床。我说,我人是正直的,生活作风是很严谨的,是不会跟你去干那些龌龊之事的!但是因为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宽宽那边玩了,所以还是听取了他的建议,在我们单位门口坐了公交车直奔昌平。
一个多小时后,我俩顺利到达昌平,还顺便在公交车上用了午餐。昌平那边风大,刚一下车就吃了一嘴沙子。哪儿都去不了,只好去他办公室。他办公室跟我的差不多,有电脑还有电视,另外还能唱卡拉OK。但是没女孩唱不起来,我俩只好一边上网一边看电视。还好QQ上有几个人,就随便聊了几句。我问他的电脑上有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他就花了一分钟给我找到一个文件夹。这家伙老奸巨猾,还把那个文件夹隐身了。我挨个拉着看了看,跟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有几个还是去年我在学校的时候不远千里用QQ给他传到北京的。
宽宽觉得我好像是被他骗过来的,十分过意不去。从隔壁办公室要了盘香蕉给我吃。我俩一边上网一边吃香蕉。结果我在一个中文网站的聊天室里碰到了宋美丽女士,并且很快相约见面。她在西直门那片,我们约好在人民大学大门口见面。宽宽见我找到一个,眼睛都急红了。还好很快他也在那个聊天室里找到一个MM,自称是某所中学的数学老师,也是在中关村附近的。我俩一看,还得再跑回去。于是我们吃完盘子里的香蕉,又直奔中关村。宽宽一边迎风向前,一边说,卡耐基说,生活总是充满了奇迹!
宽宽和中学教师约定的地点是紫竹公园。我就直接去了人大。下车后我打宋美丽手机,她说她就在“人民大学”几个字底下。我从远处看去,是有一个中年女子,剪发头,身高大约一米七,看样子身材还不错,稍微有点瘦。我就说我看到你了,你等等。然后我直接到她跟前。我说你是宋美丽吧?她说,是的,你是牛顿吗?她看样子有点紧张。一边说话一边弹出一根“中南海”,颤颤悠悠点上了。我说是的,我是牛顿。她就笑了,说,你是叫牛顿吗?我说当然了,我干吗要骗你?她说随便了。看她那样子还是不信。其实,俺就是牛顿。
我带着她拐来拐去,就到了我住的地方。一开门她先捂着嘴说,咦,这是什么味啊?我深沉地说,这是男子汗味。接下来她就客厅、厕所、厨房、卧室,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参观,边参观边说你看这个乱啊!其实我知道她是在看屋子里面还有没有人。当然,也许不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这江湖险恶,叫人不得不防啊!
在我的卧室里,她说了三四遍你的屋子很脏很乱之后,开始找来扫帚扫地。扫到一半的时候,她手机响了,是她一个姐们。两个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隔几秒钟就肆无忌弹地大笑。可能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就是这样吧。后来手机那边的女人问你在干吗?宋美丽说我跟男朋友在一起。说完又肆无忌弹地笑了。我一看有戏,就坐在她旁边,用手搂着她的腰。而她很顺从地靠在我身上,继续对着手机说话。
看着身边这个中年妇女,我突然满心伤痛,想起大学里谈了两年多的女朋友,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我想我真的堕落了,堕落得彻彻底底。在这座城市里,我是一个今天死了第二天都不会有人注意的小人物。
通完话后,我俩搂抱在一起……我又想起了大学里那个名叫唐艳的女朋友。有一次我们去医院作检查,她转氨酶偏高。我吓唬她说可能得了乙肝。她立刻吓得直掉泪,还拽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地问,要是我得了乙肝你还要不要我?那个时候我立刻把湿淋淋的大舌头伸进她嘴里。结果她破涕为笑,相当幸福。
搂抱之后准备进一步行动的时候,她却停下来。她说她太紧张了,要抽根烟压压惊。我看见她点烟的时候手在颤抖。她嘴里抽着烟,说最近闲得没事才来上网,没想到不到几天就触网了。我注意到“触网”这个词,很生动。
她的“中南海”抽了半根,就被我扔了。然后我们三下五除二,就光溜溜的了…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没什么意思。关键是我害怕她有乙肝或者别的什么病…我看到床头贴着的座右铭,里面有“冷静”二字……
后来,她悻悻地说,她一辈子守身如玉的,没想到今天在一个小孩面前丢尽脸面。我说,这有什么丢脸的?大家都是人嘛,呵呵。
之后我送宋美丽下楼,准备请她吃饭。好歹我是男的,人家是女士啊。但是宋美丽看看表,心急火燎地说不行,得赶快回去。我问干吗这么着急啊,吃顿饭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再说你现在回去也得吃饭。宋美丽说那不行,我得回去给我儿子做饭呢,我答应给他今晚熬粥的。我说熬粥什么时候不能熬,非得现在啊。宋美丽坚决地摇摇头,步履坚定地朝站台走去。于是我只好陪着她在站台上等了10分钟,终于等到830缓缓而来。她奋力挤上塞满人的公交车。我和北京人宋美丽的相遇就此结束。
第一部分第六节
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二月中旬还是三月初,这个已经记不太清。这天晚上,我没一个人呆在办公室放DVD看,也没上乱七八糟的网站,更没和有着千奇百怪的癖好的女人聊天。我依仗这座楼房愚蠢的建筑结构,从阳台上爬到楼顶。而后叼着一根牙签,坐在房顶发呆,追忆我的似水年华。正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宽宽的号码。电话里宽宽无比兴奋,说,牛、牛顿,哥们儿在电视上看见唐艳了!我打了个哈欠,说,哦,没哥哥我的滋润,她是不是没从前好看了。当时心想,漂亮姑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电视上露张小脸,这种机会应该不在少数。但是宽宽接下来说,我正看电视呢,她现在好像是电视台的主持人。我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都没来得及百感交集。宽宽见我没说话,说兄弟,你可不能这样啊——卡耐基说了,批评他人是一种自我满足,如果你被人批评,那是因为······我现在一听他这么卡耐基卡耐基的喋喋不休头就大。我说,别卡耐基长卡耐基短的,我批评谁了我?宽宽嘿嘿一笑,说哥们了解你的感受,你先去看看吧,这女娃娃比学校的时候瘦了,不知是不是来京后纵欲过度。我说嗯嗯嗯,我现在就去看看,挂了啊。
我站在七楼楼顶,收起手机,猛地一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没有想到,恋爱了两年多的女朋友也到了北京,还当上了电视台的主持人。
JB在洗澡,厕所里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电视是开着的,屏幕上一个女人,奶声奶气地说,天呐!才两星期就长高了3厘米,3厘米耶!我坐在JB的塑料椅子上,手拿遥控器在电视上找唐艳,心情无比激动,就像若干年前的第一次。刚才没来得及问宽宽唐艳在哪个频道,只好一个挨一个看。反正能收到的也就那么四十来个频道。然后,然后自然找到了。时隔一年,唐艳脸上的小酒窝还在。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左胸上插一朵小红花,曲线毕露。手中的话筒,离她鲜嫩的樱桃小嘴很近,因此说起话来,她的动作就像······就像在吮吸一根······一根冰激凌。她的确瘦了,化妆之后比从前成熟许多。我还注意到她虽然瘦了,但是胸部比从前丰满了许多。
这是一档儿童节目,搞不懂为什么放在这个时段播出。小朋友们都已经睡觉,只有小朋友的妈妈和爸爸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画面里,唐艳手持又粗又长的黑色话筒,和那个面目可憎的奶油小生并排站在一起。她左手拿着一叠小纸条,让参赛的小朋友们回答一些千奇百怪的小问题。回答对了加10分,回答错了减10分,弃权不加也不减。小朋友大概和我一样心跳加快兴奋无比。因为他们小脸通红,汗流满面,即使演播室里开着空调。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小朋友们时而欢呼雀跃时而垂头丧气,而我工作将近一年,已经学会了胸中波涛千丈脸皮万般平静。
我就这么一边盯着银幕上日渐成熟的昔日女友,一边追忆似水年华。直到JB洗完澡,得了第一名的小朋友拿了奖品,跟乐呵呵的父母并排站在一起。之后漫长的广告时间开始,一个女人做娇羞状,骚情地说,他好我也好!
我回到房间,相当郁闷。翻箱倒柜,从床底拉出箱子,找出来一条“中华”。这是老爹春节从家里带给我的,他叫我在需要的时候送领导。我拿着那条“中华”犹豫着,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毕业后已经不怎么抽烟了,现在却要为一个从前的女人破戒,真他妈的没出息。况且,这条烟价格不菲,撕了之后就送不成人。于是我骂骂咧咧,把“中华”放回原处,怀着郁闷的心情洗了个澡,之后钻进被窝。
晚上我失眠了,从前的事情像放电影似地在黑暗中浮现。半夜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就像有人从楼顶撒尿。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后来手机响了两声,收到一条短信,说香港某公司庆祝公司成立10周年,我中了5万块钱的奖。我把手机关掉,塞进枕头底下。大概在5点左右睡着,却再一次不可救药地梦见了唐艳同学······
唐艳是法律系的,我是英语系的,我们在一个学院。唐艳是院学生会的,经常在我们院或者学校的晚会上跳跳舞、唱唱歌什么的,我们很多人都认识她。刚开始我只是和宿舍里的哥们开唐艳的玩笑,过过嘴瘾;最多也就是给她打个匿名的骚扰电话。爱情这东西就是他妈的奇怪,时间一长,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她了,而且喜欢得死心塌地。于是干了若干那个年龄段经常干的傻事,比方说偷偷跟在她身后,然后在图书馆坐在她旁边;什么社团活动只要有她,我有事没事的都要去一下。叫人悲愤的是,她进校后不久就有了男朋友,是我们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学生会主席经常找时间要唐艳向他汇报工作。汇报来汇报去,唐艳就去怀里汇报去了。我大一活得郁闷,充其量最多也是我们院的一个小混混。人微言轻,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两人出双入对。下半年,事情突然峰回路转。那时候我刚刚参加了学校的学生电视台,在里面作摄影记者。她在晚会上得了奖,我们的指导老师叫我们去采访她。但后来另一个女学生记者有事没来,只有我提着摄像机找她去了。结果正在拍她,她眼泪就刷刷的直往下流。我急忙放下机子安慰。这样,我俩就认识了。一来二去、稀里糊涂,她就成了我女朋友。我想,也许是她喜欢大学里的小混混吧,再不然就是她觉得我扛着摄像机的样子很酷。
大二那年,有一次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宾馆,从此一发不可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没有钱的时候,我们尝试了多种场所合……那段日子,她总喜欢捧着我的小脸说,牛牛,我都跟你那个了,你千万别不要我啊。我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就像看着自己的杰作。而我也给唐艳交待了和一个染了头发的日本留学生的“偶遇”。唐艳说我为国争光,要我下不为例。这期间,在我的介绍下,她加入了学生电视台,并逐渐成为学校小有名气的节目主持人。慢慢的,她认识的人比我还要多了。她不光认识了各类学生,还认识了学校的各级领导。而我还继续当我的小混混。
大三那年,她当上了副台长,我还是一名成天扛摄影机的体力劳动者。她要让我当摄影部部长,我不但没答应,反倒毅然辞职。这之后她在学生电视台的活动我都不大清楚。慢慢的,她也不说什么我都跟你那个了你千万别不要我之类的屁话。再后来,她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不能接受一个和日本侵略者有过瓜葛的男朋友。我只是想,唐艳毕竟不适合跟一个混混谈恋爱。没几天,她开始和新男朋友谈情说爱,两人出入于学校各类场合,举止甚密。新男朋友是我们学校一个在读MBA,开着一家广告公司,虽是老牛,却颇有风度。记得分手时,她趴在我肩膀上,哭着说我会记你一辈子的,眼泪鼻涕的蹭了我一脸。我没说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天晚上我在学校外面喝得大醉,第二天醒来继续当我的小混混。
大四那年,我基本上和她就没什么联系。暑假过后,我一时冲动,下决心考研。起早贪黑苦读3个月,结果发现要求掌握的东西都是bullshit!就把买来的参考书送了人,转而废寝忘食地研究大师电影,同时没头苍蝇一般四处找工作。有时候会在校园里看到她,或者在学校电视台的节目里。每次都离得远远的,基本上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大四下学期,以前挂了的两门课需要补考,一门是《大学生思想道德修养》,一门是《法律基础》。因为补考的事情我经常被别的哥们嘲笑。人家说,看你丫补考的课程就知道你丫什么操行。有段时间我一天到晚看这两本书,看得混天暗地,忍不住想吐。再后来就是喝酒、写论文、拍毕业照、各奔前程。大学时代的混混生涯从此稀里糊涂的farewell了。
第一部分第七节
正如以上所说,初春的某个夜晚,我得知曾经在我怀里风情万种的唐艳已经当上电视台的主持人,因此郁闷无比,一连数日都郁郁寡欢。我这种反应好像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幸好老天大发善心,叫我去了趟广州,以便我换换环境、换换心情。
那天下午我背着笔记本电脑和旅行包上火车后,芳芳还没有到。我坐在下铺,看看表,还剩15分钟就要开车,心想最好路上塞车,她明天坐飞机来得了。对面下铺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一个30岁出头的男子来送她,应该是她的儿子吧。两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自己边流泪边给儿子擦眼泪,还说没事没事。我心里不觉一酸,忙把头扭向窗外。
芳芳和她男朋友上来时,离开车时间还剩7分钟。她男朋友瘦瘦的,脸色有点黄;个子不高,头发不长不短,平平常常一个人。他帮着芳芳把旅行包塞进行李架,很吃力的样子,看来身体不怎么好。芳芳给男朋友说,冰箱里有我做的好多吃的,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行,保证你能吃四五天。和电影里所有毫无创意的送别一样,他男朋友最后一句话是,那你路上小心,记着给我打电话。而送老太太的中年男子还继续坐着没动。我看着都替他们着急。还好,在铃声响起的同时中年男子下了车。老太太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户朝儿子挥手,眼泪又流了出来。
芳芳上车后没介绍她男朋友给我,她男朋友也没跟我打招呼——用一句台湾人的话说就是“当我不存在啊”!所以列车开动后我对芳芳置之不理,一个人看《环球日报》。报纸上说,多年之后,海湾局势又紧张了。美国白宫发言人近日在记者招待会上明确表示,美国准备向海湾地区派兵。还有一些别的报道,都没什么意思。比方说,某权威机构公布的全球最新军事力量排名、美国某州出现多年罕见的龙卷风、非洲某地大干旱孩子们饥渴交加。芳芳寂寞难耐,也拿了几张看。
后来我正看一条关于法国全裸度假村的报道,突然一声喊叫如晴天霹雳从天而降。芳芳大喊,呀,完了完了!我以为她忘带公款,亦大惊失色,急问,怎么了怎么了?芳芳说,忘了喝抗病毒感冒冲剂了!我哦了一声,就不再吱声。芳芳准备把提包从行李架上取出来,要拿一次性纸杯给我俩冲药。我放下报纸,说,我这儿有呢。说完从座位下的旅行包翻出纸杯。芳芳直夸我心细。冲了药,我俩龇牙咧嘴把黑色的药水喝光。这会儿老太太躺在中铺,见我俩一幅可怜样,直夸芳芳是个好媳妇。她说,小伙子好福气啊,现在这么贤惠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芳芳听了像受到日本鬼子的调戏,耳根都红了。她急忙解释说,我俩是同事,一块去广州出差的。老太太急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纪大了,不过你俩倒蛮有夫妻相的。芳芳恶狠狠地噔了我一眼,恨不得在我腹部猛揣一脚。我看她这种表情就没敢多嘴,继续看报纸上痛陈世界各地人民苦难的文章。这次出来她掌握着财政大权,我宁可把牙齿自个儿敲碎了往肚子里咽,也决不敢招惹这位姑奶奶。
报纸被我俩看过后蹂躏得像牛肉干,皱巴巴的。我还把报纸蒙在头上睡了一会儿。睡得头昏脑胀嘴唇发干,好像还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梦。醒来看看表,睡了不到20分钟。漫漫旅途,无心睡眠啊!芳芳见我睡醒,变戏法似的从半空中抓出一盒扑克,说咱俩玩扑克吧。我说玩什么?我不会啊。她问“拐三”不会吗?我说不会。她问“升级”呢?我说也不会。我见她嘴唇欲动,急忙说,别问了,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桥牌和围棋,扑克这种俗玩艺我从来不沾。芳芳瞪瞪眼,不屑一顾地撇撇嘴,样子倒是挺性感。只见她四处观望,像要准备物色另一个男人来。我看她那猴急样,问会不会扑克算命?会的话给我算算。芳芳听后两眼发光,立刻容光焕发斗志昂扬,自夸在大学时远近闻名,人称半仙。于是算命开始。具体操作过程大可忽略不计。想当年这样的鬼把戏我见多了,向来都是不屑一顾。即使在最黑暗的高考前夕,我仍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努力、分数高,前途就是光明一片。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前途黯淡,只好算算,死马当活马医吧。而芳芳晦涩的预言用通俗的语言表述出来是这样的:我认识很多人,但大多是酒肉朋友;我对爱情的期望值很高,但现实与理想差距很大;我可能会赚一大笔钱,但很快花光······总的来说,她一直在描述一个可怜的倒霉蛋。
听完芳芳叫人郁闷无比的预言,我上了躺厕所。解决之后感觉稍好。芳芳见我脸上没了刚才的倒霉相,撇撇嘴:“什么事这么高兴,给女朋友打电话了?”
“哪跟哪啊?不是给你说过嘛,我就没女朋友。只不过去厕所那个什么了。”我已经告诉过芳芳多次牛牛我现在还是条光棍的严峻事实,可她怎么都不信。
“你没女朋友,谁信啊?”她依然执迷不悟——很多事都是这样,你越是说实话别人越是不信,你越拼命掩饰,别人越满心狐疑。就像在学校,我一说其实我是个对感情非常认真的男人,宿舍的哥们儿就笑得直喷饭;后来我晚上一回宿舍就说又干了,他们反而屁都不放一个。
我一声叹息:“唉,信不信都无所谓了。郁闷啊······第一次出差就让我去了重灾区。说不定这一去就躺着回来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说什么呢?你这个乌鸦嘴。打嘴,然后摸木头!”芳芳怒目圆睁。
我心头一颤。唐艳以前也是这么说的,连表情都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我每次自己打完嘴巴后,唐艳都说太轻了太轻了。然后她要帮我打,我不让打她就生气。她下手很重,每次打完后我嘴唇都麻麻的。有时候走在路上,她当街就是一小巴掌,我还得笑脸相迎。路人很奇怪地看着我,以为碰到了受虐狂。
我直勾勾地看着芳芳,直到看得她脸红。
“哎!你怎么啦?”芳芳右手伸出,碰碰我。
“没、没什么。”我摇摇头,看着窗外景色呼啸而过,“你刚才说话的语气、表情,和我以前的女朋友一模一样。”
“牛顿啊牛顿——你这话要说给小姑娘听兴许还有点用。你姐姐我老是老了点,可还不糊涂。”
“哈哈,哈哈哈哈——”我干笑着,心里有点悲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管我说什么,别人都不信——我说我没女朋友,芳芳不信;我说我工作认真完成了,老李不信。
“你女朋友在北京吗?还是已经工作了?”
我摆摆手:“还是说点别的吧。你合同期要满了吧,什么打算?”
“不知道。”芳芳摇摇头,“不过肯定要离开这鬼地方。”
“唉,俺妈妈说,生命就是一盒巧克力,哪儿的巧克力都一样。”
“能去外企就去外企,不能去就再找,反正我是不会在这地方呆了。”芳芳斩钉截铁地说,那样子有点像革命影片里的江姐。
“说得也是啊。我估计也呆不了多长时间。老李好像对我很不满,我听人说,他给处长说我工作态度不积极。”
“别理他,他就是那人。对外合作处他谁没说过?他还给处长说我不注重自身形象,穿衣过于随便呢。”
“哈哈哈,还有这回事?”我觉得这真有意思。三楼的女孩穿皮裙什么的,估计就丫看得最多。
“你还笑!”她脸蛋绯红,嗔怒的样子倒有几分姿色。
“我发现老李有个癖好,嘿嘿。”
“快别说了!”芳芳见我一脸坏笑,脸蛋继续保持通红状。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事情是这样的。老李的座位背对着我们这边到他那边的过道。因为我们这边和他那边是相通的,所以有什么事去找他也就无门可敲。好几次我去找他,在背后说一声“李处长”后,他就手忙脚乱把笔记本电脑上打开的窗口关掉,或者切换到另一个窗口。次数多了,我发现他每次都在上一些可疑网站,而且都是那种鲜活生猛真刀真枪的。再后来,我发现他一般上这种网站的时间大致在下午四点到五点钟之间,而且每日必上,雷打不动,大有闻鸡起舞的架势。
我一脸诚实:“好像他上的网站内容都挺丰富的,图片、电影什么的都有。我找了一些,可都是要交美元的。”
“还是有一些网站的,内容丰富,还不收钱。再说了,像他们这种人经常到国外开会,还能没几张信用卡?”芳芳总结道,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没说话,笑吟吟地看着她。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脸一红,想张嘴说什么,又闭上了。看来她工作几年,斗争经验相当丰富。这种事情越解释自己越难堪。
后来熄灯了,旅途中的人们开始入睡。列车员拉上窗帘,把在卧铺车厢里蹭地儿的人赶走了。我俩意兴未尽,继续聊着。她主动坐到我身边,我俩压低嗓门嘴巴对着耳朵聊。就像我姥姥说的,每家都有每家的事。她男朋友和老李一样,也是清华的,还是硕士毕业。虽然在外企工作,工资很高,可家里条件不好。上学的时候,很多亲戚都资助过他,也就是几百几百的多少给一点。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他工作了,就得还那些人情了。她们在北京,隔三岔五的就会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看病的、旅游的、找工作的,什么都有。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上大学,另一个读高中,都是在大量用钱的时候。芳芳说,两个人工资加到一块看起来挣得多,但都天女散花般的送人了。有一阵子,在黑暗之中她还委屈得哭了,小声啜泣着。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其实她还小。
很多年以后再想起芳芳,我一定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她黑暗中委屈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动人,那么叫人心疼。
第一部分第八节
火车到广州站时大概晚上8点多。我和芳芳提着行李出站,直接坐出租车去了会议指定宾馆,第二天也在这宾馆开会。透过车窗看广州夜景,觉得和北京差不多,就是空气温暖湿润,吹得脸上很舒服。
我和芳芳在大堂会议接待处领了钥匙,就去了各自房间。住的地方还算不错,号称四星级。我洗了个澡。洗完之后芳芳过来聊了一会儿。我俩一块喝了抗病毒冲剂,她就回去睡觉了。我打开电视,看了会儿“阳光卫视”,又看了会“HBO”。“HBO”放的是《美国丽人》,觉得那个中年妇女的性格和宋美丽倒有几分神似。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半夜被尿憋醒,电视里正放一部恐怖片,屏幕上血淋淋一片。急忙找到遥控器关了电视,把被子蒙到头上继续睡了。
早上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一时半会儿还没搞清在什么地方,就迷迷糊糊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去开门。芳芳刚抹完化妆品,香喷喷的,脸上就像有层透明薄膜,看着我就像看一条剃了毛的大老鼠,恨不得把眼睛捂上。她表情厌恶地说,咦,怎么不穿衣服啊?快起来!去楼下吃饭,我在我屋里等你,穿完衣服过来。我关上门就想,装什么嫩,都不是少女了还装成这样。
早餐是西式自助餐。掌管财政大全的芳芳说早餐规格是每人一百元,可是我也没吃出什么名堂。我俩坐在一块硕大的玻璃窗边,透过透明的玻璃,能看到宾馆外马路上的人流。广州的三月,路边的叶子早就绿了,已经有不少女子穿上了裙子。我夹了些水果沙拉什么的,还有小馒头大的硬面包。芳芳说是澳大利亚的什么面包。破面包在盘子里跑来跑去,我一气之下拿起来全塞进嘴里。芳芳看着我想笑,又装着没看见。她又是刀又是叉的,左右开弓、细嚼慢咽,吃到一半又叫服务生把咖啡加满。我就是觉得这里的鲜榨果汁不错,总共喝了四杯。妈的,要100块钱呢!放在农村,差不多够我姥姥她们吃半个多月了。
吃完早饭我俩在大堂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差不多9点了。芳芳要我到房间取笔记本电脑什么的,我只好听从。刚走两步,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回过头问她,你不喝药了吗?芳芳拍拍脑袋,拉起她的小提包,很顺从地跟我一块上去拿东西。小女子毕竟还是小女子嘛,嘿嘿。
会议日程上说大会在9点正式开始。9:20我俩签完到会场里还没几个人。我俩在后面几排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中央空调呼呼吹着,感觉有点冷。芳芳打开笔记本电脑打桌球玩。我盯着面前晃来晃去西装革履的人们发呆,发现有几个人还戴着口罩。
10点钟会议正式开始。一个秃顶的老头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手里端着一叠纸开始致辞。他说的是英语,发音极不标准,听得我直生气。会场里,闪光灯晃啊晃的,摄像机也架了起来。秃顶老头致辞完之后,上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日本人,据说是日本什么协会的副秘书长。也是大有来头的,听说昨天受到了广东省委某领导的亲切接见。副秘书长保养得不错,白白胖胖,只是鼻毛太长,早就跑到鼻孔外面。我看着他站在那里,觉得手指特别痒痒,就在桌子上划来划去,是那种不由自主的条件反射,好像得了帕金森症。于是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养成了个坏毛病,就是一到开会时间就想画画。半年以来,我的素描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已经接近半专业水准。
可能是早上喝的果汁太多,不到半小时就小腹鼓胀。四星级酒店连厕所都很高档。我手伸出来刚准备洗,站在一旁的侍者就抢先替我把水打开。我急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侍者还问,您觉得温度合适吗?我又急忙说可以可以。说完逃跑似地走了。不是因为没小费给他,是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可能我天生就是个受虐狂。回到会场,来自彼岸日本的副秘书长已经讲完,换了个日本中年妇女,珠光宝气的,不像个知识分子。她照样说着蹩脚的英语,听得我直打哈欠。我给芳芳说,玩够了没?给我用一下吧。芳芳作不满状,但还是把笔记本电脑推给了我。我打开IE,查看里面的历史纪录。随便打开从前访问过的几个网页,就看到了上面的美女图,有几个网页上头还是美国猛男的大特写,青筋突爆,好像德克萨斯州田野里成熟了的大玉米。我往四周瞅了瞅,急忙关了IE,问芳芳,最近谁用过这台笔记本?芳芳想了想,说不太清楚,可能是JB吧,他前几天去河北开过会,怎么了?我想了想,说没什么,随便问问。芳芳就指着台上讲话的日本女人说,你看见她的手表了吗?我说,怎么了?她说,哎呀,几千美元呢!我听后差点晕倒,真是难为她了,隔这么远都能看清楚人家手腕上手表的品牌。芳芳睁大眼睛继续痴迷地盯着那块手表时,我打开word 文档给姥姥写信。在信里,我说我现在在北京挺好的。吃得很好,每顿大鱼大肉的,又胖了许多;住得地方也不错,一个人住两室一厅,每天晚上都能洗澡,有煤气管道还能做饭。还有全自动洗衣机,手不沾水就可以把衣服洗好。在单位,我工作很努力,同事们对我很好。领导对我工作满意,很重视我······
写完信,我环望四周,人又少了不好,还有几个坚持不懈戴着口罩。我给芳芳说反正没我的事,我回去躺一会儿。芳芳装着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你走了之后我会孤单的。我说不会的,有这么多男人跟你在一起,还有日本的。她抬手就要打我。我急忙拍屁股走人。
房间已经打扫干净。我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可乐。昨天签到时主办方还专门叮咛说房费、餐饮费由他们承担,其他的上网费、长途电话费、房间里的饮料食品等由与会者自己支付。妈的,叫芳芳去报销吧,总不能把人渴死!打开电视,“HBO”正放斯皮尔伯格的《兄弟连》。又随便换了几个频道。有个广州本地电视台放着医院里医生看望病人的画面,接下来又有几个外景,是街道上戴着口罩的行人和药店门口写着板兰根已售完的大牌子。播音员是用粤语讲的,我猜测是在讲和传染病有关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芳芳。她一进门就把自己扔到我的床上,大喊,无聊、太无聊了!
按照大会的安排,中午吃完饭稍作休息,下午的会议就要开始。吃完中午饭,我给芳芳说下午我就不去了,反正没我什么事。芳芳说那我也不去了。我说我不管,反正我跟着你混呢,你自己看着吧。于是我俩到会场门前签了到拿了纪念品就走。
下午在外面转了一大圈,陪着芳芳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满足了她永无止境的购买欲。
晚饭是在一家看上去很有特色的酒楼吃的。里面的陈设古香古色,放了些国画、盆景、景德镇陶瓷之类的。服务员都穿红色旗袍,大腿边上露长长一条缝,叫人遐想万千。大厅里还个留小辫的小姑娘在吹箫——她还会吹萧?芳芳和我喝了点小酒,搞得她面若桃花,看上去风情万种。最后总共花了两百多。芳芳说,吃吧,管它呢,反正这么点钱能包销。我俩吃着免费的晚餐,乐得屁颠屁颠。
第一部分第九节
回到宾馆已经8点多。我俩都晕乎乎的。走到房间门口,芳芳说,到我房间把药喝了吧,省得呆会儿忘了。我就跟着她进去了。女孩住着就是不一样,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清香。然后就看到桌上大瓶小瓶的香水、洗面奶、护手霜什么的。我拉开冰箱,里面的东西都没动。我说,吃个冰激凌没意见吧?她慷慨地甩甩头发,说吃吧。
抗病毒冲剂泡好了,一时半会儿还凉不了。我打开电视,ChinaV 正放小姑娘的MTV。小姑娘又黑又瘦,可能刚出道,反正我不认识。芳芳躺在床上,面色绯红,已脱了外衣。现在她穿着黑色的紧身线衣,曲线毕露。我看了一眼,急忙回过头狠狠抿了一大勺冰激凌。
“哎呀,没意思,下次再不出差了。”她怀抱枕头,大声叹息。
“是和我出差特没意思吧?”我看看她,不敢多看,又回头看电视,“以前和处长她们出差还能坐飞机。”
“什么啊?刚工作那会也挺喜欢出来的,心想还能到处玩玩。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次还好了。要和处长她们出来,能把人紧张死。饭都吃不好。”
“有些人想出来处长还不让呢。”我看着桌上两杯药水,突然希望它们一直热下去。
“好热啊——广东就是比北京热。”酒力未消,她仍面带桃花。
“那就脱了嘛。”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改口说,“那天晚上你哭什么啊?我怎么想都觉得另有隐情!”
“你烦不烦呐,怎么老问?”
“关心你才问,换了别人我还懒得理呢。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来,我瞅瞅我瞅瞅,你什么地方长得像个好心人呢?”芳芳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我面前夸张地看我。
我不好意思看她的眼珠子,就把脑袋转向电视。
“药可以喝了。”她走到桌子跟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皱皱鼻子,“你也喝吧。”
“等会儿吧,等晾凉了我一口气喝光。”我看着MTV上一个金发女郎,她正抚摸着自己。
“你们男人都很色。”她转过身靠在桌沿,认真地说。
我一惊,心想她不至于连我刚才心里想什么都知道吧?就说:“那也不一定喽。你看像我这种老实巴交的人就不是。”
“切——我还不知道你?”芳芳撇撇嘴,“问你件事,帮我出出主意。”
“是不是和男朋友闹别扭了,要找我咨询?唉,我就知道你。”
“还记得你上次给我的那个黑客软件吗?”
“记得,怎么了?”
——几个月前,我和芳芳在办公室里闲聊,无意中告诉她我在网上下载了一个黑客软件,能从电脑上窃取密码,主要是电子邮件和QQ的登陆密码。她很感兴趣。我就把软件的安装程序发给她。不过这事过去挺长一阵子了。她要是不说,我肯定想不起来。
“我、我用那个软件窃取了他电子邮件的密码。”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这个嘛······基本上可以原谅。我还想窃一下老李的邮件密码呢。然后呢?”
“结果,唉······”她表情复杂,“他以前的女朋友现在还跟他联系。那女的在春节前主动给他写信,信里面老说起从前的事。我才知道他俩在学校就、就很好、很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可他一直都骗我,说他以前虽然有女朋友,可几乎没什么感情的。”
“你管那么多干吗啊?谁都自己的小秘密,他不想让你知道就算了。只要他现在对你好就行。是吧?”
“开始我也这么想。可后来他们通信越来越频繁,几乎一天一封。到了春节,有一次他们约出去一块偷偷吃饭,可是竟然、竟然跑到宾馆去了!”她的脸涨得更加通红,眼泪也快要流出来。
“就那一次还是以后经常去?”
“就一次就已经很过分了!”
我拿着遥控器换了个频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遇到这种事情,谁都犯傻。最好的状态可能是一直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其实很多事都不存在真相,有时候你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清楚,何况别人的呢?
我说:“那、那你准备怎么办?你不是说你俩都准备结婚了吗?”
她拼命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是啊。我俩的家长都相互见面了。这次出差前,我故意说等过一阵子再结婚吧,他还跟我生气了呢。他坚持要在五一结婚。”
我看着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又不能把这事挑明,那样他就会抓住我的把柄,反过来倒打一耙。我知道他最善于这么做了。”她使劲咬着粉红的嘴唇,模样性感。
“我要是你呢,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该干吗干吗。”
“难道我就要这么忍气吞声?”
“那你想干吗?离开他?好啊。你敢保证以后找的男人都不会一时糊涂、干了蠢事?”
