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爷爷的酒肉朋友们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我关于爷爷最早的记忆，就是他那坚硬如刺的胡须，从我仍在襁褓中时一直扎到了四岁，到我开始拥有独立反抗和逃脱能力时为止。期间我被爷爷训练成为了一个随叫随到，善于倾听，既会端茶递烟，又能拎鞋找牙签的伶俐小孩。

爷爷有很多朋友。五湖四海，十里八乡，遍地都有称兄道弟的熟人。但我知道，爷爷真正深情的友谊，还是家门口那几位酒肉朋友。

年轻时候的爷爷，常常带着相邻几个村子里的后生进山逮野猪和下塘抓鱼，在当地红极一时。直到我出生了，爷爷才渐渐有些收敛。但也不全是因为我，其主要原因是有很多野生动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开始渐渐消失了。爷爷也渐渐地不再当号召人，开始更认真地为家里谋生计。但是劳作之余，他的那些朋友们还是会偶尔过来邀请他到谁家的塘里抓鱼摸鳖，下田逮青蛙，解解野味的馋。通常他们会在晚饭前敲响我家的大门，紧接着就是一声吆喝：“江哥！走喽，塘里打野去！”这时爷爷马上就会起身回应：“来喽来喽！”然后到厨房，先跟奶奶走一遍程序似的嘱咐一下，揣起桌上的烟草和我递过去的手电就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大约在我们准备睡觉时爷爷就会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坐在门厅里的靠椅上，跟奶奶讲今晚他和朋友们的战果。“今天跟李拐，钱伯，赵矮子，胡包几个到肖林哥的塘里摸王八去喽。”爷爷脱鞋子之前要先卷一根草烟叼着，卷好之后，拿出打火机点着，开始脱他的脏鞋子。“今天就舒服喽，那些王八都从水里跑出来，趴在塘边上。月亮又圆，手电筒都不用打。我们几个就拿着抄网，一网一个，哈哈——哈！”爷爷说着，一个人兀自爽朗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讲。“只抓王八，今天的任务是肯定完成的，几个袋子还装不下。就是胡包还嫌轻松，拉着我和赵矮子要下水去摸。他哪是想摸王八喽，他是想耍水！”这时奶奶终于也呵呵笑出声来，于是爷爷的表情变得令人忍俊不禁。“等我们耍完水，钱伯跟李拐两个都快把王八杀好喽。给了肖林哥一些，其他的一锅全烧了吃。我跟钱伯两个下厨，李拐就跑去外面唱起歌来喽！”爷爷讲得绘声绘色，奶奶也听得乐在其中，末了问一句，“又喝了多少酒喽？”爷爷总是摆摆手，小声说，“没多少！”

爷爷口中的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于是我立刻就在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些叔叔的面孔。钱伯以前当过兵，现在还经常穿着一条宽大的迷彩裤子，跟爷爷一样厨艺了得；李叔平日里的形象就很潇洒，多才多艺，但是腿脚不好；赵叔个头不高，但我一直觉得他长得像某个电视上的明星，而且他的女儿也随他，是村里漂亮出名的姑娘；胡叔很胖，同时也很能吃，可能胡包这个称呼就是从这里来的。几个叔叔都有各自鲜明的特征，但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嗜好，那就是喝酒。这样一群性格和外貌各异的人组合在一起，想必日子也枯燥不起来吧。

夜晚入睡前，我想到了那些鳖。它们在月光下赤裸裸地露出水面，悠闲地吹着夏夜凉爽的晚风，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啊嚏！然后就被爷爷和他的朋友们手里的抄网罩住了。真是戏剧性的一生！