“不行,我绝对不能便宜了他!”她嘴唇上留着一片白色的牙印,眼泪刷刷的往下流。
我最怕女孩哭了。以前和唐艳在一起,只要她一哭我就没辙。我从卫生间取来干毛巾递给她。她拿着擦了擦,眼泪很快又流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电视上正在放许美静的MTV,许美静站在黑夜中的一栋高楼顶上,像是一朵孤独的夜玫瑰。
“你把药喝了,回你的房间去吧!”她擦擦眼泪,语气冰冷。
我一愣,心想,有你的有你的,老子就像条狗一样。你想让来就来想让走就走。好好好,我走我走!我把杯子里的药水一饮而尽,然后拂袖而去,把门重重关上。
回到房间,我气呼呼地打开电视,把六十多个频道从头到尾摁个遍。屏幕上五花八门,广告、音乐、爱情、凶杀、贪污、新闻、战争······“HBO”继续放《兄弟连》。猛烈的炮火中,可怜的美国士兵被热浪掀翻。他捂着流出来的肠子,看到几米远处自己的断腿还在滚动······
在炮火中我却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芳芳。她穿着黑色的线衣线裤,说,没睡吧,能不能在你这洗个澡啊?我房间的淋浴好像坏了,只出热水不出冷水。我说没问题。芳芳笑着说,那谢谢你啊,先别关门,我拿点东西。说完她回对面她的房间了。我想她是拿换洗的内衣内裤了。
教堂里挤满了生命垂危的平民与战士,呻吟声一片。不断有亡者被抬出去,又不断有垂死者被抬进来。一个漂亮的法国护士远远地看着美国军医,终于把他叫住。法国护士从怀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扔给美国军医。美国军医接住,两人相视而笑。此时教堂五颜六色的窗外,炮火纷飞······我沉浸在感人的情节之中,突然闻到一股香味,那是芳芳洗澡时沐浴液的味道。我扭头看了看,发现水蒸气正在房间内弥漫开来。原来她没关浴室的门。意识到这一点,我感觉心脏咚咚直跳。难道她真的忘了关门?她不至于粗心到如此地步吧?再说即使进去的时候没关,洗澡过程中任何时候都能发现这个低级错误。我这么想着,就口干舌燥、甚至小腹灼热。我光着脚从床上下来,脚蹑手蹑脚来到浴室附近。我猜得没错,门真的没关,似乎都看到里面腾腾热气中的洁白躯体。一想到这些,我只觉血液全部涌到头部,险些晕倒在地。我盘算着,这也许是一种暗示。她绝不会粗心到如此地步;我又想万一、万一事情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那可就糗了······
那天芳芳在浴室整整呆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她从浴室里出来说了声谢谢就走了。我觉得她还蔑视地看了我一眼。当然了,也许没有,是我自作多情。
To do or not to do(做还是不做)?
第二部分第十节
周四下午我俩又回到了祖国的首都。在两辆出租车前我和芳芳分道扬镳。我正准备低头往车里钻,芳芳在背后叫了声牛顿。我回头问怎么了?芳芳说,在宾馆给你说的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说,yes,Miss(是的,小姐)!透过车窗看着她清秀的背影,我恨恨不已。心想当天晚上真应该奋不顾身地冲进浴室,管球那么多呢!
那天晚上芳芳走后我久久未眠,冲了个冷水澡心中的火焰才渐渐平息。大约12点钟有人轻轻敲门。我想不会吧,真难为芳芳同志这么锲而不舍了。打开门却看到穿着超短裙的姑娘站在门口,也是香气扑鼻,叫人蠢蠢欲动。我微笑地看着她,她微笑地看着我,说,先生,晚上需不需要人陪?出门在外,一个人也不容易啊。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像关心下属、发扬亲民作风的赵处长。我上下仔细打量一翻,咽了口唾沫说,嗯——让我想想、慢慢想想。姑娘甜甜一笑,说那可以进去谈吗?我左顾右盼,让她从门缝里进来。姑娘说一小时600,口活加两百。我又是摸脑袋又是抠鼻子,犹豫再三,还是没勇气面对如此巨大的经济损失。只好说,还、还是算了吧。姑娘倒没什么强烈反应,只是起身走人,留下一阵香气久久不散。
回到宿舍,JB已经下班归来。过道里晾着一排血迹斑斑的底裤。顺便说说我亲爱的舍友,他原名江波,对外合作处的年轻同事都叫他“JB”,可我怎么听都觉得是“鸡巴”。JB多年来一直身患痔疮,且久治不愈。他差不多每晚都要坐浴,即光着屁股坐在盛满热水的脸盆里。另外据我观察,每隔一阵他就会把五颜六色的底裤放到铝锅里煮,进行彻彻底底的消毒。其实也可以理解,他这个人不光有痔疮,而且有洁癖。除过痔疮和洁癖,他头顶上的毛发也一日少似一日,一天到晚吃这种药抹那种膏都毫无用处。JB同志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此。
我从一串血迹斑斑的底裤下钻过,看见老同志JB和一名年轻人在厨房炒菜。几天不见,他气色好多了,走起路来还轻盈盈的。JB说,这是我老乡欣欣。我和欣欣握握手,说我叫牛顿,欢迎来玩啊。欣欣低头抿嘴一笑,神情倒像个女孩。我就提着包回房间。房间里当然还是老样子,感觉如同每次下班归来。我放下行李,脸都没洗就躺到了床上。正想着晚上该怎么打发,JB推门而进。他站在床边俯视着我,说没事吧你?我坐起来靠在被子上,看见他系着一条蓝色围裙,说没事,能有什么事啊?他说,你这两天该注意你的体温,要是真给传染上,那麻烦就大了。我一听就明白他在说什么,真想揣他一脚。我说,要我有事你现在早给染上了,吃完饭你就躺在床上等死吧!JB继续耐心劝解,说你还是注意点吧,厕所有刚买的消毒液,你给你屋子里撒点。说完手拿铲子准备回去继续炒菜。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我一会儿去欣欣那儿,晚上就不会来了。我哦了一声,抱起枕头重新躺下。
半小时后JB和欣欣出去了。我不饿,不想吃饭,就在JB那边看了会电视。他们在屋子里支了张行军床,看来欣欣在这睡了好几天了。这里不是宾馆,没ChinaV、也没有HBO,节目相当无聊。我回到自己屋里,拿起手机胡乱发了几个短信。看到宋美丽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决定叫她过来。
我问宋美丽晚上有没有时间。她想了一下,说没有。我知道她在吊我胃口,就坚持了一下。她像个初恋的少女,问是不是想我了?我说是,当然是,要不想就不会给你打电话。她说,这还差不多,我7点左右到,你把屋子收拾干净,不然下次我不去了。放下电话,我就想,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姑娘?就算不能白头偕老也无所谓,何必过这种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变态的生活呢?
事情照计划进行,宋美丽在7点钟准时到达。下面发生的事情和往常一样毫无新意。细细想起我和她之间的交往,就好像电脑程序员在写program(程序)。
我俩之间的program(程序)大致如下,这次也不例外……
每次宋美丽一进门都要我给她提供水。我的陋室里没有烧水的设备,只好给她喝矿泉水。宋美丽一边喝水一边指责屋子又脏又乱。有时候她会帮我清扫一下,有时候不会。两者的机率各占一半。而我会在她喝水之时四处摸一摸,或者督促她尽快宽衣解带。每次她都反问我怎么这么猴急。等她喝光水,按程序我俩应该搂抱在一起。总的情形是我要脱去她的衣服而她需竭力反抗。当然,最后总以我的胜利告终。否则这场两个人的戏就没法往下演…
第二部分第十一节
宋美丽照例喝了瓶矿泉水。我说走吧,一会儿可能我们屋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她问,你是不是很怕让别人知道?我说是的,难道你不怕么?她就不再说什么。我俩出了门,在楼道里我说,一会儿出了单元门你先走吧,要是碰到熟人或者我们领导就麻烦了。她笑着说,碰到了更好。不过一出单元门,她还是很听话地一个人走在前面,很酷的样子。
20分钟之后我在“麦当劳”把一盘子吃的搞到手,出了一身汗。接下来,这座城市里两个孤单的人,终于找到可以相互倾诉的对象,从而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
“我年轻的时候,”宋美丽无比伤感地说,“追我的人简直太多了!”
“有多多?”我问。
“一个排总有了吧——你真和那么多人弄过?唉,现在的孩子怎么胆子越来越大啊?”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们那时候是怎么追女孩的?”
“怎么追女孩?在家门口等,传纸条、送电影票、牵牵手什么的——只不过不是一朵一朵的,是一盆一盆的。”
“花盆嘛。”
“是啊。”她嘴里嚼着薯条,直视我的双眼,“我一直到结婚以前还只和男孩子牵过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到这里,也许是她觉得现在的姑娘等到结婚的时候就不仅仅是牵手那么简单了。不过,事实也是如此。难得她这种年纪的人也如此明察秋毫。
我说:“要是现在也确实难得。不过在你们那时候,等到结婚还牵牵手也没什么稀奇的吧?要不是的话,估计第二天整座楼都知道了。”
“那也不一定。我认识的朋友里面长得漂亮的,等到结婚还像我这样的也不多。”宋美丽看着我,一脸的自豪。
“那你们那时候像你这种漂亮女生,如果谈朋友或者跟男的那个······都跟什么样的男的?”我专门说“像你种漂亮的女生”,她果然很高兴。看来女人不分大小,还是有相通之处的。
“跟什么样的男的?”她嘴里含着吸管,作思考状,“这就难说了,什么样的人都有吧。可能大部分是街上能打架的混混,或者是家里面有钱的——这种家庭里的孩子见识广,也敢。一般家里的他也不敢,牵个手都跟做贼似的。”
我突然想起我和唐艳。我第一次牵她的手是在大一的夏天。我俩走在学校附近一座寺庙前面的空地上。风很大,可我手心全是汗。我鼓足了很大勇气才拉住她三根手指头。她的手凉凉的、滑滑的,感觉像我手里放着一条小鱼。在这之前我没拉过任何女孩的手。我牵着唐艳的手,心脏狂跳。大约在那片荒地上的小路上走了大约十米远。唐艳停下来,看着我,非常认真的样子——我敢打赌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女孩最最纯情的一刻。唐艳说:“牛顿,我相信你说的话了。”我问:“你相信我说的什么话?”唐艳说:“你说你是真心喜欢我的。”后来,唐艳在一个甜蜜的时刻给我说,要是我不真心喜欢她就不会那么紧张,手心也不会出那么多汗。
“你怎么啦?”
“啊?”我眨眨眼睛,“没什么没什么。你看看我的手心吧。”我把手伸到她跟前。
“我看看啊——你这辈子不缺钱花,可存不住;你其实挺痴情的······不会吧,看起来不像啊······你挺痴情的,可婚姻不顺,可能要结两次婚。你在三十几岁时会有一场大灾······”宋美丽嚼着汉堡,小拇指在我的手心划动,嘴中念念有词。
我打断了她:“你看看我手心有没有出汗。”
“没有啊,干干的,怎么啦?”她抬头看我,不解的样子。
“没、没什么。”我环顾四周,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她们的小女儿围坐在一起,小女孩满脸幸福。
“哎,傻了,想什么呢?”
“我刚才在想,如果将来我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绝对不会让我老婆生个女儿。”
“为什么?”
“不知道。真的。”我低头喝了口可乐,不去看她的眼睛。往事开始跳跃着浮现在我面前。我突然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
“你有点不对劲。说说你认识的女孩吧。”
“说她们什么?”
“随便。就是想知道你们这帮孩子现在都怎么处的。再说我儿子也马上要到这个年龄了。”
“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我特别特别喜欢她。她跟我处了大概两年多了吧,就分手了。”我突然发现有些彻骨铭心的感受只能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一想,要把它表达清楚是很困难的。
“骗人呢吧!是你把人家女孩甩了吧?”她笑眯眯地看着,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我突然特别讨厌她,讨厌她什么都明白似的样子。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后景排队的人们身上。
她见我没有说话,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有点讨好地问:“你在我之前认识的都比我年轻吧,很漂亮吧?”
“是的。她们都比你年轻,也比你漂亮。”
宋美丽嘴巴张张,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她被我的话噎住了。她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吸了口可乐。
我看着她。日光灯底下,她吃着我给她买的汉堡,竭力把进食的速度控制得很慢。那张脸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是仍然有了几道皱纹。头发齐耳,肩膀上落着星星点点的头皮屑,好像我小时候养的蚕卵。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在这座城市里,我俩是没人关心的两条可怜虫。
为了弥补我刚才语言的唐突,我问宋美丽:“你刚才说你儿子怎么了?”
“他呀?”宋美丽的脸上顿时现出一片温情,“前几天他特别害臊地给我说要给我看样东西,我以为是这次月考没考好呢。结果——”
“结果怎么啦?”
“结果人家从书包里取出来一封信,说是班里一个女孩子偷偷让人转交给他的。这孩子特老实,有什么事都跟我说。”说到这里,宋美丽显得有些得意。
我故意打趣道:“说不定人家这是声东击西呢。”
“什么意思?”宋美丽皱着眉头看我。
“我是说他和一个女孩谈恋爱的同时,把别的女孩给她写的信给你看——这样你就对他很信任喽,而他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和女孩子相处了。”
宋美丽扯着脖子大声说:“我儿子我最了解了,他从来不会说谎的!你这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的声音已经比较大了,引得旁边座位上的几个人朝这边看。
我急忙说:“是是是,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挺老实的。”
“你不知道,人家现在已经不让我给他搓背了。”
“啊?”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你现在还给他搓背啊?”
“前几个月还给搓呢,现在不了。人家现在一洗澡就自个儿在里面把门反锁了,怎么叫都不开。”
“呵呵,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宋美丽也拖长声音,感慨道。
和宋美丽在麦当劳谈了半个多小时她儿子,我发现自己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真是奇怪。
第二部分第十二节
2002年7月3日深夜,我们宿舍四人在学校旁边的一家小饭馆大喝一场,第二天大家就要响应号召,奔赴祖国各地,踏踏实实当一颗小螺丝钉了。那天晚上,即将奔赴北京的两个人都没喝多少。我没怎么喝,是因为那时候觉得自己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基本上没什么感情。整整四年啊!我都干了什么?学了一些所谓的专业知识;和唐艳同学谈了两年多的恋爱,结果被人甩了;再就是当了整整四年的小混混,又当得毫无风格、毫无名气。所以那年夏天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去一个谁都不知道我背景的地方。小陈没怎么喝,是因为这厮一向以举止稳重著称于外语系。大学四年他一直埋头苦读,认认真真参加名目繁多的考试,并且拿到了导游证、计算机三级证、微软网络工程师等证书;另外他很长时间都夹着鸡巴做人,对周围的女生不闻不问,从而让我对他的性取向产生极大怀疑。在宿舍了,我们一谈起女人,他总是跟祥林嫂似的,反反复复说:没意思、没意思!
那天晚上从小饭馆出来后,老大和阿强喝得伶仃大醉。两人趴在学校的草坪旁呕吐不止,怎么拉都拉不走。阿强还像小狗一样呜呜直哭,要从我手里抢手机,给他暗恋了三年零六个月的姑娘打电话。后来我和小陈一人搀一个,花了二虎之力才把两人弄到宿舍。两个人把吃进去的各种肉类吐得满地都是,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个个装得跟人似的,死活不承认。中午我们一块提着行李离开宿舍。临走出门,四人在门口还特意回望这个生活了四年的房间,心里都酸酸的——宿舍里一片狼藉,扔下我们不要的书本、镜子、裤头等物。阿强还伤感地问,你看哥儿几个生活的地方像什么?我狠狠地说,像个鸡窝。就把门重重地关上。我们踏上列车、各奔前程。老大是我们宿舍最色的,但他光荣地成为一名人类灵魂的建筑师;阿强去了杭州,帮着台湾人贩卖针孔摄像机;我和小陈跑到了北京。他在一家小有名气的英文杂志社工作,据说里面有很多当年的名校之花。
转眼之间毕业快一年了。2003年3月中下旬,我坐完公交坐地铁,到了冯国涛在玉泉路的一所学校。他和我一个年级,但不是一班的。此人相貌平常,也没什么特长,四年来一直默默无闻,但突然考上了中科院数学所的研究生,从而在临毕业前轰动全年级,叫每个人在最后的时刻记下了他的名字。大家之所以惊讶万分,并不是他考上了研究生,而是学英语的考上数学方面的研究生简直是天方夜谭,在我们系六十多年的建系史上尚属首次。其实本来和他也不怎么熟,在学校最多也就是打个招呼。后来到了北京,不知怎么就联系上了。大家独在异乡为异客,没几天就熟识起来。
到了冯国涛宿舍时候,也就下午4点钟的样子。冯国涛、小陈和一个姓王的在,他们三个和冯国涛一个舍友玩“升级”。姓王的以前是冯的同班同学,院学生会干部,也是唐艳前男朋友的手下。这个人比较阴,现在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不知道做什么的。总之,我不喜欢他。每次北京的聚会,也就是打打招呼,客套一下而已。
冯国涛的舍友让我玩,我说我不会。冯国涛就说算了吧,也玩累了。于是他们就散了。冯说要去买些水果。我们都说不用,但这家伙再三坚持。姓王的见状就说,我也去吧,还能帮你拿东西。
我和小陈经常见面。我来北京后见的第一个同学就是他。每次见面之后我俩之间的program(程序)是这样的。
首先,先说自己最近得意的事情,以示无论如何,哥儿几个都在进步。比方说,他给我说,他们单位每个月都发一箱“光明”牛奶,多得他都喝不完,想送给我但是离得太远。他还说,上个星期去了趟英国大使馆,再过几个星期可能还要采访一个中国工程院院士。我自然也不甘示弱。我给他说,我刚从广州出差回来,住的是四星级宾馆,早餐的规格是一百块钱呢。我还说,春节前被叫去给部里一个国际会议摄像。有法兰西科学院的副院长,还有美国NSF的一个大头头……
聊了这些叫人很长面子的经历之后,我俩都觉得心里窝得慌,就接着抱怨,这一抱怨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可能会持续到各自滚蛋回家为止。比方说,他又给我说,一个月发一箱“光明”牛奶顶个屁用,不就三十多块钱嘛?这点工资,老子这辈子都没办法买房。他还说大家都不愿意去英国使馆才怂恿他去的。结果在那里丢尽老脸:人家问他要名片他没有;临到了吃饭还不会用刀用叉,结果就喝了点果汁,回到家又煮了包“统一”方便面,这才填饱肚子。我就跟他说,他奶奶的广州闹非典领导不敢去,结果让我当替死鬼,还是坐火车去的!那个高层的国际会议,开会的都是院士、科学家什么的,我只是一个摄像的,觉得特自卑。等开完会,那个法兰西老头特意走到我跟前,和蔼地问我叫什么,还问我今年几岁。我诚惶诚恐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他说我和他孙子长得特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还是我孙子呢!
等那两人提着水果进宿舍时,我和小陈还在相互抱怨,发泄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他俩的到来,并不能阻挡我们心中的愤恨。我们各自扯下一根香蕉,润了润嗓子,继续共同的话题。直到天色渐暗,冯国涛催我给阿发打电话时,这才暂时停止。我接过冯国涛递来的话筒,说你丫在哪儿呢?怎么跟个婆娘一样磨磨唧唧的。他扯着嗓门说,操你大爷的,我都到学校门口了,等着啊,马上就来。
阿发是北京人,酷爱球类运动,因此体格健壮、肌肉发达。当年他靠着北京考生享有的优惠条件跨进了那所大学的大门——照他的分数,在我们那儿连本科线都上不了。和我一样,他在大学里混了四年。不过他混得比我好,比方说认识的人比我多,不看书但是考试的成绩比我高。大四那年,阿发可以说是我们年级最轻松的一个。我们这帮人,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各个灰头土脸,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唯有这厮,四处游荡、轻松自在。他们家人老早就给他联系好了朝阳区一个派出所的工作。我见过几次他穿警服的样子,装得跟真的似的。只是一和哥们在一起,就忍不住露出从前那样的坏笑,一下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这厮一进来,我们就发现他又胖了,脸皮白白嫩嫩的,还冒出几个青春豆。小陈说你小子,是不是收坐台的保护费收的啊,怎么胖成这样了?冯国涛说,小陈,把丫曝光一下,叫丫吃,现在跟猪似的。姓王的插不上话,眼睛咕噜噜直转。阿发问我是不是又被人甩了,怎么一脸的丧气?我说你奶奶的,你丫给我带的手铐呢?阿发拍拍光溜溜的脑门,说,啊啊啊,sorry、sorry!这次走得急,给忘了,下次一定带一定带。
阿发的“芙蓉王”很快被我们几个抽完。谈笑间,灰飞烟灭。我们起身,朝学校外面的小吃街挺进。
第二部分第十三节
姓王的提到唐艳来北京时,我们点的酒菜还没上来,大家每人手里夹根烟,坐在若明若暗的灯影里。小陈他们就看我的反应。我说,酒呢,酒怎么还没上来?阿发说,来了就来了呗,丫可能嫌那个MBA不爽,来北京找EMBA,就他妈一句话,欠操!我听得直笑,说滚,怎么这么粗俗啊你?我可是在她身上留下了最宝贵的青春,不许你这么侮辱我的至爱。小陈说,去你奶奶的,就你小子虚伪。说话间啤酒上来了,还上了几盘凉菜,花生豆、酱牛肉、芥末三丝什么的。阿发说,来、来,大家在北京聚到一块不容易,这第一杯干了。我们举杯一饮而尽,除了姓王的。这厮喝了不到四分之一,打了个饱嗝,捂着鼻子说我胃疼。当年为了拍学生会主席马屁,他喝得脱了裤子在酒馆跟前撒尿的事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两年前,我和唐艳有时候也会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改善一下。要的是五到七元之间的菜,米饭免费,能吃多少给多少。她喜欢吃口磨菜心和宫爆鸡丁。每次她问我想吃什么我都说随便。她就跟我怒,问随便是什么东西。我只是想让她吃自己喜欢的菜而已。她时常为发现一家物美价廉的餐馆欢呼雀跃。
接下来谈论的内容不外乎两部分。其一,大骂各自当前的险恶处境。大家每天在单位夹着尾巴做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好不容易聚到一块,终于可以畅怀大骂;其二,怀念学生时代的美好时光。宿舍怎么了、教室怎么了、大二怎么了、临毕业怎么了。其实叫我说那阵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一个比一个郁闷。只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回忆起来都那么美好。其三,展望美好未来。其实不管怎样,大家毕竟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和其他同龄人相比情况是好多了。用那句老话来说就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毕竟我们还年轻,有的时间呐。说不定那一天一觉睡醒,一不留神就奔出来了。
正在聊天吃菜,姓王的手机响了,听得出对方是个女的,烟雾笼罩之中的众人立刻无比兴奋。阿发说,问她吃饭没,叫过来、叫过来。于是姓王的使尽花言巧语说服了打电话的姑娘,真不愧是卖保险的。
“干吗的,那女的干吗的?”冯国涛眼睛贼亮。
“你那么兴奋干吗?你班有女的吧?也不说给咱哥们儿叫来一两个。”小陈插话。
冯国涛一脸委屈:“我们班的那能看吗?还有好几个都结婚了。男生里面的就我小。”
“那女的到底干吗的?叫什么?”阿发问。
“其实我跟人家也不熟,是我一朋友的朋友。叫周小萍,也算是保险行业里的吧。”
“不行,赶明儿我得赶快买一份,搞不好哪天巡逻就被人打得缺胳膊少腿的。”阿发开玩笑说。
“噢,对了,我正要说起这事呢。你们几位买保险了吗?要是没买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这儿······刚好还剩几份,你们可以看一下。”说完他低头准备从包里取所谓的资料。
我见他那肥头肥脑的样子就生气,跟在学生会一模一样。我说:“哎哎哎,你能不能暂停一下啊?喝完了酒吃完了菜你再卖也不晚吧?”
姓王的已经拉开皮包拉链,一时间不知道该把拉链拉上还是该拿出他所谓的资料。
阿发看看我又看看他,用商量的语气说:“要不,吃完饭再看吧?正喝着呢。”
姓王的只好把拉链拉上。
周小萍姗姗来迟,刚坐到姓王的旁边就主动说:“还口口声声叫我来吃饭呢,都吃得差不多了!王明,你是不是该喝一杯?”
我看了看阿发,阿发给我使眼色,叫我灌她。
姓王的装着傻傻的样子:“是叫你来吃饭啊,给你打电话那会儿还满满一桌呢。”
周小萍说:“别说那么多了,你说你是喝还是不喝?”
姓王的急忙说:“好、好,我喝。”说完他一饮而尽。
“萍、萍姐,王明哥们儿不介绍我给你,觉得特没面子。这杯酒我主动喝了啊。”说完阿发把自己杯子里的“燕京”喝光了,“我、我叫赵继发,你以后就叫我阿发吧。认识你很高兴。酒我自己喝了,你随意、你随意。”
周小萍犹豫了一下,也端起杯子:“我叫周小萍。周到的周,大小的小,浮萍的萍。”说完她也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把酒喝光,表现得相当痛苦。
姓王的见阿发刚才那么说,急忙说:“刚才一时疏忽忘了介绍。这些哥们和我都是一个系的。这是冯国涛,你见过的。这是陈大凯,杂志社的名记,前几天刚去英国大使馆转了一圈。这是牛顿,摄影很牛的。”
“牛顿?是那个发明灯泡的牛顿吗?”周小萍瞪大眼睛问。
“噢,不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牛顿。是发明了原子弹的那个牛顿,他老婆叫居里夫人。以后你要打算拍写真集,可以找我。”我面带和蔼的微笑,认认真真对她说。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阿发打了我一下,说:“你小子正经点儿。”
周小萍以为他们在笑我说要拍写真,脸上微微一红,吃了一口菜。
还是小陈怜香惜玉,说:“你别听这家伙胡说。他就会和女生开玩笑。”
冯国涛说:“还是陈总会关心人。那你还不敬人家萍姐一杯。”
“对了,差点给忘了。”小陈端着酒杯站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初次见面啊。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你尽管说。”
周小萍也站起来:“今天终于认识了当记者的朋友。”说完喝了一半。
阿发见状,装着喝得有点醉的样子:“萍、萍姐,你这就不对了。我们都是哥们。刚才咱俩干了,你现在和陈总不干是不给人家面子嘛。让哥们儿以为咱俩之间还、还有什么事他们不知道呢。王、王明,你作证,我和萍姐这是第一次见面,以前不认识吧?”
“是不认识是不认识。”
阿发看着小陈:“陈总,你看。这我就没办法了。”
小陈见状,装着乖乖的样子:“萍姐你就喝了吧。不然我也太没面子了,以后传出去兄弟们会笑话的。”
周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吧,我今天要是回不去你们负责。”说完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喝光了。
阿发翘着二郎腿,手里夹根烟。没有一点警察的样子,倒像个流氓,说:“行,有萍姐这话就行。今天咱不醉不归,谁醉了我打电话叫警车送回去。”
阿发给我使眼色。我拿起酒杯说:“萍姐,该我了。”
周小萍坐着没动:“你少搅和,这里面就你最坏。”
阿发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萍姐真是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小子是我们班最坏的。”。
“我、我知道我长得没他们帅,也没他们会说话。你看在咱俩是老乡的份上就喝了吧。”
“你也是大连人?”她脸上显出一丝温情。
“我不是大连人,可我以前的女朋友是大连人。我一直说要跟她去大连,可惜······还没去就被她甩了。一提起这事我就伤心。算了,不多说了,我喝了。”说完,我一仰头,酒全进了嘴里。我坐下来黯然伤神,“小陈,烟!烟还有没有?”
阿发递给我一根,拍拍肩膀说:“行了行了。哎,牛哥、牛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别想了。”
周小萍看看几个人,吐吐舌头:“我以为他开玩笑呢。好吧,我喝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别伤心了。”
“唉——”我摇摇头,“算了算了。”
周小萍见我这样,急忙一口气喝光了。
我本来还想装一阵子逗她玩,但怎么也忍不住,就哼哧哼哧笑起来。
周小萍一脸天真,看其余几个人:“他刚才说的话都是假的啊?”
小陈嘴里嚼着牛肉:“我早跟你说了叫你别听他胡说。”
“哎呀,你太坏了。以后不理你了。”
“以后?以后?”我心想难道你已经想到了以后?我还没来得及想呢。
之后他们就劝来劝去的,还时不时说几段无伤大雅的段子。我抽空打量了一下这个周小萍。她大概高一米六五,身材一般,脸色健康,略施淡粉。就这么多了,总之长得还行。走在大街上要是碰到了可能会回头看两眼,但不会多看。她也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在那么一瞬间表情有些不自然,但立刻恢复常态。
我拿出手机,设置成“无声”,又问这帮人:“你们晚上都能会去吧?我们单位那家属院还要门。我拨个电话给门卫打个招呼,叫他给我留个门。”说完,我拨了个空号。
“没钱了!”我对周晓萍说,“手机借一下。”
另外几个是醉非醉。周小萍想都没想就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手机,打到我的机子上。当然我手机不会响。
“没人接。”我撇撇嘴, 把手机还给她。
她耸耸肩,遗憾的样子。
我们大概十点半从酒馆里出来。小陈和周小萍坐出租车走了,我和阿发准备坐公交车。今天冯国涛做东,这厮非要把我俩送上公交车,像个娘们。看着周小萍坐车远去,阿发学着她的表情对我说,哎呀,这里面就你最坏!说完哈哈大笑。我说,她怎么这么好劝啊?还说喝就喝了!阿发往地上狠狠吐了口痰,说,这个女人很不简单。
坐在车上,我储存了周小萍的手机号。以后买保险说不定还要向她咨询呢。我给她转发了一条笑话,同时留下名字。如果她觉得我这人还有点意思,肯定会回的。
三月份的北京,晚上还是冷。
第二部分第十四节
因为晚上聚会时喝得就太多,半夜胃疼。早上6点多就起来了。楼底下乱七八糟的,什么声音都有,那些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家属区外面正在盖楼,一片新的家属区即将诞生。这帮人每天都要闹到一两点。有一次3点多钟,一班人在底下不知道在铲什么东西。把我和JB都吵醒来了。JB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气极败坏,往底下的一块水泥地上扔了个破酒瓶子。这些人消停了一阵又铲了起来。后来JB勇敢地拨打了110,这才制止住。但那时已经4点钟。
我听着楼下的吵闹声,睡不着又不想起来,就闭着眼睛做白日梦。过了一会儿,听见JB那边床在吱吱响——他可能也被吵醒了。响了一会儿又不响了,难道又睡着了?
到办公室才八点半。斜对面的门开着,我知道是负责西欧那块的小伙在。他每天都来得很早。在单位成天没事做,他就在外面接活,翻译资料、书稿之类的,也挣了不少。他说有时候一个月下来,翻译挣的钱都比工资高。我不喜欢做翻译,太枯燥了。要是有美女让我拍写真我倒愿意,还可以乘机瞧一瞧。
片子看到一半,宽宽从昌平打来电话,说下午要过来。我说难道是怀念兄弟了?他要见一个网友,卡耐基要借你的宝床一用。
下午两点多钟,宽宽给我发来短信,叫我不要乱跑,他到达我宿舍一小时前会跟我联络。我给他转发了阿发的一条短信:虽然工作是枯燥的,赚钱是辛苦的,但理想却是远大的;等咱有了钱,喝豆浆吃油条,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发完短信我把电视打开。“凤凰卫视”正在转播海湾局势,联军已经大兵压境,战争一触即发。那个女记者站沙漠某处介绍目前美伊双方的兵力状况时,宽宽打来电话,叫我在家等候,不要关门,还叫我躲在阳台上不要出来。我真服了这家伙,为了见个女的大老远从昌平跑过来,还要处心积虑谋划一番。
一小时后我在阳台上晒太阳。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开始是《致爱丽斯》,后来是《月光》。我想起上学的时候,唐艳特别喜欢听CD,我经常为了买张CD背着她啃馒头吃。一年下来,她书柜上的CD少说也有几百张了。毕业前夕,看着路边卖旧书、旧磁带、旧CD的毕业生们,我还在想唐艳那么多CD都带走了吗,该不是全都扔了吧?
一声巨大的摔门声让我睁开了眼。我想应该是宽宽带着网友回来了,就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偷窥一下。但是这厮跑到阳台上,大叫一声,我来了!我问,网友呢?他说没来,怎么说都不上来。原来这厮屁颠屁颠来中关村见网友,原打算能跟人家同床共枕一回。结果人家先让他请吃了几大杯冷饮,又让他请吃了一顿“小肥羊”,最后要拍屁股走人。宽宽竭力邀请她来屋里“坐坐”,人家死活不肯。
我俩斜靠在我的破床上。他问起了我对将来的打算。我说不知道,想去夜总会慰劳慰劳那些富婆们,但是身体不行。宽宽说他都看透了。我说看透什么了。于是他就给我分析利弊,还头头是道的,从而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他说,摆在我们面前有几条道路可以选择。其一,在单位好好干吧。但是那些经理什么的现在也就三十多岁,要上混个一官半职,除非这帮人被从天而降的伊拉克导弹砸死。其二,换一个工作。但是如今这世道,跑到哪儿都一样。一个小小本科生,又没有什么后台,无论如何都是混不起来的。其三,找一个家里有权有势的女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娶了再说。这条路说起来容易,但实际上也实行不通的。因为人家也要门当户对啊,凭什么人家就愿意嫁给一个没有背景的穷小子呢?最后一条,也就是唯一一条能够走通的,就是再继续上学吧,搞个硕士或者博士学位,起码能过得舒服一点。接下来他还进行了举例论证,从而证明了他的论点。他说他们单位原来有个女同事,长得一般般,本科也不知道读的什么学校,后来偷偷学,考上了清华的MBA。人家现在毕业了,公司直接送了一套房子,还配了辆宝马。前几天开着宝马回单位看从前的同事,看着竟然比从前年轻了······
晚上,JB没回来。我和宽宽就在JB那边看电视,眼看着又要打仗了。宽宽说真想上战场啊,多刺激啊,死了也无所谓。我说英雄所见略同,吾正有此意。宽宽说,卡耐基说,不要装蒜!这时,我收到周小萍的短信。她问,你在干吗?我回信说在和朋友看电视呢,有空过来玩吧。她回信问,什么时候?我心想,不会吧,难道她也和我一样无聊吗?就回信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们每天下午5点钟下班。短信刚刚发出去,宽宽换了个频道。电视里,唐艳身穿礼服主持着她的儿童节目。我看着刚刚发出去的短信,问自己,难道这预示着什么吗?
宽宽回过头看我:“牛牛。”
我问:“怎么啦?”
宽宽指着屏幕上的唐艳,装着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哥们想她了!”
14
过了几天,周小萍过来了。对于那天我印象深刻,还有其它几个原因。其一,医务室没板兰根了。其二,美伊终于开战。这几件事都让平静的生活有了些许新意。那天以后,各种振奋人心的消息不断传来,叫人躁动不安。
办公室里,老李同志一改往日严谨的工作作风,开始在上班时间看电视。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应该密切关注国际形势,以更好地开展的对外联络工作。他那边电视开着,我和芳芳在这边顺带着还能听点,全当听广播。
平日里芳芳每隔一阵子就去医务室一次,每次都开回大包大包的药。估计都够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吃的。这次她从医务室回来,还没进门,我就听到见她的皮靴踩在地上咚咚响,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一进门,就一惊一乍地大叫,完了完了,看来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我摘下耳机问,什么事叫你如此兴奋?芳芳说,医务室里没板兰根了!我说,哎呀呀,我还以为地震了呢,估计是大家都在防病。话音刚落,老李从他那边踱步过来,说,没板兰根了?真的闹得那么凶吗?芳芳就跟他说了几句,当然少不了李处长你可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我在一旁只是想,看来以后说话得更加小心了,老李显然对我们这边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像每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我很快把手头的工作干完,剩下的时间显得无比漫长。上网、看报、聊天、发呆、喝茶、翻报纸,然后盯着墙上的石英钟等着下班。芳芳坐在我对面,和从前一样花很长时间和不明身份者聊天,语气更加娇艳欲滴,表情更加丰富多彩。
周小萍的模样就像祖国的大好河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天一块喝酒的时候,她显得成熟、善解人意,穿着也像个职业女性。现在她把头发染成了屎黄色,还扎了俩小辫,手机挂在胸前,花花绿绿的,衣裤硕大无比,打扮得像个韩国小姑娘。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孩这种打扮?”她在我眼前挥挥手,得意的样子。我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还系着几颗小铜铃。在广袤的农村,这玩艺只有一两岁流口水的小孩才戴。
“你、你染头发了?形象变得可真快啊。”
“是噢。是我自己染的,好看吧?哼哼。染了还可以洗,很方便的!”
“哦——”
“喜欢吗?”周小萍笑嘻嘻地问我。
“嗯——你、你吃了吗?”
“没。你要请我吗?嘿嘿。”她眨巴着眼睛看我,表情像个洋娃娃。
“走,麦当劳!”我故作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就像《大话西游》里后来说话言简意赅的唐僧。
麦当劳像往常一样人满为患。即使在这个传闻中疫情蔓延的时期,人们仍然争先恐后品尝这类垃圾食品。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怪怪的。”周小萍往嘴里填了根薯条。她的吃法是我见过的女孩里最酷的。她把番茄酱统统倒在装薯条的纸壁上。
“为什么?我也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长得这么帅却没有女朋友,他们张得那么糗,却有女朋友。”
周小萍大笑,差点把番茄酱喷到我脸上。
“噢——我知道了。是你家人想让你成为物理学家。嘿嘿,我这次猜对了吧?”
“NO!”
“那是什么呀?”
“你知道牛顿第一定律是怎么搞出来的吗?”我看着这个认为牛顿发明了灯泡的女娃,觉得她真像是从火星上来的。
“知道知道。”她表情得意,像个小孩,“是那个外国牛顿在树底下休息,结果苹果掉在他头上。他仔细一想,就想出来了。”
“对喽。算你聪明。我呢,是我妈在树底下休息,结果苹果掉在她头上。她一惊,就把我生下来了。”
她撇撇嘴,显然不信。
“不信?你想俺爷爷在农村啊。农村很晚才用上电。不像北京,什么时候都灯火通明的。我爷爷为了感谢牛顿发明电灯,给我们送来了光明,所以在他的一再坚持之下,我就用了这个名字啊。”
“切——牛顿还发明了电脑呢?你怎么不说你爷爷想盖房子,但是没有瓦,就找给你取名叫作牛瓦呢?”她漫不经心地环顾周围。
看来她知道不是牛顿发明了电灯啊。那为什么喝酒那天晚上她要说是不是发明了电灯的那个牛顿?这个女孩真是古怪。一想起那天后来随口说的牛顿老婆叫居里夫人,我就觉着脸蛋发烧。
“一会儿咱们去哪儿?”
“随便,你想去哪?可以去我宿舍,不过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我还可以带你去我办公室。能上网、看DVD,还能看电视。我一般都呆在办公室。”
“不去不去,坚决不去。”
“为什么?”
“这是我的原则嘛,我的原则里面有一条就是,坚决不去朋友工作的地方。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原则。你还有什么原则快告诉我吧。别让我犯了你的大忌。”
“以后慢慢就知道喽。”她吸光最后的可乐,“吃完了没?咱们闪吧。”
我不知道和周小萍走在一起算不算压马路。印象里,一直以为只有和女朋友无聊的时候一块走走才算压马路。我问周小萍要不要去酒吧坐坐,这附近倒是有几处安静的酒吧。周小萍夸张地叫道,不去不去,坚决不去。我说难道不去酒吧也是你的原则之一?她说不是啊,只是这两天总在酒吧泡着。我说那、那能干什么,难道看电影?她听了就高兴得直拍手,说好啊好啊,我都有好长时间没去电影院看电影了。那样子就像个小孩子。于是我俩上了出租车,直奔五道口工人俱乐部。
坐在出租车上,我想起了唐艳。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是否和她心目中的帅哥在一起?以前我和她常去我们那座城市最好的电影院,因为那个电影院有情侣包厢。每次和她去,我俩都在最后几排的一个角落找地方坐下来。然后搂搂抱抱什么的。她很喜欢在电影院里和我亲热,说感觉很好。我想可能是在公共场所里比较刺激吧。到现在我似乎还能回忆起黑暗中她慌乱的眼神、压抑着的喘息声······和唐艳分手之后,因为害怕想起从前,有一阵子我不敢去电影院,甚至不敢去电影院所在的那条大街,甚至连以前经常去的学校旁边的饭馆都不敢去······事实上,那阵子我度日如年,哪儿都不想去。那所学校、那座城市,到处都留下我们的足迹。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感到绝望如同海水要将我淹没。当时我常常冷笑着对自己说:这样也好,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女孩,分手的时候都不会像现在这么伤心了。
第二部分第十五节
我和周小萍下车一看,其它的片子都正在演,要看还得等一阵子,除过一部名叫《芬妮的微笑》的国产片。要等别的片子开演,我们就得继续在弥漫着有毒废气的街道乱转,或者找地方坐坐。周小萍拉着我的衣袖,说就看这个就看这个。我看着电影俗气的大幅剧照,哭丧着脸说,不会吧,大老远跑来看国产片,你不是要我支持民族电影的吧?周小萍噘着嘴说,不管,就要看,关键是体验电影院里的感觉嘛,再说你也不看看跟谁一起看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只好依了这孩子。
没熄灯之前,我还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大学时代的那种情侣包厢,可惜没有。看来北京的精神文明建设比我上学的那座城市做的好啊。周小萍拽拽我胳膊问,找谁呢,这么积极?我故作深沉、一字一句地说:我在寻找一个逝去的年代——话音刚落,自己都感觉快要呕吐。
90分钟,我一共喝了一罐可乐,吃了两桶冰激凌,还吃了一包爆米花。我自己也没想到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喜欢边看电影边吃东西。难道这电影真的无聊到如此地步?有那么几秒钟,我又回想起和唐艳一块看电影的情景,心里又是酸酸的。那时候我们为什么没能像现在这么边看电影边慢悠悠地吃点东西呢?我想是因为没钱。还有我俩一到电影院就搂抱在一起,像两只精力无穷的小野兽。也许会因为口渴喝上一杯可乐,但从没想到要吃什么狗屁爆米花。
这是一部叫人愤怒的电影,里面充满了叫人恶心的中国式的自恋。看了这种电影,会让黎民百姓以为地球上有层出不穷前仆后继的国际友人,他们胸中怀着对中国大好河山与中国劳动人民的无比热爱,死了一拨,马上就有更多的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看着大银幕上那个外国女人矫情的表演,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王志文,这个我曾喜爱的演员也终于不可抗拒的老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过把瘾》中神经质的样子。头发凌乱、小白脸、倔强,穿着那些年还流行的夹克,风一吹就显得裤管里空若无物。还有那个叫做王朔的,他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曾经叫年少轻狂的我心潮澎湃。后来他批了一阵金庸、骂了一阵琼瑶,就悄无声息了。连无比生猛的姜文也渐显老态。这些人还都年轻时的北京,显得比现在有人情味,街头还有三三两两下棋的老头儿,还有什么人骑着“二八”自行车在胡同里吆喝着卖冰糖葫芦。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只有围着围巾的中年妇女带着据说是租来的孩子问你,要硬盘不?要光盘不?
电影就那么不痛不痒地演着。我偷偷瞅着身边的周小萍,她竟然看得聚精会神,嘴里的东西嚼着嚼着就停住了。有好几次,我都想冒一下险,伸出手从她背后搂住她,看看她是迎合还是拒绝。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特别是看到荧光闪烁中她入神的表情,是那么干净、那么安宁,就好像月光下平静的湖水。
从电影院走出来时也就9点多。在昏黄路灯的笼罩下,这座城市显得异常妩媚。她问,现在几点了?我没看表,说快10点了吧。其实,那时候也就9:15。她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沉思。我见状就说,等你到家估计就很晚了,你要是不怕我对你使坏,可以去我住的地方。她夸张地上下打量着我,鄙夷地说,就你这样,我不信还能坏到哪儿去?我笑着说,不怕就走吧。说完这话觉得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以前在学校总觉得心情不好。工作之后心情总是不好也不坏,可以说是没有心情,一直保持那种麻木的状态。而当周小萍一说她今晚可以留下我就变得高兴起来。不是因为我想对她做什么,而是因为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可不像往常那样无聊。
“你那天说的话是真的吗?”周小婷在五道口的城铁边问我。
“说的什么话?”
“你说你会拍写真啊。是真的吗?”
“拍写真?哈哈,那是说着玩的。”
“噢······”她看上有些失望。
我急忙说:“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个半专业的数码摄像机,拍出来的东西效果还不错,至少能看清楚。”
“好啊好啊!那你一会儿给我拍,好不好?”她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摇来摇去,可怜兮兮的样子。
JB不在家,可能找同学了。他隔上四五天就会出去住一晚,说是去同学那里。也难怪,他硕士就在北京读的,在这里认识的人应该很多。
周小萍坐在我的床上,眼睛滴溜溜乱转,打量着我的房间。她倒是没说你的屋子好乱啊之类的话。她应该是来我这里第一位保持沉默的女性。以前即使是俺们体察民情的赵处长来,也会说牛顿啊,不光要把自己收拾干净,还要把屋子收拾干净啊!每当这时,我就站在一旁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而陪同赵处长的随行人员都会发出爽朗的笑声。
“你怎么不买台电视?这样一个人住着多寂寞啊。”
“刚来的时候也觉得寂寞,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主要是太浪费时间了。”我把床上散落的镜子、梳子、臭袜子收拾了一下。
周小萍起身,朝屋外走去:“让我看看你的屋子。有洗衣机,还有煤气管道······不错啊。你会饭吗?”
“不经常。”我笑笑,有点不好意思。
“哪天有时间我过来做饭给你吃吧?我做的土豆炖牛肉可好吃了。”
“好啊好啊!”
“你喜欢吃土豆炖牛肉吗?”
“喜欢——我这儿有热水器,还能洗澡。你要洗澡吗?”
她看了看洗手间,想了一下,说:“好吧,洗一下吧。”
其实——其实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她还真要洗。我在想,那、那洗完澡之后我们该干什么呢?
周小萍洗澡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听收音机,想一会儿怎么睡呢?这丫头可真神了,连问都不问。收音机里莫名其妙地放起了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偶尔还有几声炮响。
“牛顿,有没有沐浴液?”周小萍在洗手间叫我。
我急忙取了沐浴液,从门缝递给她。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咕噜噜直转,还给我说了声谢谢——而空气中弥漫的沐浴液味道让我想起和芳芳在广州的那个迷乱之夜。从广州回来后,我再装着捡掉在地上的笔同时偷窥芳芳时,她立刻把双腿夹紧。而到广州之前她不是这样的。女人的心事,总是叫人捉摸不透。
没过一会儿,周小萍穿戴整齐走进来,连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看来她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子。
“有水吗?我渴了。”她看着我,在我面前肆无忌弹地伸懒腰,“唉呀呀,都困了。”
我从床底下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不知道她接下来想干什么。
“可以开始了吗?”
“什么?哦,对了对了。”我拍拍脑袋,“是给你拍、摄像,嘿嘿。”
于是周小萍穿戴整齐,站在摄像机前。我不知道在一只四十瓦灯泡的照射下,能拍出什么入眼的东西。她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僵硬。我也只能变换景别,最多让镜头晃一晃。桌上的收音机响着,我想来个节奏感强一点的吧,兴许能来点感觉呢。就换了个波段。是许魏沙哑的嗓门忧伤地唱着他的《水妖》——
这冬天充满阳光 可我依然迷茫 我听到你的歌声 随风飘荡
你站在水的中央 让我充满幻想 你让我进入水底 长发会永远不脏
这诱惑让我向往 这歌声给我幻想 我却总回头留恋 岸上风光
这夏天没有阳光 我还站在岸上 河水已经干枯 不再流淌
听不到你的歌声 只有风声在响 看不见你的身影 今昔梦在何方
无所谓什么坚强 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 没有方向
这是我曾经为之痴迷的一首歌,那时还和唐艳在一起,还经常在一起看夕阳、晒月亮,还经常谈一谈我们的美好未来。往事一幕幕浮现,我有点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唐艳还是周小萍了。周小萍也在歌声中变得轻松,腰肢随着歌声扭动,还做着各种姿势。
正如我以上所说,我听着歌声想起了从前,觉得自己在迅速衰老。我的目光从取景器离开,看着她,毫无表情地说:“要是穿得少一点的话感觉会好些。”
歌声中,她继续扭动着,同时褪下外套。
“要是再少一点就更好看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样毫无表情,心里也没有任何想法。
然后一个上身只穿着白色文胸的姑娘出现在取景器里,她还问我:“要不要再脱?”
那一刻,广播里是这么说的:“北京时间20日上午11点15分,美国总统布什在白宫发表讲话,宣布解除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第一段战斗已经开始。他表示,美军已经向一些具有重要军事意义的目标发动了选择性打击。他透露,目前共有35国支持美军行动并提供了各种帮助。伊拉克战争不可能像预期那样很快结束,美国可能要付出一些牺牲。”
第二部分第十六节
16
北京时间20日晚,在麦当劳吃了顿垃圾食品,我又和周小萍去五道口工人俱乐部看了场国产电影。之后我们来到我的宿舍。她洗了澡,我给她随便拍了拍,然后就把她抱在了怀里。但仅此而已,只是抱了抱。我抱着精灵一样的周小萍,感受着她的温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似乎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代。
半夜,我被一阵哭泣声惊醒。睁开眼,环顾四周,听到不远处工地上传来的敲击声,才明白身处何处——是挨墙躺着的周小萍。她嘴里说着什么,还在低声啜泣。
我把手放在周小萍肩膀上,摇了摇她:“哎,你醒醒、醒醒啊。”
周小萍睁开眼,睡眼朦胧、眼角带泪:“我、我这是在哪儿?”
“你忘了,咱俩昨晚看电影之后就来到这儿了。”我拉开灯,“想起来了吗?你是不是作恶梦了?”
“嗯——”她点点头,像个小孩,“你这里有水吗?我渴。”
我探下身子,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矿泉水,打开瓶子,递给她。
她咕咚咕咚喝了几乎一半,看来渴坏了。她眼睛半眯着,睁不开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美国和伊拉克打仗了?”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真是太可爱了。我说:“小糊涂虫,你还能想起昨晚的事啊?”
“我又不是傻瓜。喝吗?”她手举瓶子,问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又还给她:“你还要喝吗?不怕我有肝炎、艾滋病什么的?”
她看看我,努力睁开眼睛:“现在、现在几点了?”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不到一点。”
“啊?我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呢,以为快要天亮了——抱抱我。”她伏在我肩上,小鸟依人的样子。
我把她抱在怀里:“你刚才怎么了?梦见什么了?”
“梦见······梦见我妈妈手里提着一把刀子,要来杀我。我就抓着她的手,说妈妈,是我,我是你女儿啊!可是她不停,还要拿刀子砍我。我就吓哭了。”她躺在我怀里,俏皮地看着我,一点也不像说真话的样子。
“骗人,不信。”
“那——那我梦见我一个人睡在一间大大的房子里。半夜里,我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边哭边说,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呢?妈妈,你到哪儿了?后来我就醒来了。可小女孩的声音还在继续。四周灰蒙蒙的,我发现小女孩的声音是从床底下传来的。于是我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下了床,往床底下一看——”周小萍突然伸出舌头,尖叫一声。
我被她吓得打了个寒颤:“shit!你要吓死我啊?胡编乱造的。你在床底下看见什么了?”
周小萍用阴森森的声音压低嗓门说:“我掀起床单,看到一个布娃娃,布娃娃的头发是绿颜色的。她胸口插着一把刀。而且······而且鲜血正在从刀口往出流。啊!”她又尖叫起来。
“啊!”我也吓得直叫,急忙钻进被窝。
“讨厌,把被子全拉走了,叫我怎么睡?”这时候她的声音,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说完她拥进被窝,从身后抱着我:“好冷啊。”
我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她抬头看我:“我真的常常作恶梦,所以我特别害怕一个人睡。”
“是你神经衰弱吧?要不就是童年有什么叫人害怕的记忆。”我现在都搞不清楚她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以为她还会跟我开玩笑。但是我又一次听见了啜泣声。我看见她的眼泪流出来,啪嗒啪嗒滴在被子上。我看着她,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21日凌晨,周小萍作了恶梦,被我叫醒。后来她又哭了。我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她就告诉我她上初三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完全像她给我讲述的那样,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原原本本告诉我。而她反复说,这件事情她从来没给第二个地球人说过——
周小萍说初三的时候,她穿得比别的女孩都漂亮,有许多男孩在追。她一收到小纸条或者情书什么的,就全部交给了她爸。那时候她学习成绩还可以,就是物理拖后腿。中考前两三个月,她爸就请她们中学一个五十多岁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给她补习物理。这个老师是他们学校物理教研组组长,是市里的劳动模范。每个星期六、星期日,她骑着自行车去学校老师的办公室补课。夏天,很热,她像往常一样穿着裙子。那时候她喜欢穿红色的裙子。老师给她讲题的时候就有意无意碰碰她。她也没有在意,因为老师一向德高望重,再说也很老了,女儿都结婚了。但是有一次,物理老师就掀起了她的裙子······事情过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跪在她面前请她原谅。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物理老师就扇自己耳光,她还是哭。最后物理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台“海鸥”照相机,说他刚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拍进去了,要是周小萍胆敢告诉别人的话,那么他就把这些照片洗无数张,扔到马路上,谁愿意看谁看。
周小萍说她现在清楚地记得照相机上seagull(海鸥)这个单词。那件事情以后,她就经常作恶梦。但是这件事她从来没有给第二个人说,除了我。
说完之后,她很快搂着我的脖子睡着了,模样安详,好像从来没有伤心过。我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脑袋里一片混乱。从昨天下午见到她又睡着为止,不过八九个小时。我却似乎经历了很多变数,身心疲惫。我看着熟睡中的她,觉得她真的像歌曲里的那只水妖,正在不断把我吸入水底。
17
上午上班没干什么事。中午吃了顿饭有些昏昏欲睡。
下午上班,一进办公楼,一股类似醋酸的味道扑面而来。穿堂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走在阴冷的走廊里,感觉正走向太平间。
一到办公室,我就把窗户打开。老李没关他的电视,关于伊拉克战局的消息不断传来。白岩松又是连线伊拉克的水均益,又是请两个军事科学院的专家分析,忙得不可开交。听了半天,我总算知道萨达姆老头有个儿子叫乌代。我斜靠在椅子上,口干舌燥,正想着奶粉喝完了,下班之后是该买“雀巢”还是该买国产的。然后赵处长的秘书就来了。说两点半在“贵宾楼”有个国际会议,有几个领导和两三个老外,需要拍摄,叫我把摄像机什么的都准备好。1:50她准备叫我,在楼下坐车。
我从抽屉里翻出钥匙,去张师傅的老办公室拿了摄像机、充电器、三脚架、电池什么的。一边收拾,一边想,要是来开会的里面有个带病的,那今天下午大家全部玩儿完。我也为我们的对外交流事业壮烈牺牲。
1:50我背着摄影包、提着三脚架准时上车。面包车里除了赵处长和她的秘书,还有技术处的处长,另外还有一个局长。几个人刚刚在“潮泰”用过海鲜,兴致颇高。他们红光满面,说说笑笑,说什么5000万元的项目,跟俄日美三国的合作,一把手前几天因为什么事情拍桌子了,部里头谁这次下去了谁又跑到信息产业部了。反正谈论的话题离我十万八千里,八杆子打不着边。
我一个人蜷缩着腰,坐在面包车的最后一排,看上去像个呆子。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我想打个盹,又被精力充沛的领导们爽朗的笑声不时惊醒。报纸上说海鲜类食品的热量高,看来是科学依据的。我中午吃的是猪肉炖粉条,现在脑袋里混沌一片。窗外的街道在白花花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非常干净。路上依然是人来车往,除了都带着口罩,没有太大区别。无论传说中的瘟疫如何,大家总归还是要挣钱生活的。
面包车开过天安门广场时,那个局长望着窗外迎风飘扬的红旗,怀旧之情顿起。说想当年我刚来北京,就背着一床被子,怀里揣着5块钱,从北京站下火车后就直奔天安门,在天安门前照了一张黑白照,发誓一定要在北京干出个名堂,等等。其余两位领导听后亦感慨万千,说以前的同学里面谁谁谁前一阵子都去了。连赵处长年轻的秘书都随声附和,并且留下一串银玲般的笑声。小秘比我早分来一年,不过为人处世的成熟度比我至少高出5年。我心中暗想,这个机灵的女孩子已经和我辈不是一代人了。最后局长看看赵处长的秘书,又回头看看我,做了总结式的发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算是赶上好日子喽!
到了会场,几个相关领导都来了。赵处长和几位领导握握手,问Bill他们怎么还没来?一个领导说,老外喜欢吃烤鸭,昨天晚宴结束后赞不绝口。今儿中午我又让人带着去“全聚德”,刚才打电话说在路上。他们听了之后就和蔼地笑了。趁着他们谈笑风生的当儿,我抓拍了赵处长和他们交谈的照片。别看赵处长已经年过五旬,还是很喜欢照相的。有时兴致来临,还把我单独叫到她办公室,和我一块探讨哪一张最好。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都挺好的都挺好的。要是赵处长当时的状态实在不佳,我只好说是光线不好,或者角度不好,或者我选择的抓拍时机不好。总之,我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我的错。
部里的几个相关领导看上去都很精神,各个头发乌黑、满面红光。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嘛。不过他们带来的秘书却不怎么样。秘书一共三个。第一个留着披肩长发,身材窈窕举止得体,看着背影觉得相当不错,只是回过头能把人吓一跳。要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说不定会失声大叫;第二个穿着一条非常精致的裙子,上面还绣着几朵小花,看上去价格不菲。只是此人脸上长满雀斑,还是个老鼠眼,说起话来土里土气,像是准备打官司的秋菊;第三个稍微强点,个头少说也有一米六五。只可惜实在太瘦,还是个平胸,估计摸上去满手的骨头,就像摸农贸市场上的羊排。我就想,其实秘书们并不像小说电影里描写的各个漂亮,还是眼见为实。本本主义害死人呐!
我从摄影包里取出摄像机,取下小螺丝,把话筒夹上,而后又用指甲把小螺丝拧上。墙角的电源离得太远,我让服务生找来一块插销板。支起三脚架,夹上摄像机,放进数字带,把插销插上,然后随便拍几秒钟,试试话筒是否装好。这样就可以随时拍了。
过了大约10分钟,外国人就进来了。最先进来的是个美国人,可能是他们刚刚提起的Bill。此人身高一米九,有拳击运动员的体格,看上去像德克萨斯牛仔。果然,他的自我介绍里提到自己是德州大学的doctor。另一个俄罗斯科学院的,头发花白,身材高大,挺着个将军肚,体重绝对超过150公斤。因此他往下坐的时候,我特别担心中国的假冒伪劣椅子是否能承受起他的体重。刚才他们在车上说这老头神通广大,和老布什私交甚密,和美国国会的很多议员关系也很好,是个重要人物。只要这个项目他真的想做,那基本上就没什么大问题。最后进来的竟然是个大美女,身高一米七,头发金黄,该凸则凸,该凹则凹,还戴着金丝眼镜。我从摄像机的监视器里看着她,胡思乱想了一下……
还好,这个小小的插曲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像往常一样,他们亲切握手,交换名片,询问对方状态可好,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不管参加什么规格的会议,我都会把这台Sony150P调到全自动档,谁讲话就把摄像机对准谁,偶尔拍个全景,或者把会场扫一下。这么做很省事,也很轻松。这些人也不管什么构图、景别、光线、色温,只要把人装进去行了。况且我拍的东西一般也没人看。摄像机和我的作用,是让参加会议的中方领导和外国人感觉到这次会议的重要性。
我先把摄像机瞄向第一个讲话的部里领导。根据以往的经验,第一个发言人的使命,一般是致欢迎词。所以他们的welcome、China、friends、cooperation之类的单词一般都说得字正腔圆,相当地道。只是这人三个单词三个单词地讲,听着能把人憋死。后来索性不听了。反正刚开头那段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每次开会他差不多都会这么说,连语法错误都一模一样。第二个是技术处处长。这厮发音虽说一般,但非常流利。听说他在部里的驻外机构呆了8年。8年啊,抗战都结束了!
接下来我把景别调到最大,因此不管谁讲,都能拍进去。我跑出去问服务生要了杯红茶,等回来时德州牛仔已经开始讲了。德州牛仔的美语自然没得说。叫人郁闷的是,我很多地方竟然听不清楚。心中暗想,都是听部里这帮鸟人的中国英语听得太多,到现在反而连货真价实的美语都听不懂。记得有一阵子,赵处长叫我接待一个韩国人,无非是带他去故宫、颐和园、海洋公园之类的地方转一转,然后再去韩国餐馆吃吃饭。几天下去,我说英语的时候也和他一样结结巴巴,别扭得要把舌头咬掉。
第二部分第十七节
18
接下来是那个俄罗斯老头讲话,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压根就没听。老头用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和我们带来的国产投影仪不兼容,总是自动休眠。这种事领导肯定不会亲自动手,那几个玉树临风的小秘小声说不懂技术,领导就让我上。我的专业是英语,让我来摄像都已经勉为其难了,现在又让我来修投影仪!我不好发作,也不好说这玩艺我也不懂,只好硬着头皮瞎弄,胡乱把投影仪和笔记本的接口拔下来又塞上去。总之,俄罗斯老头就那么将就着讲完了。
直到漂亮的美国妞发言,我这才提起精神,不过没听进些什么。本想估算一下她的三围,可惜胸部以下都被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大圆桌挡住,只好作罢。
赵处长最后一个讲话,根本没有用投影仪,讲了几句就匆匆结束。看来她是这里面级别最低的。
赵处长讲完之后,秘书们在大圆桌上摆放了中、美、俄三国的国旗。在阵阵闪光灯中,他们签了字,握手、对着镜头微笑。最后,在宾馆的一处屏风前,我给所有的与会人员拍照留念。部里领导带的三个小秘也在其中。于是会议结束,我的任务顺利完成。
晚宴在我们单位附近一家有名的酒店举行。赵处长的秘书在他们开会的时候提前预定的,还顾作亲近地问我喜欢吃什么。我们闷头想了想,说喜欢吃鱼香肉丝和油麦菜。气得秘书只向我翻白眼。
在面包车上,我对赵处长说,处长,我就不去了,直接在前面下车回单位吧。说这话时,处长朝向窗外射进的阳光,看手里的一张发票,好像有个什么字看不清。处长继续看发票,说,哦,你跟我一块儿去吃吧。我听后内心涌出些许感动。我在最后一排默默地看着她,她耳鬓都有白头发了,都是为了对外交流事业操劳啊!我心中感激之情逐渐升腾的功夫,处长看清楚了发票上的字。她一边把发票递给秘书,一边继续说,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还要照几张相呢。我一愣,嘴巴张张,没说出话来。
晚宴的规格是每人800元。我林林总总参加的会议也不在少数,这次晚宴的规格是最高的。看来他们今天签署的协议非同小可。晚宴的气氛是快乐祥和的,他们或跟身旁的人耳语,或发出爽朗的笑声,都器宇昂扬、神采奕奕。有个部里的领导还翘起二郎腿,悠闲地点起一根“中华”烟来。我端着小秘带来的照相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要我拍什么样的,只好绕着这些人转悠,隔上一会儿就摁一下,让闪光灯晃一下他们的眼睛。价格昂贵的各种菜肴一道一道上来了,做得千奇百怪,根本认不出原料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口水正在往出冒。
我正在拍照,那个一脸雀斑的秘书指着空出来的座位,对站得齐整整的服务生说,这张椅子是多余的,你们拿走吧。这丫头显然没有把我算进用餐的人的行列。我当时恨不得高举照相机往她头上猛砸。这顿饭老子可以不吃,但绝不允许别人小看我。还好赵处长发话了,她说这有人,小牛啊,好了,拍几张就行了,你也赶快坐下来吧。于是,我把照相机放在椅子旁边,坐下,朝赵处长感激地看了一眼。
部里的领导又主动致词了,听着跟刚才说得差不多。旁边的处长碰碰我,说他们举杯的时候你可以拍几张。我急忙拿起照相机,像举起一挺全自动冲锋枪——多亏它救了我,刚才我还在想,等他们碰杯的时候我该不该也把杯子举起来呢?如果不举的话,显然是破坏大局;如果举的话,又不伦不类,因为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照相师傅,是体力劳动者,而不属于知识分子。
接下来,除了那三个丑陋的秘书,每位领导都致词。每致一词,他们就碰一次,我也把手中的“全自动冲锋枪”摁一下。这要是我的胶卷,我非得心疼死不可。但这不是,这些成捆成捆的胶卷和一摞摞小数码带都是对外合作的专项基金,花不完证明你工作没有成效。我显然不想让领导说我工作没有成效,所以我就拼命拍,还抓拍到一张满脸雀斑的小秘掏鼻子的。而老外显然对秘书们用英语介绍的“鹿的胃”、“鲨鱼的鱼鳍”、“一种燕子的巢穴”之类的菜肴非常感兴趣。他们小心翼翼地吃下去,然后不住点头,说good、good。高兴到顶点了,就说这次你们的招待实在太好了,下次会议希望你们能来我们那里。俄罗斯老头虽说在本国经常喝“伏特加”,但是喝了咱们的“茅台”之后很快上脸,话也多了起来。他说下次的三国会议就在俄罗斯吧,到时候我们把会议的地点安排到一艘军舰改装成的饭店,咱们可以一边开会一边欣赏江边美景——当然,他这些话都是用蹩脚的英语说,又因为喝了不少酒,就更难听懂了。中方领导脸上则透着亲切而又谦卑的微笑。我知道他们已经为下次的出国调研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我几乎没动筷子,倒是喝了一肚子果汁。不是不饿,是不想别人看不起我。我只是想告诉那个部里来的脸上长满雀斑的秘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一顿饭。也许你是,但我不是。
这次晚宴由对外合作处做东。因此赵处长和那几个秘书走得稍晚。我背着摄影包、提着三脚架,站在一旁等候。处长要服务生把没吃完的山珍海味打包。她带走了只喝了一点点的据说800元一瓶的白酒。打包的东西,几个秘书带走了几袋。剩下一袋处长叫我带走。我说我已经吃饱了不带了。但是处长再三坚持,一定要我带回去,说你不吃的话可以给你们同屋的。我知道她是作为一个长者,带着本能的母性说这些话的,所以只好收下。
半个小时后,我从面包车上下来。被风一吹,鼻子酸酸的,眼睛里面就有什么东西要出来。走了一段,手一扬,把塑料袋子里的东西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19
在楼下抬头仰望,我屋子窗口的灯还亮着。我想可能是早上走得急,忘了关。我心情郁闷,在楼下徘徊,不知道该干什么。犹豫再三,还是踏上了回宿舍的楼梯。
推开房间的门,灯亮着。周小萍趴在书桌前看书,手里还拿着一根冰激凌。旁边是一大堆话梅、饼干、巧克力之类的零食。
“啊?不会吧。我以为你早走了呢。”看着周小萍,我出奇得兴奋。没有她,我都不知道今晚该怎么度过。
“我给你说过我们老总不管我嘛。我睡起来都大中午了,一想今天是星期五,就倒头继续睡喽。”
“中午饭吃没?”
“没有。下午到你们楼下超市买了点吃的。刚才又买了几根冰激凌。等了你好长时间,都快要化完了,就被我吃喽。”她噘着嘴,有点委屈地看着我。
“哈哈,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呢?要知道你没走,我就尽早赶回来了。”我从床底下摸出一瓶水,打开喝了。我想我在撒谎,即使知道她没走,我也没办法回来。
“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她走到我面前,双臂环着我的脖子,仰头看我,长长的睫毛扑闪闪的,好像蝴蝶的翅膀,“想我了没有呀?”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呢?”我低头看她。她的眼睛一片清澈。
“当然是实话喽。”
“实话嘛。那当然是想啦。丢了魂似的。”我又撒谎了。我以为她肯定走了,也许再也不来了,也许会在某一个郁闷或者寂寞难耐的夜晚会再次光顾。
“哼哼,这还差不多。我帮你把屋子收拾了,发现没?连床底下都打扫了。结果发现好几双臭袜子。”
“没看出来你还这么勤劳啊?那我就谢谢你了。还没吃饭吧?走,找个地方去吃饭。咱花自己的钱。”
“等等。让我穿上外套,还没穿鞋呢!”周小萍到床上取她的外套,“花自己的钱。什么意思?难道你吃饭不花钱?”
“没什么。快走吧。”我冷笑着,又想起了刚才晚宴上的情景。
“关于伊拉克问题,中国领导人曾多次阐明中国政府的原则立场。中国政府的立场完全符合世界人民要求和平的强烈愿望。有关国家不顾大多数国家和世界人民的反对,绕开联合国安理会,对伊拉克发动军事行动,违背了《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基本准则。我们对此表示严重关切。我们正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我们强烈呼吁有关国家停止军事行动,重新回到政治解决伊拉克问题的正确道路上来。”——餐馆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外交部新闻发布会。
在外交部发言人义正词严的讲话声中,我和周小萍点菜。她点了油炸花生豆和油麦菜,我点了土豆炖牛肉和西红柿炒鸡蛋。用唐艳同学的话说,西红柿炒鸡蛋颜色好,味道鲜,特别下饭。另外她特别喜欢吃土豆烧牛肉里面的土豆。说起唐艳,今天有件事比较奇怪。在宾馆,我背着摄影包、提着三脚架往出走,远远看到一个女的长得特像唐艳。那个女的和一个略显富态的男人走在一起。因为离得远,所以看得不太清。我想可能不会吧,北京城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巧呢?再说了,她不在演播厅录节目跑到宾馆干什么?