除了逮鱼抓鳖，爷爷的朋友们还有一些其他的爱好。在我们当地的好几个村里，每当有宴席，就少不了邀请他们来充当气氛组。他们自己组成了一个乡乐团，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甚至还可以深情献唱，就差赵叔学一手民族舞蹈了。在朋友们演奏时，爷爷便会站在人群中和大家一道观赏，几乎是场场不落。因为通常爷爷是被主人邀请过来的厨师，他们几乎可以把整个宴席的服务给包圆喽。有一场演奏中，爷爷正兴致昂扬地给台上的朋友们呼喊助威，胡包瞅见，立刻就想到如何使坏了。他示意叔叔们停下，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快步冲过去，把一头雾水的爷爷拉上了台，振臂一呼，“让大厨来给我们露一手好不好？”众人当然齐呼，“好！”爷爷拗不过，接过胡包的大喇叭就一通气吹了起来，效果竟也凑合，于是众人纷纷情绪高涨，拍手叫好。

既然在农村，那农耕自然是村民们的主业。在我们家乡那一块，各个村子都靠山建着，农田则集中分布在两面群山之间的宽阔河谷上，东西绵延不绝。每年大家种植的作物都一样，并随季节一起更换，于是河谷里的景象便尤为壮观了。每年春天，家家户户都往田里种水稻，等到水稻发芽了，整个河谷就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嫩芽绿色。到了夏季水稻成熟，河谷也变为充满希望的金黄色，然后大家就要开始收割。爷爷和他的朋友们组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收割队伍。他们集中力量，依次先帮队伍里的每个家庭完成收割，然后再收取少量报酬去帮助其他村民。轮到谁家时，就在谁家里吃几顿饭。一群人敞衣露肚，喝酒吃肉，哄哄闹闹，却在炎热的夏天里给村民们带来了许多温情。

按照爷爷的交代，我没少往农田里跑。隔三差五地跟着奶奶给在烈日下劳作的爷爷和叔叔们送去凉水和绿豆汤。夏天的农田里不只有水稻，还有少量自己种植的西瓜与甜瓜。当太阳临近下山时，叔叔们就要带着我去巡视瓜田。他们对着满田的西瓜东敲敲西看看，随后就能选出一个又红又甜的西瓜来，于是我们就坐在田埂上大快朵颐，一扫炎炎夏日的疲惫。说来惭愧，跟着这么多叔叔在瓜田里挑了好几年瓜的我，光学会了敲西瓜的动作，但却一直没有学会如何通过声音分辨西瓜熟透与否。

南方的水稻通常都是两季。收完这轮水稻，便要在秋天之前再次播种，然后在十月份水稻成熟时进行第二轮收割。割完水稻就要进行晾晒，晒干后由县里统一收购。这之后就算是到了闲适的时间，爷爷的朋友们又有大量的宴席活动要去参加，傍晚时来叫爷爷出去抓王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玩玩闹闹一会儿，就到了寒冷无聊的冬天。农田收拾得一干二净，就等下一场厚厚的雪给它当棉被盖上。宴席也少了，青蛙和王八们也藏得不见踪影。大家都在家里懒洋洋地烤着炉火看电视，一直等到临近新年，大家才想着出门去筹备过年的年货。胡包是买肉大户，他总能低价买到大量的猪肉，因此总会给我家送一些；李叔的表亲有一个鱼塘，所以我们过年不用买鱼；赵叔家里喜欢吃面食，于是也会给我家分享一些面粉。我家则养了很多鸡，在我的印象中，过年时爷爷总要叫我帮他抓很多很多的鸡，经常搞得院子鸡飞狗跳。

到了大年初二，我们全家人都要出去拜年。不过我们通常和爷爷兵分两路，我们出去看望亲戚，爷爷出去拜访朋友，年年如此。等到我渐渐长大，离开家乡，爷爷此时已满头银发，腿脚也不如当年那样利索。但每逢新年初二，他还是必定要独自步行，挨个去拜访他的朋友们。

现在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爷爷的这些朋友们了。上一次见面是在爷爷的葬礼上，叔叔们端坐在爷爷的灵位侧边，为爷爷专注的演奏着哀乐。每个人的神情都非常认真，演奏出来的哀乐似乎比以往更响，响彻了整个村庄，整条河谷。葬礼结束后，他们在经过守墓的我时没有与其他人一样出言安慰，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刚刚失去了一位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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