“想什么呢?我觉得你今晚有点不对劲。”周小萍喝了一口果汁。
我笑笑:“是有点事,你怎么知道的?小妖精。”
“这是女人的直觉,知道吗?”她看着我的眼睛,一脸深沉。
我差点把嘴里的果汁喷出来。这句经常用在影视剧中挡箭牌似的话,现在也被她用上了。
“笑什么?反正我就是觉得你其实心里不高兴,又在做出高兴的样子来。遇到什么事了,能跟我说说吗?”
“唉······像我现在这种情况,还能有什么事?在单位混得不爽呗。”
“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可能都是这样吧。”
我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冲着玻璃杯里橙黄色的果汁发愣。
“那你有什么打算?换工作?还是继续熬下去?”
“其实我也是稀里糊涂的,一天一个主意。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想辞职考研。”
“辞职考研······那你租房子吗?还有,把握大吗?如果把握不大,明年考完之后还得找工作呢,而且不一定有你现在这份工作好。现在工作这么难找的。”
“说得也是。所以现在我一想头都大了。”
“有别的办法吗?我觉得考上了也不一定就像你想象中那么好吧?”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一朋友开一家公司,里面就有好多研究生。我觉得也就那样了,整天累得要死,也没几个钱好像,你们单位就没研究生?”
“说得也是啊。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到时候还得找工作。我屋子里住的另一个就是研究生。毕业好几年,也就那样了。”我又叹了口气,“难混啊,大姐。”
“你快别唉声叹气了。弄得我心情都不好了——咦?你脖子怎么这么短啊?”
“我脖子短吗?”
“当然啦,你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没发现吗?”
“没有啊!”
“以前没人给你说过吗?”
“没有啊!”
“女孩子也没给你说过吗?”
“没有啊!女孩子也是人,没人给我说过就说明没女孩子给我说过。”
“哦,奇怪了。”
“奇怪什么?我觉得我脖子挺长的呢。”
“不是啊,明明看上去短短的。”
“可能是衬衫的领子太高了吧?”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油炸花生和油麦菜。我俩就提起筷子吃菜。看来她也饿了。我也吃得满头大汗,隔一会儿还放肆地打一个饱嗝。妈的,现在谁都管不了我。老子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的流水账是这样的。我给了穿着脏兮兮白褂子的服务员50元,她给我找了5元5角。走到楼下的超市,我买了四瓶啤酒和两桶果汁。回到屋里,JB已经回来了,他看到了周小萍。我上厕所撒尿的时候,JB神秘兮兮地故意问我,你女朋友啊?我撒完尿,在马桶前面抖一抖,说你管那么多干吗——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只是一直都忍着。他一天到晚,一见我不是说厕所太臭就说地板太脏。嫌臭你冲嫌脏你拖啊!
我和周小萍拿着啤酒、果汁还有她下午买的零食,来到阳台上。阳台上两把椅子,一人一个。夜晚的凉风吹来,很爽,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候。我猛灌啤酒,被呛了一下,想哭。周小萍启开一瓶,说我也要喝。我俩就这么喝着,不说话。喝完一瓶再启一瓶。后来,她要启开剩下的最后一瓶。我抓住她的手说,女孩子别喝那么多。她就要使劲挣脱,说我就是要喝你管我呢!但是她力气显然太小,没有能够挣脱。然后不知怎的,她就被我拉到了怀里……
第三部分第十八节
20
阳台上的那个夜晚,我还能记得其它一些细节。比方说我坐在木椅上而周小萍环在我腰间的时候,天空的颜色是墨蓝的,有一架灯光闪闪的飞机从很远处滑过。木椅子吱吱作响,我努力想着别的事情,结果想到了鲁迅的一篇文章,他在里面提到海边墨蓝的天空,提到了长得胖墩墩的少年闰土。我还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中药味道,苦苦的,又带着一丝幽香。那一阵子,每当夜晚,这座大楼都被中药的气息笼罩。面对传说中的瘟疫,每个人都如临大敌,有的还在大门口插上某种植物的枝杈,以示避邪。我闻着苦香的中草药味道,想起遥远的童年。那时候我经常生病,家里人威逼利诱,使尽各种手段让我把瓷碗中土黄色的药水喝下。他们还会把熬完的药渣倒在大门前,说那样身上的病会被来来往往健康的人带走。
阳台上的那个夜晚,也在JB和老李后来的谈话中出现。从JB的角度来描述这个墨蓝色迷人的夜晚,会略微不同。他给老李是这么说的。那天晚上,应该是星期五吧,因为我记得白天咱们单位第一次喷药消毒。牛顿带着一个女孩回来,女的穿得特时髦。我问牛顿,这女孩是不是你女朋友?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吧。那时候他在上厕所。完了之后他们就跑到阳台上喝酒。阳台上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是我的,现在已经被他们弄得不成样子,一坐上去就吱吱乱响啊。他们跑到阳台上不久,我听见那个女的叫了一声。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急忙跑到阳台上看。然后我隔着纱窗门就看到那女的竟然没穿衣服!我回到房间,关上门,还是被她们弄出来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这是JB申请去驻外机构工作名额、向老李汇报工作时说的。而那时候老李因为种种原因,站在我这边,所以把这个秘密透露给我,以证明这个去驻外机构工作的名额是多么的抢手——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第二天的天空是蔚蓝的,我和周小萍去了香山。在香山上,周小萍羞涩地说牛顿,我喜欢你。因为这句话,我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印象特别清楚。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三个字了。在蔚蓝的天空下、流水一样的阳光里,听到周小萍说这句话时,我心中一阵感动——时隔两年,我又恋爱了——
那天早上,我被周小萍吵醒,迷迷糊糊听见她说,呀,今天的天气太好了,咱俩出去玩吧。我睁开眼,就看到那流水一样的阳光照在周小萍身上。她见我睁眼定定地看她,急忙找衣服把自己遮住,脸上现出一片红晕。当时她坐在阳光里,羞涩的样子,她身后是窗户,窗户外面是蔚蓝的天空。我很久很久没见到这么美的画面,也很久没见过一个姑娘羞涩的表情了。印象中,只记得唐艳有过这种表情,那种叫人心动的样子,却已年代久远。我也突然意识到,应该把她忘掉,彻彻底底地忘掉。也许,遇到周小萍是我新生活地开始。
我们在超市买了食品、饮料之类的东西。周小萍说她喜欢喝酸奶,从此我就记住了。站在马路边,带口罩的行人随处可见。周小萍说我们坐出租车去吧,坐工交车去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我刚想说坐出租去香山太贵,她就抢先说,走吧走吧,今天我请客。然后不由分说拦住一辆,把我拉了上去。
虽然是周末,可能是季节的问题,香山上的人并不多。我还记得中学课本上杨朔的《香山红叶》,写得好像比看起来美。沿着石板砌成的大路走了一阵子。周小萍说这样走下去多没劲啊。于是我很听话地跟她踏上了没有人走的小路。我发现工作之后我已经喜欢从属于别人了。不像从前,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做主。
大约在半山腰吧,我们停下来野餐。关于中午的野餐,情形是这样的。刚开始吃的时候,我俩是面对面坐着。吃到中途,我把属于我的酸奶让给她,她就坐到我旁边。等吃得差不多,我们靠在一棵大槐树身上看天,她就坐在了我怀里。在此之前,我从包里取出几张大报纸扑在地上,并且在四角各压一瓶水,以防止报纸被风吹起。我们在报纸上摆放了面包、榨菜、果酱、香肠、花生酱、牛肉干等等,还有她喜欢喝的酸奶。太阳照着,但是不热。在稀稀疏疏的树荫下,山风吹来,我俩面对面相视而笑。那一刻,我就想,这应该是我来到北京之后发生的最浪漫的事。差不多和从前恋爱时候一样了。
周小萍坐在我怀里,我从身后搂住。我从背后伸着脖子吻了她,她也扭过头极力配合。吻了一阵子,她扭头看着我,说牛顿,我喜欢你。我说,我也是,真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哭。然后她说,牛顿,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自从初中那件事以后······我都是一个人,我害怕面对过去,感谢上帝,让我遇到了你——虽然她说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但我想可能是她看青春偶像剧太多的缘故。在她的影响下,我也说了一句如同话剧对白一样的台词,我说我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在这座荒凉的城市,我能遇到你。过去的事情就过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澈,如同婴儿。然后她就主动吻我。于是我俩再一次搂抱在一起。
一个星期六,在香山半山腰的一棵槐树下,我和周小萍搂抱在一起。后来我俩慢慢同时站起,站起的时候嘴还贴在一起。她靠在槐树上,半闭着眼睛,眼睫毛一闪一闪的,一定能透过细碎的槐树叶子看到蔚蓝的天空······如果这时你藏在树上,一定能感觉到树枝一颤一颤,而细碎的树叶和雪白的槐花落了我们一身。
21
周一早上,我打开邮箱。有国外的垃圾邮件,还有老李的一封工作邮件。老李说,又到月末了,请大家准备提交本月工作总结,于26号之前交给我。我叹了口气,觉得这个月似乎什么都没干,就是月初花了一个多星期写了份本月工作计划,再就是跟着赵处长开会摄像。
快吃午饭的时候收到周小萍的短信,说有一蝌蚪先生娶蜈蚣小姐为妻。新婚之夜,蝌蚪爸爸听到蝌蚪先生大哭,忙问其故。蝌蚪先生哭曰:我掰开这条腿,没有;掰开那条腿,也没有······我找了一夜,还是没有!我越看越好笑,觉得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
昨天在香山上,我们既爬山又顶树的,累了个半死。回来之后在楼下餐馆吃了点,到宿舍洗了个澡,倒头就睡。星期天一觉睡醒,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后来周小萍接到一个电话。听着是个中年男子,语气严厉,似乎很生气。周小萍放下手机,说不行,我得走了。然后干净利落地穿衣、洗脸,又从鼓鼓囊囊的小提包里取出各种小盒子化妆。她亲了我一下,深情地看着我说,我得走了,过几天找时间再来看你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提裤子。我说你有事就走吧,我下去送送你吧。周小萍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知道这两天你很累。说完坏坏地笑了,那样子倒和记忆中的唐艳有几分相似。
接下来在我们那间小办公室发生了一件叫人无比尴尬的事,即使像我这种久经沙场的也有些措手不及。
事情是这样的。赵处长的秘书来到我们办公室,给老李送一份红头文件。进来之后却和芳芳聊起了“城乡大仓储”最近家电大打折。芳芳说里面人那么多,万一染上了非典,为了省几百块钱多不划算啊。小秘说话间把文件放到我桌子上。两人说着,小秘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号码,边往出走边向我指指文件,又指指老李那边,意思是让我替她送过去。我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我和一个网名是“北京美女”的聊了一阵,就拿起文件往老李那边走。万一是什么急事,到时候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我穿过窄小的过道,远远看见老李的笔记本屏幕上黄的白的一大片,知道他又聊发少年狂了。为了让他有时间关掉那扇窗口,我在离他三米处停下,叫了声李处长。果然老李听后急忙警惕地关掉。可是这一关不要紧,一连串上面纤毛毕露的图片的窗口不断涌出,关掉一个蹦出三个。老李慌了手脚,嘴里只说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正在写报告怎么就出来一串这玩艺儿。我觉得这时候要是转身就走反而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就走上前去,表情严肃地说,处长,你可能是中毒了!网上说这几天有几种恶意病毒正在发作,我前几天刚刚中招,情况跟你的一模一样。老李找到了台阶,就说是啊,邮箱里每天都有乱七八糟的玩艺,看来网络安全很重要啊。我说是啊是啊,然后装模作样地给他下载了一个其实没什么用处的软件。说这个软件,可能有点用,试试吧,李处长没什么事那我就过去了。老李连说,好好,你忙你的吧。说着还从椅子上站起来,做送客状。这也是我工作以来他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客气。
回到这边想想这事,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连克林顿都有性丑闻,我们这些平常人上上那个什么网站有何不可?然后在QQ上碰到一个同班同学,聊了两句,发现没什么话说,就说我这边要开会先走了。
下午临下班正想晚上该干什么,芳芳一个反常行为引起了我极大兴趣。当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号码,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说,是你啊,不是说下班之后跟你联系吗?怎么这么急······剩下的我就听不清了。一般来说,不管是谁的电话,芳芳接到之后都会说,是这个电话吗?我给你打过去吧。然后就用单位的座机给打过去了。但是这次,她用手机打了五六分钟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面若桃花,有点羞涩的样子。而且表现得比较慌乱、激动,不断地看表、往窗外看。老李被赵处长叫走后她接到一条短信。查阅短信后急急忙忙提起包往外走。几分钟后,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她出了办公楼,小跑着去了大门口,然后上了一辆车,好像是辆“福特”。我本想偷偷看看她办公桌上有无蛛丝马迹,但接到了那个送货上门卖DVD哥们儿的电话。他说按照老习惯,他在我们单位门口等我。
这哥们儿是卖DVD的,但是很会做生意。他在北京各大高校BBS、相关影视论坛上发贴子。他写了电影目录,谁愿意买和他联系,他可以送货上门。这种做法让他的生意即使在打击盗版的时期也依旧兴隆。
在我们单位旁边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我正在挑碟,老李从身后走来。他是要走一阵子去坐城铁。可能是因为早上的事,他走上来主动跟我打招呼,说小牛啊,干什么呢?我手里拿着碟,说挑几盘DVD,下班看看,反正也没什么事。老李就拿起几张饶有兴趣地翻看着,说其实我也是个影视爱好者啊,尤其喜欢看艺术电影。卖碟的哥们儿就怂恿说,那您也看看吧,这里面可有不少好碟呢!老李还真蹲下来一张一张翻看。我用眼睛余光瞥见他在那些封面赤裸的碟上面停留的时间特别长。看来他还真就好这一口啊。最后他总共挑了三张,都是那种处于色情与艺术边缘模棱两可很难下定论的片子。他拿着那三张片子,说小牛啊,你给推荐几张吧。我看了看卖碟的哥们儿,说,把你的牛皮纸的拿几张。哥们儿看看我,就拿出来四张——牛皮纸里面其实是DVD毛片,绝对高清晰。这种片子一般人不给卖,只卖给熟客。我拿了两张包着牛皮纸的,连同老李手中的三张还有我挑的两张,给了卖碟哥们儿一百块钱,说都算我的。老李说哎呀呀这不行这不行,小牛这怎么行呢?我买我的你买你的。说完从怀里取出钱,要塞给那哥们。我就使劲拦。那哥们儿看我俩推来推去的,就开玩笑说,这样吧,你们都给我,我收两份钱,呵呵。我说去你的。我对老李说,李处长,要不这么吧,这碟你先拿去看,不想看了再给我,算是我买的,好吧?老李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完后我们三个都挥手告别,各自回家。看着老李远去的身影,我心想今天这个大胆的做法不知是否合适,其实也算给他办了件好事,不知这厮以后会不会照顾我点,至少别找我麻烦。
第三部分第十九节
22
四月一日傍晚,下班后我在楼下超市买了块削了皮的菠萝。回到家把它泡在盐水里。之后我在书桌上、床底下等处搜集了随处可见的裤子、衣服、袜子等物,然后把这些东西塞进洗衣机里。接下来我去JB房间看国际频道的伊拉克战局。那时候正在放伊拉克新闻部部长萨哈夫的新闻发布会。萨哈夫老头很有意思,胖胖的,挺着肚子,无论何时总是镇定自若。通过现代化的传媒,他在世界各国人民心中树立了极大的个人魅力。四月一日那天晚上的现场直播里,萨哈夫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英语严厉斥责英美联军的暴行,并且再次重申胜利最终属于真主保佑下的伊拉克人民。说得真好,也不用稿子。只可惜电视上那个留着剪发头的女翻译水平实在太差,很多地方都没有翻译到,要么简简单单地说伊拉克新闻部部长谈到了今天的战局等等······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周小萍的一条短信,她说张国荣跳楼自杀了。我给她回信说,愚人节快乐,亲爱的。她回信说,我说的是真的,骗你是小狗。我回信道,小狗狗,是不是想我了。周小萍又回信说,给你怎么说都不信,算了,不理你了!
是啊,我当然不信了。前几天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我还在办公室重温了他的《东邪西毒》。我给JB说我们张总跳楼了,JB也不信。然而十几分钟后,我俩实在对那个弱智的女翻译忍无可忍时,JB换到凤凰卫视,电视里真的就播报了这条消息。伴随着播音员沉痛的解说,是一座大楼底下的一团黑色血迹。
——四月一日傍晚得知张国荣跳楼之前,我送了几盘比较有意思的DVD给老李;芳芳显得形迹可疑;周小萍在某一天的十一点钟光顾了我的宿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和我都出了一身的汗。夏天即将来临,天气越来越热。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想死我了这两天都。我在吱吱乱叫的床上心里反复琢磨着她说的那句话,觉得很有意思。
张国荣跳楼的事情,连宋美丽都知道。几天后她在电话里说,她年轻时最崇拜的歌星就是张国荣。而后她问到我们这片是否有人得非典。我说没有。她就直奔主题,问我下班之后准备干什么,有没有空?我在转念间想到周小萍,但嘴巴似乎是自己情不自禁地动了。我说有啊,这两天正闲着呢。宋美丽就说,好吧,你五点半在你们宿舍等我。
这件事情后来在JB跟老李之间的谈话中也提到过。JB说牛顿不光带年轻的小姑娘回来过夜,而且有时候带回来一个三十几岁的。我问牛顿,那个三十几岁的人是谁?他说是他的一个亲戚。可我怎么看都不像。而且他们把门死死关上,也不知道在屋子里面干什么——听到老李转述的话,我自然是火冒三丈。而且我还推测这家伙曾经贴着门缝偷听,因为他提到把门死死关上。他要是不推怎么能知道呢?
像往常一样,看上去风韵犹存的宋美丽准时到达。她进门之后立刻就对挂在客厅里血迹斑斑的底裤横加指责。我指指JB的屋子,说你小声点,人家在呢。于是宋美丽吐吐舌头。那时,JB正在自己床上,边看电视边往即将秃顶的头上抹药。客厅里充满了翻译结结巴巴的声音。我带领宋美丽穿过底裤和袜子组成的树林,踏着一尘不染的地板,来到我的屋里。并且如JB跟老李的谈话中所提到,我立刻将门紧紧关上。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宋美丽放下她的小包,坐在床沿上对我嫣然一笑。也许是因为她提到的最后一次见面,这一次她没责怪我屋子脏乱无比。但是没有这道程序,我似乎有些无法适应,就暂时不知道该对此事发表什么样的建议。
“噢,是吗?”我说。
“嗯,是的。”她点点头。
我只好笑了笑:“那好吧。”
宋美丽扬扬头,“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有男朋友了!正二八经的男朋友。过几天我就要搬到他家了。”
四处漂泊的宋美丽终于有落脚的地方了,打心眼里我替她高兴。不过,她那么大岁数的人提到男朋友这几个字,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我说:“好啊,祝贺你啊。他、他干吗的?”
“搞电脑的吧,就在你们中关村这片。刚才就是他开车送我来的。”似乎害怕我听不清楚,她把开车这两个字说得特重。
“挺不错的嘛。还开车,看来事业有成啊。”
“这也是我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吧。人家跟我年龄一样大,也三十八岁!他有个公司,做得挺大的呢!嘿——那可真不容易,他可是白手起家!”宋美丽说话的语气自豪无比。看来他们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那你应该是找到跟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必要这样,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酸溜溜的。
“可不是嘛。你知道吗?我过年的时候在后海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今年要行大运。”宋美丽神采飞扬。
“这种人靠得住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关键是他不光对我好,还对我儿子好——其实说实话,对我好不好都不所谓了,只要能对我儿子好就行了。”
“嗯——说的也是。”我点点头。
“以前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几个男朋友,条件都还不错,也能说得来。可都对我儿子不冷不热的,我就最受不了这个了。”
“这次的呢?”
“他和我儿子呀,认识没几天就跟老朋友似的。他从我妈那快走,老儿子还舍不得让他走呢!”
“哦,听起来真的不错呀。”我看着好像年轻了几岁的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宋美丽看我发愣,就说:“水呢?你还有水吗?”
“有。”我半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矿泉水。前几天刚买的,现在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宋美丽接过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环顾四周。
我盯着她的嘴巴,看她是否要像从前一样说我的屋子里很脏很乱。结果她没说。她问我:“咱们这边说话什么的,你隔壁能听到吗?”
我说:“应该听不到吧。他那边看电视,我在这边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噢——”她点点头,看自己的脚尖。
我看着地上的酒瓶子、塑料袋、香蕉皮、臭袜子,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把这些玩艺清扫掉。
“牛顿。”宋美丽盯着我的眼睛。
“怎么了?”我已经迈出了左脚,准备去外面拿扫帚和簸箕了。
“把窗帘关上,好吗?”
那天傍晚的房间显得很寂静,各种各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出租车的发动机声、卖菠萝的小贩的叫卖声、工地上机器隐隐的轰鸣声、偶尔的鸟叫声、说话声、风声…在这些奇奇怪怪的声音里,落日的余辉照得屋内的东西有些发黄,显得有些怀旧、有些伤感。在我那张吱吱呀呀的床上,我和宋美丽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着对方,都忍不住想笑。她看着我哼嗤哼嗤直笑,于是我也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最后我俩齐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搞不清为什么。后来宋美丽披上衣服,手里拿着喝了半瓶的矿泉水,说干脆我们好好聊会儿天吧。我说好吧。我起身干脆把门打开,虚掩着。这样显得我俩光明正大,省得JB在背后说三道四。
半个小时后,宋美丽说今天一块吃个饭吧,然后她得赶回去给儿子做饭。在走出大门的时候,宋美丽还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而我们也和从前一样,去了麦当劳。不同的是,那一次是她掏钱。在麦当劳里,我们谈了很多,相互间推心置腹,就好像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告诉她,其实我也挺烦目前这种状态的;我需远离虚幻的网络世界,静下心来好好看几本一直都想看的书;我需要找一个大段的时间在某个僻静之处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想想自己以前都干了什么,想想自己以后应该干什么。而宋美丽说,其实这么长时间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儿子;和以前的丈夫迟迟不离婚是因为儿子岁数还小;后来痛下决心和他离婚是因为儿子已经长大了、开始懂事了;现在再找一个丈夫也是因为儿子。她说一个妈妈应该做的她都尽量做了。说话间,几颗透明的液体从宋美丽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马路上依旧是人潮涌动、车来车往。公交车站台上,等车的人脖子伸得长长的,朝马路的一头张望着。一辆辆公交车带着喇叭声和刹车声一辆辆停下来,又一辆辆开走。衣着朴素的宋美丽在拥挤的人群里被人推推搡搡,终于上了一辆严重超载的汽车。我似乎看见她隔着玻璃车窗朝我挥了挥手,嘴巴张了张,好像在说些什么。
片刻,公交车驶向远处,消失在楼群与楼群之间。华灯初上,闪闪烁烁。
第三部分第二十节
23
“哎,你说是不是发烧了就是染上了?” 我从电脑后面伸长脖子,问芳芳。
芳芳也从她电脑后面探出头看我,说:“不是绝对的,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那你说要是既发烧,关节又疼痛,还觉得胸闷呢?”
“那肯定是百分之百得上了。谁这么倒霉啊?”
“没有,随便问问。我是看网上说的那些初期症状,觉得那个也不一定准吧。”
“不准?都什么时候了,医生还敢开玩笑?绝对没问题!”
“噢——”我点点头。
“我去倒点水,你喝吗?”
我看看杯子,只剩下一杯子底茶叶,说:“那你帮我打点,谢谢。”
芳芳拿起她和我的杯子,朝门外走去。饮水机在赵处长门口。
我隔几分钟摸一次脑门,每次都觉得温度比上一次热。每摸一次,身上就出一身冷汗,同时心脏跳动加剧。我也想到了自己临死时的样子和旁人的种种反应。揣测的结果叫人沮丧万分。并且这种需要极丰富想象力的揣测,使我头部不光发热,又开始隐隐作痛。一想到这么想会产生如此恶果,我急忙停止了使脑细胞加倍死亡的思维活动。
过了一会儿芳芳的水还没打回来。可能又跑到赵处长的秘书那儿聊天去了。她们两个经常说一些单位里的小道消息,神神叨叨的。我不由自主地又摸了摸脑门,这次和上次温度差不多,只是出了很多汗,搞不清是脑门上的还是手心上的。正当我准备静下心来观察手心时,芳芳的电话响了。我看了一下,没去接。一般他们找芳芳,要是没人接,过一会儿还会打过来的。但是这次不知为何,电话铃一直响着,相当的锲而不舍。我觉得该接了,不然老李在那边会不高兴的。
我刚拿起电话,就有个男声在那边说:“你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说,你昨晚怎么没回家,你跑到哪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那个人怒气冲冲,声音几乎要把我耳膜震破,如果我还继续保持沉默,也不知道会说到什么时候。
“喂,请问您找哪位啊?”
那人一听我说话,显然一惊,说:“噢,你好。我找芳芳,这是她的电话吧。请问她去哪儿了?”
“她刚刚出去,你过五分钟打过来吧。”
刚放下电话,芳芳就端着两杯子水进来了。
“刚才有个男的找你。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昨晚为什么不回家。好像很生气。”
“噢,知道了,没事。”她递给我水杯,回到座位上继续上网,显然没放在心上。
“好像是你未婚夫吧,你们怎么了?”
“你管那么多事干嘛?这个月工作计划交了没?”
“不要叉开话题,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他吵?不是说劳动节结婚吗?我还等着白吃呢。”
“结什么结啊,你烦不烦呐?”
我使劲瞪了她一眼——当然,那个时候她没看我。老子关心你才问的。我心中恨恨不已,同时思考如果自己真的得了非典是否应该主动传染给她。
过了一会儿,负责西欧的哥们过来找处长。这哥们北大毕业,据说是学国际关系的,搞不懂为什么跑到这鬼地方。我和他不熟,聊过几次,觉得此人思维敏捷、知识面广。加上我高中时一直想考北大,因此对他敬重三分。据说这哥们刚来时心高气傲,大有准备横扫对外合作处的气派。自从很久以前西欧同志因为开会时老李讲话没有记笔记被扣了奖金,这小子就改过自心、下决心重新做人。也从那事以后,西欧就常找老李汇报工作。只是最近他工作汇报得更加勤快。我怀疑是不是单位有什么新变动,因为他女朋友在部里工作,经常有一些最新的内部消息。
像往常一样,西欧谦虚地对我和芳芳笑笑,小声问,李处长在吗?芳芳也谦虚地笑笑,说在呢,进去吧。等西欧进去以后,芳芳对我撇撇嘴,以示不屑。我刚来对外合作处的时候,对这种不屑深信不疑。时间长了才发现,每个人对这种和领导套近乎的做法都表示不屑,但背后里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和领导套近乎,直害怕被别人甩在后头。比方说芳芳,在老李跟前甜言蜜语百媚千姿,恨不得扑到老李怀里;再比方说老同志JB,依靠老李也逐渐秃顶的优势,以切磋经验为由,和老李打得火热。总之年轻人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我一向没有拍老李马屁的想法,只是那天在单位门口还是动了邪念,忍不住送给老李几张片子。这两天老李那边没什么动静,也不知是福是祸。另外,大家争先恐后找老李而不拍赵处长马屁是有原因的。赵处长一向铁面无私、公事公办。除了工作,我们这些小卒卒们要想和她搭话都难,更别说表忠心了。
关于西欧还有一点可以补充。刚来这单位时,芳芳介绍我的前任,说她在美国参加一次国际会议时一去不复返之后就杳无音信。然后芳芳就提到了西欧。她说西欧在单位的年轻人里远近闻名,因为他同时有三个女朋友。比方说星期二见女朋友甲,星期四见女朋友乙,周末见女朋友丙。而且一年来,他可以使三个人都毫无察觉。芳芳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了赞许之情,那样子真恨不得成为第四个。对外合作处的年轻女孩们也对这种作法表现出钦佩之情,叫我这个在学校做惯小混混的恨恨不已。
才华横溢的西欧在老李那边呆了大约十五分钟。出来时脸蛋通红,显然刚才说得激动万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发烧了。但是这种可能性立刻被我排除。因为如果他发烧果真发成这样,显然没有心思主动找老李汇报工作;另外即使他因为患上非典想在临终之前传染给老李,也怎么也不需要十五分钟。
西欧走后几分钟,赵处长就过来了。她是找老李的,但仍然跟我和芳芳谈了几句。芳芳见她进来,急忙起立,就像见到首长一样。我见状也急忙站起。赵处长问,芳芳,你七月份合同期满后有什么打算?芳芳说,暂时还不考虑那么多,先把手头的工作干好吧。赵处长满意地不住点头。然后赵处长问我,小牛你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咱们处有这么多和你一样刚毕业的女孩呢,要抓紧时间啊。我也像芳芳那样,说先不考虑那么多,把手头的工作干好吧。谁知赵处长立刻说,小牛不诚实,没说真话没说真话!搞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李在里面听到外面的谈话,立刻赶过来。他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赵处长有没有碰到他上那个什么网站呢?要是真的碰到,不知赵处长有什么反应?赵处长对老李说马上要去机场了,这几天的工作你就多操点心。老李急忙说没问题,又说在这个时候去香港赵处长你一定要小心啊。赵处长就说没事没事,这次我去带了一打口罩,还有秘书在医务室开的各种各样的药,应该没问题了。
24
过了几天周小萍又来了,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光临了。当然事实是,这次她没有踏入我凌乱的宿舍半步。
那天我小跑着来到单位门口,却不见周小萍的踪影。视野里只有马路上的车来车往和单位门前站岗的保安。我想可能还没来吧。在原地站了大约两分钟,听到不远处有汽车在按喇叭。回头一看,路边停着一辆银白色“别克”。我看的时候那汽车的喇叭还在响。我不敢肯定是不是在叫我,就透过眼镜片继续看。这时从车窗里伸出一支手臂,在朝我挥舞。我走上前去,看见周小萍在里面。就拉开车门,直接进去了。
这次周小萍又彻头彻尾换了个模样。在我拉着车门之前她还戴着副墨镜,我进去之后她就把墨镜摘了。她穿黑色连衣裙,涂紫色唇膏,还涂着眼影,而那双超长的眼睫毛显然是假的——我是说她看上去相当性感,并且散发着一股香味。她这幅打扮要是走在大街上,我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虽然每天都通话、发短信,但也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她了,再加上这副打扮,给人感觉很陌生。
我看看她,又看看窗外,说:“我以为你坐城铁或者出租车来呢。没、没想到你在车里。”
周小萍扭过头冲我笑笑,她紫色的嘴唇越发性感。她说:“现在坐城铁,你不是存心想让我传染给你吗?我觉得坐出租也不安全,那些司机一天要拉多少人啊!”
“说得也是。你来之前我还老摸脑门,觉得自己发烧了呢。”
“不会吧,那我今天死定了。”周小萍装出十分恐惧的样子,然后伸手摸我的脑门,“来,我看看你发烧了没有。”
我把身子侧倾,往她那边靠。
“热什么啊?脑门明明凉凉的嘛。”
听到这话,用一句小学生作文里经常用的话来说,就是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于是我也把手伸向她的脑门。她好像也不热,凉凉的。这下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去哪?”
“随便吧。”我说。
“那咱们开到哪是哪吧。对了,你考驾照了吗?”
“没有。没钱考。”我如实回答。
“讨厌!我还准备让你开,我好好休息一下呢。”周小萍嗔怒道。
我想周小萍真是个善解人意的聪明姑娘。
透过车窗看去,马路边的公交车站台上,只有一两个戴着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候车人。而窗户大开的公交车内,也是只有距离三四米远的两三个乘客,和孤苦伶仃的司机、售货员。北京电视台报道说,自从北京得非典的人数呈上升趋势,自行车开始卖火了。以前坐地铁、公交车上下班的人现在都改骑自行车了。口罩、消毒液、清热解毒的中药就更不必说。楼下的超市甚至连醋都卖光了。一路上我们没遇到一次红灯。而据周小萍说,要在以往这条路上经常塞车。
周小萍不知什么时候放起一首老歌。看着窗外景色,我又想起了唐艳,前几天又在电视上看到她。那时她正问小朋友一些个人卫生方面的小问题。我知道现在和周小萍在一起,我是不该想她的。但是在老歌的催化下就有点情不自禁。现在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听这些节奏缓慢的流行歌曲,我就特来感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摆脱一向的麻木状态,心中有那么点点激动。在大学里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喜欢甲壳虫、喜欢大门、喜欢枪炮与玫瑰、喜欢平克.佛罗伊德。这些爱呀恨的之类的歌曲根本听不入耳。
天色越来越暗,路边的高楼越来越矮而树木越来越多。我问周小萍是不是已经出了海淀。周小萍说是的,已经到了昌平,不过我一直在绕着走,前面是回龙观。我问是不是刚刚通城铁的地方。周小萍说是的,现在那里还有很大的居民区,有很多经济适用房在那里。我就说房子房子房子,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房子呢?周小萍笑了一下,说你不是北京人嘛?交个首付就可以住进去,剩下的慢慢还,我好几个朋友就在这里买的房子。我看了周小萍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什么北京人!
果然如周小萍所说,这里其实是一大片居民区。车不多,显得很安静。大部分都是六七层的,有平顶的,还有那种像屋檐一样的房顶。我搞不清楚既然北京的地皮这么贵,为什么不把搂房盖高点呢?前几天芳芳还说有个地方盖经济实用房,其实以前那块是一片垃圾处理场。垃圾场怎么了?即使是块坟场也有人抢着住。当然这个地方除了六七层的,还有别墅区。芳芳一边开车,一边说这块别墅区叫做流行花园。这帮开发商也真够俗的,能想出来这么个狗屎名字。最近还有个电视剧叫做《流星农场》的,他们怎么不用呢?
开到一大片树林旁,周小萍把车停在路边,说下去走走吧,我脚都麻了。我说好吧,下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里也算是郊区了吧。天色已晚,这条路上很少有车开过,更别说人了,因此显得有些阴森。不过在北京找块这样的地方也的确挺难的。
墨绿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阵锯木声。我说他们难道在伐这块树林吗?周小萍说是的,这块地再过一年也要变成一片新的家属区了。我一愣,心想如此下去,再过几年,从高空俯视北京,可能真的是一座混凝土的堡垒了。我俩站在车头处,从树林里随风吹出来的味道真有点乡村的感觉。周小萍搂住双肩,说有点冷。我就走到她跟前,从身后搂住她。她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很舒服的样子。片刻,她回过头,一下把我的嘴吸住。我一边动作,一边斜眼看周围,真害怕突然从树林里走出来一个人来。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这会儿在这种地方一般是没人的……
那个夜晚特殊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记得当时音乐台还放了贝多芬的第几交响曲,气势澎湃、波涛汹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让人觉得跟不上节奏,有的力不从心……除此之外,我的眼镜腿不知碰到哪儿,变弯了。还有就是后脑勺碰出来一块包,膝盖处蹭破一块皮。另外,窗户虽然是关着的,但是夹杂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还是从玻璃窗的缝隙吹进来,闻着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忧伤。
第三部分第二十一节
25
广播里伊拉克新闻部部长说,也许爆炸声打扰了你们。你们是伊拉克的贵宾和朋友,但伊拉克必须对付这些外国来的恶棍。我的作用就是告诉大家真相,萨达姆仍然在位,布莱尔和布什不过是牛仔和战犯而已,伊拉克人民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周小萍坐在我身旁,斜靠在后座上。我俩都出了一身汗,我能感到发稍上的小汗滴和后脖子根皮肤接触时凉凉的感觉。打开车窗,凉风吹进,用广告上的话说就是“感觉爽爽的”。而我俩的意识这才慢慢从刚才欢愉后的状态复苏。周小萍动了一下,睁开眼问,喝不喝水?我说喝。她就起身从前排的什么地方拿出两瓶矿泉水……我打开瓶盖。喝水时一辆“奥拓”拐过弯后从我们旁边开过。有那么一两秒钟,光柱落在周小萍的身体上,很耀眼。
车厢里实在太窄,很不舒服。我盖上瓶盖、穿了上衣、打开车门下了车。车外的风更加凉爽。远处树林里的工人们还在伐木,偶尔有黄色的光柱透过层层树干射出来。野草地里有虫子在叫,但不是蛐蛐。抬起头,天上好像还有几个星星在闪。这在北京是不多见的。周小萍走上来,靠在我身上。于是我像刚来的这个地方时一样,从身后抱着她。
过了一会儿,周小萍说,我爱你,亲爱的。我说,我也爱你。这是我来北京后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所以我想应该说点有新意的。但还是没有想出来。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了。如果我有钱,就在这里买套房子,然后把她娶了。这之后,她继续靠在我身上,我俩都没说话。后来她说,我车厢里有红酒,我们喝点吧。我想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你一会儿还要开车呢——后来想起这件事时,我有点后悔。喝就喝呗,一点红酒算什么?由此可见,首先,我不是个浪漫的人,更不是个善于创造浪漫气氛的人。其次,我是个在该讲原则时不讲、不该讲原则时又讲的人。
半小时后我们离开昌平进入海淀。四十分钟后我发现路边的建筑物渐渐熟悉,马上就要到我住的地方了。这时候路上已经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有几辆车开过,大部分还是空荡荡的公交车。我问周小萍,一会儿怎么弄,是去我住的地方还是回家?周小萍说,你希望我去哪里呢?我说,我当然希望你去我那儿了。周小萍嬉笑着说,那给个理由先!我想了一下,说红酒还没喝呢,嘿嘿。周小萍指指我的脑门,说傻样。我嘿嘿直笑,同时想起以前唐艳也经常这么说我,宋美丽也偶尔说过。难道俺真的就那么傻吗?
家属区进不去,周小萍就把车停在家属区大门外的路边。她从后备箱里取出来一个包给我,说是笔记本电脑。然后她用塑料袋子提着红酒。我问她,你拿笔记本干吗?她说,你这块什么都没有,呆着多无聊啊,拿个笔记本至少可以看看电影吧。我一直都想买个笔记本电脑的,但太贵,那点工资显然买不起。没想到这家伙倒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后备箱里。
刚进门,可能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JB闻声从他的屋子跑出来,看了看周小萍,说:“噢,我以为你的那个亲戚又来了呢。”
我针锋相对,说:“我以为你的那个同学又来了呢。”
他硕士是在北京读的,经常带一些男同学回来过夜。而且又是做饭又是洗澡的。所以听到这话他嘴巴张了张,但没说什么,扭头回去了。但是故意把门重重关上。
走进我的屋子。关上门后,周小萍吐吐舌头,说:“完了,被他看见了。”
我脱了上衣,说:“看见也好,他爱干嘛干嘛,省得咱俩还躲躲藏藏了。”
“你亲戚经常来看你?”
“什么亲戚?”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刚才说你亲戚啊。”
“噢,也不是亲戚,就是我、我爸一朋友。”
周小萍从包里取出她的笔记本电脑,是IBM的,256兆内存,40G硬盘。这样的电脑在中关村电脑市场要卖三万元左右,就这么被她在后备箱里乱扔着。她一边输入开机密码,一边说,要看看我的邮件,嘿嘿。我说,我这儿没电话线。周小萍说,嘻嘻,我这是无线上网——在路上我曾贸然问她,这车是你买的吗?结果她扭过头看看我,才说是一个朋友的,借来开开。我想这次不好再问这笔记本电脑是不是你的了。周小萍查了邮件,又上QQ。她的QQ上人很多,而且她说这些人都不是陌生人,是她认识的朋友。这一点叫我很自卑,因为我的QQ上面每次打开都只有几个人在,差不多都是像我这种在国企的,要不就是在网站工作。她用鼠标指着一个人说,这是李小鹏。我说,李小鹏是谁?她像看着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惊呼,李小鹏你都不知道吗?就是演郭靖的那个。我说,他演过什么电影吗?我不常看电视的。周小萍气呼呼地说,我不理你了,真是对驴弹琴!说完她就对那个李小鹏说,你在哪儿上网呢?那个李小鹏就说,我现在在西藏拍戏呢,哈哈。说完还用了三个惊叹号。那个傻乎乎的语气,倒是和郭靖有些相似。
周小萍洗澡的时候我上网。我打开QQ,不过是隐身登陆,别人看不见我。上面只有一个人,是以前一大学同学。不喜欢这个人,所以没说什么。在我和唐艳分手之后,不知为什么,唐艳经常找这厮倾诉,捏造了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实,用以说明是我先对她不好所以她才不得不离开我。而这厮就起了一个传话筒的作用。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对别人喋喋不休地说。但是你知道,如果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干一件事情时,那种力量是可怕的。这种可怕力量的结果是男女老少都以为我是个负心汉。其实我曾经在临毕业的那几天想花点钱找几个民工拍他一砖头,但一时心慈手软,没有实施。现在想来后患无穷,每每在QQ上见到他,我心中都隐隐作痛。
周小萍叫我时,我正准备打开IE看看她的上网记录,这也是一种偷窥别人隐私的做法。比方说开一次国际会议,那次赵处长没去,老李去了。吃午宴前,老李拉肚子急着走,就叫我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带上。于是我查看了他的上网记录。有三类网站上的比较多。一是新闻,二是成人网站,三是治疗秃顶的相关网站。
在周小萍的IBM跟前,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不查看她的上网记录。而后就被周小萍叫去了。周小萍问我要底裤。我说,我怎么会有你的底裤呢?周小萍说,哎呀,笨蛋,我是说把你的给我穿一下!于是我乐滋滋地取了一条宽大的四角底裤给她。于是我想这下子我俩真是穿一条裤子了——时间向前推两年,有一阵子唐艳也喜欢穿我的四角底裤和被淘汰的T恤睡觉,从而取代了她那条据说是700元人民币的睡衣。那时候我也是这么乐滋滋的想的,结果一条裤子还是没有穿成。
洗完澡之后的事情是这样的。我被周小萍强迫去洗澡。洗完之后我俩躺在床上。周小萍依偎在我怀里,说,要是我得了非典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我想了一下说,你希望我跟你在一起吗?周小萍说,我问你呢。我说,我听你的。显然周小萍很不满意我的回答。但她很快忘记,把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朝向我们,放储存的一部恐怖片。我一向胆小,不敢看。周小萍就扳过我的脑袋逼我看。我闭上眼睛,她就用手撑开我的眼皮。而她一遇到吓人的场面,就扑倒我怀里,或者用手捂住眼睛,然后又忍不住透过指缝看。
我搂着她,乐滋滋地想,那些刚结过婚的小夫妻们的小日子也不过如此吧?嘿嘿!
第三部分第二十二节
26
周小萍从我这走之后的第三天,英美联军攻进了萨达姆的总统府。新闻上说美国大兵被里面的豪华陈设吓得目瞪口呆。我们处里这帮年轻人都觉得这场战争肯定不会这么虎头蛇尾结束的。因为伊拉克的共和国卫队之类的精兵强将根本还未出现。而据说巴格达实际上在地下数十米处有另一座地下城市,坦克装甲车可以在城市里很多地方自由行驶。电视上有位军事观察家就说有另一场更加残酷的战斗等待着英美联军。那几天战争局面看上去仍然前途未卜。
地球那边在打仗,地球这边老李给我们这些小卒子们发了封邮件。大致意思是说对外合作处将选派一名业务骨干到驻外机构工作,为期两年。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处里将根据申请人的学历、工作经验、工作表现等方面来进行考核,并且结合每位申请人的工作答辩来最终决定谁能胜任这项工作。
看到这条消息后芳芳脸蛋通红、两眼放光,显得蠢蠢欲动。我也似乎看到了前进道路上的一个亮点。可我刚来不到一年,估计这等好事也轮不到我这种一向倒霉的人。无论如何,得搞清形势再说。万一不小心被选中了呢?
得知消息后,我在QQ上向芳芳进行了咨询。
夫妻肺片:去那块工作很爽吗?
想飞:没去过不知道,应该挺好的。这种事并不是你是个硕士或者博士就能去的。
夫妻肺片:那你什么打算?你来这破地方快三年了,我觉得你肯定够条件!
想飞:唉······你知道什么啊?这里面问题复杂着呢。你以为考核很重要吗?答辩很重要吗?我敢保证,答辩之前他们早把人选定了。
夫妻肺片:我靠,不会吧!那他们搞这么多花样干吗?
想飞:小伙子,你政治上还不成熟呐。
夫妻肺片:看来我是没戏了。
想飞:小伙子别急,你还年轻,以后的机会多着呢。
夫妻肺片:以后?我觉得我前途渺茫啊!
想飞:哦······
“哦”是什么意思?
我瞅了芳芳一眼,心中满是郁闷。这就是工作三年的和工作一年的之间的区别。工作三年的在关键时刻绝不会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当然,区别还有很多。比方说前一阵领导检查工作。我就不搞清芳芳用了什么办法,最后让赵处长批准她来汇报我的工作。这真是天方夜谭!我负责北美这块,她负责亚洲那块,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工作进展呢?可那天打扮性感的芳芳在给部里老头级的领导汇报工作时,似乎对我的工作了如指掌。我在台下听着听着都不觉赞叹:哎呀,原来我干了这么多工作呐!
我整整一上午都在回忆工作将近一年来遇到的千奇百怪的事。越想越气,一怒之下几乎想把这座办公楼放火烧掉,一瞬间灰飞烟灭,整个世界都清静了。前几天我给参加国际会议的中外友人拍照,赵处长说好了要一张某位大领导的特写。我特意抓拍了十张,让赵处长从里面挑出一张来。结果赵处长责怪我工作不用心,理由是这十张里那位领导都面貌丑陋、张牙舞爪。可领导他妈生下的领导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再比如刚来那阵子,我成天到晚埋头苦干,结果领导和群众都不满意。领导觉得我不分轻重缓急、工作毫无成效;群众觉得我老在竭力表现自己、结果显得他们都在白吃饭。后来芳芳实在看不下去,就旁敲侧击地告诉我,工作干了多少不取决于你的工作量,而取决于领导知道你干了多少,即你的显示度是多少。显示度高奖金则高,显示度低奖金则低——这也是我们这些小卒子们争先恐后地以汇报工作为由给领导发邮件的原因,也是为什么这么大的单位出了屁大一点事领导都知道的原因,以至于到最后搞的整座大楼都知道JB得了痔疮且久治不愈。
中午吃饭,我们这些小卒子们在食堂的单间里凑在了一块,准备大吃一顿。这其实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对外合作处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各大名校的男生女生就凑在饭桌前,提前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探听别人的想法。
这天中午,我们点了水煮鱼、手抓肉、糖醋鲤鱼等。饭菜丰盛,可大家都好像死了娘似的吃不下去。有人喝饮料、有人剪指甲、有人发短信、有人掏鼻子,有人咳嗽了一下,结果把大家吓了一跳,恨不得把她掐死。一向以老大姐自居的芳芳八面玲珑,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她说,去美国工作离家太远,我妈妈是不会答应的,她还盼着抱孙子呢。西欧说,我听我女朋友说,去美国工作也就是接接电话写写文稿之类的,特枯燥。JB说,这工作很麻烦,因为有时候会接触一些机要文件,这样的话以后你要重新找工作就会很麻烦。他们会根据你的工作性质限定一个解密期,多则十年少则三年。其它的兄弟姐妹也都找了类似的理由。还有个说在国外找女朋友太难绝对不去。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刚来不到一年,没资格谈这事。他们似乎对这种以事实为依据的说法比较满意,都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那天中午在饭桌前面,虽然当着大伙儿的面我说我刚来不到一年,资历不够,可能还没资格谈这件事情,但在几天后芳芳给老李汇报工作时的谈话中,仍然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我。本来这是叫人荣幸的事,可我听了老李的话却怎么都乐不起来。芳芳的大致意思是这样的——牛顿到咱们单位还不到一年,不过成熟得较快。刚过春节他就打算跳槽或者考研,而且还打听合同和户口的相关事宜。春节过后我和牛顿到广州出差,本来这是您和赵处长给我俩的锻炼机会,想让我俩出去见见世面。但是牛顿呐,唉——净说一些怪话。说什么广州现在病情闹得很凶,领导才派咱们两个小替死鬼去,这单位真没得混啊。还有,他接替张师傅的工作,能经常参加一些国际会议,这可真是我们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可牛顿好像对参加这类会议毫无兴趣,还说什么今天又见到这些贪官污吏腐败了。我觉得光这一点,就说明他政治上很不成熟。派这样的人去驻外机构工作,我不服气。——当然以芳芳的语言技巧,所说的话比我推测的大致意思要隐讳、婉转得多。
当老李在他家给我提到这件事时,我已经为了前途几乎要狗急跳墙。我说去广州开会根本不是那回事。从广州回来她就没给过我好脸,知道为什么么李处长?老李问,为什么?我说,她未婚夫跟别的女人有一腿,她气不过,结果在宾馆——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而老李显然对这种话题非常感兴趣,咽了口唾沫急忙问,你俩难道在广州犯错误了?这可不好!我说,怎么会呢?李处长。她、她晚上主动来我房间洗澡,还不关浴室门。还好我定力强,没犯错误。她觉得这件事她特没面子,回来以后处处和我过不去。现在又在您跟前告状······听完我慷慨激昂的陈述,老李终于同情地点点头。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第三部分第二十三节
27
对外合作处的小卒子们在柳絮飘飞的4月大概只关心三件事。其一,去驻外机构工作,这几乎决定着每人的命运。我和芳芳不约而同,想起前一阵西欧频繁找老李汇报工作。西欧女朋友在办公厅,消息灵通啊,看来小伙子目前仍处在上锋。芳芳这几天也忙得不亦乐乎,又是查找前几个月的文档,又是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我猜她在给老李做汇报,或者在为即将到来的答辩做准备。也许我也该写点什么。可仔细一想又觉着自己什么都没干。其二,伊拉克的战局。想当初萨哈夫说美军已被困在城内,后路已被堵死,侵略者将被活活烧死在他们的坦克坟墓内。我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都等待着一场像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一样残酷的巷战。可事到如今,萨达姆老头似乎大势已去。电视里,总统府里的一枝黄金冲锋枪被美国大兵玩来玩去,好像一根烧火棍。其三,眼下的疫情。大家盯着“新浪”上忽高忽低的数字,都盼望着赶快放假。但上级发下文件,要求我们坚守岗位、以最饱满的热情投入到火热的工作中。所以即使无事可干,我们这帮年轻人还得坐在办公桌前,上网、喝茶、看报纸、玩游戏、准备即将到来的答辩。最后,时隔两年,我在这个柳絮飘飞的四月接到了唐艳的电话,真叫人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唐艳联系我时我照旧斜靠在松软的椅子里上网,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懒洋洋地从桌上摸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而且是139的。要知道经常给我打手机的就那么几个穷苦人,除了周小萍其它人用的大都是136。
我拿起手机说,喂哪位啊?手机那边的姑娘说,你好,请问是牛顿吗?我、我是唐艳。我一听脑袋嗡的一下就蒙了,好像机器短了路。即使在这种危急时刻,我仍条件反射地准备像平常那样以一个穷鬼的身份说是这个号码吧我给你打过去——当然毕业一年我仍是个能分清场合、能管住自己嘴巴的人。我结结巴巴地说,哦你好,唐艳,好久没联系了。唐艳说,你过得怎么样?我现在在北京,来了快一年了。我就装着不明真相的样子虚伪地说,哦是吗?都来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才跟我联系啊!不管怎么说,一顿口磨菜心我还是请得起的。手机那边沉默了一下,唐艳轻轻说,你、你还记得口磨菜心啊?其实这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个大嘴巴——口磨菜心是她最喜欢的菜。俺俩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改善生活时她经点,一来爽口、二来便宜——她说你还记得口磨菜心之后,我就说,是啊。她说,我在电视台一个栏目做主持人。一听这话我立刻觉得比人家矮了半头,但还是故作惊讶地几乎要叫起来。我说,在电视台做主持人?哎呀哎呀那可真了不得!我不经常看电视,不然早知道你来北京了。她就说,唉······其实没多大意思,跟从前想得不一样,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我们大概聊了10来分钟。才说了10来分钟,我手里的破手机就烫得像块烤红薯,拿着它说话都觉得没面子。唐艳说前一阵她在演播厅录制完节目后,回到家就开始发烧,烧到了38度,而且还咳嗽。她胆子小,不愿意去医院,就自己在家躺在床上,准备温度超过39度才打电话叫120。像任何一个以为自己即将见上帝的人,唐艳独自躺在床上想起了很多如烟往事。她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青春期想起了大学时光。我是她大学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因此她也想到了我——
时光前推两年多,那时候的唐艳同学也是得了病之后不敢去医院。她要是拉肚子、发烧什么的,就让我伪装成病人去校医院讨药。时间一长,我练就了一身伪装的好本领。我采取的方法是早上不洗脸不刷牙不吃饭,然后到操场上跑两圈,搞得自己面色惨白,这样到了医院指指肚子或者指指脑门,医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们的校医只管开药不管看病。若是碰到了头脑清醒明察秋毫的医生,还是老老实实说真话为妙,不然你真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就说,医生,我、我女朋友发烧了下不了楼叫我来开药开不到药就不让我回去见她。一听这话,冷若冰霜的医生一般就会笑吟吟地挥动大笔、开最好的药。
综上所述,唐艳那边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毕业一年,已经打入电视台内部的主持人唐艳体温略微升高,因此神经高度紧张、也以为自己染上SARS。她觉得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虚无飘渺,觉得早就该和我化干戈为玉帛······结果她没死,只是虚惊一场。但这场虚惊改变了她的人生观,至少改变了她对我俩之间历史遗留问题的看法。因此在她所主持的栏目已无法开工的情况下,唐艳主动打电话给我。
当唐艳主动打电话来说希望下班后大家能见一面时,我拿着手雷一样的破手机,心中生出几分犹豫。首先,按照人在江湖、安全第一的原则,在这种非常时期去见她显然是不明智的。电视台也算半个娱乐圈了吧?传说中这个圈子里的都喜欢呼朋唤友、跑来跑去,并且私生活混乱。因此这时见主持人唐艳,不光要冒着被染上SARS的危险,还有得艾滋病的可能。其次,坦白来说我觉得现在见唐艳很没面子。想当年在月朗星疏的夜晚,我俩爬到教学楼顶晒月亮。明月当空、凉风习习,她躺在我怀里。那时我年少轻狂,就说毕业之后我可以做什么生意,到时候你过生日我送你一辆小汽车云云。现在一眨眼两年多过去,继学校电视台最受欢迎的主持人和MBA女友之后,人家已成为电视台的主持人。而我呢?在一家国有单位坐班,一个月拿着那么点死工资,成天因为办公室里鸡毛蒜皮的破事气得半死,还得端着摄像机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摄像。什么理想、什么前途、什么实现自身价值,都滚蛋了。我现在这副穷酸样,有何脸面见唐艳呢?
在我犹豫的功夫,唐艳像从前一样尖刻地说,牛顿你工作一年比从前深谋远虑多了。而我也像从前一样上了她的当,说什么啊我在想我们该去什么地方呢。这样吧,你下班之后来我们单位这边吧。
28
我小跑着进家属院时,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广播宣传车。车厢上装两只高音喇叭,喇叭宣读着非常时期的注意事项,并且告诫人们一旦发现发烧干咳者尽快报告、举报有奖。记忆里这种破落的宣传车很多年前在农村的集市上见到过……
在脏乱无比的屋里,我站在落满灰尘的简易衣柜前,不知道见唐艳时该穿什么衣服。穿老爹送的那套一千多块的西装?太热,而且见她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这样反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那就这么见她吗?我低头看看身上穿着的,仔细一想,这件衣服还是和唐艳一起在一家专卖店买的,怎么现在还穿着呢?犹豫再三,我决定先刮胡子。不管怎么说,不该污头垢面去见从前的恋人。另外,我刮过胡子之后总显得年轻,这句话是唐艳在我们宿舍的床上说的。在这之前我刚刚吻过她,结果她大叫说我胡子太硬,扎疼她了。
我刮完胡子,洗了脸,又站在了衣柜前。我记不清楚第一次见她时我穿什么衣服了,那分手那次呢?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她穿着一件粉红的裙子,看上去像即将出嫁的新娘,而我表面上毫不在乎实际则心如刀绞······最后,我终于决定下来,就穿牛仔裤和一件宽大的衬衣去。而在两条扔在椅子背上的牛仔裤中,我选择了看上去更加破旧的一条。
在单位门前的水泥路边,我远远看到一辆白色的小“富康”,知道唐艳一定躲在里面。那块白色金属离我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我想掉头就走,觉得其实没有什么意思,真的。我活我的她活她的,这样就挺好,为什么两条已经平行的直线又要交在一起呢?虽然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但过去的事都已过去。心里这么想着,和那堆白色金属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甚至都可以看到反光镜中的人影了。
我走到车窗跟前,看到车里面的唐艳。她戴墨镜,留披肩长发,衣服是黑色的,外面还套着件白色的像小褂子一样的东西,我不知道那叫什么。
我站在车窗外,很有礼貌地说:“Hi——”
唐艳刚才已经看到我了,现在仍装着被我惊醒的样子,猛的扭过头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给我开车门。她一边开车门,一边说:“Hi——”
我弯腰跨进去,坐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气味怪怪的,从没有在芳芳身上闻到过。我笑不露齿,说:“来了挺长时间了?”
她摘下了眼镜,理了理头发,说:“啊?没有,我也是刚来的。你是从家来的?”
“嗯······离这儿不远。”
“我说呢,没见你从大门出来。那······咱去哪?要不去看看你温馨的家?”
我想那个堆满袜子、内裤、积满尘埃的屋子会让我老天丢尽,就说:“算了吧,同事女朋友来了,不方便。”
“哦——”唐艳眼睛转了一下,明白什么似的,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你是自己租的房子还是公司的?”
“公司的。”
“那不错啊,还给房子住。”她点点头,见多识广的样子。同时点火,准备出发。
时光倒退两年,2001年的4月份,我剃寸头、留长胡子、穿拖鞋,裤子上有两块煞费心机才搞出来的破洞,摇摇晃晃走在春天的校园里。唐艳留着齐耳的剪发头,有点瘦,有时抹三四块钱一筒的透明唇膏。她穿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身上散发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清香。我总喜欢伏在她怀里,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呼吸。那时候我经常骑一辆生锈的“二八”自行车,后面带着她去距离学校两站地的餐馆吃饭。那家餐馆做的过桥米线既便宜又好吃,我们每次连米线带汤吃得一干二净。我热衷于嘲笑装米线的瓷碗比她的头还大,她每次都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吃完米线我们会在餐馆附近的菜市场买水果。砍价是她的强项,我满脸幸福地看着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着付钱。买完菜我们一般都走着回去。我推着自行车,她走在我旁边。唐艳说,这样的话她就能跟我多呆一阵。
唐艳驾驶技巧娴熟,一路超车,带着我从中关村开到西直门,从西直门跑到了长安街。我也不知道她要开到哪儿,反正开哪儿都无所谓。
在这段路上,我装着没看过她主持的节目,打听关于节目的情况。比方说在电视台哪个频道,什么时间播出,在台上面对摄像机紧张不紧张,用不着像我这样坐班吧,在电视台工作一定能认识很多名人吧,等等。她都一一作答。谈话正这么一问一答地进行着,她手机响了。说了不到一分钟谈话就结束。把手机往她的小包包里放的时候,唐艳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说,是黄磊,他叫我和几个朋友一块吃饭。我说我没时间。我问,是哪个黄磊?唐艳说,就是那个黄磊啊!我说,是那个既当老师又演戏的黄磊吗?唐艳说,没错,就是那个演《苹果熟了》的黄磊!我说,哦,真不好意思,今天耽搁了你这么重要事。唐艳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经常见,都是熟人,不会怪我的。说话间,一辆白色的120呼啸而过,叫得人心惊胆战。
120呼啸而过之后,我们聊起来两人以前都认识的人,当然有的是她的朋友有的是我的朋友。结果我不得不承认老祖宗说的一句话,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不光我现在没她混得好,我的朋友也没她的朋友混得好。我说我的朋友甲在一家英文杂志社做记者,前一阵还在一块吃饭呢;她说A在北京一家外企,虽然刚开始比较辛苦,但每个月的收入也是万儿八千的。我说我的朋友乙考上了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的研究生,而且导师是中心的所长;她说B拿到了offer,再过几个月就要去普林斯顿大学了;我说我的朋友丙大学4年表现优秀留校当辅导员了,她说那个谁去了上海市委做公务员了······最后我干脆闭嘴,并且用手碰碰鼻孔,看有没有鼻血流出来。
后来白色的“富康”车拐进一条小胡同。胡同里人迹罕至,突然出现个人还带着口罩。胡同一旁种着槐树,风一吹,就有股清香扑面而来。突然车停在家属院的大铁门口。
唐艳看看我:“我住的小区,怎么样,还行吧?”
我脑袋伸出窗外,环顾四周,觉得还不错。我说:“嗯——还不错。”
“看见没,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后面的那栋楼,最边上第三层。看见没?阳台上挂衣服的,那就是我住的地方。”唐艳指着窗外的某一栋建筑。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在4月热风中飘摇的两只文胸,左边的是黑的,右边的是白色的。突然想起鲁迅先生一篇文章里的话,大致是说院子里有两个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还是槐树。我脑子里想着槐树,说:“噢,看到了。还挂着两件衣服啊——”
我没看唐艳什么表情,但我想大概她脸红了。因为连着大概十几秒钟她都没说话。而我却等着她说下一句。因为她没说,所以我就回过头看她。这个时候,她也扭过头看我。
她说:“走吧,上去坐坐。我那还能做饭呢。”
一听这话,我就不敢看她的眼睛了。我这人有时虽然坏,却不虚伪。在一瞬间我想起了看过的电影。在电影里,那些已经分手的恋人们于多年后碰到一块,故事的场景会在一方的家中。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两人情不自禁地脱了衣服。当然,影片会交待一些促使两人脱衣服的原因。比方说喝了半瓶红酒两人都醉了,或是音响里突然放起了两人曾经喜欢的老歌,或是一个人走进这间屋子时已经被瓢泼大雨淋得像落汤鸡,等等。而我很清楚在尤物般的唐艳面前,我的定力肯定不行。我怕自己一进门就搂住她狂吻,像以前在宾馆里一样。
所以,我说:“还是别去了,这样转转挺好的。”
“干吗?怕我屋里有非典?”
我急忙辩解:“不是不是,做饭多麻烦啊,还是在外面随便吃点吧。”
唐艳看了我一下,有点生气。我知道她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可她不了解我的苦心呐。
唐艳转动方向盘,倒车。于是白色的小汽车又重新回到小胡同里。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射下来,斑斑点点。
第三部分第二十四节
29
唐艳开着她新买的白色“富康”在北京城四处乱转,说要请我吃饭。我急忙面红耳赤地说,我请我请怎么能让你请呢?唐艳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大男子主义?以前在学校都是你请,这次就我请,不许再说,再说我跟你急。于是我就不说了。不是我怕她跟我急,是我看在从前那段美好时光的份上不愿跟再跟她争。
有阵子我为了能让唐艳同学吃顿该死的肯德鸡宁可厚着脸皮找人借钱。为了还钱我又拼着老命辅导高中小孩英语。那些小孩英文水平是否提高我不敢肯定,敢肯定的是被我教过的孩子在我的身传言教之下都学会了悲观厌世。在我炒他们鱿鱼或者他们炒我鱿鱼的时候,孩子们无一例外的像我一样喜欢说没意思、真没意思!而那时候吃完肯德鸡后的唐艳看着远处正在建造中的麦当劳,常常会说,等麦当劳开张之后吧,等麦当劳开张之后我一定请你。结果麦当劳开张了,我俩也分手了。
“沸腾鱼乡”停业了,“全聚德”关门了。唐艳说去吃“比萨”,我说不想吃;她又说去麦当劳,我说不想去;最后提议吃川菜,我说看你了我随便。唐艳终于气急败坏,说你现在怎么也开始挑食了,你到底想吃什么?快说!
——是的,我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像头戴着眼套、吃苦耐劳的骡子。口粗,只知道干活,吃点干草就乐得屁颠屁颠。现在我不想吃“比萨”,是因为我看不惯里面那些人以小资自居、自以为是的心态;还有就是我用起刀叉就像外国人用筷子,相当笨拙,我不想在唐艳跟前出丑;不想去麦当劳,是因为每次和宋美丽出汗之后都在那里吃,我不想和每个女人的进餐都发生在这里,也不想时隔两年让唐艳实现她当初的许诺;不去吃川菜,是因为当初我俩经常在学校旁边一家叫做重庆餐馆的地方吃饭,我不想在相似的味道中回忆过去,也不想让今天的会面因为过去的事情变得有些暧昧。
最后进餐的地点选在了一家普普通通但在非常时期仍然坚持营业的火锅店。这是唐艳在赌气的情况下做出的可爱决定。她说,既然你随便来随便去的,那就去吃火锅吧,如果你不嫌热的话!我轻松一笑,说好吧。
如果在两年前,情况会是这样的。她问我吃什么,我说不知道。她说吃麻辣烫吧,我说随便——我说随便是因为麻辣烫太贵,吃起来不光烧嘴,而且烧心——这时候她就会袖子一甩,赌气说随便随便,随便是什么算了不吃了我回我宿舍你回你宿舍。此刻我会猴急猴急地说,好吧好吧吃麻辣烫吃麻辣烫。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还赌气,你吓唬谁啊你?吃!这顿火锅老子吃定了!
我们从车上往下走。站在门口的老板看着我俩,就像饥饿的老狼看着走近的羊羔;我俩坐在饭桌前,那些漂亮的服务员简直恨不得跪下。我暗想,要是我带着几个男性朋友来,这些服务员早就主动投怀送抱了。
我们刚刚坐下来四目相对,远在昌平的宽宽给我发来短信,说兄弟,哥们我刚刚炒了老总鱿鱼,下决心辞职考研了。我看着屏幕直摇头,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否正确。不过有句话不是说不破不立嘛。万一去美国的事搞不定我可能也得这么做的。
唐艳看我边微笑边摇头,故意问:“谁啊?没干扰你和女朋友幽会吧?”
“什么啊?和你分手后我都是一个人。”我随口说了一句,把手机塞进裤兜里。
我看到唐艳有点不好意思,她低头看手指。
为了挽回一句暧昧的话带来的误解,我急忙说:“是那个谁嘛,宽宽,以前咱们不是还在一块吃过几次饭嘛?”
“他也在北京?干得怎么样?”
“他早毕业一年,在一家大型国企,也是混日子,没什么前途。刚发短信说,刚刚辞职,准备考研。”
“我觉得他那么聪明的,肯定能考上——对了,他现在总该有女朋友了吧?”大学时代的唐艳,经常在我跟前说像宽宽这么帅的小伙没女朋友真是可惜啊。每次见到宽宽,她都半开着玩笑说要给宽宽介绍女朋友。这种反常的热心引起了我极大怀疑。为了不引狼入室,从那以后我很少邀请宽宽来我们学校。但据宽宽后来交待说,即使在我和唐艳分手之后,唐艳有时还打电话给他,并且痛骂我是个不要脸的陈世美。
“好像有个女朋友,艺术院校的女生。后来分手了,往后就是一个人。”
“噢——”唐艳点点头。
“怎么,你现在还想给他介绍女朋友?”
“不是。”她摇摇头,“我是想他为什么要考研呢?像我在的那个栏目,很多人都是大专啊。”
“这个嘛——是不能比的。隔行如隔山,现在很多行业就是这样,要是没学历就混不上去。”
“那你呢?现在怎么样?”她看着我的眼睛,显得无比真诚。
“我?呵呵。”我干笑两声,这个精明的女人终于问到我了,“和从前一样,我还是个小混混。处境和宽宽差不多吧。”
“呵呵,你还和从前一样倔。”
“从前我倔吗?”
“不倔吗?”
“倔吗?”
“你看你看你看,到现在还这么倔!”唐艳有点不满有点嗔怒的看着我。那样子让我心中一颤,想起从前。
透过热气腾腾的水蒸气。她略施淡妆的脸就有些模糊了……
上次和唐艳吃火锅后不久,她就向我提出分手,理由是不能接受她未来的老公和一个日本女留学生发生过关系。离别那天,她趴在我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了些我会记住你之类的话。女人总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我以为和唐艳在一起两年多,对她从头到脚已经了解得彻彻底底。可离别之后发生的很多事都叫我摸不着头脑。摸不着头脑的我再仔仔细细想一想从前发生的事情,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比方说,在分手的第二天晚上唐艳就和她的MBA在我们宿舍前面的草坪边公然接吻,结果被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的我和我的哥们撞见。与此同时,传言说她在她们宿舍哭得昏天暗地,整栋楼的小女生都知道唐艳美好的感情被一个小混混玩弄了。在她的努力之下,不光那些耳朵根其软无比的女生们对唐艳的话深信无疑,那些和我玩的哥们也骂我这件事情干得太绝情。因为那件事情我声名落地,哪儿都不敢去,只好躲在屋子里看碟。我害怕在宿舍楼前碰到在大庭广众和MBA公然接吻的唐艳,害怕被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唾骂。在空气污浊摆设狼藉的宿舍,想起正在发生和曾经发生的事情,我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从前都是我挽着唐艳的纤腰送她回宿舍,2003年的4月,是唐艳开着她乳白色的“富康”送我回宿舍的。
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吃了顿清汤寡水的火锅,我准备坐出租车回宿舍,大家就此各奔东西。而我还没想清楚以后是否该和唐艳见面。想起分手之后,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再也不应该和这个女人见面;但是我一个人实在孤独寂寞,认识了周小萍却经常见不到她人,所以我好像又希望见到她,随便聊点什么也行啊。
北京4月的夜晚,街道上的车辆很少、行人就更少了。唐艳的小汽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家属院门口。
我下车的时候,唐艳说,过几天再来找你玩,OK?
第三部分第二十五节
30
我在网上人气颇旺的BBS看到一条所谓的内部消息。消息说,人大一女硕士生在连续高烧三天后觉得自己得了SARS,随即跳楼自杀,校方千方百计封锁消息云云。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再怎么说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吧?犯傻也应该玩些花样。刚好一个在人大读国际关系的哥们在QQ上。我问是不是真的。他说当然不是。接下来他向我发了好一阵牢骚,于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我。这哥们读的是国际关系,智商也比我高,找工作找得混天暗地,结果和他老家一家善于报道鸡鸣狗盗消息的报社签了三年合同。这厮巨郁闷,在聊天的过程当中恨不得连用10个感叹号。我劝了他几句,心里更加坚定去驻外机构工作的决心。
聊天之后我朝窗外举目远眺,以调节眼部神经。接下来我塞上耳机,在电脑前玩“极品飞车”。上次玩这游戏还在学校,现在玩的是最新版本。玩这种游戏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激发斗志。你总想着得第一,输得越惨越想玩,一次又一次,直到得了第一。体会过几次遥遥领先的感觉,你会向更高的难度继续冲刺。而我一边玩游戏,一边思考用什么办法能让老李选中我而放弃别人。
我玩游戏的时候,芳芳继续写报告,总结她工作几年来取得的骄人成就。当然她可能已经写完,开始搞另一套东西。她时不时还接接电话、发发短信。正如以上所说,她跑到办公室外面接手机的做法叫人产生极大怀疑。这件事和陌生人在下班后开车接她的现象结合起来,可以得出她正在非典蔓延的枯燥时期寻求刺激。当然要证明这一结论还需要寻找时机。另外她说这两天她还囤积了许多粮食。我觉得这很好,等外面没东西可买,我至少可以强迫她以批发价卖给我。
我准备向着“极品飞车”的更高难度冲刺时听到一阵敲门声。我去开门,见到一个穿着西装、面色发黄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年轻人头发凌乱、满脸憔悴,丝毫没有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感觉。我在去往广东的火车上见过这人,知道是芳芳未婚夫。他问,请问王芳在不在?我说,在呢,请进。芳芳未婚夫从门缝里挤进来,朝芳芳的办公桌走去。我也关上门,准备回座位。那时老李在里屋,也不知道在干吗。
“王、芳芳!”
芳芳抬头看未婚夫,一脸的冷漠,说:“你怎么来了?你到我们办公室干吗?”
未婚夫铁青着脸,气呼呼的说:“你这两天为什么不回家?”
芳芳说:“我不是给你发短信了吗?我这两天在小红家住两天。”
“小红家?我给小红男朋友打过电话,他俩都回山东老家了。你还认识哪个小红?”
芳芳脸一红:“你说我还认识哪个小红?我想去哪就去哪,你没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我是没有权利,可你干吗要骗我?你说,你倒是说话啊!你要去什么地方我没让你去过?”
芳芳自知理亏,语气稍微缓和,说:“咱们回家说好吗?我现在在工作啊,你这叫干什么?”
未婚夫看看我,说:“大家都是年轻人,听见了也没关系。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这几天没回家,到底去哪了?”
“我骗你?”芳芳一脸冷笑,看着叫我都心寒,“好吧,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你以为你和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干的事,我不知道啊?”
我虽然仍在玩游戏,但还是在关注他们的谈话,反正也没什么事嘛。一听这话,我头都大了。窃取别人电子邮箱的密码,不仅不道德,还是违法的啊。这下我成了教唆犯了。
未婚夫听到这话,也和刚才的芳芳一样,一愣,又继续辩解道:“我和她怎么了?我跟你说过无数遍,一切都结束了,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关系。”
“哼哼,你口口声声说我在骗人,你自己呢?你在说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我?我怎么了我?我坐得正行得端,不像有些人······”
芳芳咬着嘴唇,盯着未婚夫:“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说谎,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对天发誓,又是他妈的对天发誓!我听着,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经历的花样翻新的对天发誓。如果那些毒誓都真的灵验,我和唐艳即使有传说中的九条命,也早就小命不保——
未婚夫听到芳芳说的对天发誓,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跟她之间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关系。”
接下来芳芳的反应是这样的。她直愣愣地看着未婚夫,脸蛋涨得通红,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幽幽地说:“姓刘的,你、你太让我很失望了。你为什么不说真话呢?你以为她给写的电子邮件我没见过?”
未婚夫脸色大变:“你、你······”
芳芳双臂交叉于胸前,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哼哼,我怎么了我?”
“怎么能看我的电子邮件?”
现在芳芳处于优势,显得泰然自若:“你也够 笨的啊,拿我的生日做密码,哼哼!你还敢拿人格做担保,真有你的。这下你整个人我都彻彻底底没办法信了。咱俩、咱俩就到此为止吧。你是你我是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哎——这下可轻松了,没人整天烦我了。”
未婚夫急忙抓住芳芳的肩膀,说:“芳芳,我错了。我再也不了,好吗?咱们回家吧,原谅我,原谅我吧!”
“原谅你?晚了,一切都晚了。你原谅了我,我还不能原谅自己呢,哼哼!”
“没关系,以后不要再骗我就好。”未婚夫给芳芳整整衣领,手从芳芳的肩膀上放下来。
“好吧,原谅我?要是我这两天一直在别的男人家里,你还会说这话吗?”芳芳冷笑着瞅未婚夫,一脸的不屑。
“你说什么?”未婚夫的手又抓住芳芳的衣领,“不会的,你不会这么干的,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我为什么不是这种人?你都能背着我跟那个骚货上床,我为什么就不行?把你手从我身上拿开,我现在不是你女朋友了、也不是你未婚妻了!”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未婚夫疯了一样搂着芳芳,在她脸上吻,“不会的,你不会的。”
“放开我你放开我,再不放我报警了。我数三下,你再不放我就真报警了。”
“你叫吧你叫吧,让那些警察把我带走,叫他们把我枪毙了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看芳芳的未婚夫真的是要疯了。我想是不是该把他们拉开。
“这是在办公室!你们这样成何体统!”一声充满正义的男中音突然之间从天而降。
李副处长双手背后站在过道口,气势威严的样子。那架势真像个正处长。
未婚夫见状把芳芳放开,叫了一声李处长。看来他们以前见过。
芳芳整了整被弄皱的衣服,表情倔强。
老李对未婚夫说:“这是怎么搞的嘛?什么事不能在家好好说?你过来一下!”
未婚夫很听话地跟着老李往那边走。走到半路,老李停下脚步,回头对芳芳说:“你情绪不要受到影响,继续安心工作。啊?”
芳芳点点头。
老李在他那边给芳芳未婚夫说了些什么一直是个谜。那天我伸着脖子竖耳细听,只听到芳芳电脑主机的风扇声。后来硬着头皮去老李家拜访,也没探听到什么消息。而根据芳芳和她未婚夫的谈话,以及芳芳此前、此后跟我谈起的只言片语,他俩之间的事情可能是这样的。我送给芳芳可以窃取电子邮箱密码的软件,芳芳利用这个软件获取了她未婚夫和前女友之间的奸情。而芳芳因为种种原因也认识了另一个有房有车的男人,并且保持着密切交往,以至于有几天芳芳就呆在这男人的家里。这种奇怪的关系一直保持到在办公室对峙为止。之后,芳芳和未婚夫结束了长达三年的恋情。
那天在老李那边呆了10分钟,未婚夫脸色惨白地径直朝门口走去,没看芳芳一眼。芳芳在未婚夫路过她身边时,也装着全神贯注地工作。这种忘我工作的姿态一直保持着,直到老李站在办公室中央说,你啊你,像你这样,怎么敢派你去呢?你代表的不光是你个人啊!
听到这话,芳芳眼中慢慢涌出泪水,最后趴在办公桌上无声哭泣。
第四部分第二十六节
31
最后一次见周小萍,她看上去是这样的:头发是黑色的,而不是上次的黄色;脸蛋是健康的粉红色,而不是上次化妆后的惨白;还用一条廉价的红头绳扎了个马尾辫。上面穿着一件青色的衬衣,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下面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蹬一双运动鞋,好像是“锐步”的。身上也没有特别刺鼻的香水味,仅有的一点香水味是汽车里的。我在那么一瞬间有点犯糊涂,觉得眼前的周小萍是大学时代的唐艳,而不久前刚刚见到的唐艳则是上次周小萍。
在周小萍的“别克”里,她问,咱们去哪?我说去我住的地方。周小萍说不去。我问为什么?她说你那条件太艰苦。我咧咧嘴,说也是啊,群众都是这么反映的。周小萍哈哈大笑。
像孙悟空一样变化多端的周小萍虽然打扮得像清纯的大学生,但我脑海里仍然记得她穿着成熟时的样子。因此我向请教了困扰已久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才能在这次竞争之中出奇制胜。虽说目前芳芳已经基本上败下阵来,但还有JB、西欧等各路高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先把去驻外机构工作的情况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的周小萍做了大致介绍。我又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周小萍问,有没有硬性规定,说只有一年工作经验的不能去?我想了想,说没有,应该没有。她说那就还有活动余地。又问,你有没有关系,能说上话的?我老实交待说,没有,在北京真心愿意帮我的不超过五个人,他们现在混得都很背。于是她问,你去找过他没?他有没有表过态?我说,还没找过,我不知道找到他应该说什么。周小萍说,不管这事能不能成,你都得意思意思,礼尚往来嘛,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说我也这么想过,可不懂该送什么东西。她问,你知道你们领导有小孩吗,大概多大?我说,不知道多大,听说是个女的,正上小学。周小萍就说你给他买烟酒什么的他不一定收,可以给她女儿买东西,稍微值钱点的,比方说牌子比较亮的“快译通”什么的。被她这么点我真有茅塞顿开的感觉。车窗是开着的,我心里也暂时觉得轻松。在我盘算着该怎么实施计划的时候,周小萍说了一句相当重要的话。她说,你们领导有什么弱点吗?我说,弱点嘛倒是有,他这人比较好色。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送给老李的那几盘有意思的片子,到现在他还没给我还,看来是决定占为己有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把这事告诉周小萍。而提示了关于领导的弱点之后,她就再有补充什么。我想看来如果抓住了他的弱点事情还没有办成,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绕来绕去,“别克”绕到了西欧母校的南门口。这所学校有个颇有名气的湖。另外这所学校周围有很多形迹可疑的人,多为女性;她们经常神秘兮兮地走上来问你要硬盘不,要光盘不?那模样好像间谍在对暗号。
没想到周小萍连这所学校的通行证都有。她给戴着口罩的保安看了通行证交了三块钱,保安就放我们进去了。学校里照旧热闹异常,除过偶尔看到的标语,没有一丝受到疫情影响的迹象。布告栏里花花绿绿,有寻物启事、有转让自行车的、有招聘兼职的广告、有托福培训班的招生简章、有周末大礼堂放映电影的海报。路上也随处可见校园民谣里唱到的白发先生和漂亮女生。周小萍把车停在一座教学楼下,问要不要去湖边走走?我愣了一下,说好,没问题。看来我把事情想得太直接。我本以为她开车是想找一个什么地方两人亲热一下——没办法,我这个人一点都不浪漫,总是看到问题的终极。这样的思维方式使我有时候显得格外明智,更多的时候是缺乏激情。因为我常常想,无论怎样,人的开端是生,而结局是死。这么想着就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我俩顺着石子砌成的小路很快来到湖边。湖水碧波荡漾,柳叶随风招展。在湖边和一个漂亮姑娘走着,感觉还真不错。周小萍提议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于是我坐在她身旁,能闻到她身上一股甜甜的味道。
两年前,我和唐艳也经常去公园的湖边,也常在湖边的某一条长椅上坐着,感觉很幸福。有时会租一条船,一人一边,划着小船飘来荡去。飘来荡去的结果常常是小船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我把唐艳拥搂在怀里,双手在她身上穿梭不停。她双眼微闭、娇息喘喘。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她主动把舌头伸出来的样子。有时候正在接吻,我突然停下来,看她粉红的舌头伸在外面的样子。这时她就会突然睁开眼。她看到我盯着她立即用小拳头捶我,说我心理阴暗。现在和周小萍坐在一起,我感觉自己都有点老了。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一群学生。他们围坐在一起做游戏,谁输了谁就表演节目。银铃一样的笑声不断传来。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俗套,可我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句子来形容那种少女轻松、惬意的笑声了。当然,也有可能她已不是少女。少女好像朗诵了一首海子的诗,因为我听到有一句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接下来是有个长头发的男孩,抱着他的吉他歌唱——
那一年你正年轻
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闪耀着
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
就这样耗尽消失在平庸里
你决定上路就离开这城市
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这么多年你还在不停奔跑
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
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
原来是那么脆弱不堪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
你曾经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
好像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
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在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
那天和周小萍坐在湖边时,太阳已经西下,天边还有几抹云彩。风吹着,湖边的柳叶沙沙作响。树叶间还有什么鸟在叫。湖边,有人散步、有人读书、有人发呆、有人接吻、有人像我一样坐在长椅上,还有人弹着吉他唱起了一首老歌。如果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眼前这情景,和两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当然我不可能什么都不想——我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所怀念的不是某个人某件事,而是某段时光,这样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之后我俩上了车,周小萍很主动地把车开到学校里的一片小树林边。小树林里荒草丛生,她把汽车面朝一堵破墙停下来,然后表情暧昧地看着我。因为她打扮得像个学生、表情却比较暧昧。于是我俩下了车到了后座,搂抱在一起……
我终于明白她要我干什么了。那一刻我就想,我们所做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是一种交换。
第四部分第二十七节
32
刚开始在车上的时候,有只黑喜鹊落在汽车后备厢上。后来喜鹊飞走了,来了个民工。他头戴钢盔,双手背后像个领导,站在不远处审视着周小萍的“别克”。还好周小萍装的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不然事情就糗了。我对身下的周小萍说,哎,外面刚有个民、民工,现在来了、来了个读书的女学生,长、长得还行。周小萍迷迷糊糊睁开眼,说,哼,哼哼,他们爱看就让他们看吧。我听后大惊,结果一不小心犯了个年轻人的错误。
周小萍开车送我回来。可能俩人都很累,所以在车上几乎没说话。快到的时候,我看看表,还不到9点,就让她在我们单位门口停下来。保安戴着口罩,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她在里面朝我挥挥手,说五一放假再过来找我玩。我就半开着玩笑说,在车里面虽然很新鲜,不过还是没在我床上舒服。周小萍调皮地笑笑,说那下次我请你去宾馆。我说到时候再说吧。她朝我挥挥手,开车走了。汽车的尾灯在夜幕里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这就是我跟周小萍在一起的最后几分钟。
大门口的保安检查了我的工作证,又用电子温度计在我脑门上扫了扫,就放我进去。到办公室打开QQ,结果碰到宽宽。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上网来查邮件,马上就走。我就说复习大业进行得怎么样了。他说还算顺利。我说要是经济方面有什么问题,我可以支援点,虽然不多。他说有兄弟这句话就行,我走了。看来这厮已经进入状态,这么点时间都是如此珍惜。后来我看了张DVD,没什么意思。看完片大约10点半,到宿舍的时候大约11点。路上我买了一根奶糕。
大门没有锁上。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因为时间一长,暗锁就有点松了。如果不使劲拉有时候就拉不上。我推开门,来到我的小屋里。五一即将到来,屋子里有点热。于是我打开窗,然后回到床上,拿起一本时尚杂志看。看看表还早,这么早睡觉就有点浪费青春。于是我打算去JB那边看看电视,完了洗洗脚,再拿本什么书翻翻,今晚就算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推开JB房间大门时的情景是这样的。JB屋子中央是一颗六十瓦的大灯泡,大灯泡发出昏黄的光芒。一台电视机正对着大门,屏幕上正播放广告。广告的内容是某位号称国际影星的女子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手里拿着某品牌的手机,最后对着观众回眸一笑。电视机旁边是木质的小书架。小书架放着文学史、文学理论、经史子集之类的图书。JB硕士读的是数据库建设方面的专业,但是他却对文学颇感兴趣,整天拿着一本古文书籍摇头晃脑。大门左前方是一扇很大的窗户,右前方是一张木质的床。床上斜躺着一个男人,我定睛一看,却不是JB,而是一名面目清秀的男子。再仔细一看,JB正伏在这个清秀男子的两腿之间。等我已经在门口呆立数秒钟之后,情形大致是这样的。面目清秀的男子仍旧微闭双眼,表情陶醉;JB抬头看我……于是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然后我轻轻关上门。
我刚回到房间,就听背后重重一声响,不知他们谁把门关上了。傻瓜,现在关上顶个屁用!我坐在床上想起刚才的情景,这才心惊肉跳,并且觉得有些沮丧。原来JB是个gay。真难为他了,这么长时间了都没让我看出来!虽说我也看过一些关于同性恋的影视作品,并且观摩过男女同性恋们主演的片子,可一想起和自己住了好长时间的舍友竟然那个什么,心里还是忍不住怪怪的。
关于JB的情况,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做了一些猜测。当然,这种猜测带着事后诸葛亮的味道。我想,JB是个同性恋,可以从以下几点看出。首先,JB的底裤总是血迹斑斑,他有时候还用铝锅煮内裤,并且隔上一两天就要用高锰酸钾洗屁股。这自然和他得了痔疮并且久治不愈有关系,但我想也和他的性取向有关。其次,他经常带回来一些陌生男子过夜。当时他说是他同学。现在想来,这些看人眼神奇怪的男人都值得怀疑。而且有好几个长得水灵灵的,叫人恨不得在脸上捏一把。
——几天后,对于屋子里看到景象,我提着东西去老李家拜访时是这样说的: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整理4月份的工作总结,又上了一会儿国际关系方面的网站,结果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就10:30了,也就是按规定关门的时间。因为在路上买了根冰棍,所以耽搁了一下。李处长,不知道你们那会儿一根冰棍多少钱啊?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过六一儿童节我爸就给我5分钱。我买一根豆沙冰棍,那都高兴得不得了。现在一根普普通通的就得一块五。我因为在路上耽搁了一下,回到屋子里就差不多11点。当时门没有锁。JB这家伙就是这样毛手毛脚的,总是忘了锁门、忘了关煤气、忘了闭走廊的灯。我直接到了我的屋子,背了一会儿外交方面的单词。后来觉得有点口渴,就去了JB房间。结果一开门,天呐,好恶心啊。一个男的赤身裸体躺在在床上,JB就伏在两腿中间。我急忙回到我屋里,坐在床上简直快要吐了。我虽然知道一些关于同性恋的事情,但毕竟这人就跟我住在一块啊!以前他动不动就从我后面抱着我,或者开玩笑捏我的屁股。天呐,想起来这些我觉得好可怕啊!
33
4月25日,星期五,多云。
下午我一直戴着耳机玩“极品飞车”。我越来越迷恋上这游戏了。当你开着红色的“法拉利”,以每小时180公里的速度在各种质量的路面上横冲直撞、发誓要把竞争对手抛在身后时,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所有的不快、郁闷、沮丧都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勃勃野心和争取胜利的不竭斗志。你所要做的,就是握好方向盘、操纵好自己的命运——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我戴着耳机玩游戏,芳芳戴着耳机听歌,有时候打打电话,或者冲一杯咖啡喝。自从未婚夫大闹办公室后,芳芳变得相当沉默,对我们这帮人不闻不问,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她接电话的时候也光明正大了,再不偷偷摸摸地跑到办公室外面接;下班之后一辆崭新的小汽车准时在大门口等候。芳芳在QQ上给我说,这破地方她再也不想呆了,还说老李是个老色狼。
我俩在这边戴着耳机干自己的事,老李在他那边看电视,没戴耳机。确切地说是边工作边看电视。其实按部里的规定,办公室是不能配备电视的。但我们处是搞对外合作的,理论上讲要随时关注国际局势的新动向。因此在这一点上比较特殊,别处的人都很羡慕,尤其是那些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跟那帮人说,有电视没钱顶个屁啊?有了钱买两个,爱看哪个看哪个!
前一阵子老李关注的是伊拉克战争,现在则是抗击非典。临走时,老李背着他的“东芝”在这边和我聊了几句。倒是没理芳芳,这在从前是不可思议的。老李伸出胖胖的手指,说最近一天到晚都在洗手,搞的已经褪第二层皮了。我就说,也不知道形势会弄成什么样子,反正我们楼下超市今天没鸡蛋卖了,卖水果的也只剩一家。老李就说,看这事情闹的,朋友都不敢串门了,以前晚上家里还常来人,大家聊一聊,感觉蛮热闹的;现在回去冷冷清清,觉得晚上特长。我说那好办啊,我晚上去李处长家拜访一下。老李说欢迎欢迎,小牛可是稀客啊!我说李处长,我说的可是真话啊,嫂夫人不会怕我身上有病菌吧?老李说你要是得了,那我还能逃得掉吗?哈哈哈。说完摆摆手,拍屁股走人。
老李走了不到5分钟,芳芳也带着一身香气走了。我坐在电脑前继续玩“极品飞车”,同时思考问题。我发现一边玩这种刺激的游戏一边思考问题,思维要比平常清晰得多。我在想,既然老李刚才那么说了,那今天晚上就应该是个时机。晚上去老李家拜访一下,他绝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到时候拍拍他马屁,叫他在出国的问题上关照一下,还可以打听一下别人的情况。万一不行,我还能想别的办法,以便趁早行动。
那就这么定了!我关上电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晚上去老李家给送什么东西。上学时有过一次这种经验。考完《国际贸易》感觉不好,就去找老师。我在超市里买了两包奶粉就大胆地敲老师家的门。结果礼物倒是收下了,不过成绩是59分。我暗想这次应该慎重点,争取马到成功······想起那天在车上跟周小萍的谈话,决定采纳这个像谜一样的女人的意见,给老李女儿买一个“快译通”什么的。
我骑着自行车,在中关村大街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一家卖这种小电子产品的地方。主要是非典时期,很多店铺都关门了;另外现在已过5点,即使开门营业的店铺大部分也要关门。我要了一个可以英汉互译的,牌子很响、功能也比较多,价格是人民币400元。中关村的这种小玩艺就是便宜。漂亮的售货员小姐问我是买给谁的。我犹豫了一下,说送人的。售货员就说,你要是给重要的人送,这种的显然不够档次,绝对送不出手,要是自己用还行。我说那你给我推荐推荐吧。结果漂亮的售货员给我介绍一款集字典、记事本、计算器等诸类功能于一身的“掌中宝”,价格是人民币2000元。我听到价格,差点噎着。我擦擦额头的汗,咽了口唾沫说,这也太贵了吧!售货员说,那得看你为办什么事了,要是小事一桩,那就别买了;要是事儿比较重要,那送这个肯定不够。这句话算是说到我心坎上了。要是这玩艺儿能解决问题,别说一个,十个我都买。关键现在我心里也没底。我咬咬牙,对售货员说,这个我买了,你给我包一下,我先出去一下。随后,我在附近的自动提款机上取了两千块钱。把钱交给那个漂亮妞时,脸上的肌肉一阵阵痉挛。
从电子批发市场出来,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比方说头重脚轻胃部不适,并且胸膛总是挺不直、感觉来来往往的行人长得都比我高。去年冬天,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当时小陈带我去雅宝路批发市场,那里不少质量还不错的假名牌。据说北京的老外很多都在那里买东西。因为东西的性价比还行。结果在那帮久经江湖的老板们的怂恿之下,我忍不住给自己买了过冬的衣裤,还给老爹老妈买了几件。最后总共花了1500元。那时候参加工作不久,没攒几个小钱。晚上提着一大包衣物坐地铁回来,在路上同样头重脚轻、险些晕倒。
骑着自行车走在空荡荡的中关村大街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要不要再给老李送几张包着牛皮纸的片子。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带上,送不送再说,到时候看具体情况。而现在我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就地买几盘,另一种是回住的地方取。就地买的话难以保证礼品的质量,无论是图像的质量还是内容的质量。于是我对一个正朝我鬼鬼祟祟张望的中年妇女摆摆手,掉转自行车车头,朝单位所在方向开去。
老李住在西直门附近,每天上下班都坐城铁。从城铁到他所在的家属区,步行得花15分钟。即使在这个传言中瘟疫肆虐的非常时期,一向勤俭持家的老李仍然坚持坐城铁。他说其实现在坐城铁最安全,因为每节车厢里最多三个人,每人相隔5米以上。为了消除我和芳芳心中的无限顾虑,他端着茶杯,专门在我俩的办公桌前对城铁这种便捷的交通工具大加称赞。他说,北京市将在5年之内把城铁修建到机场附近。然后拍着我瘦小的肩膀说,小牛啊,赶快找个女朋友,再过几年两人在城铁边上买一套房子,既便宜又方便呐,小日子过得,看有多舒服!
老李的房子是单位分的,三室一厅,大概一百平米。自己可能花了不到5万块。据芳芳说,老李的老婆是他高中同学,也是大学同学。他老婆毕业后去了一家外企,收入颇高,但不解决户口。后来,按照单位的相关规定,他老婆的北京户口被我们这个股份有限给解决了。进了股份有限没几年,她又进了“宝洁”。老李现在又是在读MPA,学费由对外合作处全部报销。学完之后只有往上升的份,绝对前途不可限量······我们这些毕业一两年的小卒子私下里聊起来,觉得这厮运气好得没有道理。像我们这些生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什么都赶不上,可以算得上是倒霉的一代。考大学的时候,国家教育制度改革,由公费改为自费;马上要工作了,住房待遇又改革,国家又不分房了。最后又赶上就业高峰,有的几百块钱就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
第四部分第二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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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所在家属院里的都是我们部的。比老李他们资格更老的住得离市中心更近,比他们年轻的、比方说我们这帮毕业没几年的小卒子,就只能住宿舍了。老李所在的家属院离人民医院、北方交大都不远,因此小区的防护措施非常严密。三个保安带着白口罩,直挺挺的站在大门口。其中一个向我狠狠地挥挥手,样子就像在砍柴。他问我要小区通行证。我知道情报处的那帮人经常狗仗人势,拿着各种证件招摇过市,就说我没有,我是情报处处长的秘书,我们处长有紧急事找我,说只要在小区门口给保安报上他的名字就行。说着我给他看了我的身份证。保安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用电子体温计在脑门上刷了刷,就让进去了。
在老李家门口,我足足站了两分钟。因为第一次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心情过于激动,得平静一下再说。正在做深呼吸,有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从楼上下来,双手背后,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干咳一声,举手敲门。屋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又黑又胖的中年妇女开门。中年妇女一脸横肉,红色的横肉上面是浅棕色的雀斑。她长着蒜头鼻子,几根又黑又粗的鼻毛从鼻孔中窜出。嘴唇厚厚的,说起话来露出两颗黄色的大门牙,门牙上面有两个豁口,一般由长期嗑瓜子所致。看着面前小山一样的肉身,我对我们的老李同志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同情。难怪他老人家对国内外大大小小的那个什么网站如此迷恋。同时我也坚信今晚的片子绝对能送出去。
李夫人打开门之后,急忙后退两步,距离我有两米之遥,面带狐疑地问我找谁。我说师母,我找李处长,我是李处长的小兵,叫牛顿,一个办公室的。李夫人大概知道我要是身上有什么病菌,她家老李却对在劫难逃。所以慷慨地拉开门让我进去,同时朝里面喊,唉,有同事找。
老李穿着一身雪白的线衣线裤从卧室出来,说:“哈哈,是小牛吧。我在屋里一听敲门声就知道是你,还真是说到做到啊。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
我一边坐到沙发上一边说:“是啊,在李处长跟前可绝对要说到做到。”
“去给小牛泡上刚买的茶叶,啊?给小牛泡我从江西带回来的新茶叶。”老李扭头对李夫人说,又回过头来对着我,“毕业近一年了吧?过春节那会儿还给她说,什么时候请小牛来家里坐一坐,聊一聊。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呐。”
“我也早说要来李处长家里拜访一下。刚工作,不少事儿都没有经验。”我坐在松软的沙发里,想着前途就掌握在这个人手里,真是诚惶诚恐。
说话间,李夫人端来茶水。我接过,说了声谢谢。而后李夫人就悄无声息去了卧室。我看着她城墙一般的背影,觉得怎么看不像是个在外企工作的。当然,话又说回来了,东西方的审美观又很大差距。再加上有些老外的口味确确实实极难捉摸。芳芳就有个同学,长得又老又丑,只是有一双水袋一般的胸脯,有个卖皮鞋的意大利人其痴迷无比,恨不得把她用过的袜子都吃下去。
老李翘着二郎腿,说:“小牛,怎么?有事儿遇到麻烦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主要好长时间的,都说要过来看看您和师母,还有乐乐。对了,乐乐呢?”
“这不海淀非典闹得很凶,她们也都停课。她妈早早送到河北外婆家了。”
“噢,这样啊。”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三张用牛皮纸包着的片子和2000元的“掌中宝”,“早就说来看看乐乐了。这个······是拿给乐乐玩的。”
说完,我把“掌中宝”和三张片子一起放在老李的茶杯旁。
老李把东西推到我跟前,说:“咦······这怎么成?你要是工作、生活遇到麻烦,尽管说话。现在刚毕业,工资没多少,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干什么?拿回去、拿回去!”
“李处长,我知道您的意思。其实这点东西根本算不了啥。毕业都快一年了,您一直都对我特别照顾。这个其实我心里都清楚得很。我一直觉得您不光是我的领导,还是我的长辈.。所以,今天这点东西······您要是不收,今天我就睡在这儿不走了。”说完,我又把东西推了过去。
老李眼睛咕噜一转,瞥了瞥桌上的东西,表情复杂。我想他这种人要搞到质量一流的片子也是有点难度的。
果真,老李说:“那好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接下来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我上身前倾,小心翼翼地向老李提出去驻外机构工作的事情。老李说我就等着你说这件事呢,你直接说吧,其实什么不好意思的,年轻人嘛,就应该积极竞争。我一听心立刻凉了半截,心想要是这么竞争下去,我这一穷二白、既没背景又没靠山的,绝对没戏。倒是老李主动跟我说,无论如何,芳芳已经失去答辩的资格,因为那天办公室的事儿影响极其恶劣,而且我也通过种种渠道听到一些芳芳个人生活不检点的事情。问题可能没有他们反映的那么严重。可是话又说回来,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她也应该冷静下来检点一下自己。然后老李又用隐讳的语言断断续续地转述了芳芳在一个星期之前跟她汇报工作时的话。比方说我不安心工作、对领导派我们去广州出差意见比较大、上班时间聊天、想违约考研等等。芳芳一向自称是我姐姐,还经常和我推心置腹的,没想到临到最后她给我来了这么一招。我牛顿可是一向把她当朋友的啊!于是一怒之下,鄙人也以牙还牙,把芳芳的事情抖了出去。老李对这类事显然很感兴趣,顿时从刚才的疲惫状态变得相当兴奋。于是我俩的坐姿进行了交换:他由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变为上身前倾,而我则与其相反——当然我也没说多少。老李不是已经发话了么?芳芳连参加答辩的机会都没有啦,我还那么多废话干吗?
看在三盘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片子和“掌中宝”的面子上,老李还给我透露了一些内部消息。说这些话时,他一边压低嗓门在我脑袋边上耳语,一边警惕地朝四周观望,好像真有人在一旁偷听似的。显示出了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处级干部敏感的政治警惕性。他说和你住在一块的JB呀,他去的机会可能性会比较大。首先他是硕士,其次也工作好几年了,论资排辈,也该他了。我顿时脑门冒汗,一着急,就把JB的性取向问题向老李同志一一道来,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其间种种细节,说得直到老李端着茶杯想吐。接下来我对老李表忠心,说这件事情我对天发誓,只给您一个人提起过。我说的话相当于一个作用力,老李说的回答相当于反作用力。他给我转述了JB同事曾经说过的话,当然其中肯定有我和宋美丽的暧昧关系、以及我和周小萍在阳台上把他的椅子弄坏的事情。在向老李汇报JB的性取向问题之前,我心中还阵阵愧疚,觉得在一块住了快一年了,真有点对不住这哥们。但没想到他比我来得更狠。
这阵子通过熟玩“极品飞车”,我已经恢复了作为一个年轻人应有的斗志。当老李这段话结束时,我更加坚定了必胜的信念: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全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40分钟后,我从老李家出来。被外面的风一吹,思维恢复正常,又变得垂头丧气了。低着脑袋走了几步,在小区门口又差点跟那三个保安吵起来。保安说情报处处长刚坐着他的“蓝鸟”回来,根本就没叫过什么秘书。而且他的秘书们都是窈窕淑女,怎么会是我这样的男人呢?完了还要拦住我,给他们所谓的上级汇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解脱。人只要倒霉,什么事都不顺,连喝凉水都能把人呛死。刚才老李跟我说虽说照目前的情况看,芳芳、JB、还有处里三十岁以上的人最终将会败下阵来,但还有一两个人选很具潜力。比方说西欧,他北大毕业,工作也几年了;另外西欧女朋友的老爹在上头是个人物。到时候他一出面,事情就很难办了。因此我要想成功还很困难。
4月底的北京,风吹着有点热。路上人迹罕至。我一个人骑着车子,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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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星期六,晴。
早上6点多就被楼下的吵闹声弄醒。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而后给周小萍转发一条笑话。不久又迷迷糊糊睡着。后来做了一场稀奇古怪的梦——
我梦见了办公室里的奇怪场景。墙壁是白的,地板是白的,办公桌是白的,桌上的电脑也是白的······老李变得很胖,脸上长满雀斑,门牙黄黄的,肥头大耳的样子,挺着的肚子几乎要把衬衣纽扣蹦掉。他站在办公室中央,拍着我肩膀说,小牛啊,你送的片子真不错,特别是其中一张,真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我一着急说起话就有些结巴。我说,处长,我这还有好多你都没看过的,什么都有,多着呢!要是能去美国我每天都给您寄,想看多少就看多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老李听后喜笑颜开,说好,那咱一言为定!我放你出去,你给我寄美国人最新的片子。我看完后还可以在国内卖;到时候弄个网站专门卖这个。我忙为老李的决定鼓掌,说好啊好啊。坐在旁边的芳芳一听就急了,趴在桌上直哭。她哽咽着说,那我怎么办啊?我来这都三年了,怎么说也得我去呀,肯定轮不到牛顿!老李说,人家有片子你有么?芳芳见状咬咬牙说,我没有片子可我有这个。说完她三下五除二把外套脱了。老李和我不约而同地说,咦——什么啊?差远了!芳芳听后号啕大哭泪如泉涌,我俩怎么劝都劝不住。没过几分钟我和老李就被淹没在泪水里,只有脑袋还在水面之上。我说,芳芳救命芳芳救命。芳芳像幽灵一样漂浮在空中,狞笑着说,我让你俩看片子我让你俩看片子。于是我被芳芳的泪水淹没了,根本无法呼吸······我张嘴大喊,泪水顷刻间涌进嘴里。而我终于从恶梦中惊醒。
醒来之后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吸了。刚才在梦里差点憋死。我看看表,才7:15。屋外传来沙沙的淋浴声,是JB在卫生间洗澡。自从上回被我撞见,我和他都主动避免单独见面。若是在早上刷牙洗脸时撞见,他就非常非常客气,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叫人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我觉得要没有去国外的事,那天晚上根本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相爱的权利嘛。可早不该晚不该,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我察觉。唉——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头上不还有一个西欧吗?我得在五一之前赶快想办法搞定。
8点钟来到办公室,周小萍还没回短信。往常我短信发出去不到3分钟她就回。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我想可能这两天她玩得太累,想找个时间好好睡一觉,所以也没怎么在意。我往光驱里塞了张DVD靠在椅子上看起来。一边看片,一边想周小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片子看到一半我打了周小萍手机,但对方已关机。这种情况从前也没出现过。我心烦意乱,怕她真出了什么事。等看完片,我隐隐约约问自己,对周小萍如此担心是怕她得上了非典,还是害怕因为她得上了非典而有给我传染上的可能?想来想去觉得两种因素都可能存在。
中午吃完饭,我端着水杯在老李那边乱转。这家伙小心谨慎,所有抽屉都锁得严严的,桌上也是一尘不染。因此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情报。后来我回到我和芳芳那边,见芳芳桌上有张纸,上面记着回龙观经济实用房的相关数据。前几天处里好几个人嚷嚷着要买房,惹得我们这些年轻人也蠢蠢欲动,大家都绞尽脑汁想怎么能敛财。芳芳私下里说以前有个公司老板追她,不过她没理。最后一次分别时老板还拍着胸脯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芳芳说要不陪他喝一顿然后问他借点?我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芳芳就问那该怎么办?我说我想过了,我可以去卖精子,一星期卖两次,卖上一年半载的,估计就够了。我还建议她去卖卵子,卵子比精子贵得多,因为好像女性每次只排一颗卵子,物以稀为贵嘛。芳芳就面若桃花,用尖嘴皮鞋踢我。
想起芳芳这女孩,我心情好多了。过了一阵子,我决定给姓王的打个电话。他是周小萍的朋友,说不定知道周小萍的下落。
我问姓王的,你最近在忙什么?姓王的说非典闹得这么凶,保险也不好拉了,这两天在家里休息,准备养精蓄锐,过一阵子再大干一场。我就说问你打听个事,这几天你见周小萍了吗?我急着找她,可她手机关机,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姓王的说,你们那天晚上以后都保持联系?你难道跟她?我说,也就差不多吧,前几天她还来我这儿一次,现在怎么都找不到了。姓王的说,我现在在上网,你上网方便的话我们QQ上聊,你把你的号码告诉我,我加你。于是我把QQ号告诉了他,上线,然后等着他加我。
险象环生:你把她泡上了?
夫妻肺片:不是泡,是两个人走在了一起。
险象环生:我考,你真牛啊!
夫妻肺片:这两天你见她没?
险象环生:没!我很少有机会见她的。
夫妻肺片:?
险象环生:你不知道吗?她老爹可是个大人物。
夫妻肺片:我考,那管我屁事。
险象环生:她爹是我们总部在海淀的总负责人,年收入少说也有几百万。
夫妻肺片:哦,这个她倒是没跟我说。
险象环生:你小子艳福不浅。她以前的男朋友我认识,据说她在床上······嘿嘿。
夫妻肺片:她以前的男朋友?她说她以前没有男朋友啊。
险象环生:开什么玩笑?她这种人能没男朋友吗?屁股后面跟着的一个连都有。
夫妻肺片:可是,这是她说的。
险象环生:你爱信你就信吧。据我所知,我认识的这哥们确实是她以前的男朋友。
夫妻肺片:现在怎么能找到她?
险象环生:我只认识她以前的男朋友,你可以问问他。他或许知道。
夫妻肺片:那你一会儿留下这哥们的手机号,OK?
险象环生:可以。还有,她马上要去瑞士留学,这个你知道吗?
夫妻肺片:不知道,她没跟我说过。我就知道她和你一样,是做保险的。
险象环生:考,你看你这男朋友当的。
接下来我又跟姓王的在QQ上聊了一会儿。临走时他告诉了我周小萍前男友的手机号。她前男友叫刘飞。另外,姓王的极力向我推荐他们公司最近新推出的人寿保险,说可以分红,每年存三千多,到了五十年之后会有五十万。我说让我想想吧。没想到他穷追不舍,说那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吧。我只好说没问题。
关于周小萍,从姓王的那里得来的信息是这样的。周小萍的老爹是中国最早步入寿险行业的一批人之一,大概是在1995年的时候。这批人利用保险市场相关法规不健全的漏洞,迅速聚敛了大量财富,实现了资本原始积累。他现在是总公司董事会的一大股东,也是海淀支部的头,生意绝对是只赚不赔,一年比一年赚得多。而周小萍因为她老爹,认识很多人,其中不乏一些明星之流。当然了,她男朋友也很多,刘飞就是她刚分手的男友,两人交往了有不到两个月。周小萍本科在金融学院读的,马上要去瑞士留学,念的是保险类的专业。大概情况就这么多。
我坐在电脑前,怎么想怎么不信。周小萍不是说自从初三被那个老物理老师非礼之后就再也没交男朋友吗?她没有必要这么作践自己吧?还有,既然她爹那么厉害,既然她认识那么多人,还找我吗?我只是北京城里的一个穷光蛋,她没必要这样啊。所以,对姓王的所说的话我持保留态度。我现在关心的只是她是否平安无事。
第四部分第三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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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7日,星期日,晴转多云。
在8点钟准时被闹钟叫醒。唐艳约我今天“出去转转”,也不知道能转出什么名堂。
前一天晚上,我没地儿去,只能呆在办公室玩“极品飞车”。我开着红色的“法拉利”,在发动机动听的轰鸣声中思考两个问题。其一,如何能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战胜西欧;其二,如何打听到周小萍的具体下落。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就响了,号码是唐艳的。犹豫了一下,红色的“法拉利”就开到路边的树丛里。就只好拿起了手机,唐艳问,你在干吗?我说没事,玩游戏。她说,好像你在学校不玩游戏啊。我现在很烦她动不动就提起从前,说那是你记错了。话音刚落就觉得这么说有点不礼貌,就问,那你在干吗?唐艳阴阳怪气地说,哎呦,都快闷死了在家。我说你来北京不是交了不少新哥们吗?找他们玩嘛。她就说,切!那帮人,我才不找他们呢,就知道到处乱窜。我干笑两声没说什么。一阵沉默后,唐艳问,你老在办公室里呆着啊,出来转转吧,我明天去找你,好吗?犹豫了一下,我最后还是答应了。其实本来准备找周小萍的前男友刘飞的。现在既然人家开口了,就不好再拒绝。我也想让唐艳给出出注意,看怎么能把出国的事搞定。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我想还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她了。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高悬在空中,冷眼观看你来我往——我倒是想看看,这个女娃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刷牙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JB在洗衣服。他周末很少睡懒觉,总是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像一只热爱劳动的小蜜蜂。我漱了口,擦擦嘴。JB说,洗衣机坏了,我又修好了。我说,嗯,好的。等我洗完脸,他又在拖地。我专门踩着比较干的地方,以免他有苦口婆心地唧唧歪歪。他回过头,对我迷人地笑笑,问今天准备干吗?我说,还不知道。JB又讨好地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最近怎么不见你的亲戚朋友过来啊?我说,现在非典闹得这么厉害,给咱们传染上怎么办?JB忙点头,说,对、对,说的是说的是。之后我回到自己屋里,把门轻轻合上。
我和唐艳约好九点整在家属区门口见。站在路边一家报刊亭旁边等。要是她开着白色的小富康来,我应该看得见。等了半个小时,还没见她来。不过我现在一点都不生气,爱来不来,要是再等一会儿还不来,我就去办公室玩游戏。以前在学校约会,她就经常迟到。我俩变态的恋情因此而更加风起云涌、波澜壮阔。非人的恋情刚刚开始时,还为此类事情经常大吵大闹。在俺们外教潜移默化的灌输之下,我认为守时是为人的一项基本素质;唐艳则认为两个人约会,女孩迟到一会儿是非常正常的事。要是女孩早到了,反倒极没面子。因此,常常出现的情况是,我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唐艳才姗姗来迟。于是怒发冲冠,觉得她的道德品质有问题。而唐艳满腹委屈,刚辩解几句就被我以更大的声音压得不敢开口。我俩因此吵过很多次,直到分手的前几天她还对此耿耿于怀。她们宿舍有一个从没谈过恋爱,但看过很多琼瑶小说和琼瑶电视剧的老大姐,她自称有很多理论经验,曾传授与我一个崭新的名字:磨合。她说这是跟正常的现象,两个人性格有差异,需要不断磨合。时间一长就好了。可惜,长时间后,我俩却分手告终······
我被一阵汽车喇叭声从往事的回忆中吵醒。我木然地抬起头,看到唐艳白色的小富康就停在我跟前。她粉红的手掌在我面前夸张地摇晃,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这是现在养成的良好习惯,可以睁着眼睛睡觉。她说,我看你现在是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去买。唐艳想了想,说那好吧,帮我买两瓶“康师傅”绿茶,谢谢!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我一听到“康师傅”几个字,心中就一阵绞痛。以前在学校,我老是上火。唐艳和我上街或者上哪儿玩,都买的是“康师傅”,有时候是红茶,多数是绿茶;偶尔拿矿泉水,是在经济拮据的时候。她说绿茶可以泄火。我对绿茶的味道简直太熟悉了,就像熟悉她发梢的香味。在她提出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喝这种绿茶。因为那种淡淡的味道总叫人心如刀绞。
“你真不会开车?”唐艳左手扶方向盘,右手拿着绿茶,喝了一口。
“真不会。”我使劲拧着瓶盖。手心全是汗,太滑,没拧开。
“为什么不学呢?”
“不想。没钱买车,学了也没用。”瓶盖终于被我拧开,只是茶水洒在了裤子上,搞得人很没面子。
“你以后肯定会有的。”
“哼哼,真的吗?”
“当然。”为了证明她的真诚,她还专门扭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下。
“为什么?”
“感觉嘛——”她把那个“嘛”字拉得老长,感觉像在撒娇。
“呵呵,好,感觉。”我笑笑,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回忆里。总是回忆起和唐艳的种种,但是当活生生的她真的就在我面前时,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觉得你有心事,是吗?”
“太聪明了你。”
“怎么说跟你在一块也将近两年,你什么事情我不了解?”
是的,和我在一起两年多了,她什么都了解,甚至知道我腹部有一块胎记,屁股上有一颗痣。但是我现在真的不想再提起从前,无论幸福还是痛苦,欢乐还是忧伤。
唐艳见我没说话,凑过身子问:“要是你不想跟我出来也没关系,现在还没走多远,我可以把你送回去。应该不会耽误你宝贵的时间。”
“别傻了,你觉得我会那么做?”说这话时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准备拍拍她肩膀。还好手伸到中途又缩了回来。这是我从前的习惯性动作,总是拍拍她肩膀,或是搂搂她的腰。没想到现在和她在一起,这种习惯也相应地死灰复燃——从前,她老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做种种假设,然后问如果这些假设出现,我的反应会是什么。比方说,她会噘着嘴问我,如果她不能生孩子,我会不会不要她;如果毕业时两人天各一方,我们还会不会有结果。于是我拍拍她的小肩膀,说别傻了,你觉得我会那么做吗?
唐艳像从前那样噘着嘴说:“那是什么事?你告诉我嘛。”
“好吧,我告诉你,你也帮我出出主意。现在单位里有这么个事,能不能成说到底其实是领导一句话。可是领导说,另外一个人很可能代替我。因为那小子女朋友的老爹是个有头有脸的角儿。到时候要是老头儿出面说话,他也只能听老头的。”
唐艳沉思片刻:“那、那你认不认识比那个有头有脸的人更有头有脸的人?如果认识的话,那就很容易解决。”
“不认识。我在北京认识的人情况都和我差不多。”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周小萍的老爹。如果姓王的说的是真的。要是周小萍老爹能托关系说上句话,肯定没问题。可现在周小萍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那我觉得就比较难办了。”唐艳说,“除非、除非你把他女儿或者儿子绑架了,然后威胁他,哈哈。”
我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和周小萍的差不多,都是其狠无比。那天周小萍在她的车上说除非我能抓住老李的把柄在手上。古人云,最毒莫过妇人心,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女人啊,一旦傻起来是没有底线的。要是真把某些人的真实想法化为行动,那能把人吓死。
我接着唐艳的话说:“有道理,那我就去威胁他吧。”
“你别,我可是开玩笑的。要是以后被警察逮着了,可千万别说是我的主意。”她故做天真地笑了。
我俩就这么在车上漫无边际地聊着,后来还开起了玩笑。陌生感渐渐消失,觉得好像昨晚才刚刚分开,我只是昨天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挥挥手,她背着书包、提着水壶上楼了。然后今天早上又来找我。
后来,好像是我说我们这么开着车转来转去是往哪儿跑啊?唐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啊,现在人心惶惶的,好像哪儿都有病毒。我说,可咱们总不能就在你的车里吧。于是唐艳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哎呀,对了!我这儿有家四星级宾馆的优惠卡,别人送的,打六折。过了“五一”就没用了,要不我们去吧?能游泳,还能打保龄球。我说,现在去不怕被传染吗?这种宾馆用的都是中央空调。她就说,哎呀,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啊,那你说去哪?你说吧。我说不出更好的去处,就只好答应。于是唐艳开车上了长安街,朝天安门那边开去。我坐在她身边,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搞得人心里痒痒的。同时发现她嫩嫩的脸蛋儿有点红。五一即将来临,天也热了······
第四部分第三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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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宾馆地处天安门附近。到了前台,我从裤兜里取出皱巴巴的钱包,准备从里面拿钱——这钱包是我在雅宝路服装批发市场买的,牌子是“骆驼”的。当然了,绝对是假货。唐艳见我要拿钱,忙把我拦住。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她用力捏捏我的手,说你就别争了,今天都算我的。我很听话,把钱包乖乖塞进裤兜。关键是在电话里唐艳也没提可能去宾馆的事,我就没怎么准备,也不知道钱包里那点钱够不够——估计有90%的可能性不够,而且我还没拿信用卡。当穿着蓝色制服的小姐问唐艳要身份证时,她就回头看看我。以前在学校,每次去宾馆happy都用唐艳的身份证。在我们学校所在城市大街小巷大大小小的廉价宾馆里,唐艳同学留下了她的姓名和家庭住址。这一点直到跟我分手前她还耿耿于怀,说我这人太阴,一直都在别有用心地用她的身份证。可老天知道,我的身份证确确实实是丢了。看来这次是跑也跑不掉了。还好自从来到京城,我都保持着把身份证随身携带的良好习惯。不然今天还得用她的。时刻把身份证携带于身,是人事处一个老头在把身份证办下来那天就强调过的。他说要是没带身份证又给警察逮住,那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定会被当作无业游民遣返原籍。
5分钟后,我们进了房间门。接下来的情景是这样的。唐艳在宽大的梳妆台上放下自己做工精美的小提包,之后转过身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幽怨,看着感觉叫人心碎。而我站在她面前一米处,就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是该同样幽怨地看着她,还是该讪讪地说点什么。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唐艳朝我走近两步,猛然间扑到我的肩膀上,开始慢慢抽泣。她粉红的脸蛋靠在我的肩胛骨上,左手拉着我的衣襟,右手扶着我的肩膀。她的头发比以前更黑、更长了,味道也比以前更香了。而她的哭声也越来越大,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流,都蹭在了我的衣服上。我猜想她一定是后悔了,后悔当初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也或许她来北京后一个人单打独斗,奋斗得很辛苦,有着满肚子的委屈。总之,她靠在我肩上的瘦弱的身躯、身上散发出的奇怪的幽香、压抑着的啜泣声,都叫我一阵阵感动。于是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下来了,流过鼻翼、流过嘴角、流到下巴尖。那个时候,我甚至想到了命运这个词。我在想是命运这个东西让我俩又走到了一块……
“哎,你在里面干什么呢?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啊?”有人在我身后喊。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房间的豪华卫生间里。卫生间里应有尽有,要是添上一张床的话,简直可以当卧室了。要命的是,我跟前根本没有正在哭泣的唐艳。仔细想了想,刚才那个声音是唐艳的,此刻她正在门外。而事实上,我正对着卫生间里一面硕大的镜子发呆。镜子里面的那个人眼角还莫名其妙地挂着几颗泪。
我急忙说:“哦,我出来了、出来了,鼻子突然流血了。”
唐艳在门外说:“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
我摘下眼镜,忙把眼角的泪花擦干,又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真是活见鬼,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从洗手间出来,唐艳已经脱去了外套,曲线毕露。比起从前,她更有女人味了。
“鼻子怎么会突然流血呢?”唐艳一脸的关切。
“最近老上火。”
“你要多喝水。”
“是,要多喝水。”这个房间里现在只有我们俩个人。床头的一盏灯还是开着的,发出昏黄的光线,显得很温馨——但是温馨得有些过分了,对于两个从前曾经有过一些故事的孤男寡女来说。所以我有点坐立不安,感觉怎么都不自在。她可能也感觉到了些什么,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
“你肯定平常不怎么喝水,你看你嘴唇都干了。”
我摸了摸嘴唇,确实嘴唇有点干,于是伸出舌头把嘴唇添了添,又狠狠咽了口唾沫。
不知为什么,看着我咽了口唾沫,唐艳的脸红了。“现在几点了?”唐艳问。
“哦,我、我看看啊。”我从裤兜里取出貌似手雷的手机,准备看时间。但鬼使神差,一不小心手机掉在了地上。手机正好落在我和唐艳之间。
我也不知道手机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掉在地上。于是很不好意思地看看唐艳,同时发现唐艳此时也很不好意思地看我。
几乎是同时,我和唐艳都蹲下来,手伸向手机。接下来,像很多庸俗的电影里演的那样,我俩的手碰在了一起,又触电般地分开。
我捡起手机,忘了要看时间的事,只是冲着唐艳傻傻地咧开嘴笑。
唐艳结结巴巴地说:“看、看会儿电视吧。”
我说:“好,看、看会儿电视。我也好几天没看电视了。”
“你没买电视吗?”
“没买,不过住在另一间屋子的同事有,有时候去他那边看看。你呢?”
“我?我当然买了——你知道我很喜欢看电视的。”
我和唐艳在电视前正襟危坐。唐艳把遥控器递给我,叫我选台。宾馆里的电视就是和我们宿舍的不一样,可以收到很多台,有阳光卫视、ChinaV、翡翠台、HBO、CNN之类的。我把台换到HBO,正在放一集美国的情景喜剧,一阵阵笑声传来,和国内的差不了多少。看了十来分钟,这一集的情景喜剧结束,开始放一些影片的预告片。
唐艳扭过头问我:“你说咱们干吗呀?”
我看看她,说:“是啊,干吗呀?总不能就这么看电视吧。”
“那、那咱们玩保龄球吧?”
我摇摇头:“没劲。”
“那吃饭去?”
“也行吧,不过我其实不怎么饿。”
唐艳赌气说:“什么都不行,要不睡觉吧。闷头大睡,然后各回各家。”
“咦?我想起来了,要不咱们游泳吧?”
大一那年的夏天,我在学校的游泳池里碰到了唐艳。大家都在游泳池里上游泳课。游泳池很小,但是上课的人却很多。男男女女、胖胖瘦瘦,同学们就像煮饺子一样泡在游泳池里,那架势不像在游泳,却像在洗澡。摘下眼镜后我其实就是半个瞎子。我们这个小班的大老爷们围成一个大圈,大圈中间是肌肉发达的体育老师。尽管每学期的游泳课只有四个小时,但体育老师还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解。在碧波荡漾、有着成百吨水的池子里,他没有一口水喝,讲得口干舌燥。体育老师教给我们一些基本的本领,以防我们会在一米多深的池子里淹死。这个时候,我视野里影影绰绰出现一个美女。她穿着黑色的游泳衣,这样显得皮肤更白了;她曲线毕露,却不会让人产生邪念;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就像一条刚从大海深处冒出来的美人鱼。我当时就傻了:难道在我们这所工科大学里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美女出现吗?我不相信!因为不相信,所以我就一直扭头朝不远处那队女孩子的领地看。看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直到愤怒至极的体育老师恶狠狠地朝我脸上撩水。他还说了句,我早就看出来了,咱们这个班里就你小子最坏。于是众人哄笑。还好很快口干舌燥的体育老师结束了他的讲解,我们四下里散去。我急不可耐地问旁边的一个男同学借了他的眼镜,然后……然后我就知道了那个像仙女、像美女鱼的姑娘就是唐艳。我戴上了眼镜,但视野中的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了——半空中的水花就像四月里漫天飞舞的柳絮。水花中唐艳无意之中朝我这边看来,笑容灿烂,之后她又扭过头,往她对面的一个女孩身上撩水。她的长发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距离我那么远,却好像从我心上撩过。我觉得四周都变得寂静,除过灵动的水花声和唐艳飘浮在空中的笑声。在那一瞬间,我傻了。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我嘴巴半张着,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那天下午,在中国北方一所大学的游泳池里,我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爱上了唐艳,虽然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38
4月28日,星期一,晴。
早上又无事可做。
我戴着耳机玩“极品飞车”,一边玩一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弄。10点钟赵处长的小秘来传达上级精神。上级精神说劳动节照常放假,但所有工作人员不得离开北京,否则要对其进行行政、经济处分。另外小秘还给我和芳芳透露了一条内部消息,说劳动节之后要举行一次“相信科学、抗击非典”的征文比赛。征文比赛在出国人选最终决定下来之前举行,所以这次比赛的名次会对最终人选产生影响。小秘走之后我就开始构思那篇关于非典的文章,可一动脑子头就跟要炸开似的······
我想起了前一天发生的事。去宾馆之前发生的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后来的事怎么都不敢确定了。我在两种可能性之间徘徊。
第一种可能性是这样的。我和唐艳在宾馆的房间里无聊透顶,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说我们去游泳吧,她又不去。后来她反反复复地说还不如各回各家之类的话。我听后很生气,便决定起身离去。唐艳急忙把我拉住。于是我又坐在了床边上。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们还是无话可说、无事可作。之后我俩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不需要节外生枝,又莫名其妙地走在一起。达成共识之后事情就好办了。在宾馆门口,我俩相互微笑着挥手道别,各奔东西。她是开着她白色的小汽车离开的,我是拦了辆红色的出租车离去的。我坐在出租车上,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种可能性是这样的。我俩在床沿上看电视。我想起了从前,便提议去游泳。唐艳听后立刻响应号召。但问题是我俩都没带游泳衣。本来宾馆的游泳池肯定有卖的,但是当时我俩都没想起来。唐艳说宾馆外面太阳毒热,叫我去买。于是我记下了她的尺码,去给我俩买游泳衣。在宾馆门口我拦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带我去了大栅栏。在大栅栏的一条小胡同里,我买到了两件物美价廉的游泳衣,之后很快回到了宾馆。那时候已经到了中午,但是我和唐艳都不饿。于是我俩直接去了游泳池。大概是非常时期,游泳池里只有我俩。唐艳兴高采烈地说今天这钱花的太值了。唐艳游得很好,而我只会狗刨。后来兴致勃勃的唐艳提议我俩比赛潜水,看谁在水里潜的时间长。我先潜的。我的肺活量那么大,潜的时间当然长了。之后唐艳潜,没想到她潜的时间比我还长。1分钟过去了、2分钟过去了、3分钟过去了……我等了很久很久,唐艳再也没有出来。后来我疯了一样在游泳池里找她,声音沙哑地喊她的名字,怎么都找不到她。后来游泳池的工作人员来,他们以为我疯掉了,把我哄出了宾馆。我被他们强行往外拖的时候,看着碧波荡漾的水面,就想:我不找她了我不找她了,也许她真的变成一条美人鱼了……
非常时期为了避免食堂用餐的人过多,上面下大通知说用餐时间可由原来的12点提前到11点。这样我们中午就有两小时的休息时间。食堂里很少见到从前排长队的情景,只有零零星星但络绎不绝的几个人。大家相隔至少一米,戴着各种各样的口罩,有的甚至戴着浅蓝色的外科手术口罩。绝大多数人为了避免传染,把饭菜打到一次性饭盒带回办公室里吃。
在办公室,我吃了几口如同饲料一样的饭菜,把剩下的扔进了垃圾堆。后来我又打了周小萍的手机,还是关机。我一激动就打了周小萍传说中男友刘飞的手机。我说你好,我是周小萍一个朋友,想问您打听个事,不知道方便不?刘飞就说没事,你说吧。我说你见没见到周小萍啊?我这两天一直在找她,不过一直都没联系上。刘飞说,哎呀,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他又小心翼翼问我,你、你是她什么人?我说,算是她男朋友吧,这两天一直在找她。刘飞听后就笑,说,哈哈,我也是她男朋友,不过是前任的,我听你说话声音很小,说话不方便吗?我说,有点,我在在办公室。刘飞说,这样吧,你要是方便下午可以来我办公室,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郁闷,咱哥俩好好聊聊怎么样?我说我们得坐班,不过我今天可以提前走,5点钟赶到行吗?刘飞说没问题。然后告诉了他们公司的地址。原来就在学院路那片,打车过去也就十来块。
“你怎么认识周小萍的?”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刘飞问我。
“嗯······在一次同学聚会。”
“那······她怎么就成了你的女朋友?”
“我想想啊。”我挠挠头,竭力思索,“聚会那次以后,她来我这儿玩,我俩一块看了场电影。看完电影就有点晚了,她就住我那儿了。”
“我考!你俩那天晚上就——?比我还快。”
“好像不是当天晚上就那样了。是第二天吧?对,应该是第二天。”
“她是不是特别爱发短信给你?”
“是啊。我手机里现在还有几条她几天前发给我的呢。”
“那她是不是······呵呵。”刘飞笑了笑,“噢,对了,你喝水吗?我给你倒杯水吧。”
“别客气,我不喝。你有什么就问吧,没关系。”
“她是不是特喜欢在车里面·····啊?嘿嘿。”
“差不多吧,好几次都在车里。非典嘛,毕竟在她车里,她觉得安全。”
“是什么车?奔驰吗?”
“哦,不,是别克。其实很不爽,不是蹭破皮,就是撞了头。”
“我觉着还行吧。你这么急找她干吗?”可能因为“奔驰”比“别克”高档得多,刘飞面露喜色。
“找她干吗?她怎么说也是我女朋友吧?我现在真怕她万一······”
“放心吧,她就是得了也不会有事的。”刘飞拍拍我肩膀,“别找她了,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你该干吗干吗。”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问。
“为什么?这个嘛······对了,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那你就问吧,说不定等我回答完你的问题,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现在脑子乱得很。”我皱着眉头,想起姓王的说过的话,“周小萍给我说,她以前、以前没谈过男朋友的。”
“没谈过男朋友?这话你也信啊兄弟?她从初恋到现在谈过的男朋友至少一个连了吧,呵呵。”
“可、可她就是这么给我说的。而且她说话时候的表情很诚恳,叫人不得不信。”
“兄弟,看你也不像第一次谈恋爱,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这娘儿们骗了吧?”刘飞拍拍我,“她跟你那个什么时候,你、你觉得那样子像是个第一次交男朋友的?”
我拍拍脑袋,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
于是我问:“她、她有没有跟你提起她高中发生的事?”
“什么事?”
“就是她物理成绩不好······结果一个年龄比较大的物理老师给她补课。”
“她给你这么说的?别开玩笑了。她物理不好?她老爹当年在大学搞的就是这个的,后来才下海出来的。”
“那有没有她老爹学的是物理,可她物理却学得不好呢?”
刘飞想了想,说:“有这个可能行。怎么了?”
“没,我就是问问,听她说过这事。对了,你没她家电话?”
“有是有一个,我也打过,说是空号——她家房子太多了,谁知道最近住哪。”
那天我在刘飞空荡荡的办公室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办公室看起来更像间会客室,里面摆放着很多桌椅。墙上的表格里填着很多人的姓名,姓名后面写着本月目标、已实现数额等。我猜想这都是他手下业务员的业绩。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刘飞劝说我购买他们公司新近推出的产品。说是如果现在每年缴4000块钱的保险,连续交20年,到了80岁就有将近80万。他还提到了诸如分红、养老、保监会、有病治病没病养老等字眼,可我都搞不清楚。
第四部分第三十二节
39
离开刘飞效力的公司时已差不多7点。临走时,刘飞告诉我一个周小萍闺中密友的手机号码。因为他和周小萍已不再联系,所以和这个名叫静静的闺中密友也不再往来。另外,刘飞从我跟他的谈话中得知我对现在的工作不太满意,便建议我辞职干保险,说做得好的话,一两年就可以买车买房了。这句话很具诱惑性。不过我这个人长得像块木头,也不怎么会说话,想想还是算了。要是能把西欧的阴谋诡计破掉最好,如果破不掉呢?破不掉之后的情况我还没想好。
在这家保险公司门口,我接到宽宽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蔫蔫的,问你在哪儿?我说也在海淀,离单位不远。他说,我现在就在你们单位附近,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一块吃个饭吧,我请你。我说你都辞职了,还请什么客啊?你就在我们小区门口等着,我大概得半个小时。电话挂断后,我就在保险公司前面的站台等公交车。我想宽宽怎么说也是工作了将近两年的人了,不至于现在存折里就没东西了吧?
25分钟后我赶到小区门口。来来往往有几个人,都戴着口罩。路边停着两辆出租车,那司机也戴着口罩。小超市不知从哪天开始也关门了。小超市的情况是这样的:非典刚来的时候,超市里的人拼命在里面洒消毒水,进去之后能把人薰死;后来北京每天公布的染上SARS的人数越来越多。超市就不让顾客进去,他们开了个小窗口,你要什么他们给你拿什么。我估计这几天传来消息说钞票也能传染SARS,所以他们只好关门大吉。看来无论什么时候,人命都是最重要的。
我站在小区门口,却没找到宽宽同学,只好给他发短信。我说我就在小区门口,怎么看不到你?大概20秒钟后,宽宽回信说,我就在小区门口的报刊亭旁边,已经看见你了。我一抬头,看见他正朝我这边走。比起上次见他,宽宽显得有些憔悴。他工作时的生活其实跟我现在差不多,一般没什么事。上上网、聊聊天、听听音乐、看看电影,就这么一天就浑浑噩噩过去了。估计现在突然辞职,没了以前无比安逸的生活,可能得有一阵子痛苦的适应期。
我走上前,把他拉到一边。宽宽说,走吧,哥们今天请你吃饭。我说请什么请啊?你现在辞职考研,压力这么大,还请我。宽宽苦笑着说,走吧,那是两码事。我说走吧,去我屋里下点面条,随便吃点算了,现在我们这片的饭馆都统统关门,你是想请都请不上了。宽宽只好同意。然后我把我的小区通行证交给宽宽。进去的时候,保安要是让出示证件给他看看就是了。我没事,这么长时间了,保安见我进进出出的,一般是不会问我的——小区通行证是最近才办起来的,以前没有,为的是防止外面的人进去,以防止传播SARS的可能。另外,居委会还给每家发了一张所谓的温度统计表。要所有家属区的人每天晚上测量温度,第二天早上再把温度统计表交给保安。保安察看后,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还回来。每天如此。
我带着宽宽进屋时JB正在看电视。电视里又传来众志成城抗击非典之类的话。JB探出脑袋朝门外看看,然后嘭的一声使劲把门关上。宽宽看我,我说没事,别理他,那个傻瓜就那样。一边换拖鞋,我一边推测,可能JB今天找老李了。估计老李把我说的关于JB性取向的问题透露给了JB。因为今早刷牙洗脸的时候,JB对我还是讨好地笑,搞得我相当不自在,到了晚上又成了这般面孔。不过也无所谓,你会摔门,我也会。
我把宽宽带进我的屋子,也重重的把门关上。我问宽宽最近怎么样。于是宽宽开始给我倒苦水。宽宽的情况是这样的:他给领导写了辞职报告,领导倒没怎么为难他,可能是因为他平常还算比较听话吧。他和单位签的合同期是三年,但现在才工作了两年。按规定他是要交两万块钱的违约金。还好领导也没跟他提这件事,只是催他办好相关手续后从单位的宿舍搬出来。宽宽的工作很舒服,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单位福利不错,还有房子住。现在一辞职考研,每天早起晚睡,觉得相当辛苦,一时半会儿还真受不了。他其实有好几次都想放弃考研,重新回原来的单位工作,或者另找工作。现在是非典时期,另找工作可能有点难,但是要回原来的单位还是很容易的,因为他知道那里很缺人,他们领导也给他打过电话叫他考虑考虑。当然,他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考研,不然现在就不会出现在我这里。
已经是晚上8点,我俩都还没吃饭。我说今天咱就将就点,下点面条吃吃算了——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就学会了下面,另外能烧几样简单的菜,比方说摊鸡蛋、西红柿炒鸡蛋。跟往常一样,那天给宽宽煮面条,我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一摊面弄熟,还搞得我满头大汗。说明书上大致是说,放进面条后,让锅里的水沸腾三次,每沸腾一次,加少许凉水。三次之后,面条就熟了。我按部就班,照着说明书上的写的去做,结果面条只能熟一半。就只好再加水、再沸腾。大致沸腾七八次,面条才差不多能吃。我就想,对别人来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怎么到了我手里就变得如此困难?
我下面条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往里面添水,而宽宽就站在厨房外的阳台上。夜晚站在阳台上,被晚风吹着,感觉应该不错。另外,在阳台上能看到对面楼里的情景。前一阵子,我每天晚上都要在厨房里熬抗感冒的中药,可以顺便窥探一下。只可惜透过所有拉开的窗帘,看到的都是一个个面目不清的男子赤裸的上身。有的郁闷至极,也像我一样窥探对面。宽宽悄无声息地在阳台上抽了根烟,之后说,牛顿,有件事可能得请你帮帮忙。我问是什么事情。宽宽说,领导要我从宿舍里立刻搬出来,现在非典时期,很难找到房子,能不能先在你这里住一阵?我想了想,权衡了一下利弊,只好实话实说。我说,哥们,可能这阵子有点问题,过了这阵子应该没问题。宽宽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拒绝他,一脸的惊愕。于是我就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情。为了不让JB等人抓住把柄,现在只能这么做了。可能等“五一”过了,那个走过场的答辩结束,正式的名单下来之后还行。但是现在让朋友住在单位的房子里,显然是自投罗网······
至于现在这件事,我觉得不是我狠,是我也没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宽宽在这种单位呆过,知道里面事情的复杂,因此也表示理解。我说等那个人选的名单下来之后,有我或者没我,你都可以住过来。宽宽说,我的事再说吧,你先把你的事搞定,我这边再想办法。我说,兄弟你别因为这件事情怨我,要是这事真搞不成,我也他妈的辞职,和你一块搞,谁让咱们无权无势呢?
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味道不怎么样,但我俩照样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宽宽抢着要洗碗,不过被我拦住。我洗完之后,给两个脸盆里倒上热水。于是我和宽宽四目相对,在昏黄的孤灯下开始洗脚。
时间往前推七年,我大概上高一,宽宽上高二。那时候我俩经常和学校里一些有着共同爱好的哥们去市中心玩电子游戏或者看通宵录像。我们一般在晚上9点以后行动,那时候刚刚下晚自习。我们从操场的围墙翻出去,然后踩着月光走到市中心,一般路上得花一个小时。我们常去的一家娱乐地设备齐全,一楼是游戏厅、二楼是录像厅,爱弄什么弄什么。我们一般大概玩到第二天早上五点,之后蓬头垢面地出来,在街上吃根油条喝碗豆浆,在7点钟上早自习前赶到学校。洗把脸,拿上书爬到桌子上睡一早上。我俩之间的阶级友谊便是在这期间形成的。有一次就是在这家,宽宽在二楼看录像,我在一楼玩游戏,还有其他两个哥们去外面找地方吃夜宵。我正玩游戏玩到忘我的境界,过来三四个十四五岁的小孩,说是外面有人找。可能因为长时间对着屏幕使我智商变低,我二话没说就跟这些小孩往外走。出门走了几百米,来到一块僻静处,几个小孩一下把我围住,说要借几个钱花花。我当时年少气盛,怎么能让几个小毛孩欺诈?便死活不给他们钱。于是他们开始推推搡搡,最后对我群起而攻之。我便竭力反抗。情急之中有个小孩拿起地上的一块板砖朝我头上砸来,我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等醒来之后发现宽宽正背着我往前跑。因为太晚了,路上没有车,宽宽背着我跑了两公里,才来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医生给我头上缝了二十针,说再晚来二十分钟就有可能因为流血过多而小命不保。
第四部分第三十三节
40
4月29日,星期二,阴转晴。
早上起床,我尽量轻手轻脚的,但还是把宽宽吵醒了。我说,你再多睡会儿吧,还早着呢,我去上班。宽宽说,其实我早醒了,最近睡眠一直不好。我说,你再睡会儿吧,我中午回来叫你,咱们去我们单位食堂吃。宽宽也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袜子一边说,一块走吧,我也要回去了。我说你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多睡会儿。宽宽说,先走了,反正早晚都得回去。听到这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兄弟,有什么事打电话。
之后,我跟他一块下楼,把他送到公交车站台。宽宽要坐的公交车快要到站的时候,他转过身突然坚定地对我说,兄弟,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得坚持下去——卡耐基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公交车吱呀一声停在我们跟前。宽宽朝我摆摆手,说走了哥们。在那一瞬间,我也许想起了我和宽宽之间的种种,也许没有。我只是突然之间变了主意,去他妈的JB、去他妈的老李、去他妈的对外合作吧!我一把抓住正准备跳上车的宽宽的胳膊,他回过头问,咋了,兄弟?车上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妇女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朝我们喊,你们快点呀,这车又不是给你们家开的,你有钱打车去呀?宽宽回头看了看中年妇女,无奈摇摇头。我胸中一连多天的怒火顷刻中爆发,我指着中年妇女喊,我操你妈的,老子有没有钱管你屁事?老子不坐了,快滚快滚!可能中年妇女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对乘客骂骂咧咧,被我突然这么喊就一下愣住了。她发愣的功夫,车门哐当一声关住了。公交车屁股冒烟、开走了。这时中年妇女终于反应过来,气极败坏地拉开玻璃窗,朝我俩这边指着,嘴里骂着什么。我从裤兜里取出钥匙串,扔给宽宽。宽宽一下子就接住了。我说,住吧,爱住多长住多长,谁让你走,我他妈跟谁急!宽宽眼睛红红的,说,兄弟,我就不多什么了。我拿拳头在他肩膀捶了一下,笑着说,快回去吧,骚货!只要有哥们一张床,就有你半张。
我一路上心里都酸酸的,等到了办公室感觉稍好。老李和芳芳还没到,我打开电脑,趁着系统“咯吱咯吱”启动的工夫,把办公室所有门窗打开。又往杯子里放了茶叶,给杯子里加上水。报纸上的营养专家说,多喝绿茶有助于增强身体免疫力,真后悔以前到酒吧要的都是红茶,还死贵。我吹吹浮在水面上逐渐伸展开的茶叶,把茶杯放到电脑旁。打开邮件,有两封新邮件。一封是赵处长的小秘发来的关于劳动节放假期间的注意事项。比方说临走时要关好门窗、绝不能离开北京、放假期间不要去超市、商店、汽车站等人群聚集的地方,不要用电梯、中央空调等等。另一封是国外的垃圾邮件,说花多少多少美金就可以买到学士、硕士、博士、MBA的证书。我打开QQ,蹦出来一条系统消息,而好友列表里一个人都没在。于是开始看新闻。
没多久,芳芳跨着她的小提包“噔噔噔”进了办公室,香气袭人。正如我所说,在芳芳的身传言教之下,我对多种香水具有敏锐的辨别力,而且对其间的种种功用、甚至历史传说了然于胸。曾经在一家网站的女性论坛上发过数篇关于香水的贴子,没想到反响热烈,很多年轻女子还给我发邮件,说一个对香水颇有研究的男人一定是个有情调的男人。另外,我已经习惯于身处各种香水味的笼罩中了。偶尔芳芳哪天身上不洒香水,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昏昏欲睡。
像往常一样,芳芳放下她的小提包,开机,冲奶粉喝,对着屏幕发呆,开始干自己的事情······突然,她在QQ上的好友列表冒了出来。这倒是比较少见。
想飞:五一准备干吗?
夫妻肺片:能干吗啊?想坐飞机回家,怕回去被隔离了。他妈的!
想飞:不许说脏话!
夫妻肺片:好,芳姐,俺以后听你的。
想飞:我要辞职,都把辞职书交给老李了。
夫妻肺片:不会吧,这么着急干吗?
想飞:实在不想在这干了。累了,想休息一下。真的。
夫妻肺片:那你准备怎么办?另找工作?出国?
想飞: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累得不得了。万一不行,就赶快把自己嫁了。
夫妻肺片:不会吧你,强烈抗议!
想飞:有什么不会的?说实话,现在就想找个人嫁了,然后当家庭主妇,然后生个小孩。
夫妻肺片:呵呵,俺觉得你不会的。
想飞:为什么?
夫妻肺片:性格什么的吧,觉得你不是那种甘愿做家庭主妇的人。
想飞:呵呵,都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夫妻肺片:要是嫁,嫁给谁?是每天接你下班的小子吗?
想飞:要是没什么变化,应该是吧。其实,嫁给谁都差不多。
夫妻肺片:嫁给谁都差不多?呵呵,那你干脆嫁给小弟我吧。
想飞:好啊!从今天起你下班后开车接我!
夫妻肺片:那算了,谁让我没车呢······
那天是我跟芳芳聊得最长的一次。我一边聊一边看着桌子对面被电脑遮住半边的身影,心中生出些许留恋。不知她走之后,对面会坐着谁。其实我都不知道要是这次没被选上,我还会不会坐在这张椅子上。我觉得芳芳这人还是蛮不错的,虽然有时太像个交际花。我刚来对外合作处的几天,还不算是正式工作,只是熟悉工作环境。这座大楼里的人面无表情、个个讳莫如深,看着叫人心里凉了半截。我坐在陈旧的电脑前,看着窗外北京炎热的夏天,觉无比孤独。是穿着皮裙子、带着一身香水味的芳芳叫我眼前一亮,让我觉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还有一点生机。
接下来的事情之所以发生变化,还跟芳芳有关。早上老李在他那边看电视,我和她在这边用QQ聊天,差不多聊了一早上。中午,我请她在单位食堂吃饭。吃完饭,我俩绕着围墙散步。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芳芳显得有些伤感。毕竟,她在这里工作了两三年,是这个地方让她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大学毕业生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我说,你要走了,我可能也呆不长了。突然之间我就觉得她在临走前应该照几张相,而我也应该跟她合影。除了在几次对外合作的会议上,我和她在一群中老年专家学者中露了张小脸,私下里跟她一张都没照过。可芳芳说她没照相机。我想了想说,没事,咱们今天不光照相,还可以录像,我去张师傅办公室把那个数码摄像机拿出来。芳芳说不太好吧。我说没事,绝对没问题,这点小权利还是有的。于是芳芳在大楼下等候,我去张师傅办公室拿数码摄像机。最后给芳芳拍了十几分钟,准备这两天就剪出来。
下午,我绞尽脑汁,构思那篇以“相信科学、抗击非典”为主题的文章,就忘了把数码摄像机放回张师傅办公室。我愁眉苦脸,又是打电话向赵处长的小秘咨询具体要求,又是在网上查找资料,可一丁点头绪都没有。以前在学校电视台当摄影记者,有时候还帮着写几篇官样文章,什么抗洪救灾、尊师重教、迎接校庆之类的。搞不懂现在怎么越长越退化了。百般无奈,我玩一会“极品飞车”再构思一会儿文章,之后再玩一会儿“极品飞车”。这种做法的后果是用来构思文章的时间以等差数列递减。眼看到了4点钟,连个基本的写作大纲还没拉出来。
我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水,茶水已经淡而无味。于是我想,眼看就是4点钟,应该是老李开始浏览成人网站的时候了,我也该把数码摄像机放回老李办公室了。这么想着,突然灵光一闪,一条妙计冒了出来。我一口气把杯子里淡而无味的茶水喝光,仔细权衡了一下计划的可行性。最后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厚着脸皮赌一把,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4:05,门外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消失。芳芳把电脑里的私人文档往移动硬盘复制,电脑的主机发出嗡嗡声。我起身伸伸胳膊、扭扭腰,装着舒活筋骨的样子。之后我趁着芳芳不注意往老李的领地多走了几步,果然看到老李笔记本电脑露出的半边屏幕,上面白花花一片。于是按照计划我回到座位上,从摄影包里取出索尼数码摄像机,检查了话筒、磁带、电池等。设备工作正常。我深呼一口气,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台摄像机上了。
第五部分第三十四节
41
我先把摄像机调到开始录像的状态,而后端着摄像器蹑手蹑脚地朝老李那边走去。我在过道口站住,把镜头对准老李的笔记本显示器,然后由远景逐渐推成特写。摄像机的取景框里就出现发出蓝色荧光的一幅幅西洋女的花花照。这么拍了大概30秒钟吧,老李一直全神贯注浏览网页,并没有发觉他身后还有个人。接下来我深吸一口气,端着摄像机走近老李,在他跟前站住。当然,这个时候摄像机还在继续工作。我说,李处长,芳芳要走了,我们正拍点东西,准备送给她留个纪念······话刚开了个头,我们的李处长打了激灵,一边条件反射地回头看,一边点击鼠标关掉网页。不过他刚关掉一个网页,又露出另一个网页。在摄像机面前,李处长手脚大乱。他回头看看面前的摄像机,慌慌张张地问,你在干吗在干吗?然后面对笔记本电脑关掉另外两个网页。之后又回头慌慌张张看镜头,说工作时间你在搞什么?快把摄像机收起来!而后又看屏幕,继续关掉网页······如此循环,反反复复。他的表情、神态、笔记本电脑的液晶显示器上所有的网页都被记录在数码摄像机里。
等老李关掉所有的网页,我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说,芳芳要走了,我拍点东西给她留点纪念。李处长,您要不要说几句话?老李脸蛋红得像苹果。他擦擦额头的汗,说不讲了不讲了,没什么好讲的,以后记住,上班时间决不准干和工作无关的事。我听后暗自发笑,这才关掉录像键,把摄像机提在手上。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堪称经典。先是一个人在浏览成人网站,接下来手忙脚乱关掉网页,最后一本正经说上班时间不许干和工作无关的事情……
我呆呆地坐着,冲着电脑上的word文档发呆,同时脑子里把需要做的事情排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满脸通红,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冲出来——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胆量实施。那天硬着头皮拿着“掌中宝”和三盘精彩影片去老李家已经很为难自己了,回来后我内疚了好几天,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现在果真这么干,那以后还让我怎么活啊?我从座位上站起,跑到厕所里用凉水使劲把脸冲了几遍,感觉稍好。之后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着自己。书上说一个人在面临道德抉择时,对着镜子审视自己有助于做出正确的决定。我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那张脸,正准备理理思路,不料西欧进来了。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开始对着便池脱裤子。于是我只好离去。
大约5点钟,我给刘飞介绍的静静小姐打了电话。我说您好,不好意思打搅了,我是周小萍的朋友,您、您最近见她没?静静的语气听着毫无善意。她说,她呀,我半年多没见她了,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吗?我说,是刘飞给我您的手机号的,其实主要是想问问她的一些事。静静显得不耐烦,说那你问刘飞不成了吗?他是周小萍的前男友。我只好耐心说,这个我知道,其实不瞒你说,我是周小萍现在的男朋友。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天我到处找她,可怎么都找不着,就联系了她几个朋友。结果发现她给我说的好多事根本就是假的。说实话,我这两天真有上当受骗的感觉。我听刘飞说,你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她好朋友,所以我想你肯定对她特了解,就想问问你有些事。听我这么可怜兮兮一说,电话那端静静的语气稍微缓和,说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当受骗了,是吗?我说,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静静说,跟那种人在一块你能不上当才怪——那还不是明摆的事?我这几天都在店里值班,走不开,你要有空、又不怕死,就过来吧!我说那太谢谢你了,你下午6点钟以后有空吗?静静说,有,我一直都在店里,你记一下具体地址。静静让我记下的地址是三里屯一家酒吧。这几天非典肆虐,酒吧也几近停业,她哪儿都去不了,一直在店里看门。
那天为了打听周小萍的下落,我冒着生命危险,戴上十八层口罩,坐了辆出租车去见周的一位闺中密友。车开到东直门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回过头说轮胎爆了。我说,哦,爆了。司机把已经有些发黄的口罩往下拉了拉,说三里屯就在前面,步行也就五六分钟。我只好交钱、要车票、朝他指明的方向前进。走了20分钟,没见到一家酒吧。于是在一条河边,我走上前问站岗的武警,三里屯在哪儿?武警伸出手,示意要我不再接近,说,顺着河边往前走,到了前面的路口再往左走就到。我就顺着河边走,一连见到几个国家的大使馆。围墙外隔上十几米就有一名全副武装的武警,路上还有使馆的“奔驰”、“宝马”穿行而过。我内心一阵激动,心想俺去的驻外机构大概也就是这样吧,看上去好爽呐。
还有个问题我一直在路上问自己:你为什么非得找到周小萍呢?是啊,我看上去好像有点吃饱了撑着了。
静静打工的地方大概是这样的。推开玻璃门,左边是一扇紧闭小木门;正前方是木质的楼梯,顺着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右边是一间小屋子,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有帽子、项链、小手表、时髦的背包,等等,都是一些小巧玲珑的时尚玩艺。上了二楼,里面看着挺大。楼梯旁边是吧台,其余的都是桌椅。有的地方放着书架,书架上摆放着文艺青年或者小资们喜欢翻的书,比方说梵高的书信、王小波的小说、史铁生的散文、戈达尔的自传。墙上还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上面还有留言,大多笔迹飘逸,像是喝醉了酒,什么我很冷、我好恨你、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活得不耐烦可是又不想死。酒吧深处据说是三四个包间,我没有进去,因此不晓得其间奥妙。
静静在这家酒吧大概是个领班之类的。正如打听到的,静静和周小萍从小长到大,直到高中毕业。初三,静静和周小萍同在一班。她们的物理老师不是个糟老头子,而是刚从大学毕业风度翩翩的帅哥。那时候,周小萍和静静含苞待放,正是花季时节。为了能和帅帅的物理老师接近,她俩的物理成绩都名列前茅。两人在高中仍在一班。从高一开始,周小萍的男朋友越来越多,范围也从校园延伸到区内,以至北京市的各个角落,颇有“打西单、震东单”的气势。当然,还包括她们所称的“北漂”。而后,酷爱艺术的静静报考了中戏表演系,但是文化课没过线,所以没考上。因为钟爱的艺术,她没时间认认真真埋头于题海,最后考上了北京一所破破烂烂的大学。而周小萍同学,靠着父亲塞给招生老师的10万元人民币,进北京一所名字很响的金融类院校。考上大学后,两人变化都很大。周小萍越来越像金融家的女儿,静静越来越像不得志的文艺青年。毕业时,周小萍自然不用找工作,就在她老爹统领的保险公司实践,同时做好去瑞士自费留学的准备;而文艺青年静静,因为各种原因没找到心仪的工作,辗转反侧,最后到了这家酒吧,想过自己曾经梦想的自由生活。
根据静静的转述,关于最近发生的事情卖保险的那帮人是这么说的:周小萍前几天已不幸染上SARS。染上SARS后发生的事又分为以下几种情况。一种说她只是疑似病例,还没有最后确诊;一种说她目前正在紧要关头,如果能挺住就大概没什么危险,如果不能那就小命不保;还有一种说法是,在周小萍开始发烧时,她老爹就租了一架飞机,直接把她送往香港治疗。对于最后一种说法,我持保留意见。因为我觉得香港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特别是个非典病人。可是静静吐了个漂亮的烟圈,不屑地笑笑,说人家有钱什么干不了?我仔细一想,觉得也许存在这种可能性吧。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有钱过,靠着可怜的想象力,我无法推断出有了钱到底能干出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关于周小萍的问题,我已基本打听清楚。我对自己说:姓周的就像个噩梦,过了今天你彻彻底底把她忘了就是。就像高中时每次我和宽宽一块看通宵录像后内心都愧疚不安,我们往往会双眉紧锁、咬文嚼字地说:过了明天,重新做人!
第五部分第三十五节
42
4月30日,星期三,晴转多云。
今天是“劳动节”前的最后一天。早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列出“相信科学、抗击非典”征文大赛的提纲。这玩艺我放假期间琢磨琢磨,放假之后再花两三天的时间写写,应该能搞定。桌子对面,芳芳继续转移电脑里的私人文件,把那些东西剪贴到自己的移动硬盘中。我偷偷看着她,心里不是个滋味。老李已经开始让她进行工作交接了——就是把手头的工作整理分类、最后写成一份详细的工作交接报告。芳芳说有个工作了一两年的学英语语言学的硕士来接的她工作。现在经济不景气,又是非典时期,招聘一个这样的女娃还是很容易的。而老李上班后没跟我俩说一句话,一直躲在他那边,也不知道在干吗。
中午我和芳芳戴着口罩去食堂买盒饭。两素一荤,这是雷打不动的。我要的是炒土豆片、炒青菜、回锅肉;芳芳要的是鱼香茄子、海带丝、宫爆鸡丁。我现在一闻到食堂里的味道就想吐。这下倒好,搞得办公室也是这种恶心的气味。我吃了一半,终于无法忍受,把饭菜统统扔到厕所旁边的垃圾桶里。正从厕所往回走,碰到芳芳。她一脸苦相,也说实在是吃不下去,再吃就要流鼻血。我双目圆睁,说不会吧,怎么会鼻血呢?芳芳说,小弟弟你有所不知啊,我一吃食堂的饭就上火,脸上常有要长美丽青春疙瘩豆的趋势。我说,我没有见你脸上长东西啊。于是芳芳像电视里那些做广告的美女一样,说两年多了,我一直都在吃排毒养颜胶囊!
昨天晚上从静静的酒吧回来已经很晚了,到宿舍又和刚刚看完书的宽宽聊了一会儿。吃完饭愈发困倦,就关了电脑的显示器,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睡得很香,连梦都没做一个,不料稀里糊涂就被芳芳推醒。芳芳说马上在三楼会议室开会,赵处长也去。我迷迷糊糊地说,干吗啊?不就开个会吗,怎么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芳芳说,你这个榆木疙瘩,明天不是要放假了吗?我哦了一声,在桌上一大堆文件里翻出我开会专用的笔记本。用了快一年了,本子上已经画满了领导和同事们的素描。估计到七八月份,得换个新本子。
我在厕所洗了把脸,匆匆忙忙赶到三楼会议。赵处长和老李还没到,对外合作处的小兵小卒却已经到齐。平时开会,要是领导没到,我们这帮年轻人之间还会打打闹闹,异性之间甚至还会开个无伤大雅的黄色小笑话,往往是男的一脸坏笑,女的花枝乱颤。今天个个一脸严肃、正襟危坐。难道今天他们就要宣布赴驻外机构工作的人员名单吗?我想不至于吧。这么想着,就看见赵处长和老李进来了。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窃窃私语。赵处长坐到椅子上之前还看了我一眼。我一惊,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赵处长讲了大概5分钟吧。主要意思是说明天就要放假了,从春节到现在这三个月大家都很辛苦,也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特别是目前北京处在非常时期,而对外合作处的工作人员,上上下下、男女老幼,在这个非常时期仍然坚守岗位。这种忘我的工作作风、工作态度值得大力提倡、大力表扬。她又说五一放假期间,大家在好好休息的同时,要注意安全。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人员不得离京。有未经上级许可擅自离京者,发现后要受到严厉的行政、经济制裁。即使呆在北京,也不要去人群聚集的地方。不要这、不要那,赵处长又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对着手中的一张纸念了二十多个不要,关于五一的安全问题这才告一段落。后来她话题一转,说到了芳芳合同期满的问题。她说芳芳一毕业就来到对外合作处工作,几年来工作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取得的工作成果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她合同期就要满了,可能会有自己的打算。她要是愿意继续在我们这里工作,我们当然是张开双臂欢迎的;她要是有别的选择,我们就衷心祝福她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帆风顺吧。赵处长的一番话说得芳芳激动万分,眼睛红红的。芳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大家鞠躬,并且连说几声谢谢。而赵处长的讲话也告一段。她看了看老李,老李就说赵处长,您要是有别的什么事就先走吧。赵处长朝老李点点头,又朝大家点点头,起身离去。
赵处长走了之后轮到老李讲,结果他讲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一讲话,我们就得记笔记。可能因为去驻外机构工作的事情,这次会议与会者的笔记记得特别勤快。对于老李来说,这次会议绝对是一次胜利的会议、成功的会议。整间会议室除了老李慷慨激昂的讲话声,就是我们这些小卒子们刷刷的写字声了。有人像小学生一样仔细,除了一笔一划地写字,还用改正液把错别字认认真真地改去。要是被赵处长看见,绝对会说这种忘我的工作作风、工作态度值得大力提倡、大力表扬。而老李平时看电视、看报纸的成果也清晰地显现在此次会议的讲话中。他从办公室打印纸张的节省谈到凤凰卫视奔赴海湾报道的勇敢的女记者,从中午个别人员把盒饭饭盒乱扔的坏习惯谈到北京非典疫情的逐步控制,从张国荣的跳楼自杀谈到年轻人应该积极向上、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听得大家如痴如醉、忘乎所以。老李大谈对外合作处和国内外的大好形势时,我像从前一样在厚厚的笔记本上画我的素描。我先画了一张关于老李的——他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上是一些圆的和长的人体器官,而老李并没有聚精会神地看电脑,而是扭过头来朝一边看。表情有些惊恐、有些愤怒。我看看本子上活灵活现的素描,又看看老李戴着眼镜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差点笑出声来。接下来我又画了一张宽宽的——宽宽也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各类参考书。宽宽就在小山一样的书籍中埋头苦读。想起宽宽,我又忍不住想笑出声来。看来我和宽宽注定是一对拆不散的铁哥们了。高中时我俩在同一所中学,经常一块结伴看通宵录像;大学时我俩在同一座城市,经常到对方的学校乱窜;工作后又都来到了北京,现在这小子又和我住到同一间屋子了。这可真像一句老话说的:人生啊,可真是奇妙呐!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毒,外面杨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着。会议室里的空调开着,但是仍叫人感到窒息。我又在小本子上乱画着,昏昏欲睡,直到老李提到了单位的房子。我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老李说北京的房子很贵,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单位为年轻职工分忧解难,才把这么好的房子给你们住。这是单位作为一项福利提供给大家的。想必你们也清楚,咱们这块的房子到底有多贵。像你们现在两个人住的两室一厅,你们要是出去租的话少说也得1500块。这么好的条件在别的单位那是绝对少见的。但是,单位把房子给你们住,并不代表着房子就是你们的。最近,底下有反映说咱们有些人啊,经常把一些亲戚啦、朋友啦带到房间里;更有甚者,还让他的亲戚、朋友住到那里。这个问题需要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为什么呢?现在不是平常,现在是非常时期!你想想,要是你带的朋友被染上非典,那你被染上的可能性是100%的。你被传染上了,我们这些人还能逃脱得了吗?我们整个对外合作处的工作人员是不是都要因为你一个人而遭此横祸呢?各位,这个问题很严重、很严重啊!需要引起各位的足够重视、足够重视!我希望被说到的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冕。你想想,连这一点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我们怎么敢派你去驻外机构工作呢——老李的话说到这里,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之后就短路了。后来老李讲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都没怎么听清楚,只看见他胖胖的嘴巴一张一合,就好像水缸里面的小金鱼。这个时候,虽然我大脑已经不怎么灵活了,但仍然垂死挣扎地狠狠看了JB一眼。他急忙把头低下,紧紧盯着桌面上的笔记本。
后来这次胜利的大会就结束了。老李第一个出去了,剩下我们这帮人这才陆陆续续从椅子上站起,拿起各自的笔记本朝门口走去。可能知道刚刚毕业不到一年的我这次是彻彻底底失去了出国的机会。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比平日里友好多了。他们有的朝我行注目礼,有的亲切地朝我微笑,有的善解人意地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唯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他们的表情就像追悼会上的领导慰问亲属,看着太叫人心寒了。
我正垂头丧气地往办公室走,老李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出来了。窄窄的走廊里,我俩相向而行。老李就那么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直到他快要撞上我时,才抬起头礼貌地点点头,说小牛,再见。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蛋通红,就像猴子的屁股。我就想不管怎么说,老李还算良心未泯呐,还知道脸红。
办公室里,芳芳刚刚收拾完东西,准备提着她精致的小包往外走。虽然芳芳现在已经逐渐对单位的事情不听不问,但是她可能已经从大家的反应中看出老李会上批评的那个倒霉蛋就是我。芳芳面目慈祥地看着我,那模样就像个大姐姐。她说牛顿,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放假了就好好休息休息吧,啊?我对着她微微一笑,说放心吧,我牛顿绝不会因为这件破事就怎么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芳芳点点头,说我也相信,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啊。她朝我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我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响指,说,OK!芳芳摆摆手,出了办公室门,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现在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环顾这个工作了将近一年的地方,感到一阵疲惫。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真想好好睡一觉。不管怎么说,我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第五部分第三十六节
43
5月1日,星期四,晴。
早上大概6点多,被楼下的喧闹声吵醒。隐隐约约觉得那天的喧闹声听着比平常的大多了,也不知道那帮人在干什么。这两天没时间买床,宽宽就打地铺睡。这小子睡得倒很香,隔一阵子就磨磨牙、翻翻身,嘴里嘟囔着什么,之后继续睡去。
昨天下午下班后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想到后来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等醒来时差不多7点了。我给躲在宿舍埋头苦读的宽宽打了个电话,说出来吧,调节调节。宽宽说,干吗啊?我刚看完《宏观经济学》,正准备给咱们做炸酱面呢。我说,今天咱去麦当劳,有一阵子没去了,还怪想的!在麦当劳,宽宽对我说,哥们想来想去,觉得现在住在你这儿真的不合适,我还是找房子住吧。我狠狠咬了口巨无霸,说放屁!你他妈的就给我好好住着,什么都别想;他们要把你赶走,除非把我开除了!
8点钟,我和宽宽都醒了。昨天晚上我俩商量好,早上去大钟家具广场买个质量上乘的床垫。本来说要去买张单人床的,宽宽说直接买个厚一点的床垫吧,方便,还睡着舒服。
刷牙洗脸的时候,JB睡眼朦胧地从他的房间里出来。见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能心情紧张,说起话来有些结巴。JB说,怎、怎么今天起来这么早啊?我呵呵一笑,说是啊,你不是也起得挺早的嘛。之后我话题一转,给JB说了宽宽准备在我这里住的事。我说我那哥们你也看见了,他刚从单位辞职,准备考研。现在房子比较难找,我准备让他在我这儿住一阵子,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半年多吧。你看怎么样?JB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现在我是彻底出局了,他当然答应了。而且他要是能在这次竞争中胜出,那就直接去美国,也不用住这破房子了。不过我想这样也好,下半年应该不会进新人。到时候JB一去美国,直接让宽宽住他的房间。那我们哥俩该干吗干吗,岂不乐哉?
8:30,我和宽宽都给家里打了电话。宽宽怕家里人担心,就没说辞职考研的事。只是说和原单位的合同期已满,换了家单位。宽宽老爹问新单位是干什么的。宽宽说是海淀区招商银行的一个分行。老爹当然知道银行的效益好啊,电话那端乐坏了。又给宽宽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阵子,让他在新环境里从零做起,要跟领导和同事把关系搞好;遇事要冷静,不要冲动,要三思而后行等等。宽宽放下电话,朝我做做鬼脸,我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兄弟,你就住在这里安心复习吧,等考上了再给他们一个惊喜。
是我老妈接的我的电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听见老爹兴奋地在电话那端跟老妈抢电话。老爹说快拿来,让我接让我接。老妈说,是我先拿到的,等我说完了你再说。老妈说给你打手机你怎么不接,你是想把这两把老骨头气死啊?我嘿嘿一笑,说我哪儿敢不接啊,是我手机出问题了。老妈说你就骗我们吧,你最近工作干的怎么样?我说干得很好啊!领导都很欣赏我,有什么机会都记得我;同事跟我关系也不错,有什么事情大家相互之间都帮忙呢。老妈说你要会说话,要学会看人的眼色。她又说我和你爸每天都看新闻上的疫情报告,你爸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觉,我们都很担心你啊……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于是我老爹趁机把电话夺了过去。他们俩在一块生活了快三十年,现在连说话都要快要一模一样了。老爹又把老妈刚才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们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北京成百万成千万的人呢,又不是你一个,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后来又唠唠叨叨说了些别的。我把手机在掌心掂了掂,打了才不到十分钟就烫得跟烤红薯似的。
按计划我们接下来应该去大钟家具广场。公交车肯定坐不成,我说直接打车去,宽宽说现在打车也不安全。我说难道你要老子帮你把你的破床垫抬回来,这也太过分了吧?宽宽说你能借来三轮车吗?咱俩骑三轮车去,买了床垫还能带回来。我想了想,说好吧,顺便还可以锻炼锻炼。宽宽捏了捏我的胳膊,说是啊是啊,你看你现在的胳膊都快成细黄瓜啦,估计不到当年的一半粗。我说不会吧,我当年的胳膊很粗吗?宽宽说,是啊,你不记得了吗?你在大学经常去健身房健身,胳膊健壮得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你呢。我拍拍脑袋,怎么都想不起我当年肌肉健壮的模样。我当年有那么牛吗?
小区物业的一个小头头是我们老乡,我和宽宽很顺利地从他那里借来一辆崭新的三轮车。
宽宽负责蹬车,我负责坐车。马路上没几个人,来往的车辆也没平时多了。我平静地给宽宽说出国的事情已经没我的份了。宽宽问我什么打算。我说还不知道,准备五一期间好好想一想,总之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后来我们又谈到了未来的房子。我说,将来我他妈的一定要有个大别墅,大别墅里有游泳池。我开着宝马,上面装六个美女,带着她们招摇过市,然后来我家游泳,啊哈哈哈哈哈啊!宽宽说,你游泳的时候,我就开着直升飞机落到你家楼顶上,搅乱你的聚会,然后把那六个美女抢走!我说你的直升飞机还没停稳,就被我的阿拉伯保镖用火箭炮射下!宽宽说,去你的,你也太狠了吧!我坐在车上哈哈大笑,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爽快过。
“牛顿。”宽宽突然回过头叫我。
“啊?”
“等你以后真的买别墅了,搬家的时候一定叫上哥们。哥们帮你好好搬。”
“没问题。哦,对了,你到时候准备开什么车搬?是宝马、奔驰、还是三菱?”
“我想想啊——到时候哥们不开宝马了,直接骑三轮车给你搬。OK?”
“SURE!”
2003年5月1日——2003年6月1日初稿
2004年1月16日——2004年2月1日再稿
2004年5月1日——2004年5月6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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